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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左国材在浓雾中缓步独行,四下眺望,除了浓厚如墨的白雾,什么也看不见。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面前的白雾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他渐渐感到有些疲倦了,便蹲下身子,低头望着脚下空旷的大地。

真是孤独啊。他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家千里之遥了,身边已然没有任何一位亲人。而此刻他独自站在这无穷无尽的浓雾中心,孤独得像是整个世界只剩他一个人。

“在看什么呢?”身后忽然有人问,声音含着亲切的笑意。

左国材愣了愣。他忽然发现面前的白雾消失不见了,他正坐在左府绿荫笼罩的石阶下,面对着一池悠然游荡的鱼儿。阳光正好,京师夏日的微风送来了一阵清凉。

“哥哥今日怎么不说话?”身后的声音又问。

“我在想,哪里才是真正的现实。”左国材望着水面中自己的倒影,轻声道。他忽然抬起头,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探向对岸的书房。一个消瘦的影子也远远看着他,左国材看不清那个人的神情,却能感受到他温暖的目光。

“对哥哥来说,哪里是现实呢?”身后的男孩坐在左国材身边。池水倒映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我。我不知道。”左国材收回目光:“我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梦里你们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怎么会呢?”男孩笑了笑:“我们一直都在。”

“是吗?”左国材也笑了笑,脸颊却不经意划过一抹泪珠:“真想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啊。如果这是梦,我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左国材,左国棅!你们俩又偷懒!”远处传来什么人的喝骂声。男孩脸色一变,一把抓住了左国材的手。

“糟了,戴夫子要来逮我们了,快跑!”男孩急促道,抓着左国材飞奔起来。

周遭的光影在飞速变化,左府的一切都隐去了,河边那个独自伫立的男人也一同消失不见。左国材拼命想要再看他一眼,却只看见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当他再回过神来,发觉牵着自己飞奔的,居然变成了秦木兰。

“快一些,再快一些。”女孩急切地喊:“知道吗?只要我们跑的够快,就能逃出既定的命运,一切生离死别就追不上我们。”

“只要跑的够快,就能逃得过既定的命运么?”左国材无意识地重复。

灼热的火光在他身旁燃烧,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站在了那处高台下。高台之上,男孩奋勇地挥剑,向着明亮的火光直冲而去。

那一夜我跑的足够快了,可是有谁的命运因此而改变了吗?左国材在心里想。

“公子心里装了太多心事,这样会活的很累的。”他忽然听见戴夫子在耳边说。他们坐在安静的书房内,下午的阳光斜斜照进屋里,男孩在一旁心猿意马地描摹着字帖,戴夫子低头擦拭着一方古朴的木盒。

“可是,我怎么能不去想?”左国材轻声道:“父亲、夫子、小弟,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我拼命想要守护的对象。可是到头来,我却谁也没有守护好。”

“别忘了,你还有它。”戴夫子严肃地打断了左国材,声音如钟声般沉重。

左国材一愣,发觉自己手中不知何时抱着一支飘散着烟雾的火枪。

“杀了他,就现在!”什么地方传来难听的嘶吼声。

“这是第一个。”左国材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透着彻骨的寒冷。

“这是乱世之枪啊,你要凭着它,在这血泪并煎的熔炉中,为万民杀出一条血路!”戴夫子嘶声高喊。

大雾漫天坠落,面前的一切画面都消散了,天地之间转眼仅剩看不见尽头的白色。

“你们要去哪?”左国材惊慌失措地喊。白雾中隐约站着无数人影,都是他的至亲之人。

“我们要远行了,那边的世界很宁静,不必为我们担心。”男孩笑着朝左国材挥了挥手:“回去吧,哥哥,回到你的现实中去。”

“不,不,别这样!”左国材大喊。他竭力想要追赶他们,却感到双腿无论如何也迈不开半步。咆哮的风声从浓雾尽头吹来,转瞬间将他的呐喊声吞没了。

“左公子,你怎么了?”女孩愣了愣,担忧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后者方才正试图用负伤的右手挥舞一柄木剑,却没来由地浑身一颤,木剑摔落在地。

“没怎么。”左国棅捂住心口,感到心下莫名隐隐作痛。

“只是。忽然想起了远走他乡的哥哥。”沉默了半晌,他又幽幽道。

“你现在在哪里呢?”左国棅抬头仰望天空,在心里默念:“不论哥哥走得多远,万水千山,小弟,也一定会把哥哥找回来!”

