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冬天。
整整一个冬天,没有落雪,就连早上起来,也很难见到枯草地上的一片白。与往年的冰天雪地比,好像还是十月小阳春,更看不到在屁股下提溜着个木火箱走来走去的老人。
有人无所事事,在空旷的田野里闲逛;有人在院子里没来由地发呆,看狗打架;有人就站在不远处,把日子想得不切实际,很遥远。
时令眼看就要立春了,阳光晒在每个人身上,还是暖烘烘的。暖冬下,有几个回乡过年的男人都往外走,一不小心就显露出他们的烦躁和不安,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天如今也反常了,看来要出事。”
女人像往常一样,推开那扇发出吱吱啦啦声的破木门,眼神呆滞无光。她切了一筛子的萝卜干,放到太阳下晒。一片片萝卜干摆在干净的石头上,白得令人晃眼。那是她在青黄不接的季节里准备过渡的,所以她的每个动作都很专注,生怕漏掉了一片。她今天全身缟素,从头到脚都是白晃晃的,莫名增添了一丝恐怖感和刻骨的寒意。村里的老太太们一个跟着一个,颤巍巍地走进了女人的家。她们一个比一个恐慌,一个比一个悲痛,嘴里不停地说:“天哪,怎么了?天哪,怎么会?天哪,怎么能这样?”
前几天,大伙儿还看到二爷在这里有说有笑,现如今,说没就没了,说走就走了。
女人愣怔怔的,两行浊泪肆意地汪汪地流,冲刷着那张不干净的脸。她伸手去抹,却留下一排烟灰手指印,泪水一泡,更是花得不像样,像刚刚从窑里走出来一样,与她一身白极不协调,很是打眼。
“怎么不安喇叭放个哀乐?人装殓了没有啊?”七嘴八舌的声音让这个村庄瞬间镀上了一层神秘和寒意。
“哪里啊!二爷到医院不到一个星期就不行了。二爷死后,当天就被送去火化了,儿子要她陪着骨灰盒回来了。”
家里的神龛上,摆着二爷的骨灰盒。
“真不像话!太不像话!怎么不见他儿子回来给老子送终啊?”
这下,村子像发生了地震,院子里简直就像炸开了锅!
“咦,哪能开这种玩笑?哪能这样忤逆不孝?”
村子里,祖祖辈辈一直都是土葬,火葬这种稀奇事还远没有普及。老人们都希望百年之后,沿袭祖祖辈辈的传统和教化,洗得干干净净的,穿戴整整齐齐的,在千年屋里睡得安安稳稳的,还要带上平时娱乐的喜好,如纸牌呀,烧酒呀,等等。那是他们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正式式、体体面面地回归曾经劳作的土地,飞到梦中的天堂。
二爷就这样不见了。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才走过六十五个春秋,如今却憩息在这方方正正的小木盒里。人们一时不敢相信,那个活生生的二爷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更不敢相信他现在就蹲在自家的神龛上,没有一点儿动静。这就是命。二爷给人装殓了这么多年,轮到他自己时,却没有装殓的机会。
二爷的小儿子不懂道理,不打照面,不知踪影,无法找寻。村里的家务长对此事极为愤慨,也极为无奈。
二爷本来有两个儿子的。大儿子在十六岁下海做苦力时,从高楼失足摔死了。小儿子在外面打工也是发达了的,听说娶了个媳妇,成了家,还买了精装房,过得像个城里人。女人是后娘,二爷的小儿子却从不把她当娘,最多跟别人一样,说“这个女人”,正面见着,也不抬眼,高兴时“喂”一声,已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有人说二爷的小儿子不仅嫌这个女人邋遢,更嫌这个女人污了他家祖先。
大伙儿晓得,这个女人是二爷从迎春店用一篓鱼换回家过日子的。二爷喜欢鱼,更喜欢这个女人。他和这个女人相依为命近三十载,凄风苦雨,也是焐热着日子一路走过来的。
现如今,吹吹打打送二爷入土为安是最为重要的。但是吹吹打打,总要破费的,而二爷的小儿子没露脸,一切都是空话。几个辈分高的老人骂骂咧咧:“二爷的小儿子根本就是个砍脑壳的家伙,出报应喽,莫在这一带带坏后辈的细伢子,败坏祖上门风!”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二爷的小儿子很少回来看老两口儿。他结婚时,二爷和他的女人还包了个两万元的大红包,那是他们老两口儿的全部积蓄。在二爷和他的女人做了爷爷奶奶后,女人还去了二爷的小儿子那里,帮忙带了三个月的嫩娃娃。
后来,女人不声不响地就回来了,尽管常爱找人说起城里的孙子,说起城里的好,却从不说起二爷的小儿子和他的媳妇。没有人知道,女人在城里怎么样,也没有人知道,女人心里受了怎样的伤害。那时,女人还是像往常一样。因为那时还有二爷。
