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家务长

1

“晚晚,我爹爹昨晚亥时去了。他咽气前留下了话,说家里没有当大事的人,要请您来当家务长。”明生边说边扶着柳青云的胳膊,单腿下跪,行了个孝子礼。柳青云扶明生起来,说:“当就当吧!我也是进八十的人了,隔土的日子也近了,说不定跟你爹爹一样,哪天说走就走了。我一辈子冇当官的命,就当当这个家务长吧。”

柳青云赶到灵堂时,大哥已经安然憩息在漆黑的千年屋里,几个侄媳妇跪在灵柩旁边烧钱纸。柳青云望着大哥微微含笑的遗像,不禁悲从中来。他深深鞠了三个躬;点三炷线香,插到香炉里;走到铁脸盆旁,烧起钱纸。礼毕起身,把明生递给他的那条土纱白布捆在腰上。然后,掏出手机,一一拨号过去,请和尚师父来念经。又安排二哥的大儿子负责后勤采买,差人去山上折松柏枝,请好包场搞红白喜事的厨师,喊来隔壁邻居帮忙搭外场的棚子。将白色的对联两边贴好,把白色的气垫充好气,在气垫中间再贴上白纸,上书三个黑字——“当大事”。

一切事务安排下去,柳青云又退到门口,双手叉腰,凝望着整个灵堂,觉得像那么回事,又觉得不够到位,缺了点儿什么。缺什么呢?柳青云看着屋里屋外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人,一下子也说不上来。只是心里有那种感觉。

柳青云突然想起,明生来的路上告诉他,大哥攒下了十五万元,一直舍不得花,也是不想让子女出丧葬费。他知道,大哥一辈子省吃俭用,从不乱花一分。大嫂因病已先去往极乐世界,留下大哥一个人守着老屋场过了十八年。逢年过节,子女们来看望一下,也就是几天工夫的热闹。听明生讲,大哥死前,还上街扯了几丈白布,他怕儿媳们买的质量不好,又怕他们不识货,买不到那种质量正宗的土纱布。柳青云心想,唉,人这一辈子,值不值,就看怎么个活法,大哥也忒死板了,人都不在世上了,还管那块白布正宗不正宗!明生还讲,医院检查出来肝癌晚期的时候,都瞒着没有告诉他,怕他经不住打击。结果身体状况不行了,瞒不住,才告诉他实话。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疼痛难忍,去医院住了三天,因为怕死在那里,就又回到了自己的老屋。柳青云这才悟得,怪不得一个月前经过这里时,大哥还好好的,他戴着副老花眼镜,端坐在门口的枇杷树下,没病一样,还谈笑风生的,一点儿都瞅不出来是个绝症病人。临死前,大哥还要他在屋门口拍了张照片发到家族群里。在北京工作的小侄儿说:“老头子精神矍铄,有儒雅之气,真像个退休了的老教授。”

2

第二天,和尚师父到了灵堂,开始念经了。歇个把小时念一下,孝子们就要拜经,拜忏,在灵前烧钱纸。念救苦经的时候,长子端着灵牌带领其他孝子孝孙们围着灵柩转圈,低头敛目,有感情的还要拍棺痛哭,诉说死者一辈子受过的苦难,场面越悲伤越好。据说,这样是给亡者在生时犯下的过错赎罪,可以减轻罪孽,使灵魂升入天堂。

既然是土葬,就要搞得是个土葬的样子。柳青云心里总有点儿恍惚,感觉大哥咽气时把这样大的责任交付给他,是对他的无比信任,他应该做好这件事,当好这个家务长。

柳青云这样想的时候,就把明生拉到一边,问:“打好坑眼了吗?请地仙架了罗盘看了向吗?”

明生说:“请了,坑眼也打好了。爹爹在生时就把这事交代了,跟我姆妈葬在一起。姆妈离世时,这块地是他早看好的,那个时候就预置了两个人的地。”

“哦,要得,要得。你爹爹把这么重大的责任交付给我,自然有他的用意。他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实现的吗?”