左国材猛然睁开眼,在昏暗的房间中翻坐起身。

四下一片寂静,没有风声,也没有厮杀声,仿佛平原上那场惨烈的战斗只是一场噩梦罢了。可当左国材试着移动身子时,小腹传来的钻心的剧痛使他意识到,那场战斗是切切实实发生了的。他低头检查伤势,发觉小腹处的伤口已然被纱布包裹了,纱布上带着淡淡的草药气息,包扎的发出漂亮,精巧的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空气中浮动着隐约的檀香。一只香炉放在红木案台上,笔直的青烟徐徐升起。顺着那缕青烟,左国材看见了墙上挂着的巨大的“墨”字。

他愣了愣,忽然明白自己此刻身处何处了。

“醒了么?”黑暗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你已经昏迷两天了,一直在说梦话。”

“做了个噩梦。”左国材轻声说,一面艰难地披上了外衣。

“你不好奇这是什么地方?”那声音问。

“秦掌门是在笑话在下么?”左国材低着头:“若在下所料不错,这里便是墨家千年以来最神秘的总坛所在了吧?”

“不是笑话,只是看看,公子的意识是否清醒。”秦忠叹了叹气,从黑暗中站起身来:“本来想让公子多休息一会的,可眼下时间紧迫,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等公子慢慢恢复了,实在惭愧。”

“无妨。”左国材试着站直了身子,伤口的剧痛不由使他眼前一黑。

“秦掌门要带我去何处?在下随时可以前往。”左国材强压下隐痛,平静地道。

“墨门学院。”秦忠沉沉道:“长老们想要见你。”

他走到墙边,拉下了一道木质开关。什么地方传来隐约的震动声,一个坚固的木笼从高处缓缓吊下。

“上来吧。”秦忠朝左国材招了招手。

左国材好奇地走上前去,发觉木笼内竟设有一条长椅,秦忠正慵懒地靠在长椅上,一面伸手合上了木笼的大门。

“坐稳了。”秦忠拉着左国材落下,一面从头顶扯下一道活动的木栏,横在左国材面前,紧紧贴在左国材的胸口。

“一会风可能会很大。”秦忠淡淡道,一面将另一道木栏横在自己胸前。

墙壁后传来齿轮转动的嘎吱声,旋即,房间角落里的一扇大门徐徐敞开,木笼顶部的缆绳随之运转起来,吊着木笼缓缓前行。

四周的光线骤然变得明亮。左国材不由微微眯起了双眼。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风中带着些许凉意,左国材不由猜测他们大概是在很高的地方。

待左国材的双眼适应了外界的光线后,他的呼吸陷入了停滞。

他们正在高耸的群山之间穿行,脚下是起伏的树海,小臂一般粗的绳索挂着小小的木笼,一直延伸向朦胧的水雾中。

“这。这是什么地方?”左国材大声问。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秦忠笑了笑:“这里,便是墨家总坛,墨村所在。”

“它是建在空中的吗?”左国材不由感到震惊。

“不,它隐藏在山脉中。实际上我们脚下的树海中就隐藏着无数墨家建筑,不过都是外围据点了。山中也有许多小路通往墨村,但从空中过去是最快的路线。”

“对面有人在拉动绳索吗?这得消耗多少人力?”左国材不可置信地看着头顶的绳索。

“不,它是自己运转的。”秦忠的也不由提高了语调,群山之间吹来了呼啸的大风,木笼在风中微微晃荡起来。

“自己运转?”左国材一时有些反应不来。

“知道墨家机关术的起源么?”秦忠大声说:“上至这墨村的防御体系,下至最普通的木牛流马,驱动整个墨家机关自如运转的核心,便是‘墨核’。”他说着从长袖中摸出一块拳头大小的方形木盒。木盒通体呈现出墨般的纯黑色,两面则布满铁质活塞轮轴。左国材注意到,墨核的中心是中空的,里面还盛放着一枚隐隐泛着淡金色的石块。

“这是一块墨核样品。如公子所见,这块小小的盒子,便是墨家机关的核心装置,也是动力系统,可以说是所有机关驱动的心脏。”秦忠指了指墨核中的石块:“想必你也注意到了这个石块,它不是普通的石头,我们称呼它为‘首山金’,乃是驱动墨核运转的根本所在。遥望千年以前的秦朝,濮阳郡有天降巨石,巨石周身所带来的某种力量,使得周遭的金属矿物发生了变异,此乃首山金的起源。墨家先辈注意到,首山金可以自行储存磁力,进而通过铁的外在刺激,可令其释放贮存的磁力。而在墨核之中,磁力可以通过活塞运动得到持续释放,进而使机关自如运转。”

“真乃神迹。”左国材简短地赞叹:“现在驱动木笼前进的机关,便是由这墨核操纵的么?”