现在,没有了二爷的女人,一夜之间就不像女人了。没有了二爷的老屋,也失却了一屋生气。村里的老老少少都不敢经过二爷的家门,那古老破旧的屋子,一眼望去,黑洞洞的,从里面透出一股寒森森的阴风,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乡下人崇信鬼神,晓得女人家里摆着一个人的骨灰,总觉得二爷的阴魂不散,会在晚上出来寻替死鬼,所以晚上一般都是不从她家门口路过的。即使白天经过,也都提心吊胆,走得极快。女人还是日日从那间阴森森的屋子里进进出出,忙上忙下。有时,还在二爷的骨灰盒前摆上他平时最爱喝的烧酒,絮絮叨叨地说一大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七天之后,女人脱去缟素,又像往常一样,在屋前屋后倒腾她从外面捡回来的破烂儿。她分出矿泉水瓶和纸盒之类的,然后挑着去废品回收站,换成一元一元的小票。女人开始了没有二爷呵护的日子。
慢慢地,大伙儿忘记了二爷的小儿子,忘记了二爷,却时时记得这个有些邋遢的女人。没有了二爷的女人,一下子好像老去许多,人也消瘦了。
后来,有村邻自发地把一些旧衣物送给女人,家里有多余的口粮也给她分一点儿。每回,女人总是用那双被柴火熏得乌黑的爪子捧着,嘴里还一个劲儿地说:“够了,够了呢。我不饿,我饿不死呢……”
女人是真的老了,那满脸横爬的纹路深深地刻在她曾经俊俏的脸上,一层黝黑的皮松弛下来,脖子上突出一条条青筋,像一条条蚯蚓。看着她每天挑着破烂儿在院里转悠,大伙儿又想起了二爷。
二爷在家里排行老二,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没有读多少书。但是生性豪爽,嗜酒如命,说话天上地下的不着边际,于是大家给了他个尊号——二爷。村里不论男女老少,大家都喊他二爷。
二爷的命不好,中年丧妻,两个儿子都由他独自抚养成人。大儿子因为家里实在太拮据,就自告奋勇,提出辍学下海去捞钱,没想到出去还不到一年就出了意外,从楼上掉下来。钱没到手,人却砸死了。小儿子坚持读完了高中,高考时却榜上无名。二爷也只不过郁悒了两三天,此后仍旧每天喝一斤烧酒,说话的嗓门儿依然敲铜锣一般响亮。那些年,尤其在每个寒冷的冬天,二爷都喜欢边喝烧酒,边哼唱小调。
大队见二爷生活艰辛,就让他在那条连接村里和城镇的寒沙河上摆渡,大队部每月给他一些钱度日。二爷每天摇着船,把村里要过河的人送到对岸;从城镇回来的人在对岸喊一嗓子,他又把人接过来。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政府又在寒沙河上架起了一座桥,以便两岸的人出行。大伙儿自是感觉方便多了,二爷却不声不响地失业了。
有了桥,交通便利了,村里一些乡亲就开始做起了买卖。有些人三伏天不再背着打谷机,反倒摇身一变,当起了老板,挣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富得流油。发达的,就到对岸搞铺子,成为地地道道的商户。二爷虽然高大魁梧,力气也大,但脑袋不活泛,不会来事。他更喜欢捕鱼,在水里讨生活。他的水性很好,一个猛子扎下去,可以在水里闭气十多分钟,出来时鸭子似的抖动着头上的水。此后,不管春夏秋冬,他总能在那条河逮到大大小小的活鱼,然后提到街市上卖掉,日子倒也过得如鱼得水。
二爷的小儿子高中毕业后,闲着无事,喜欢躲在屋里,听录音机里的流行歌。他不喜欢说话,也不屑于跟别人打成一片。即使在路上碰见村里的熟人,他也目不斜视,昂头挺胸而过,好像这些人不属于他的世界。二爷却不是这样的人,他老少搭三帮,跟小孩儿也划得来。大冬天的,他喝一壶烧酒暖暖身子,就到那河里折腾去了。没搞一晌午,准能捞到一些鱼虾,大的拿去卖掉,剩下的分给在路上碰到的乡里村邻。有些细伢子嫌冷,不想用手去拎,他就张大嘴巴,用力地往细伢子的手心里哈上一口气,连说“不冷了呢”。再不拿,就在他们的胳肢窝里挠痒痒,细伢子就忍不住发出清脆的笑声,拎着鱼,欢快地消失在山路上。
二爷的小儿子在家里游手好闲了一阵,就打点行李,下海捞生活去了,剩下二爷一个人。二爷还是那样,打鱼喝酒,喝酒打鱼,冬天也不例外。那些年的冬天,冷得人打哆嗦,二爷却跟个没事人一样。二爷的冬天,是火热的冬天。二爷的冬天,是有希望的冬天。
