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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俩走进联星大楼，对接待员说要找廉施君之后，那位摩明接待员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然后接通办公室，报上了二人的名字，当然还有他们父亲的名字。很快就有另一位热情的地星助理带兄妹二人上楼。他们坐进一架奇怪的电梯向斜上方滑行，穿越狭长楼体进入高处的球形建筑。说起来，这位带路的助理是路家兄妹在第六星第一次打交道的地星同胞，竟然有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兄妹俩通过这位助理才知道，廉施君是这家公司的董事，也是财务官。对于一家上千人的公司来说，地位已经相当高。二人进入一间宽敞的办公室，终于见到了那位老人。按地星标准历算，他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一头白发梳到头后，下颌的白须修剪得十分整齐，遍布皱纹的脸上有一双深陷的眼睛，穿着第六星常见的灰色双领正装，体形虽然已经发福，但整体还是给人一种老年绅士的从容感。

老人起身热情地拥抱他们，然后让他们坐在宽大的浮动沙发上。

“是吗，高阙竟然没法一起过来。”听完路予悲的讲述，老人布满皱纹的眼角垂得更低了，“他之前确实跟我提到过这种最坏的可能，但只提到了一句，像是开玩笑一样。结果没想到黑派真的动手了，堂堂龙吟阁竟然落到这般地步。”

他静静思考了几分钟，然后用苍老但有力的嗓音对戴在左耳的智心副官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燕子，叫厨房做两份午餐，马上送上来。跟老白说，把咱家那栋闲置的小楼清理干净，贵客今晚就要入住。招一名用人和一名厨子，对，都要最好的。买两块手表，男款女款各一块，对，卡兰德。再建两个新星账户，绑定他们的身份代码。”老人示意二人拿出地星证件，让他的智心副官看一眼就可以。

路予悲急忙说：“廉先生，怎么好意思让您这么破费。我们也还有些钱，可以自己租房子……”

“你们的地星账户已经被冻结了。”廉老人指指自己的智心副官，“燕子刚才已经查过了，你们的钱已经不是你们的了，很遗憾。”

“那爸爸也……”路予恕马上想到父亲。

廉老人边思考边说：“他也一样，既然已经被通缉了，自然不可能取出钱来。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既然有人接应他，一定不会让他饿肚子。”

路予悲又说道：“希儿……我的智心副官，没法连上第六星的网端，现在什么消息都收不到。”

“这个简单，燕子，给他的副官注册备案，还有微机。序列号让燕子看一下就行。”廉老人不慌不忙地说，“但是你们不能再用原来的地星身份代码连接副官和微机，否则你们做的一切都可能会被恒国安全局看在眼里。”

路予悲点了点头，又问希儿：“希儿，如果我换了第六星的身份代码和你连接，你还能认得出我吧？”

“只要予恕小姐认得出您，我就认得出。”希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甜美，“只是需要花点儿时间适应一下第六星的网端接口和知识库。”

午餐送到了，兄妹俩早已经受够了客舰上的单调食物，这个时候见到异常丰盛的美味，虽然想尽量表现出涵养，但还是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

廉施君看着年轻的兄妹俩，开口道：“你们先吃，我稍微解释一下。高阙和我已经有快二十年的交情，他在这里的那两年……”

“两年？”路予悲停下咀嚼问道，他知道爸爸年轻的时候周游六星，但不知道在第六星住过那么长时间。

“是啊，他没跟你们说过？”廉老人思考了片刻，像是明白了什么事，“啊，他可能有他的用意。总之那时候我们认识了，互相赏识，算是忘年交吧。所以他回地星之后这十几年，我们也一直都有联系。最近几年大恒帝国发生了很多事，我一直在提醒他，黑白两派对立尖锐，他身边也危机四伏，还是早来新星为妙。但是很明显，他还是低估了形势的严峻。即使像他那么出色的人物，也没法扭转大势。”

“爸爸也说，要顺势而为。”路予恕问道：“您了解大恒帝国的局势吗？我想知道更多的事。”

