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采蓝竟然天远地远地过来了。柳胜利觉得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像凉水泼在心口上。
许是亲戚朋友被借怕了,借不到了,否则柳采蓝也不得这么老远地折腾过来。可柳采蓝这家伙,脸皮刷了锅灰似的,蹭了一次又蹭一次,以为人家都是该他的。
柳采蓝往柳胜利门口一站,把双手放在补丁踏补丁的地方揩了又揩,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人嘛,一撇一捺,都那样。莫要吊着个苦瓜脸,山高路远的,容易吗我?”
“没见我正忙着嘛!不是我说你,你做事也得换个肚子想想,过来也得打声招呼,哪怕问问秀珍也行。下个月汀儿过生,我要回去的,用得着这么火烧屁股吗?”柳胜利头也没有抬,边揉面粉灰边讲。
“哦,把你的嘴巴挂把锁,先锁个十天半月的试试。真是鸡肚子不晓得鸭肚子事呢。”柳采蓝翻着眼皮,把手拢在两只宽大的袖管里,倚在门框上。
“唉,老大不小的,都进三十的人了,怎就不想事咧?你呀,真应该倒回到你姆妈的肚子再转两回,莫要做个人胚子!”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我跟你换一下试试,你做柳采蓝,我来做柳胜利。我要是在这里做事,就不信做不出来个包子馒头。你做柳采蓝,可就不定晓得自己该干什么了。”
“我要是柳采蓝呀,就是上街去拖板车,也不得到处盯筒筒。”
“我还是头一回找你吧?你这么想事的人,不会跟我一样不晓得世相吧?”
就这样,柳采蓝跟柳胜利软磨硬泡了几个钟头,柳胜利终于不情愿地把三十斤面粉灰的票根子分给了他,那可是他在这里积攒了几年的呢。柳胜利晓得,这年头,粮食就是命呀!可没得办法,谁叫他是柳采蓝呢,谁叫他是柳传六的崽呢。他一直记得,当年是柳传六救了他们父子二人。
那个时候,柳胜利也才十三四岁吧,他和爹爹被日寇的枪林弹雨封锁在死人堆里,不远处就有日军在对尸体补枪。眼见装死也装不了多久,柳传六如天兵天将出现在他们父子身边,拉起他们就跑。那个凶险的场景,柳胜利至死都不会忘记。
走的时候,柳胜利还记得他爹爹拍拍柳传六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说:“真是了不起呀,柳山里的大英雄!还记得当年,刘八那个恶霸带着一帮地痞当街欺负良家妇女,你一出手,十多个人打你一个,都没有打赢。刘八被打得屁滚尿流的,最后还被你单手举起来了。要不是他们赶紧赔不是,撤退下去,你当真就把刘八摔了下去,不死也得残废了。”
“哈哈,不死也得躺个十天半月的吧,不然也对不住我这身武功。”
回去之后,柳传六的英勇形象就留在了柳胜利的脑海中。
屋外落了一地的沙雪,有粗盐颗粒那么大。屋檐上,还有零星的冰糖大小的颗粒,发着叮叮当当的弦音落下来,听上去脆生生的。地上银子一样,白得晃眼,又像是铺了层海盐,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好像鼹鼠在地底下打洞刨土的声音。
要是往日,柳汀早就钻到被窝儿里去哄弟弟睡觉了。可现在,她却靠在堂屋的门板上,一张小脸冻得青紫,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屋前蓼水河上的风刮过来,像冻坏了的冰娃娃,从门框开裂的缝隙里呼呼地挤进来,钻进她裸露的颈脖。她拉开门闩,跑到屋檐下,伸出一双冻得紫红的小手。很快,在屋檐上跳着舞的冰粒子跳到她手上就不跳了,一个个都老老实实的。她满心欢喜地返身进屋。
秀珍正要闩门,柳汀却把背靠在门上,说:“先别闩门,爹爹还没有回来。”
“都子时了,又燃完一根灯芯了,应该是不回了。”秀珍说着便侧身进到右边的房里,拿了把铁剪刀出来,剪掉纱线上的灯花。见柳汀赖在门边不动,她又喊:“快进屋吧,风飕飕的,冻不冻呀?”
这时,柳汀看到手掌中的冰糖粒粒不见了,只有一摊水珠子汪汪地望着她,于是嘴巴一扁,要哭了。
柳汀的眼泪还没有落下来,有人就裹着一股寒风推门进来了,手里提着个竹篮子,上面盖了块白毛巾。柳汀一看,马上扑进他的怀里,还来不及喊爹爹,就哇的一声哭开了。
“莫哭,莫把弟弟吵醒了。今天是你过生,我能不回来吗?等你拱大灶的时候得提前回来,咱们拉钩了的。看,爹爹给你带什么了!”
柳胜利掀开竹篮子上的白毛巾,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钻了出来。柳汀看到后,乐得不行,用手去摸小家伙的脑袋。
柳胜利说:“快从床下面的稻草垫子里抽根草出来。”
柳汀一溜烟跑去,柳胜利也闩上了门。
秀珍睨了一眼那个竹篮子,说:“莫非就带这东西回来?”
“快莫讲了。本来是攒下了二十斤粮票,想换点儿面粉灰的,没想到,采蓝兄弟竟然跑到工地上来了。你说,他人都过来了,我也不能让他空着手回了吧?”
“喔,他不能空手回,你倒空手回了。那叫我们几个在家里喝西北风吗?”
“真的是没办法,我十斤一担八斤一砣的话都甩给他了。”
“唉,真是要去串门纺纱了!给他找个婆娘管着,有了婆娘了,看他还好意思盯筒筒!”