也就是在有一年的冬天里,二爷买回一台黑白电视机。二爷说,电视机上的雪花点点,是他的鱼儿。他是用好多好多的鱼儿,换回了这些雪花点点。那时,整个村里也就两台黑白电视机,二爷感觉自己雄气了一回。晚上,他把电视机搬到屋外面,拉长了天线。村里的老老少少把地里的活儿忙完了,就拿上自家的小板凳,早早地去二爷屋前占个好位置。那排场和架势老大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黑压压的一片。头顶着皎洁的月光,一些小媳妇还带着零碎儿,吧嗒吧嗒着嘴。相距较远的乡邻,也会抢在节目开播的时候赶到场,一直到放广告的时间,才舍得离开一下,去外头的地里解手。那上瘾劲儿,不得了!节目放完了,大家相继离去,二爷就会拿着手电筒给乡亲们照明,嘴里喊着“当心呢,慢慢走,明天再来呀”。
时间久了,家家都买了电视机,二爷的门前就冷落了。慢慢地,他自己也看得生厌了,感觉生活越来越乏味,就连那田里青蛙的呱呱叫也好像没有以前那样响了。田野里,劳作的人也越来越少,一片死寂。
夜里,二爷一个人喝着烧酒,嚼着花生米,孑然一身的影子投到斑驳的墙上。他总感觉身边缺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好像吃的菜里没有放盐,就好像每天去河里捕鱼,回来后没有跟他分享的人。二爷感觉生活没有意思,人也没有精神,他像一头困在牢笼的猛兽,有力气却没有地方发泄,又像一条厌烦了寒沙河的鱼,找不到岸。
也许,生活的海洋,要有停靠的彼岸。也许,幸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安宁,一种守望。
有了桥,有了热闹,寒沙河好像也有了温度。水也浅了,沙也少了。来河里淘沙的人,带来了一些新鲜东西,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在码头的那一端,不知道什么时候竖起一间迎春店,白天晚上都有一堆女人,或大或小,或胖或瘦,或乖态或丑陋。这些女人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喜欢待就待,不喜欢就走人,鱼儿一样涌来,又像鱼儿一样溜走。她们一样画着个大花脸,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或坐或站,或倚或盼,或搔首弄姿,或守株待兔。路过的,无论老少、高矮、胖瘦,一个不小心,就成了她们的猎物。
寒沙河的水养鱼,也养人。
这间迎春店起初在村里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女人们心里愤懑,指指点点,恨不得用唾沫淹死它。二爷说不上有意见,也说不上没意见。在店门口,在那些火辣辣的目光中,他来去自由,镇定自若,目不斜视。有人逗二爷:“呦,卖鱼回来啦?去快活了一回吧?”二爷很生气,说:“我二爷是什么人啊,正儿八经的三代贫民出身,做事一是一、二是二,怎么会去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大吐一口唾沫星子,重重地溅落在那人的面前。
有一次,二爷像往常一样卖了鱼回来,经过那间店子的时候,无意之中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不禁扭头,见到一个模样清秀的中年女人。那女人操着一口当地山区的口音:“姐妹们,给个位置吧,我是新来的。”其他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有吭声,也没有挪动。那女人不敢去挤,只站在一边,很落寞。二爷觉得奇怪,平时那些女人都操着叽里呱啦的外地口音,路人都很难听懂的,当地口音他还是第一次听见。于是,他放下肩上的渔网和那篓活蹦乱跳的鱼,细细打量起那女人。
那女人有些与众不同,虽然年纪偏大,不如那些女人年轻,但未施粉黛比那些女人还要中看些。二爷越看越中意,就大胆地跨前一步,示意那女人到他这里来。那女人盯着二爷,犹疑着走到他面前。二爷看得更仔细了。呵!蛮俊俏的呢,西瓜头,瓜子脸,看起来清清爽爽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像两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水汪汪的。就是皮肤黑了点儿,不过活脱脱也是一朵黑玫瑰!二爷的心怦怦乱跳,掩饰不了满脸的喜悦。
二爷小声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是当地的吧?怎么到这里来的?”