“是的。”秦忠点点头,小心地收起了墨核。

一群展翅滑翔的鸟儿从木笼旁侧掠过,左国材好奇地望去,却忽地愣住了。那些在天空中飞翔的“鸟儿”,根本不是真正的生命,而是一只又一只鸟儿形态的木质机关。

“那是。”

“传信鸟。”秦忠不以为意地道:“那也是由墨核驱动的小型机关,每一只传信鸟体内都安置有一枚小型墨核,最长可以连续飞十五日而不下落,是我墨门最主要的传信机关。”

“倒是比飞鸽传书可靠不少。”左国材久久望着它们远去的身影。

“看下面的山路。”秦忠指了指脚下。左国材顺着秦忠的指引看去,只见蜿蜒的山路上,一群巨大的木质马车正顺着沿山搭建的滑轨自行移动,几名墨家弟子站在一旁悠然地谈天。

“这个你应该不陌生了,在京师你也见过类似的机关。那是木牛流马,闲时可用作运送辎重粮草,战时可装配连射弩箭,堪称移动的堡垒。”

“移动的堡垒。”左国材在心底默念,却不由自主想起了公输家的铁甲。

“左公子请看,前面,就是我墨村所在了。”秦忠拍了拍左国材的肩膀。

左国材随之眺望过去。起伏的山脉在自出忽然凹陷下去,形成了一片被群山包围的小小平原。一片恢弘的建筑物在平原上拔地而起,占据了视野之内的每一处平地。房屋街道鳞次栉比,亭阁高台耸立其间,高耸的城墙护卫着繁华的城市。若非亲眼所见,没人会相信,在这杳无人烟的群山深处,竟藏着如此一座宏伟的机关城市。

“如何?”秦忠见左国材像是看呆了,不由莞尔。

“太美了。”少年伏在围栏边,目光停留在脚下繁华的街道上:“美的像是世外仙境。”

木笼徐徐减速,左国材终于看清了绳索连接的尽头,那是一座高耸入云的瞭望台,无数绳索从四面八方连接而来,木笼从这里出发也在这里到达尽头。此刻有其他方向的木笼缓缓飘来,木笼中的墨家弟子远远朝着秦忠挥手:“秦掌门,天机阁的典籍已经清理完毕,名册放在木兰姐那儿了。”

“知道了。”秦忠点点头。

“掌门!村子南口的木牛流马滑轨前日被雨水冲刷破坏,是不是要派人去修缮一下?”

“南口通道多年无人使用,年底就要彻底废弃了,别废那个功夫了。”秦忠打着哈欠。

“秦掌门,秋季的收割马上要开始了,农桑区的人手不太够啊,掌门再给我们批点人手吧。”

“已经吩咐下去了,天机阁那边典籍已经整理完了,很快会有空余的人手派过来。”秦忠严肃起来:“收成很重要,耽误了秋收可不得了。”

木笼缓缓滑入瞭望台,在轨道尽头停下了。

“掌门真是一刻也闲不下来。”瞭望台上的墨家子弟揶揄道,一面替二人拉开了大门。

“近来积累了太多琐事,老夫这身子骨实在是扛不住。”秦忠幽幽叹气:“也是时候给自己寻个接班人了。”

“掌门又胡说了,你们自京师回来后,门内大小杂事,哪样不是木兰姐亲力亲为?倒是掌门常常整日不见人影,哪里都找不着。”

“不是说寻个接班人么?你们的木兰姐不就是最合适的?”秦忠俯身在墨村进出人氏名册上做着记录:“她最近很忙么?”

“怎么会不忙?”那名弟子叹了叹气:“京师一战,墨家损失了太多年轻弟子,现在门内上下都面临人手不足的情况,木兰姐纵是再如何亲力亲为,眼下也是左支右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我知道了。”秦忠沉沉点头,眼底掠过一丝悲凉。

“左公子,随我来吧。”他朝身后的左国材招了招手。

“这便是左光斗大人的后代么?”那名弟子眼睛一亮,语气中带了些许赞叹:“率领三十铁骑大破五百逆贼的英雄?”