“要得,这事就看你的了。再怎样,他也是姓柳,真要打一辈子光棍儿也是柳家的不幸,让柳山里的人看笑话的。我还指望他给传六叔叔续香火,传衣钵下去的。要是采蓝兄弟硬是油盐不进,你就用钻子钻他,千斤顶顶他,就不信,他完全是个石心人。”柳胜利咽了咽口水,拉着秀珍的手又说:“这次回来真是对不住。让汀儿帮你忙,多纺纱织布吧,反正你也没有奶给明生吃。要不,白天让汀儿带着她弟弟?”
“汀儿也才六岁,明生还不会走路,你也落得下心?”秀珍眼眶一热,清瘦的脸上就挂了两串冰凌。
柳胜利赶紧用衣袖替她揩了揩,轻声说:“莫哭咧,莫叫汀儿看到了。”心里却想着,幸亏只告诉她采蓝兄弟借了二十斤面粉灰,要是给她晓得了他给了采蓝兄弟三十斤,不晓得她要哭成什么样子呢。
柳汀手上拿了根干稻草,屁颠屁颠地跑来了。柳胜利抽出两只手,把小东西从竹篮子里抱了出来,用干稻草在它的屁股上刮了几下,边刮边讲:“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要晓得好歹,要懂规矩哈。拉屎拉尿都去外边拉,莫要邋里邋遢拉在屋里。”又转身对柳汀说:“你看,以后它就不会在屋里乱拉屎尿了。”
柳汀满心欢喜地把它搂到自己怀里。小狗伸出舌头去舔她的脸,柳汀吓得手一松,小狗就滑落到地上。
柳胜利说:“别怕,它没有满月呢,还是乳牙,不咬人的。弟弟吃剩的米糊,就给它喂点儿。”
柳汀怕是怕,却又要去逗弄。看着它鼻子尖尖上的那一小块黑补丁,就忍不住想笑。
柳汀说:“爹爹,给它起个名字吧。”
“行。名字是喊出来的,你喊它什么就是什么。”
“它还只有这么一点点儿大,就喊它点点吧。”
“好,点点就点点。我们大家都喊它点点,它就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柳汀一伸手去摸点点,它就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柳汀的手掌心。柳汀觉得痒酥酥的。也真是神奇,点点只舔了几次她的手心,柳汀就不再怕它了。
那天晚上,柳汀没有睡好,一晚上起来了三次。第一次她说是要解手,要姆妈点亮煤油灯,却折身去灶屋的柴火堆旁看点点。第二次去看点点的时候,它摇着尾巴先钻出来了。柳汀把它抱回去,说:“真是淘气,不好好睡觉。天冷呢,进去盖着被子,莫冻感冒了。”第三次柳汀起身用脚在枞木地板上找鞋子,却碰到了一团暖暖的绒毛,低头一看,差点儿叫出声来。原来是点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它过来了,正蜷缩着身子卧在她床头边的地上。这次,柳汀没有喊姆妈点灯,她猫着身子走进厨房,摸起一只碗,倒了点儿米糊,用开水冲好。然后折回去,抱着点点回到柴火堆旁。柳汀打了个冷战,把碗端到点点嘴边。看着它喝完,才回房去睡。灶屋外白茫茫的一片,透过一小扇窗户,有明亮的光线照进来。
蓼水河也安歇了,只有河面的一层薄冰,静静地、缓缓地漂浮着,映出清冷的月光。
蓼水河是自西向东流向的资水的一条分流。河的两岸,一边是集市街道,一边是田野农户。集市街道的那边是一溜排木梯吊脚楼,楼顶上几个大大小小的檐角,檐角一律拱着个弧形,弯得恰到好处,檐角的尖尖以各式各样的姿态指向蓝天。脊梁上不是雕龙画凤,就是双龙戏珠。这样的窨子屋多是祖上传下来的,设计巧妙、精致。街上,圆圆的红米花,薄薄的烫皮,红豆馅的糯米糍粑,在油锅里炸得喷香。挑着花糕粑粑担子的老人灵泛些,跟打银首饰、磨剪刀的工匠们一样来来去去,沿街吆喝。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柳采蓝和母亲就住在这条街的东边,走上几个台阶就是祖师桥了。在热闹的街面儿上,他们的木板屋出奇地清冷。为了晚上少闩几块木板,柳采蓝也是懒得可以,每天只取开两扇木板,留出一条窄窄的仅容一个人过身的门口子。正屋能容一小缕光线投进去,里屋整天暗沉沉的,就靠屋顶上那一小片玻璃亮瓦取光。由于长期没有清理那片亮瓦,白天的光亮也很是微弱,屋里瞅着朦朦胧胧的。到了里面,就成了光眼瞎子,什么都看得不清白了。床上的麻纱帐子又黑又沉,许是有几年没有见水了吧。他的母亲因为眼睛不好,也极少出门,成天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摸索着来来去去。
那天,柳采蓝提着三十斤面粉灰回到屋里。母亲接过去,用手一摸,软绵绵的,很是奇怪,问他:“采蓝,你今天带回来的不是大米,怎么是面粉灰呀?我们这边谁家里能有面粉灰借吗?”
柳采蓝说:“别人都讲我姆妈眼瞎,其实我姆妈心里头亮堂着呢。”
“莫绕弯子,就直说吧。”
“我……”
“你莫不是从哪里偷来的吧?要是这样,我情愿饿死,莫要给你爹爹脸上抹黑。”
“这么看不起你的崽?老实告诉你吧,我是去胜利兄弟工作的地方借的。”
“采蓝呀,讨米也好过偷鸡摸狗呀。你去十字街上寻个长期的事儿做,行不?别做几天事,帮几天工,就又歇着了,真担心哪天你爹爹回来……”
“就当他已经死了吧!”
“真是造孽啊,莫要这样恨你爹爹呀。”
“我没有这样的爹爹。记得我十岁的时候,他回过门槛一次,送了双解放胶鞋给你,人就走了。要是他想回,早就应该回了,都已经解放这么久了,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心也太硬了。”
“哈宝崽,他有他的难处,莫要怪他。”
“许是真的死在哪里了吧!”