廉施君看着路予恕，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政治是一门非常复杂的学问，像是一盘棋，又像是一个大旋涡。在六星七族里，地星人的政治敏感度最高，参与政治这盘棋的人最多，而且每个参与者都不简单。我看得出来，你非常聪明。但是你想想，成百上千个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凑在一起，会发生什么？每个人都在棋盘里有自己的动作，棋局的走势将会何等复杂。”

路予恕没让沮丧持续太久，很快又说：“即使这样，我也想多知道一些事情。您位高权重，一定知道很多内幕吧。”

廉施君呵呵笑道：“我可算不上位高权重，只是个商人而已。托盟会的照顾，生意还算不错。对，如果你想了解大恒帝国的局势，首先要了解黑白谱系和盟会的格局。是的，我知道你们了解一些，但真实的情况更为复杂。恒国的政治战可不只有时大人、贵族和龙吟四杰，还有七八个盟会的几十位高层都举足轻重。他们都是‘房子’里的人。我这辈子是挤不进这幢房子的，顶多能站在大门口。严格来说，你们父亲也是房子外面的人。”

路予悲和路予恕面面相觑。

廉施君叹了口气：“唉，六星和平已经维持了一百五十多年，也许脆弱的平衡真的要被打破了。奥莱卡真言塔有言：‘六星宇宙已从盟会时代迈入了盟战时代。’”

“盟战时代……”路予悲喃喃地重复。

路予恕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些黑派的人，地星联合战线也好，宇内一心会也好，他们总会查出我和路予悲来了第六星，对吧？”在得到老人肯定的答复后，她进一步问，“如果他们想把我们抓回地星，第六星会保护我们吗？”听妹妹一问，路予悲才想到，这个问题真的很重要。

“你们还没看到详细通报吧。”老人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恒国安全局已经下令通缉你们的父亲。但是对你们两个，安全局的裁决是：开除星籍，驱逐出星。孩子们，你们已经不是恒国人了。”

兄妹二人震惊得无以言表，只能用沉默来表达一切。

开除星籍……我不再是大恒帝国的人了。路予悲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他只是在想：梦离会怎么看……哦，在我无情地抛弃了她之后，这点小事已经不重要了。他苦涩地摇了摇头，继续吃饭。

路予恕则说出了更多的事实：“开除星籍……这表示他们放过了我们，不会对付我们了。”

廉施君点了点头：“罪不及子女，他们摆出了这样的姿态，也是为了平息一些民意吧。还是有很多偏白的人在替高阙，替龙吟阁发声的。”

“但开除星籍也算是一种惩罚，就像是古时候的流放发配。一百年前，贵族就是这样对待政治犯的。”路予恕面无表情地说。

“一百年后，新星已经是个好地方。这种‘流放’已经算不上惩罚了。”

“确实，但它的意义依然在。为这个，很多恒国人会鄙视我们。”路予恕耸耸肩，“那也无所谓。啊，还说什么驱逐出星。所以我们跑到第六星这件事，就成了他们故意为之，而不是因为疏忽才放跑了我们。”

“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廉施君赞许地说，“小天才，也许将来有一天，时大人会后悔放了你一马。”

路予恕腼腆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吃饭。路予悲虽然嘴上总说妹妹“脑筋错乱，走火入魔”，其实心里也是承认她的才智的。从小到大他也见惯了别人称赞妹妹，早就不会因此而感到嫉妒了。父亲也一直告诉他，每个人的才能不同，他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森林，而不是看着别人的花园生气。

“有我爸爸的消息吗？”路予悲突然想起。

“没有。”廉施君承认，“没有才是好事，说明他藏得很好。”