“应该没有吧,该了的都了了。”

“哦,你们的生辰八字与他出殡的时辰合了几天?”

“六天。讣告上都写了。合时辰的时候,我心里就想着如果在家里待六天就好了,出殡那天也刚好套上了星期六,六六大顺嘛。小孩儿也放假,送他上山的人多些,场面热闹些。不想,真的就合到了六天,说明爹爹和我们的心思是相通的,我们想什么,他就应什么。这个时候的天气也热,要是放家里摆个十多天的,塞多少冰进去都没有用的,怕发臭。爹爹是个爱干净的人,脸相都改色了,还不肯在床上拉屎尿。有几次身边没有人,他也没有力气喊,就从床上滚下地,在地上拉了,等我们来了再收拾。直到最后一天落气,他的床上都是干干净净的。”

“哦,大哥的脾性我晓得,他是节省惯了的人,在家里多摆一天就要多一天的开支。上祭那晚唱戏的乐队请了吗?”

“没有请。还唱什么戏?都是些逢场作戏的把戏,费钱不说,还费精力,都是给后人立碑的。说某某的伢老子死了,场面搞得多热闹多隆重,还请人来唱戏哭丧,死者看不见也听不见,何必多此一举呢?可您是家务长,要是您说要请,那就请,没得半句二话讲的。”

这时候明生媳妇冒出来插了句,说:“请也可以。但是晚晚,办丧的费用我们要给您交个底,老头子存的丧葬费在丧事上只能开销一半,剩下一半我们六姊妹要分的,也算是老头子留给我们的一个眼目吧。”

明生也赶紧接腔:“要得的,就这么办,其他事情都由晚晚做主。”

柳青云见明生在他媳妇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吟了半晌,说:“大哥一生节约惯了,他舍不得浪费的,就随了他的愿,唱戏就不请了。那这样好吗?大哥人都去了,丧事也要办得像个样子,请套广乐班子给大哥热闹几天吧。”

“送山的乐队班子都请了的。”

柳青云说:“我知道,我说的是这几天和尚师父念经,有套班子在,吹吹打打地配合一下,他也念得有劲些,不然他都好孤单。”

明生说:“算了吧,家里还有几姊妹呢,意见难得统一,莫要搞得不痛快。”

柳青云想,难道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在生节约,死后还想着要节约?老头子留下了那么些钱,该花的得花,得给他热闹热闹。你们几姊妹自己不放放悲声,请人家帮忙来哭一场也行呀!你们也都搞得好,不差那几个钱,他自己留的钱就用在他自己身上吧。当家务长就得跟死者的思想套上拍子,按照他的意愿去办事,冥冥中也是有心灵感应的,我想什么,就是他想什么,不然请我来当家务长干什么?难道就是来吃六天白豆腐的呀?但他只是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最后只化作一声长叹:“唉,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少了什么呢?

柳青云也不晓得。

3

柳青云肩膀上的白布从左肩移到右肩斜扎,怎么扎怎么不舒坦,可又到底是个怎样的不舒坦,他自己也搞不清。呆呆地坐在堂屋的一侧,听着侄媳妇们妯娌间的对话。

明生媳妇说:“老头子一生也是享到福了的,儿子们都很孝顺他。只有娘老子去得早,没有享到子孙的福。”

几个媳妇都点头如鸡啄米。

老二媳妇有点儿神秘兮兮地问:“老头子快要落气的时候想要见的人是哪个?”

明生媳妇说:“还不是那个保姆。”

声气小了下去,柳青云尖起耳朵才听得到她们的谈论。

明生媳妇讲:“老头子从知道自己的病已经到了晚期,倒床也就二十天。这段时间都是几个崽轮流守夜照顾,手机也不在他身边。几年前被赶走的那个保姆,居然到屋门口问老爷子是不是病了。她说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晚上还梦到老爷子跟她说身体不行了,要她来看看。那天正好是明生守夜伺候老头子,他感到特奇怪,就问她什么时候做的梦。保姆说就是昨天晚上。邪门呢,人还没有落气,就开始托梦了!明生就把她引到老头子的床前。老头子还在昏迷中,明生喊醒他,说保姆来看他了。老头子睁开眼睛看了看她,跟她握了握手,没有力气说话,只点了下头,眼泪就流出来了。等保姆走了,没两个时辰,老头子就咽了气。”