柳采蓝的母亲叹了口气,抱着面粉灰默默地进了那间熏得乌漆墨黑的灶屋。
柳采蓝吃了母亲用面粉灰调成的麦糊糊,倒床就睡。晚上,一个偌大的身影,掌着摇曳的煤油灯,坐在了他的床沿儿。柳采蓝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那身影想跟柳采蓝说说讨老婆的事。可柳采蓝的性子急躁得很,听不得啰唆话,惹得他不高兴了,火星子就蹿得很高,嗓门儿又大,给隔壁邻居听到了也不好。她给柳采蓝掖了掖被子,手从他的额头开始摸到下巴,停了少许。她坐了半晌,终是没有开口,就轻手轻脚地回房了。柳采蓝睁开眼睛,只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声音在黑洞洞的空里振荡着,显得悠远冗长。
柳采蓝知道母亲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不是他不想成家,而是他的心里装着一个人。他把双手枕在脑后,又想起了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这个人叫青梅。
夏天注定是女人的季节,是青梅的季节。在青梅成熟的季节,青梅就身着青色的连衣裙,像朵含苞欲放的水莲花,行走在蓼水河畔,看得柳山里的后生两眼发直,涎水直流。青梅是整个高沙市数一数二的乖态妹子,长得清丽脱俗,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喜欢施舍穷人。在柳山里,青梅算得千好万好的女子了。可她的老子是被人戳脑壳的刘八,许多后生对青梅爱慕不已,又望而生畏。
只有身材高大的柳采蓝不怕死,暗中跟青梅交往。青梅去蓼水河边洗她那长长的青丝,柳采蓝便去河里游泳。青梅把头发打湿,柳采蓝就游过去把青春洗发膏挤出来,抹在她的头发上,再搓揉出白色的泡泡。青梅闭上眼睛,把头发浸在河水里,任长长的发丝顺着河水流淌下去。柳采蓝见她洗得差不多了,猫起身子就将她拉到河里。青梅不会游泳,慌得牢牢地抱住柳采蓝,柳采蓝就趁机抱起全身湿漉漉的青梅,游到岸上。两人手拉手,仰天躺在草地上,看周围的树木郁郁葱葱,闻着青草芳香,任由阳光泼洒全身。
柳采蓝挠青梅的痒痒,青梅笑得花枝乱颤,差点儿笑断了肠子,好不快活。青梅的脸蛋儿红得像桃花一样好看,柳采蓝咬着她的耳朵,轻声说:“青梅妹妹,我要跟你好一辈子,要你一辈子。”青梅的身子颤了一下。两人在草地上滚来滚去,直到衣服干了才恋恋不舍地各自回家。
在这样美好的日子,柳采蓝和青梅一天不照面儿就难受。
几个月后,青梅说:“采蓝,我还是跟我爹爹直说了吧?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生是柳家的人,死是柳家的鬼。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我要怎样,他也管不到我。”
“你爹爹不得同意,他会容下仇人的儿子做他的女婿?要不,我们把生米煮成熟饭再跟他讲?那个时候,他不同意都不行。”柳采蓝说。
“怕不好吧?柳山里的人会怎样看我?”
“也是,不能让你受委屈。那何搞呢?”
“你就落心吧,他们的恩怨是他们的事情,我们相爱是我们的事情,一代管一代,各不相干。我心意已决,他也没得办法,相信我。”
“那好,就听青梅妹妹的。”柳采蓝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果然不出柳采蓝所料,当青梅跟刘八说了要跟柳采蓝过日子时,刘八大为震怒,抽出皮鞭狠狠地抽打青梅。他大骂青梅不孝,说她给她老子的心脏上捅刀子。还说,他刘八的女儿要嫁给柳家人,要么蓼水河倒流,要么柳传六亲自给他磕头。
第二天,天才麻麻光,刘八就命家人把青梅悄悄地送走了。
据说青梅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刘八今生今世都不准她回到家乡。从此,青梅不见了,身材高大的柳采蓝也不再是柳采蓝了。
“青梅妹妹你在哪里呀?”柳采蓝的心痉挛了一下,泪水无声地滚落了下来。
当柳采蓝打探到青梅的消息,已经是五年之后了。
听说青梅由一个远房亲戚带着,被刘八强逼着嫁到新疆去了,在那边过得非常艰难。因为不肯圆房,那个男人经常打骂她,还把她锁在屋里,很少让她出来见人。柳采蓝听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在他心里,青梅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青梅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
青梅生活得不幸福,柳采蓝就坐不住了。他打听到青梅的地址后,就决定过去寻找。他给母亲提前准备好食物,又怕她担心,就扯谎说去找胜利兄弟,看看他那边有没有适合他做的工作。柳采蓝母亲听后,自然是一百个乐意,说:“只要有了工作,日子就有了奔头。有了奔头,就不愁婆娘不找上门了。”柳采蓝听后笑了笑,心里却很是凄苦。
出门时,柳采蓝把母亲藏在箱底的一对翡翠玉镯子带在了身上,那是柳采蓝奶奶送给他母亲的唯一值钱的家当了。他母亲说,这个镯子是正宗的翡翠玉,是柳家的宝贝,她戴了几十年,身上久治不愈的风湿病都好了。那些病寒都被这个镯子吸进去了,里面那一丝一丝的暗红色就是她身体里的寒气。把这个镯子带在身上,还能避邪,等柳采蓝成了亲,就传给他的婆娘,还要柳采蓝要一代代传承下去。柳采蓝想,不管怎样,他都要亲手把这个镯子戴到青梅的手上,这辈子他只爱青梅,也只有青梅了。可是,他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青梅,也不知道找到了青梅,青梅是否还是以前的青梅。柳采蓝的心里像鼎锅里煮沸的水,难以平静。但为了心安,他还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去找青梅,哪怕看上她一眼。
也许这对苦命鸳鸯没有在一起的命吧。就在柳采蓝满世界地寻找青梅时,青梅已经在柳采蓝动身后的第三天,借着给爹爹过七十大寿的机会,回到了柳山里。
青梅给她爹爹做寿只是个名,实际上是想找到柳采蓝,跟他商量两人一起生活的。她害怕她爹爹又把她送到那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那里太恐怖、太孤独了。没有爱,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亲人,她是铁了心要回来。她要跟柳采蓝一起生活,为此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她也不怕。她甚至想,要是没有活路可走,就是死,也要死在有亲人的家乡。在青梅心里,柳山里有她的心上人,也有孕育了她的爱情的蓼水河。
再次踏上柳山里的土地后,青梅没有直接落屋,而是先去了柳采蓝家里。柳采蓝母亲告诉她,柳采蓝去柳胜利那里寻事做去了,估计短时间里不得回屋。
青梅急得不行,找不到柳采蓝,她这次回家的机会就白白浪费了,于是就问:“我可以在这里住下吗?”