那女人霎时红了脸,低下头去,竟忘了回话。她摆弄着有些过时的旧碎花衣襟,不敢抬头。
“怎么来这里的?”二爷又问。
许久那女人才说:“我是被人介绍来的,听说这里可以捞到钱。”
二爷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拉起她的手,说:“你知道这里头是干什么营生的吗?”
那女人低着头,也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来的时候只是听人说很轻松,不用挑重担,干重活……”
“傻瓜,十足的傻瓜!”二爷拨弄开女人额前的刘海,直直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跟我,一起过日子吧?我也穷,但是我有让你吃不完的鱼儿!……”
那个冬天下了一地厚厚的雪,可两人不仅不觉得冷,还都感到心底流淌着一股暖流。夜深了,透亮的雪光照着他俩前行。
二爷牵着女人的手过了桥,心里满满当当的。他血管里的血沸腾了,全身上下好像充了气,都要飞起来了。是啊,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已经来临。
碰上乡里乡亲,二爷就傻呵呵地问:“你看这女人乖态吧?好心跟我回家过日子的哟,心甘情愿的呢!”就是碰上村里的细伢子也不放过。这些屁孩儿一个劲儿地啧啧称赞:“乖态,真的乖态!”
二爷终于有自己的女人了。有了女人的二爷,比二爷还像二爷。
二爷就这样跟女人开始过上了男耕女织的日子。他们没有去镇里登记,没有领那个大红的本本。女人不计较,说:“费钱呢,实实在在地过日子就好了。”
二爷再也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汉子了,他有了女人,干活更卖力了。以前是一天去河里捕一次鱼,现在一天去两次了。河里那张网撒得大大的,恨不得一下子把河里的鱼捞光。
二爷每天把捕的鱼拿到街上卖掉,剩下一些缠在网丝上的小鱼就带回来。女人见了总是开心地笑着。她小心地取下小鱼,然后晒干,再点燃柴火熏得黄亮亮的,拿出去卖。很多人寻着香味,过来买她的鱼。
时间久了,大家发现女人虽然模样清秀,但是有些憨憨的,只能做些简单的农活,也不太懂得人情世故。也许,是在山里待久了,又没有读过什么书,接触外面的世界更是少之又少了。女人一刻也离不开二爷,在她的世界里只有二爷,二爷的家就是她温暖的港湾,二爷就是她心里的天,她的主心骨。
村里一些古灵精怪的媳妇见二爷出去了,就去寻二爷女人的开心,故意问她:“就凭你这模样,找个条件好一点儿的多好啊,干吗就相中了二爷呢?这日子过得苦不拉几的,天天熏鱼,腥臭腥臭的,把张好看的脸都糟蹋了,你真想要做‘柴火西施’啊?”