兄妹俩吃完饭后，老人吩咐助理买的表也送到了，一望便知价格不菲。

“这是凡星原产的表，我很喜欢这个牌子，送给你们就当见面礼吧。”老人把两块表分别递给兄妹二人，“它也很有用，你们看，上面的刻度是一圈是14小时，比地星计时多两格。你们知道吧，新星自转一圈的时间是地星的28小时再多几分钟，所以为了忽略掉那几分钟，让一昼夜能按照28小时均分，就把每个小时都拉长了一点，每一秒也比地星的一秒长一点。这个差别很小，你们马上就能习惯，但是一天28小时的生物钟恐怕就没那么容易适应了。”

路予恕略带俏皮地说：“每天早上应该能多睡5分钟吧？”三人都笑了，路家兄妹离开父亲后第一次展露笑容，毕竟有了依靠，感觉像是落难小舟在风暴中遇到了搭救的大船。

“还有，只要按住表盘上的这里，刻度就会变回地星的12格，指针也会指向地星的时间。下面这行数字代表地星标准日期。”廉老人边说边给他们演示。

“哇，表盘竟然是电子屏吗，我还以为是金属材料。”路予悲惊叹道。

“就是金属材料，不是电子屏，那些变化是凡星的机械工艺。”

路予悲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块灰蒙蒙的机械造物，第一次对凡星工艺产生了敬畏感。

“看到了吧，每个星族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路予恕不失时机地说。

路予悲问妹妹：“为什么叫星族，不叫种族或者人种？”

“种族和人种是一个意思，是同一物种内的细分。比如我们跟南大洲的伊甸红人是不同种族，但你跟胖头兔能叫不同种族吗？”路予恕在路予悲发作前继续解释道，“五大行星的七大文明已经是不同物种了，‘人’这个概念都不通用。比如摩多尔星的摩明人和多尔人，对立了几万年，根本不承认对方是同等的‘人’。后来七族融合，就不好称之为七大种族或者民族，所以才有了星族这个新叫法。唉，你还是多看看书吧。”

路予悲不满地哼了一声，又问：“现在摩明人和那个什么多尔人还是不认为对方是同等的人吗？那要怎么在这里共存？”

“在新星的摩明人已经开明多了，没有那种仇恨和偏见，当然承认对方是人。但是在摩多尔母星，还是遵循古道。至于多尔人嘛，鬼才知道多尔人是怎么想的。”

“予恕懂的真不少。”廉施君忍不住夸赞道，“天芒星则是另外一种情况，天罗人和芒格人虽然也有万年仇恨，但也互相敬重，跟摩多尔星完全不同。”

路予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所有这些……人……都会说恒语？”

“是的，只是在你们听来恐怕不那么标准，也有一些奇怪的口音。”老人笑呵呵地说，“连我也一样。”

“您太谦虚了。”路予恕礼貌地说，“跟您说一会儿话，我都觉得像是回家了一样。”

廉施君又告诉他们，一百五十多年前，五大行星刚刚停战，开始共同开发第六星的时候，地星来的开拓者最多，占到半数以上。所以第六星就以地星的度量衡为标准，以地星的两大语言—恒语和伊甸语为标准语，人人都会说。现在经过路高阙改良后的六星语已经成为官方语言，但恒语依然通用。

“你们也可以学学六星语，就不会像个外来者了。”廉施君建议。

路予悲心里没底，他连伊甸语都说得很一般。但是路予恕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我可是路高阙的女儿。”

廉施君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的智心副官燕子说道：“路先生的智心副官已经完成注册备案，现在可以联网了。你叫希儿是吗？我会把第六星的资料库和方案库传给你，这里的智心适用度大概在80%。”

“十分感谢，燕子姐。”希儿礼貌地回应。

“80%？这么高？”虽然路予悲有了一些心理准备，还是吓了一跳。这个比例在大恒帝国只有不到50%，也就是说有一半以上的公共智能设施是智心副官无法连接的，只能用普通的智能微机。

“燕子，给他们的账户里各打十卡拉。”廉施君抬起一只手，阻止了兄妹俩开口，“十卡拉不算多，但足够你们在这里正常生活两个月。初来乍到嘛，难免想买点衣服什么的。我家有栋空房子已经在收拾了，你们可以直接住进去，但也要稍微布置一下才有家的感觉。还要添置一些自己喜欢的小玩意，买些适用的寝具和碗碟什么的。”