柳采蓝的母亲听后吓得不轻。无媒妁之言,又没有父母之命,她不敢让青梅住进来。更何况,青梅还是刘八的女儿。刘八对柳传六的怨恨,柳山里人人皆知,刘八是恨不得把他们母子扔进蓼水河去喂鱼的。这个结已经结死在那里,谁也不敢去解开。
柳采蓝的母亲只颤巍巍地说:“青梅妹子,采蓝不在屋里,我一个孤老婆子不敢收留你呀。要不,你先回去吧,等采蓝回来了,我就要他找你。”
青梅听了,眼泪直流。任她苦苦哀求,柳采蓝的母亲终是不敢答应。青梅没有办法,只得回家去了。
刘八等他的七十大寿一过完,就要家人送青梅回新疆。青梅跪下,磕得额头上全是血,苦苦哀求留下来。其他人看不过去,都帮着求情。刘八却把手上的拐棍儿狠狠地敲在门口的石凳子上,斩钉截铁地说:“还是那句话,要嫁柳家人,要么蓼水河倒流,要么柳传六亲自给我磕头!”
青梅突然停止了磕头,没有人察觉到,她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凄惨的光亮,嘴角也浮起一抹绝望的笑意。这时,她抹去泪水和血水,分别对着她的爹爹、姆妈,端端正正地拜了三拜,再磕了三个响头,提出要在离开家乡之前去逛逛十字街,登上祖师桥看看那条陪她长大的蓼水河。刘八察觉出青梅眼里的幽怨,也不敢太过强硬,就答应了。为了以防万一,要家人随同青梅一同前往。
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一如往常。青梅在街边买了20个鸡蛋,两把水灵灵的青菜。
要去祖师桥,柳采蓝屋门口是必经之路。青梅跟家人打了个招呼,说要把这些菜送给柳家婶婶,还了柳家的人情。不待家人开口,她就走进了柳采蓝的家门。青梅把买来的菜放在桌子上,扑通一声,就跪倒在柳采蓝母亲的面前,眼泪直流,不说一句话。柳采蓝母亲本来端坐在正屋的四方桌边,见状吓坏了。她赶紧扶青梅起来,还来不及说话,青梅的家人就冲进来,一把把青梅拽了出去。
祖师桥的风景,别有一番风味。下游的一边是柳山里,一边是云峰塔,中间是跨在河上的那道弧形的堤坝,蓼水河的水一年四季从堤坝上流下去,冲出一层层激越的浪花。青梅站在桥上面,望着柳山里那片葱葱郁郁的树林,露出一脸的幸福。恍惚之中,她仿佛听见柳采蓝在下游向她招手,轻声呼唤:“青梅,青梅,快去柳山里洗头发去。”她低声应着:“好咧,你先去吧,我等等就来。”话音刚落,猛地跨过祖师桥上的木栏杆,一头跳了下去。青梅家人见到这场景,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都怔怔地立在那里。等回过神来,便高声大喊:“快救人呀,有人落水了!”
青梅当时站在祖师桥的正中央,跳下去的地方是个深潭,它是蓼水河最神秘的地方,整个高沙市水性最好的后生都不敢靠近。据说修建这座桥的时候,这里淹死了很多青壮年,其中不少还是熟识水性的高手。水下有个巨大的旋涡,人一掉进去,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旋转,直到精疲力竭,沉入潭底。大家眼睁睁地看着青梅落下去后,没有挣扎一下,便无影无踪了。青梅就这样消失了。
得知青梅回了柳山里,柳采蓝又急匆匆地赶回来了。他前脚进屋,后脚还未进门,就看到聚在祖师桥上的街坊邻居,他们一边谈论,一边摇头叹息。柳采蓝呆立在门前,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那些破碎的语言拼接在一起。他紧紧攥着的翡翠玉手镯,也从手上滑落,摔得粉碎。
柳胜利又出门了。
晓得了柳采蓝茶饭不思后,秀珍左思右想,觉得应该去看看他,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柳字。就这样,秀珍拎着几升米,来到了柳采蓝家里。柳采蓝躺在床上,消瘦了几圈,眼眶都是乌青乌青的,好像被人放了蛊,整个人都蔫头耷脑的。
后来秀珍又带着孩子们时不时地去看看柳采蓝,每次点点也摇着尾巴跟着。点点喜欢跳进柳采蓝的怀里,用温热的舌头去舔柳采蓝的脸,弄得他的脸湿漉漉的,好像真的刚刚哭过一场一样。一次,柳汀姐弟二人也像模像样地学着大人,摸摸柳采蓝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额头。柳汀说:“嗯,好像是要发起高烧来了。”