女人傻呵呵地笑着,露出一排好看整齐的白牙:“什么是‘柴火西施’啊?二爷没遇上我的时候,是有个退休的干部喜欢我,六十多了呢。刚来的几天几乎天天来找我,问我跟他回不回去过日子,还说他的儿女都搞得蛮好的呢,就是身边差个照顾的人。我看他的条件倒是蛮好的,就是不喜欢他的身板,一阵风就能刮倒,没有二爷健壮,不像二爷实打实,是干活的人。”
“哈哈,难怪你对二爷一见钟情呢,莫不是相中了他钢铁般的身板,能干活,会来事吧?”那些女人乐得前俯后仰,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女人怔怔地看着,感觉她们话里有话,可就是说不上来,也不知道怎么反击。她只是嘿嘿地傻笑,那张俊俏的黑脸悄悄地泛上来一抹红晕,漫山遍野。
女人是幸运的。二爷把她领回来不久,那个迎春店就关门了,听说是有个男人去里面风流快活被老婆发现,他老婆就向当地派出所报了案。那些女人一下子逃得远远的,店子也查封关门了。如果二爷没有领她回来,她这时候还不知道去哪里流浪呢。
不知不觉,二爷的小儿子已经出去了十七年,中间回来一次,说是要结婚了,媳妇要求在外面买房子成家。二爷和女人把他们几年来积攒下来的钱全部拿出来,数了数,整整两万元,全都交到儿子手上。那是个冬天,寒风刺骨,小儿子忙赶到里屋。女人眼里噙着泪,满脸的委屈与不舍。那是她和二爷几年来辛辛苦苦地积攒下来的,是细细地过日子的钱哪!尽管有些不舍,她还是对小儿子说:“跟媳妇成好家,好好地过日子,日子要过细、过圆润了。二爷和我都好着呢。”女人用她那双黝黑的手,揩去情不自禁的泪水,一条条纹路深深地烙在脸上,接着又露出她那惯常的憨憨傻笑。
二爷的小儿子不能体会站在她面前的女人的心思。他心里讨厌女人吃了他的那份口粮,给这个家增添了负担;讨厌这个女人的不体面,让他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他甚至疑惑,这个女人是不是个神经病。对这个后娘,他就像见了生人一样。女人还是像往常一样,老是围着他转,给他做好吃的,想方设法地讨好他,他却没有给过这个女人一丝好脸色。他嫌女人做的饭菜不干净,嫌女人丢了他的脸,嫌女人污了他的祖先,甚至嫌生他养他的这地方的水太冷、地太贫。
女人每天还是赶早上山,去寻些荆棘回来,晒干,熏鱼。久违的阳光下,她那双粗糙的手掌上留下一道道伤疤,那深深的伤口里渗进了烟灰,弯弯曲曲的,活像一条张牙舞爪的黑蜈蚣。
每个人都像一条鱼,游在自己生活的河流里。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河面冰封,二爷捕鱼的小船只能搁浅在岸上。就算不是这样冰封的冬天,有时他在河里待上一整天,都捞不到几条小鱼了。河里的鱼越来越少,二爷的生计也越来越难。二爷说话不再像往常那样声如洪钟了,背部也微微地佝偻起来。由于天寒地冻的时候经常泡在水里,他犯上了严重的风湿病,所以每次下河他不得不喝一两斤烧酒来热身。就这样,慢慢地,他几乎每餐都离不开烧酒。本地的烧酒,是一种米酒,里面含有大量的甲醛。不知道是酒精伤害了肝脏,还是河水长期浸泡,他的右眼变得太阳一样红,最后失明了。从此,二爷又多了一个绰号——独眼龙。
但讨生活,二爷还是有办法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二爷给死人做起了装殓。谁家里有了白事,他总是第一个早早到场,二话不说就捋起袖子,把亡者洗得干干净净,穿戴得周周正正,让亡者体体面面地入殓。每次,他都能在当大事的时候派上用场,吃得流油,还给自己的女人带回一些油腥。末了,当大事的人家还要给他一个小红包。大伙儿都问二爷怕吗,二爷说:“怕条卵!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不管谁家里老了人,都去喊二爷装殓,给他一些辛苦费。二爷也从不嫌多嫌少,谁喊都去。二爷做事仔细认真,慢慢地,成了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装殓师。
二爷还有一门看家本事,就是治各种牙痛。听他自己说,是祖上传给他的。一些四处求医,甚至去了很多知名医院都不能根治的患者,就去找他试试,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二爷每次都鼓着那只左眼查看一番,搞清楚是哪颗牙在作怪,就拉开了架势。他点燃一根长长的灯芯,找准那颗痛牙,从嘴巴里压过去,直到火熄灭。周围围观的人看得惊心动魄,嘴巴张得大大的,等那团火熄灭了才放心地合拢来。然后,患者煎了二爷自己寻来的草药,喝上一碗,只一碗,痛牙真的就好了,再也不痛了。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方圆百里都知道了二爷的这门绝活。
治好的患者,总有一些人要上门来感谢二爷。二爷却绝不收钱,他说这是祖上的规矩,已经流传了几代人了,收了钱就不灵验了。但是,若有人提上一篮鸡蛋,或者抱上一只母鸡,加上一壶烧酒,给二爷送过来,二爷还是不会拒绝的。