“又变成三十破五百了?你们倒真能瞎传。”秦忠笑了笑,拉起左国材的手:“走吧,如今你在这墨村之内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一会若是被姑娘们围住,可别太害羞。”

“会,会有这种事么?”左国材愣了愣,脸颊没来由一阵发烫。

“快去吧,长老们在墨门学院等候英雄许久了。”那名弟子笑了笑。

“方才那处高台便是瞭望台,为整个总坛地势最高之处。”秦忠介绍道:“凡是从空中索道进入墨村的,皆是汇聚在此。若是从陆上走便要多耗费许多时日。”

“唔。”左国材点点头,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不太够用了。

他们在墨村的街道内穿行,四周房屋住宅排列整齐,街道中央还有纵横交错的木质滑轨。大大小小的木牛流马穿行其间,有装载木材货物的,有装载成捆大豆小麦的,甚至还有载人的。左国材自认为军阵之事所知浅薄,却也敏锐地注意到,房屋布局与边防关隘内的兵站设计极为相似,街道之间没有死角,每一处房檐上都装配有连发的弩箭。纵使大队人马攻陷了外墙,守卫者全然可以借助巷战之力,将来犯之敌尽数歼灭于此。

“如左公子所料。”秦忠注意到左国材的目光,低低笑了笑:“整个墨村上下皆为一座防守严密的堡垒,既可各自分散防守,又可互相联动支援,形成一套完整的防御体系。墨家先祖花了上千年的时间将此处不断完善,说是永不陷落也不为过。”

二人说着,面前的街道忽地走到了尽头,一片宽阔的广场延伸开来。左国材立即被广场中央的巨大方形雕像吸引。他发觉雕像的形状甚是熟悉,好像不久之前才在什么地方见过。

“是的,那是一枚墨核的雕像。”秦忠领着左国材走上前去:“此处便为整个墨家总坛的中心,是也是墨家防御体系的‘眼’。公子面前这座雕像可不仅仅是用来观赏这样简单,它其实是一个真正的墨核,里面盛放的是墨家有史以来发掘过的体积最大的首山金。借由这个墨核驱动,我们可以启动总坛最强的防御机关,‘两仪双生墙’。不过当总坛不得不启动这一防御时,也意味着墨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他说着轻轻拍了拍巨大墨核的表面:“希望我们永远不要有机会用上它。”

过了总坛中心,一片古朴典雅的建筑跃入眼帘。繁复的飞檐斗拱之下,笔力遒劲的四个大字高悬其间:“墨门学堂”。

“长老们便是在此处等着我么?”左国材轻声问。

“是的。”秦忠点头。两人在敞开的大门前停住了脚步。

“说来也不怕公子笑话。”秦忠幽幽道:“实际上,我墨家机关术近二十年来的发展方向,全然与外界的变化脱节了。别的不谈,单论公输家的铁甲,这偌大的墨家总坛之内,便没有任何武器能与之抗衡。哦,唯一能对其造成伤害的,大概是总坛城墙上安置的弗朗机火炮了,可火炮在总坛内的装备数量实在有限,整个墨门仍旧以木质机关发展为主。”

“可是,戴夫子用墨家的技术制造出了连珠铳。”左国材低声道,提及戴夫子,他心下不由一颤。

“是的,他在二十年前就意识到了,火器才应该是墨家未来的方向,可那时却被长老们忽略了。”秦忠叹了叹气:“这一点,是墨家愧对了天德兄。”

“所以。你们希望由我来说服诸位长老,让他们重视火器技术?”左国材明白过来。

“是的。我虽然身为掌门,却有很多事并不能由着自己的想法来做。长老们是墨家稳定运转的基石,唯有说服他们,我才好放开手脚。”秦忠注视着左国材的眼睛:“你曾直接与公输家最强的铁甲正面作战,并一战击毙两名铁甲武士。若是你出言建议,长老们应该会认真听取。”

“在下明白了,我会竭尽全力。”左国材点了点头。

秦忠低头看着面前的少年,看着他平静如水的眼睛,忽然从心底升起对他的敬畏,以及愧疚。

“老夫知道,你经历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秦忠沉沉叹气:“是我没能保护好公子的家人,现在反而惦着脸寻求公子的帮助。老夫愧对左氏全族啊。”

“别这么说,秦掌门。”左国材默默垂下头:“我们面对的是同样的敌人,而我们刚刚才经历了惨痛的失败,他们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强。”

他忽然抬起头,眼神锐利而坚毅:“因此,我帮秦掌门这个忙,也是在帮我自己。”

老人与少年对视良久,彼此眼里都逐渐燃起了火焰。

“如此甚好!”老人笑了笑:“左公子,随老夫来吧!” rJd0I7E4bVnBz6zJgiqCX1JUhc252MQ5ye2Z6jyXaHYdrnjHSXd00BeR0lG+Cy1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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