半个月后,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秀珍没有过去,孩子们也没有过去,点点却雷打不动地去了。它跳上床,用舌头给柳采蓝例行安慰后,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摇着尾巴,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在说:“采蓝兄弟快些好起来吧,我们都好想你呢。”见柳采蓝没有吱声,它就乖乖地在床边蹲着,用舌头舔柳采蓝裸露在外面的手臂。柳采蓝的眼睛湿润了。点点是懂他的,这半个月以来,点点用它的实际行动鼓舞着他。在这个世上,青梅已经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柳采蓝知道,他还有母亲,还有关心他的柳家嫂子一家,以及点点。柳采蓝的心情逐渐放晴了。
柳采蓝搂着点点的脑袋,把脸贴在它的脸上,终于流下了眼泪。点点一动也不动,任由柳采蓝抚摸,任由柳采蓝的泪水滑过它的脸。柳采蓝不无伤感地落了一阵泪水后,在心里再次暗暗地发了誓言:今生今世再也不娶老婆了,就打一辈子的光棍儿吧。然后就松开了点点的脑袋。点点也许被搂得太久了,刚一挣脱,就甩了又甩脑袋和身子,弄得一身毛发都乱蓬蓬的,像一只狮毛狗。
柳采蓝这时发现,点点已经不再是跑起路来四条腿打晃晃的点点了,而是柳山里的金毛狮王了。它的身躯长而结实,耳朵也很奇特,像两个握成的拳头,结实有力。它高兴的时候,耳朵就直挺挺地翘起来;不高兴的时候,耳朵就像两片晒蔫儿的包菜叶子。在这个特殊的年代,人人都要跟猪抢吃食,点点却健壮如牛,它全身的黄毛油光水滑,非常干净,摸起来像绸缎一样柔软和舒服。
柳采蓝终于翻身坐了起来。由于躺得太久,猛一坐起,竟有种头晕和想呕吐的感觉。点点也吓得跳下了床。柳采蓝把腿吊在床沿上,低头却看到床边只有一只鞋子。他正四下张望,点点却叼着另一只鞋子钻出了床底。点点好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他的心事。柳采蓝笑了,他用手摸了摸点点的脑袋,说:“点点,今天我们一起去河里捉鱼去。”点点的尾巴摇得欢快,好像在回应柳采蓝的话。
那天,柳采蓝和点点在蓼水河里倒腾了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带着有两斤左右的鱼虾,活蹦乱跳地回去了。
柳采蓝又活过来了。
柳汀习惯在屋门口架个瓷脸盆洗头发。这天,她洗完了头发,用秀珍的黑木梳子去梳,却因头发太长、太浓厚,把梳子的齿给梳断了。又拿篦虱子的篦子去梳,不承想篦子的齿比梳子更密,她用力一顶,篦子的齿又断了几根,像个掉了门牙的老太婆,龇牙咧嘴地望着她。
秀珍骂她:“要留这么长的头发?浪费水,浪费时间,还费梳子。等哪天收毛货的人过来,就剪下来,兴许还能卖得几个钱来。”
柳汀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执拗地说:“我不!我不剪头发的,我要留辫子,留一条很长很长的辫子。你要剪我的头发,我就跳蓼水河去。”
“嘿,你这犟丫头,哪儿来的烈性子?你看人家屋里的崽女,哪个不是规规矩矩地听大人的话的?只有你敢跟大人顶嘴,都是让你爹爹惯坏的。”秀珍生气地说。
隔壁的阿婆见了,就喊:“来,汀妹子,帮阿婆穿一下针。”
柳汀走过去,接了针线,一下就穿好了。
阿婆的嘴巴吱吱有声:“还是你们细伢子的眼睛亮堂呀,阿婆年纪大了,眼睛都成了配像的了。”转身又对秀珍说:“莫要再讲了,留条辫子也挺好的,长大了也乖致,也才像个姑娘家的样子。”
“那好,既然阿婆说了留辫子,就留辫子吧,不剪你头发了。带弟弟一边耍去。”秀珍斥了一句,也端把椅子出来,拿着正在纳的鞋垫,跟阿婆坐在一起。她把丝线捋顺,对阿婆说:“阿婆呀,问你个事。”
“什么事?”
“就是我那采蓝兄弟,他也是命苦,自从青梅去了,整个人就像被霜打蔫儿的菜苗,没个精气神。这男人还是要娶堂亲,日子才能过起来,不晓得高沙市有适合他的姑娘家吗?再不行,河对面的农村户也行,只要妹子诚实肯干就好。托您老人家放个信儿出去。”
“这个呀!我孤老婆子一个,平时又不出门,哪里晓得这姑娘家的信儿呀?”
“您老人家吃的盐比我们吃的饭都多呀,采蓝兄弟也是善心人,就当是做件烧香拜佛的善事吧。”
“也是,你家传六叔子是个好人,心里装着百姓。他人现在不知道是生是死,他的崽经历了这个磨难,我们该照看的得照看点儿。他的婆娘把你采蓝兄弟拉扯大也不易,日子苦呀,眼睛都哭瞎了。我老家有个侄孙女,二十多岁了,还没有成家。家里穷,姊妹多。她人是蛮勤快的,长得也还中看,只是有条腿小时候爬树给摔断了,是个瘸子,不晓得你家采蓝兄弟能看上吗?”