路予恕惊叹于老人的心细程度远胜父亲，甚至妈妈活着的时候都不一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策划得这么周全。

“所以这个月给你们十卡拉购置家用，以后每个月八卡拉。唉，我只有一个儿子，比你们大一点，但是……实在太不争气，不提也罢。所以你们就像是我的孩子，给你们零花钱是应该的，不用跟我客气。”

路予悲和妹妹感动得说不出话，只好向廉爷爷表示感谢。

希儿对路予悲说：“主人，已确认收入十卡拉，同时被划走五尼克车费，剩余九卡拉九十五尼克。予恕小姐的账户应该也是这样。”

路予悲想起刚才的车费是十尼克，后台系统居然自动平摊到兄妹俩各一半。他有心做个测试，便大大方方地对妹妹说：“那点车钱就全由我出了吧。”

路予恕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点了下头。希儿马上说道：“系统识别出新的交易分配，已经调整过了，您的余额变为九卡拉九十尼克，予恕小姐的账户变回十卡拉。”

路予悲默然无语，这个功能看似简单，但考虑到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海量交易，要想每一笔交易都及时迅速且准确无误，这套金融系统背后的硬件和软件性能如同冰面下的深海，不显其形却令人畏怖。

“不如把你的九卡拉九十尼克都给我吧。”路予恕调皮地说。路予悲瞪了她一眼，知道自己只要一点头，钱就过去了，心里还是有点儿发虚。

老人脸上露出了微笑：“好了，都是一家人我就不见外了。我这边也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唉，明明早该退休喽，没办法，新星的政策是能者多劳。真是不公平啊。我让司机先送你们回家，雇的用人和厨师明天去你们那里面试。你们也困了吧，先休息休息。有什么问题咱们晚上再说。”

从联星大厦出来，有司机带他们上了一辆宽敞的私家飞车，朝地星住宅区飞去。

“至少钱的问题解决了。”上车之后，路予悲终于松了口气，似乎不介意被司机听到。

路予恕整理了一下裙摆，瞪了哥哥一眼：“真没出息，就算没有廉爷爷，你就不能争口气，自己去挣钱吗？还哥哥呢。”

“我是没你本事大。”路予悲毫不留情地还击，“你去要饭不就可以挣钱了？还记得吗，你要饭肯定天下第一，现在证明你自己的机会来了！”

“只有你这种蠢蛋才需要证明自己。”路予恕气得小脸微红，“要是爸爸听到你说这种话……”

“你去跟爸爸告状啊。”

一提到父亲，兄妹俩都沉默了。身在异乡相依为命，吵架也只好点到为止。

又过了一会儿，路予悲终于忍不住问希儿：“希儿，连上网络了吧，梦离和老夏有没有……跟我说过什么？”

希儿停顿了几秒，略带不忍地回答：“没有。”

路予悲的心一下沉到湖底：我失踪了十天，最好的两个朋友竟然不闻不问。果然如妹妹所说，他们已经和各自的家族一样，成为我们的敌人了吗。

路予恕反而轻松地说：“不错，没联系最好，这说明他们还拿你当朋友。”

路予悲一怔，随即明白了。如果两个朋友真的完全听命于父母，这时一定会发来各种虚假的关心，设下陷阱，等他跳进去。特别是方-夏梦离，如果表现出被他抛弃的悲伤，哀求着问他到底为什么走，现在又在哪儿，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等等，他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不该说的话。

想到自己抛下梦离，一句话都没留下，就不负责任地跑到这个遥远的星球，路予悲自感亏欠她太多太多，这一生都难以还清。巨大的负罪感连同数日来的疲累与焦虑，宛如决堤洪水一般将他淹没。 8DONXPRrZcM3eqGgaiq8Z4p3+4DzBoH+jjzQbSnUzB1F86+GL4vxE2NZdYp7ZKT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