“可不是呢,人要离开时,有些事情还真是扯不清的。”老三媳妇又开腔了,说,“老头子咽气的前两天,跟老三讲,他有个在一起工作了几十年的同事,姓李,老三也认得的,年轻时经常到屋里来,不晓得现在到哪里去了,很想见见他。结果当天下午,那个同事就从屋门口路过。老头子都九十岁了,六十岁退的休,他们已经三十年没有来往。”

“快莫讲了,听得我汗毛都倒竖了,起了一层疙瘩皮……”

柳青云望着那口漆黑的千年屋,突然觉得那里面的内容是如此神秘而丰富,那层包裹着冰块的被褥下面,不只是一具刚刚凉了的肉身,应该还有大哥的三魂七魄。

4

说到保姆,柳青云也是知道的。大嫂去世后,大哥好静,总不肯去几个崽屋里轮流着过日子,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伴着大嫂的遗像过,一过就是十年。十年过去,大哥的身体也不如以前硬朗了,就想请个保姆照顾,不用子女的钱,他有退休费付工资。和子女一商量,也都同意,有个人照顾也好,大家都省心。托人介绍,前筛后选的,最后大哥看中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也是个单身婆,听说老公是前两年得病死了,一个人在搞药材生意。子女多搞得不好,她也不想待在家里吃闲饭,让他们闹心。大哥也就是个头晕眼花的,平素不想做饭,保姆的责任也就是帮他洗洗衣裳,弄两餐饭菜。早餐他自己解决,中午弄饭的时候才过来,又不是倒床的病人,不需要端屎端尿的。事少,人清闲,待遇也不让人吃亏,自然有人愿意抢着干这份差事。

谁知道,半年后,这两人的生活倒过来了。每次明生去看老头子,都是老头子在搞饭菜,洗涮衣裳,保姆在品着茶看电视。明生气呼呼地说:“到底是哪个照顾哪个呀?每个月开钱给你,莫不是请你来喝茶的呀?”老头子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个头,应声说:“明生呀,你来了呀,吃了吗?一起吃饭吧,我烧了糖醋鱼。你金姨今天感冒了,我让休息一下。”明生没好气地说:“每次来都是她生病了,既然身体这么不好,还来干什么保姆呢?那她请你算了。”

明生回去后就把看到的情景告诉了媳妇。明生媳妇说:“那还得了?赶紧把姊妹兄弟几个拢来,开个家庭会议。”一讨论,大家的意见都不相同,有赞成的,有不赞成的。有人说:“只要老头子高兴乐意就行,只要他身体好就好。”明生媳妇说:“傻呀!一码归一码,要是两人只是搭伙过日子还好,怕就怕在她哄老头子高兴了,把这种关系的性质改变了。老头子八十好几了,她还不到六十,图个什么呀?她那边的子女都不管她的,等老头子过世,我们还凭空添了一张嘴吃饭,何必自找麻烦?”这么一说,重心问题就出来了,大家统一了意见,跟老头子交了底。老头子也是五心不做主,再也不提请保姆的事情。

这事柳青云大哥也跟柳青云诉过苦,说:“我就是想有个伴,日子过得有味些。不然天天一睁眼就是自己弄三餐饭吃,一个人看电视打瞌睡,又没有其他爱好,日子过得冇得味。我几十岁的人了,想要有个伴,也没有犯天大地大的错吧?有个合意的保姆,硬是给赶走了。”

“也是,也是。人都是要老的,相互体谅最好。”

明生也跟他说:“老头子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也不想想我们后代的苦,照顾一个老人还不嫌够,还要照顾别个,又不是自己的亲娘老子。”

柳青云就说:“那不呢,我们三弟兄,我是最小的,都快进八十了。你奶奶,我们三兄弟的娘,在那么艰苦的年月都活到了一百岁呢!你看看你爹爹的耳朵,比你奶奶的都长,耳垂那么肥厚,是有福的长寿相呀。我们是几代遗传的长寿基因呢,看你爹爹的身体状态,以现在的生活条件,比起我们那老娘,寿命应该只会多,不会少。”

“也有可能,我媳妇就说,别看老头子精瘦精瘦的,身板可结实着呢。说不定等他去了,我们也都七老八十的了,到时老得拜路都拜不得了,只得孙子、玄孙代替了,有味吧?”