“这个,我倒是要问问我婶婶和采蓝兄弟。依我看,蛮好的,年纪般配,成分也差不多。”
“那好,打铁趁热,你赶紧去问问看。听说我那侄孙女那边也有人在做媒,要是你家兄弟看中了,我就回去告诉她回了那边的。这个主我还是做得了的。”
“要得,阿婆就是实心实意帮助他。事成了,怎么也要他给您老人家送双鞋子,串个媒人钱。”秀珍也是爽快人,交代完柳汀看着弟弟,说走就走。
阿婆还在后面嘀咕着:“媒人钱就省了吧,只要他们真心过日子就好。”也不晓得秀珍有没有听见。
过了两三个时辰,秀珍就回来了。阿婆还在门口等着。
秀珍告诉阿婆:“婶婶是一百个满意的,只要姑娘愿意过来,怎么着都行。只是采蓝兄弟不在屋里,听说是去一个堂叔家里了,等他回来了,要姑娘过来会会面就行。”
阿婆听了也很高兴,说是明儿就去老家,把侄孙女领过来。
眼看喜事就要大功告成,秀珍心里很是高兴。她知道柳胜利一直牵挂柳采蓝,操心他的冷暖,又担心传六叔叔的子嗣衣钵断送在他手里。柳胜利口头上骂他骂得凶火,却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只愿柳采蓝顺顺利利地成个家,养个崽女都好。她觉得家里有个钻子钻屁股,他也不好再想着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懒人主意了,毕竟家里的婆娘也不会容他游手好闲过日子的。这个老大难的问题解决了,柳胜利回来不晓得怎样夸奖她呢,秀珍想得额头上都是蜂糖了,甜蜜蜜的。
这晚,秀珍扎扎实实地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清早,秀珍听见有人在剧烈地拍门。柳汀先趿上鞋,一溜烟跑去,拉开了门闩,扭头喊着:“姆妈,采蓝叔叔过来了。”
秀珍赶紧翻身下床,说:“采蓝兄弟呀,我正要去找你。昨天晌午我去你屋里,你没在,只得跟婶婶讲了,隔壁阿婆的侄孙女愿意过来跟你过日子,只要你应句话。婶婶很是欢喜,要我带那姑娘过来跟你会会面,好把亲事给定下来。”
“定什么亲呀?我姆妈没啦!”
柳采蓝说着就朝秀珍单腿下跪行孝子礼,秀珍扶柳采蓝起身,脑壳还是懵懂懂的。又问一句:“你说什么?你姆妈没啦?怎么没啦?”
“我昨天去堂叔家里喝了点儿酒,回去得晚。我姆妈许是急着要找我回去,告诉我这事,就出去了。当时天也黑了,她眼睛不好,掉进蓼水河里了。我回去就睡了,不晓得她去了外面,一觉睡到天光,才发现姆妈一晚上不在屋里。我就出来找,结果碰上柳山里的顺子,他说柳山里下游有个老妇人淹死了,要我去看看是不是我姆妈。我跑去一看,果真是我姆妈,人在河里泡了一晚漂到下游来了,全身都是水肿的。我可怜的姆妈呀!”柳采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哇的一声像个孩子一样哭开了。
秀珍眼泪也簌簌地流,对柳采蓝说:“在这里哭什么,赶紧回去当大事呀,我们等一下就过去帮忙。”
柳采蓝就呜呜地哭着回去了。
柳山里好像要出大事了。这段时间跟平常太不一样,天气异常燥热。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一大片蜻蜓,黑压压地在蓼水河上盘旋。傍晚的时候,又飞过来一大片盐老鼠,发出吱吱的声音。从柳山里路过的人们,还经常看到花花绿绿的蛇,四条腿的蜥蜴。柳山里的狗好像开会一样集体狂吠不止,叫声激烈,吵得人头昏脑涨。各家的主人骂骂咧咧地把各家的狗骂进屋里,可进屋的狗还不安分,仍然发出难听的絮絮叨叨。主人就当头一棒,骂道:“叫什么叫!再叫就把你剥了皮,炖了狗肉汤,反正都要穷疯了。”狗才乖乖地闭上嘴,把一肚子话闷在心里,悄悄地趴在狗窝里发出人类听不懂的语言。
这天,柳汀在前屋的木板上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蜘蛛,足有一只手掌那么大。她吓得捂住了嘴巴,想要唤点点过来。点点此时在厨房,正对着一只巨大的蜈蚣狂吠。蜈蚣时而扬起头来,时而低下头去。点点后退两步,又不甘心地前进两步,不知从何下手,似乎它也遇上了难题。等柳汀去寻了根木棒回来,那只巨大的蜘蛛又不见了,害得他们姐弟二人在前屋倒腾了一个下午。他们怕蜘蛛爬到床上,就把床单、被褥,还有垫在木床底下的干稻草都翻了一遍,却还是不见蜘蛛的踪影。接着,天上阴云密布,电闪雷鸣,连续下了几天暴雨。蓼水河的河床明显发福了,平时捣衣的码头也被水淹了。也许是山体滑坡了,或者是发生了山崩,上游的河水变得浑浊不堪,泛着黄色的波浪。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穿过柳山里密密实实的树枝,投在一排排井然有序的木板屋上。第一个睡眼蒙眬的人打开木门,望着一夜之间从天际滔滔而下的浑浊的天水,呆若木鸡。第二个睡醒的人吱呀一声推开门,望着眼前的一幕发出了惊恐的吼叫。紧接着,所有的门都打开了,大家纷纷探出头来,还来不及问个究竟,就被眼前的景象吓蒙了。他们不知道上游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也许上游的人还在睡梦中,席卷而来的洪流就扫荡了整个村庄,人们随着自家的牲畜,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河流猛浪的冲击,才稀里糊涂地漂到了这里。也许一家人就这样团团圆圆地走了。也许树顶上还有谁家的孩子等着救援。也许一个家族就这样销声匿迹了。也许一个村庄已经不复存在。谁也不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谁也不知道这些人和牲畜的尸体来自哪里,漂了多久,漂到哪里。
秀珍拉着孩子们的手,呆呆地望着这一幕。洪水卷着旋涡从他们门前快速冲去,看得他们胆战心惊,头也发晕。柳汀说了句“大水会不会冲进我们屋里去呀?”秀珍听后更加惊慌,屋里没有个男人,万一洪水淹到屋里,可如何是好呢?她拉着孩子们赶紧进屋,把门闩上,好像洪水真的要冲进去了。屋里也很沉闷。明生说:“姆妈,还是打开门吧,看着洪水还好些,知道会不会冲进来,关上门更加担心呢。”柳汀便去拉开门闩。秀珍坐在床上,没有吭声。
观看了一阵,就有人回屋做饭去了,也有人继续望着那些人和牲畜的尸体发呆,还有些胆子大的青壮年后生,仗着深识水性的本领,跳进了在屋门口的回水区,捡拾上游漂过来的木材和家具,肚子鼓鼓的猪、牛和羊。张柱子为了捡到那头百把斤重的猪,竟然不顾生命危险,眼看游到回水区域外面了。人们捂着嘴巴不敢发出声音,暗暗捏了把汗。张柱子的右手就要抓住那只翘起来的猪脚了,一个旋涡打来,把他连人带猪卷进去。一眨眼工夫,张柱子就不见了。张爹爹坐在屋门口号啕大哭:“你这个哈宝儿呀!”