但究竟装殓的活和治牙疼的事,不见得天天有,二爷的日子就有些接不上趟,过得清汤寡水的。
自从二爷给死人装殓后,村里有一些人开始渐渐地疏远他了。他们说,老远就能闻到二爷身上一股刺鼻的臭味和酒味,那种味,令人不堪忍受。他们还说那是尸身味,因为二爷经常跟死人打交道。
后来,二爷也明显感受到那些人异样的眼光。走路时,那些人远远地躲着他。二爷知道,那些人不光是嫌他做的这种差事不体面,更是嫌他脏,嫌他穷。二爷想起以前的事,想起以前的冬天。
二爷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也从不看低自己清汤寡水的日子。他看着自己的女人,心里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他知道,只要有眼前这个女人伴着他,他什么都不怕。
冬天再冷,女人也会给他焐热脚的。焐热的冬天里,有他温暖的生活。
二爷变老了。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他偶尔背着渔网出门,直到夕阳西下才疲惫不堪地回家。残阳拉长了他的影子,他的渔网还是空空的。他的身板不再挺拔,而是在渔网下面弯成一张弓,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断裂。他的眼睛跟黄昏的晚霞一样,红彤彤的,像血一样。
二爷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垮下去。每到傍晚,他就由女人搀着,去村口的桥头等着。桥上一辆辆小车从他们身边驰过,扬起一阵阵灰尘。马路两边绿油油的田野,已经变成了一排排高楼大厦。这个村庄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村庄了,变得二爷有时也不认识了。女人跟二爷一样,眼里放出长长的线,看得很远很远,希望能突然看到奇迹。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坚持多久。
二爷眼睛里的期待越来越弱,直到有天他们等到很晚,二爷喃喃自语着:“这孽障,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呢?托人带信都半年了,怎么也要捎个信回来呀。我可能等不到了。”
二爷说倒就倒了,像一块大门板一样轰然倒地。他不省人事的第三天,小儿子终于回来了,带着他去了医院。在医院住了没几天,二爷就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跟他相濡以沫快三十年的女人。
而今,二爷已经化成了烟灰,静悄悄地蹲在老屋的神龛上。他眼睁睁地看着女人孤零零一个人早出晚归,不声不响。
日子仍然是那样平淡如水。那台老掉牙的黑白电视机,在半夜里不甘示弱地发出吱吱啦啦的声响,诉说着经年的美好时光。
那天,女人从这间老屋走出来,迎着一脸的阳光。女人心里想着,这个冬天真是出奇地暖和!要是二爷还在,陪他晒晒太阳多好啊!可怜,他生前过的冬天几乎都落雪,那刺骨的三九寒天,二爷都在河里跟冰水打交道。几十年了,这是第一个不落雪的冬天,二爷居然就走了。女人在心底问:“二爷,你还怕冷吗?哦,瞧这记性!二爷躺在盒子里哩。二爷,你在小小的盒子里还觉得冷吗?要是能出来享受暖暖的阳光多好啊!”有人喊女人,跟她打招呼。女人还在自顾自地想着二爷,没有反应。“喂!问你呢。”那人又对着她的耳朵喊了一嗓子。女人吓了一跳,依然是憨憨地一笑,答非所问:“我、我、我还要去捡废品呢……”女人走了。她身后是长长的影子,在暖阳下有些单薄和无助。
女人身后的老屋也默默无语。它的屋檐仍然是那么弯弯尖尖地刺向苍穹,看起来像个大大的问号。屋前一堆乱七八糟的破烂儿,那里面有女人从很远的地方捡来的纸盒,易拉罐空瓶,红白喜事放了礼花的空炮仗。那就是她的整个生活。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因为这个冬天出奇地暖和,太阳懒洋洋地晒着慵懒的万物。
就在这个暖冬,一个没有风的晚上,二爷的老屋燃起了熊熊大火,燃得特别起劲。火势凶猛,被惊醒的人们不敢靠近半步。村里的老人看着这场大火,惊呼着:“天火!天葬啊!”谁也不知道起火的原因,谁也不知道女人是否跟二爷一样化成了灰烬。老屋毕毕剥剥地烧了整整一个晚上,烧得那么彻底,最后只剩下一堆废墟。
后来,有人说看到二爷的女人在很远的地方捡垃圾,一脸的黑,一晃眼却又不见了。人们说,是那个女人的魂魄。但是,谁也说不清,那女人是人还是鬼。还有那场无名的大火,也生生地成为一个谜……
在这个暖冬,有人想到以前冬天里那厚厚的、洁净的冰雪和白白亮亮的光。也许那样的冬天,才叫冬天。
(原载《创作与评论》201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