“哈哈……有味。”

和尚师父此刻正在念救苦经,他手里的木鱼密集地敲打着,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5

第四天,族里的堂兄弟们送来花圈,抱来一大捆烟花爆竹。柳青云赶紧挥手制止,指着门口一侧摆放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禁放爆竹”。他们也就不再点燃引线。柳青云朝明生他们一摆手,明生立即会意,带领着兄弟姊妹、媳妇、孙辈排成两排,列队跪在灵堂门外迎接。堂兄们扶起跪了一地的家眷,就在灵柩前鞠躬,烧了钱纸。然后接过茶水、瓜子花生,动一下口,祛除晦气。柳青云吩咐管事跑腿的给他们每人发一块孝布下去。接着门外又来了一支来做人情的队伍,堂屋里,灵堂前后都挤满了人,柳青云又忙着指挥去了。

第五天下午就要上祭了。据说上祭的时辰到了就不能受任何人情了,也不接受亲友吊唁了,所以这天前来做人情吊唁的特别多。柳青云也是忙得脚不沾地,连水都没有喝上一口。要安排人给来吊唁的人发人情包,开车来了的,还要发条红带带,表示亡灵会保佑出车平平安安的。此外,还要还没有正式结婚的晚辈上红,玄孙也要上。柳青云虽然年纪是一大把了,也经历过许多的红白喜事,但还是第一次当家务长。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指挥着一屋的孝子家眷们萝卜白菜般跪倒一槽,迎接前来吊唁的亲友,同时又要安排后勤采买、厨房一日三餐按时开餐、人情登记、财务入账出账等等一切事宜,俨然是指挥着三军人马的首长。这些人都得根据他的指挥行事,一切都在他的安排下按部就班,井井有条,柳青云是有种成就感的。他感觉他一辈子没有当过官是一大憾事,他真是能管事、能做大事的料子,又不由得佩服起大哥的眼光。

可每次他在迎来送往的当中,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或者是哪里没有做到位,但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的问题。这个念头有时候在脑海里时隐时现,蹦出来一下,又被前来吊唁的人冲跑了。

傍晚时分,上午来吊唁的堂兄们派了个代表来,问是谁在当家务长,会不会办事,懂不懂规矩。

柳青云挤过去问:“什么事情?”

那人扬着手里的白色土纱布气冲冲地说:“你是怎么当家务长的?!堂兄们过来怎么给他们发的是这个布?看不起人吗?”

柳青云愣愣地问:“是这个布呀,不对吗?这可是大哥亲自上街去扯的正宗土纱布。”

那人又问:“那你给娘舅家里发的是什么布?”

柳青云用手一指:“也是这个布呀。”

那人指着他身上的白布问:“你自己怎么也背着块白布?”

柳青云说:“我是他的弟弟,我披挂白布都四天了,不对吗?给大家发下去的也都是白布,我做错什么了,你这么兴师问罪的?”

那人就说:“你卵都不懂一条,来当什么家务长呀!堂兄和娘舅跟亡者是同辈呀,不能发白布,要发青布的,懂吗?你自己当家务长,你肩上背的应该是青布,晚辈才是披挂白布。”

明生媳妇就插了句:“发都发了,就算了吧。家务长也是一片好心,青布比白布要贵些。”

“你以为家务长是那么好当的?一块布的颜色就代表了生者的辈分,青布、白布,还有上红,都是辈分的象征,怎么能够眉毛胡子一把抓呢?老规矩是万万年遗传下来的,怎么能破坏呢?破坏了就等于是打了亡者的脸。想想看,他能同意你这样胡来吗?还是老办法,一是一,二是二,出殡那天早上,大家都要来吃餐饭,到时给他们补发青布。必须的,冇得条件可讲的,冇讲规矩,哪有方圆?”那人不由分说把白布丢到桌子上,转身离去。