人们还沉浸在早上的悲伤之中,中午又出事了。这个时候,雨水早就停了,太阳露出惨兮兮的脸庞,像个产后失血过多的妇人,没有一丝红润。浑浊的波浪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土黄色的光亮。堤岸上,陈书记带着几个青年人在测量和记录水位。森工站里的泡木和切割好的模板全部浮在水面,随着水流撞击着锁着的铁大门。森工站的耿爹爹不顾家人的阻拦,从家里拿出了平日捞鱼的罾网。他说:“洪水大,上游的大鱼也多,这个时候放罾下去,准能罾到大鱼。”说着就在自家门口把张巨大的罾网用尽全力朝河里撒去,然后牢牢地握着罾网的竹竿,还叫家人搬了把竹椅子,自己坐在门口。半个小时过去,他开始起罾了。可就在他起罾的当儿,一个大波浪打过来,冲走了罾网。他舍不得放开手,被惯性的力量卷下去了。耿爹爹的儿子一个箭步冲过去,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家里人眼睁睁地看着耿爹爹被滚滚的洪水吞噬了。
蓼水河两岸挤满了齐刷刷的人头,黑压压的一片。他们望着洪流中打着旋涡漂流下去的人和牲畜的尸体,从惊恐到沉默,从流泪到面无表情。太阳隐去了最后的光亮,人群渐渐稀疏,一个个慢慢地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洪水又退了一层,但仍然能听到河流奔腾而去的涛声,像个新婚不久的娘子刚刚失去了夫君,发出的那种时断时续的、停息不住的哀鸣。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连大地都是倾斜的。咆哮的洪水冲走了一切,连刘八在屋外侧搭的一个偏屋架子也不例外。洪水无情,只要是阻碍它前进的,统统被吞噬,它才不管谁是霸主,谁是好人。
多么漫长的一天呀!仿佛人的一生,都在这一天上演。森工站泡在浑浊的激浪里,只露出半截儿身子,任由水流掏空它的五脏六腑。
当墙壁里的土蚕子也停止了哀号,整个街道便陷入了虚无,只剩下夜色在蓼水河浑浊的波浪里沉浮。
时间过得飞快,柳胜利在铁道线上跑来跑去,不觉已经快二十年了,柳汀出落成十六岁的大姑娘了,明生也满十岁了。他们一直在柳山里陪伴着这条不知疲倦、奔流不息的蓼水河。
快过年的时候,柳胜利就回家休假了。他到家的时候正好是除夕晚上,一家子正围在厨房烤火。他从秀珍的长吁短叹中,知道了柳采蓝的一些情况。秀珍和阿婆给柳采蓝穿线做媒了不知多少次,但都没有成功,不是姑娘嫌弃他,就是柳采蓝不点头,反正就是左右不中,成不了事。他说秀珍做得已经够好了,完全达到了长嫂为母的标准,要怪只能怪柳采蓝自己。
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火舌头也伸得长长的。柳汀和明生把森工站前面的树皮剥了,摊晒了整整一个冬天,晒干了的树皮,干得像油膏,火柴一划,就能燃烧。
明生说:“火笑了,你们怎么都不笑?”
秀珍说:“那是树皮上晒干的松油。火要是真笑了就好了,是财运呢,那今年就有好收成了。”
柳胜利说:“大过年的,肯定得笑呀,开开心心地过个团圆年,多好。”说着挤出一副难看的笑容。
大鼎锅里正沸腾着一锅水,浮在水面的是一张腊肉皮子,下面垫底的全是切成方块的白萝卜。除夕是要炖年关的,可柳胜利家里没有什么炖的,只有把挂在灶膛上的那块腊肉取下来,把皮子切了炖萝卜。那块腊肉挂在上面快有一年了,熏得黑乎乎的。平常锅快要生锈了,就烧起锅底,取下腊肉,擦上一圈;锅吃到了油,就又把腊肉吊上去。用猪油炒出来的青菜,香气四溢。可是,柳胜利一家一年也吃不了几回猪油炒的青菜。
在回来的火车上,柳胜利带回来的生活钱莫名其妙地丢了。其实他在火车上根本没有睡觉,连转车也是捂着口袋走路的。为了以防万一,上车前还用针线在口袋缝了针的。他警惕心强,在铁路线上跑了快二十年了,从来没有丢过东西。老乡更是夸张,在内裤里面缝了口袋,每次回去都把钱贴肉放在里面,再加固缝针。他笑话老乡太死实了。没想到这次两人同时回家,老乡的钱没丢,他的钱丢了。他想不通,钱到底是在哪里丢的。刚下火车,他习惯性地一摸内袋,是空的。把衣服一脱,才发现内袋被小偷用刀子割开了,早已空空如也。柳胜利双腿一软,差点儿瘫了下去。一家子还眼巴巴地等他的钱回去过年呢!柳胜利欲哭无泪。铁路上天南海北的人太多了,谁又能看出谁是贼呢?