人群中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也太嚣张了”,也有人说“家务长不懂的地方就得问,不能不懂装懂,坏事咧,让人家看笑话的”。

柳青云愣愣地立在那里,脸上一阵阵发绿,刚刚那种油然而生的统帅感荡然无存。

6

出殡前还有个闭殓仪式。是生者与亡者的最后一次见面。亲人们看一眼亡者,把随葬的东西放好,就要盖棺上封了。柳青云问明生:“看好闭殓和出殡的时辰了吗?”明生说:“看好了,闭殓是凌晨5点半,出殡是6点半。”柳青云说:“那好,今天晚上所有的直亲都在这里守夜,免得错过了时辰。这么早赶过来,也不安生,怕撞上什么灵异的怪事,这个关键时候要注意点儿。尤其是出殡的时候,要看看闭殓时辰跟哪些人的八字相冲,到时跟出殡时辰相冲的人就回避一下。也是依照老规矩,凡事以防万一最好。”明生连连答应,说:“我会通知大家,今晚就都陪老头子最后一个晚上吧。到时,我来收集大家的衣边角。”

凌晨3点前后是最难熬的。柳青云坐在堂屋里的靠椅上闭目养神。老二把几条凳子拼在一起,躺在上面睡;老三也坐在桌子边趴着睡;老四在里侧蜷缩着身子睡。他们在灵堂侧屋守灵,怕屋里进来了猫、狗等冲撞了亡灵。这几天由于轮流来守灵,连续熬了几天夜,差不多都被搞乏了,躺倒在什么角角窝窝的都能睡着。其他的家眷都在楼上摊起地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和衣而睡。真像要上战场的士兵一样,只等号角一吹,随时翻身而起。

柳青云并没有完全睡着,他这个坐镇指挥的统帅一丝也不敢大意。在这个关键时刻,其他人都睡去了,只有他还半醒着。他时而掀开眼皮,眯着眼角观望一下灵柩周围有无动物进来。年轻人毕竟是不经事的,躺下呼噜打得山响,就是灵堂进来了老虎都不会晓得,别说是猫狗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凌晨5点,柳青云起身把明生他们兄弟几个一一喊醒,又去喊楼上睡着的人。大家迷蒙着眼睛到处寻找剪刀,把身上的衣服剪下一点点儿边角,一起交给明生。明生招呼弟弟们抬开棺盖,再抬开那床包着一床冰块的棉絮。柳青云站在正对大哥的位置,喊大家围到灵柩面前来。明生先把装好衣边角的袋子放进去,再把老头子生前喜欢穿的衣服一起放在千年屋的两侧空隙处。他知道,老头子生前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更不打牌,他的爱物少得可怜。柳青云安排明生几弟兄用胶布把大哥的手脚固定好。明生媳妇靠着儿子的肩膀,轻声说:“我不敢去看,怕得很,怕看了晚上会做噩梦。”儿子说:“那我先帮你看看吧,要是不太那个,我就告诉你。”柳青云望着大哥的遗容,对围在后面不敢靠前的家眷们说:“快看看吧,最后一眼了,合上了棺顶就再也看不到了。自己的伢老子,不怕的,他会保佑他的子孙后代代代兴旺发达。老头子是个慈善的人,心里只装着后代子孙。你们看他的脸,真的还是跟在生的时候一模一样,面目慈祥得很呢。真就最后一次相见了,抓紧时间,5点30分准时要闭殓了。”柳青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急促而哽咽。他好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后事,好像躺在千年屋里的是自己,他在心里呼唤着自己的至亲骨肉:“快看我最后一眼吧,看完我就能安心上路了。”

柳青云心里对大哥说:“大哥呀,对不住你!我这个家务长当得也是草草了事呀,主要还是磨盘压住手,想给你操办个热热闹闹的丧事也是束手束脚。带兵打仗也得粮草先行,没有粮草,我只是个狐假虎威的家务长呀!现在在这种场合,晚辈们还给家务长三分薄面,等你上山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没有做到位的地方,大哥多包容。你就安心上路吧,来生我们还做亲兄弟!”柳青云控制不住地老泪纵横,感觉这条归去的道路离他这么近,又这么真切。过了两分钟左右,他抹去泪水,问:“都看了吗?”众人回答:“看了。”柳青云说:“那就以自己的辈分,平时喊什么,这个时候就连喊三声吧。”于是,灵堂里响起各种不同的称呼声,有喊“爹爹”的,有喊“爷爷”的,有喊“外公”的,还有喊“公公”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声音有小有大,有弱有强,此起彼伏。他们在这个庄严的时刻,在柳青云的带领下,送灵魂上路,勇敢而坚定。

末了,柳青云说:“明玉站过来,你是女儿,要连拍三下千年屋,喊三声‘爹爹’。记住从上往下拍呀。”明玉照着做了。柳青云抬手看看表,刚好是5点30分,一声令下:“盖棺!”

7

6点30分的时候,和尚师父和抬灵柩的十多个壮汉准时赶到,准时给亡者出了殡。柳青云心里松了口气。大哥交付的事马上就要做完了,这几天里他可是一刻也不敢松懈。那个青布事件,像是给了他一记闷棍,给他结结实实地上了一堂课。剩下的事情,他是什么都不敢马虎,不懂的马上请教念经的和尚师父。那个和尚师父抽了他不少的好烟,嘴巴也笑成了个弥勒菩萨。

讣告上写着8点半准时开餐。早餐来用餐的有五十多桌,马路两边一字排开,到处人头攒动,呼唤声此起彼伏,热闹得不得了。快到开餐时辰了,柳青云正要给厨房下令上菜,那边又闹起来了。邻居气冲冲地找到明生,说:“你们的家务长是哪个?今天这个事情没有处理好就不准开餐,怎么做事的?”

柳青云就立在一边,他马上应声:“我就是家务长,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看看你们做的好事!”她拉着柳青云到马路边的灵柩旁,说,“你扯个密线看看,你们的灵柩摆到这个地方,刚好正对着我们家里的祖先神龛,有这么办事的吗?”

柳青云赶紧道歉,说:“对不住,对不住,我还特意嘱咐了他们抬柩的,要看好位置,千万不要乱摆。可能是当时光线也差,出殡的时候你家里还冇开门,疏忽了,无心之过,无心之过。我马上安排人去移动一下。”

人群里有人问:“已经出殡了,是能随便移动的吗?”

“可以移动的,没事,没事。”柳青云说着就安排抬柩的过去,心里其实在打鼓。

那灵柩似有千钧重,十几个壮汉大声吆喝:“起!”终于往前挪动了几步。柳青云把两根长凳摆好。待棺柩稳稳地落在上面,他那颗蹦跳不止的心才安定下来。

8

灵柩队伍缓缓前行,乐队吹吹打打,车马披麻戴孝。柳青云指挥着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地开拔上山后,心里还在犯嘀咕,少了些什么呢?还是哪个地方不对头呢?这几天他一直在悟这个问题,却总也悟不通。就在地仙师傅一声令下,灵柩缓缓地落在那个四四方方的坑眼中。他脑壳里突然有一道灵光闪过:啊!想起来了,怎么从头至尾都没有放哀乐呢?!是城管不准放,还是忘记了放呢?还有哭声,从他到灵堂后的几天里迎来送往,到闭殓,到出殡,到上山,都没有听到!

柳青云抬起那双浮肿的眼,茫然地望着后面的远山,山上郁郁葱葱,层峦叠嶂,他好像隐隐约约听到山那边的声音,像是几只鸟在叽叽啾啾,又像是一曲哀歌正越飘越远……

(原载《作品》2018年第10期) dzHQGxVnJPKjbnjIsYOLau1bLyaMMQdIzv1PBG0tIWRLJZA1LaGNpEwGpIemBap1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