火苗在每个人的脸上亲吻着,大家都不觉得暖和,反而更冷了。“今年过年,就吃萝卜吗?”柳汀想问,但没有说出口。秀珍盛了一碗萝卜,放在灶台上。然后拿起另一只碗,盛了那块猪皮。又排好三个酒盅,倒了米酒。最后,在灶台下面的灰堆堆上插上香蜡。做完这一切,她双手作揖,喃喃自语道:“灶王爷爷,今天是大年三十,明天是大年初一,您老人家先吃吧。今年简单了点儿,希望灶王爷爷不要怪罪呀!”说着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的,十分虔诚,好像真的有个灶王爷在等着吃东西。明生伸手去拈碗里的萝卜,被秀珍拍了回去。
秀珍说:“去!去!别在这里拿,要懂规矩,等灶王爷爷吃了我们才能吃。”
“灶王爷爷在哪里呀?我们看不到他在吃呀。”明生直愣愣地说。
“灶王爷爷是神仙,我们这些肉眼凡胎怎么能看得见?他吃的是碗里冒出来的蒸气和菜的香气,他先吃好了,才会保佑我们明年不愁吃穿。”秀珍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敬完神,秀珍就喊大家一起吃饭了,看着一锅没有内容的汤水,突然扭过头,转向蹲在柳汀身边的点点沉思了片刻。她说:
“要不,我们就把它杀了过年吧?反正这几个月都没有钱开支了。杀了它,腌起来,足足可以吃上一年。”
柳胜利叹了口气,说着自相矛盾的话:“唉,养了快十年了吧?估计有六十多斤重,相当于半个猪了。带它回来时刚好是汀汀的六岁生日。都说狗是通人性的,养狗的主人是不能杀狗的,也是不能吃自家养的狗的。”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点点是我们家的功臣,我也是真的舍不得。可养它也是为家里做贡献的,既然现在家里困难,也是轮到它做贡献的时候了。”秀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柳汀的脸被灶膛里的火苗映得通红,她激动地说:“不要杀它,家里再没有吃的,也不能杀它。要是明年还是没有钱买粮买菜,我就去赶集,织布,做什么都行,只是不能打点点的主意。”
“你干活儿又能挣到几个银毫子呢?”秀珍丢了一句。
柳汀的眼泪都急出来了,说:“即使杀了点点,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吃它的肉。”
看着柳汀哭得伤心,明生也哭着嚷嚷饿死不吃点点的肉。点点蹲在他们中间,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耷拉着脑袋,不时用舌头去舔这对姐弟脸上的泪花。它似乎听懂了主人们的谈话,嘴巴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这是柳胜利带它回来后,第一次离开家的时候,它在奔跑中发出的那种绝望而悲伤的声音。它不害怕,也没有选择离开,只是安静地趴在地上,等待主人决定它的生死。
一家子都在沉默的当儿,点点居然流出了眼泪。
柳胜利说:“狗也会流泪呀?传说主人要杀羊的时候,羊会下跪和流泪。唉,那就不吃它吧。但是,柳汀,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柳汀一听,马上用衣袖揩干眼泪,说:“只要你不杀点点,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柳胜利说:“你也长大了,该出去见见世面了。过年后,就跟我去铁路局吧,在那里做点儿事情,还能挣些钱。”又对秀珍说:“到时,我把采蓝兄弟也带上,他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也总得有口饭吃吧,说不定换个环境,会遇上自己的婆娘呢。缘分这东西,说不清楚的。”
秀珍点头说:“也好,都带走吧。女大不中留呀,终归是要飞走的。”
那天柳胜利出门的时候,一家子都出来相送。柳采蓝也背着行李来了。他一脸倦容,满脸的胡子茬茬,眼皮浮肿,不知道是睡得水肿了,还是神经衰弱,少了睡眠。点点也来了。它默默地跟在后面,耳朵耷拉,脑袋低垂。平时,它总是活蹦乱跳的,喜欢逞强,充能干,做什么都要冲在前面带路。可今天,它似乎也知道这是一场离别,陪伴十年的亲人要离开了,不安地窜来窜去,一会儿追起柳汀,一会儿又追起柳采蓝,一会儿又追起柳胜利。它不停地摇着尾巴,用舌头舔他们的鞋。真的是一个都舍不得呀!
柳胜利和柳采蓝把两个大皮箱扛上车。柳汀拉着明生的小手,泪水涟涟,难舍难分。又走到点点的身边,弯下身子,搂着点点的脑袋,嘱咐它看好家,当好家里的帮手,保护好家里的安全。柳汀说得泣不成声,泪水流到点点的脸上。点点没有狂吠,眼睛下面的黄色毛发湿了一片,也不知道是柳汀的眼泪,还是它的。柳汀抚摸着点点身上的毛发,发现点点的毛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干涩了,不再像绸缎般光滑了,有几个地方还脱了毛,露出粗糙的皮肉。它也没有以前健壮了,行动也变得缓慢了。点点老了!柳汀心里一痛,拍拍点点的脑袋,起身就上车了。
柳胜利已经习惯了离别,可柳采蓝和柳汀还是第一次经历,他们望着车窗外的亲人,望着点点,不停地挥手,泪水也不自觉地奔涌而下。
车子发动了引擎。刚启动时,速度还不是很快,点点一直在后面追着跑。柳汀和柳采蓝打开车窗扬手,要它回去,点点反而加快了速度。这个时候,车子也加快了速度,点点居然再次跟着加速。它飞速地追着汽车,风驰电掣,像一匹发疯的快马……
也不知怎么了,眼前的一幕突然让柳采蓝想起了青梅,想起了他们曾经热血沸腾、信誓旦旦的誓言,想起了蓼水河,那里有他们的爱恨情仇。他不由得哭得更伤心了,也不知道是为了点点,还是为了青梅,抑或为了这条盛满了他快乐与悲伤的蓼水河。他的娘亲,他的青梅,他的爱和恨,都如蓼水河的流水一样一去不返了!
点点留下来了,但它的主人离开了蓼水河,去了更远的地方。
蓼水河仍然以它的姿态奔流着,诉说着一个又一个传奇的故事。静静地,悄悄地,涌出一层层洁白的浪花,拍打着时间的沙滩。
(原载《海燕》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