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剩下的时光,路予悲都记不清了。他陷入了一种半昏迷半呆滞的状态,他的大脑产生了微妙的、难以解释的变化。在之后相当长的一段岁月里,每当他回想起这一天,记忆都会变得一片模糊,又像是蒙上一层半透明的纱,即使拼了命想让它变清晰,也只能得到一堆碎片—而在他放弃努力之后,又会在不经意间闪现出一个零碎的片段。简而言之,就像是一场梦,却是真正发生过、存在过的梦,而他一直在刚刚醒来和醒了很久的状态之间不受控制地切换。
方-夏梦离换了一件深红色紧身裙服,上面缀有白色花纹和金色家徽。从休息室下来后,她淡定地跟女仆们说了会儿话,便带着路予悲去主宴会厅参加晚宴。那天剩余的时间里,二人再也没有说上话。
晚宴入场的仪式就颇为讲究,路予悲魂不守舍,只会盲目地听从安排。他跟在父亲后面,和另外一位只记得姓初的男爵小姐挽着手步入宴会厅,身体僵硬得像一座雕像,引来女伴不满的瞥视。宴会厅也大得惊人,餐桌长得离谱。按照爵位和资历,公爵夫妇坐在首位,梦离坐在母亲旁边,路高阙一家则坐在长桌靠末尾的位置,路予悲只能远远地望着她。路予恕悄悄冲他抱怨,梦离的长发哥哥还在露骨地盯着她看,但是路予悲精神恍惚,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
在来之前,路予悲本来决心要细细地品味贵族家庭特供的上流美食的。但现在他连用餐两个字都说不上,只是机械式地进食,大部分时间盯着面前的一小块桌子,用人端过来什么就吃什么,小部分时间偷看远处的公爵小姐。后来自然是完全不记得都吃过些什么。
唯一让路予悲略有触动的事,就是夏平殇端着红酒过来和他碰杯,同时悄悄指了指梦离斜对面的一个男人。路予悲认出那正是墨伯爵家的二少爷墨渊龙,看他跟梦离隔着桌子聊得正欢,真想一发厄尔光束把他轰成尘埃—当然这次不会再连累梦离。
墨渊龙小队的司令官魏轻纨也在场,长相颇为俊美,吸引了全场半数年轻女孩的目光,连路予恕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问了问他在学校里的事。但是路予悲不记得是怎么回答的了。
晚宴刚一结束,路高阙就向公爵请辞。公爵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然后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在他耳边最后说了句什么,就命夏愚管家送他们出去了。到了外面上车之前,路予悲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身,果然看到一个深红色的影子正站在门口。
路予悲完全沉浸入这梦幻般的一刻,所有感官都在大口呼吸。天已经全黑,只有门内射出的柔光勾勒出女孩迷人的轮廓,门廊顶上的幻光灯照亮她酒红色的长发,也微微照亮她的脸。空气中弥漫着奶百合的甜腻气息,但他似乎还能闻到梦离身上清爽的冰莲花香。远处湖边传来提琴蛙和百声虫的合唱,稍显烦乱却不刺耳。路予悲看到女孩在对自己微笑。她逆着光,太暗了,看不真切,但一定是在微笑。那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目光满含柔情,眉间却有落寞,微张的小嘴似乎有话要说,整个人似乎都在呼唤他的拥抱。
这是幅什么样的画面啊!
路予悲下意识地想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用力地亲吻—最终却被父亲轻扯了一下,只好魂不守舍地回身上车。
飞车缓缓向外驶去。路予悲隔着车窗一直看着梦离,直到她的身影越来越细小,最后消失在那一片光芒之中。
路予悲麻木地看着车窗外,眼前一片黑暗,脑海中雾气氤氲。路予恕则发现,父亲全程板着脸一言不发。她有些担心,却不敢发问。
到家之后,路予悲回到房间关上门,呼唤智心副官:“希儿。”
“晚上好,主人。”希儿的声音传来,“时候不早了,您现在休息还是玩一会儿游戏?需要我帮您准备吗?”
“不用。”路予悲犹豫着说,“希儿,帮我接通……唉……还是算了,你退下吧。”
“是。”
路予悲躺到床上,全无睡意,脑子里全是梦离的影子。他想和她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甚至不知道明天上学要怎样面对她,该怎么打招呼,一切的一切都变了。
我们现在是恋人了。
这一发现令他震惊,他猛地坐起来,过了一会儿又缓缓躺下。有了梦离,我之后的人生就是另一幅画面了,就像由黑白变为彩色,由独奏变为合奏,由单调平凡变为辉煌绚烂。这样想也许对不起爸爸和小魔头,但是……真的,我有了梦离,那……那可是梦离啊。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到凌晨四点多,天色由纯黑变成了墨蓝。
路予悲正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突然听到希儿轻轻地唤了句:“主人,先生来了。”然后是敲门声。
路予悲挣扎着爬下床,给父亲打开门。正要开灯,却被父亲阻止了:“别开灯,给你20分钟收拾一下,带几件衣服和必需用品,还有微机。我们20分钟后出发。对了,希儿给我。”
“出发?现在?”路予悲把希儿摘下来递给父亲,“去哪儿?”
“没时间了,路上再解释,总之我们必须马上就走。别开灯。”路高阙又提醒了一遍,转身走了,留下路予悲一脸茫然。
20分钟后,路予悲拎着一个小行李箱下了楼,客厅里也没有开灯,整栋房子一片暗沉。但他隐约看得到父亲和妹妹已经在等他了。用人在旁边揉着眼睛,路高阙让他回房休息,天亮前不要再出来。
“好了,他下来了,您说吧。”妹妹催促父亲,看得出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概是路高阙说等路予悲下来再一块儿解释。
“走吧,先上车再说。”路高阙拎起自己的行李箱往外走。路予悲心里发紧,不管是什么事情,他有不好的预感。
路边停着一辆空的飞车,路高阙打开后备厢,把三人的行李放了进去,然后自己坐到驾驶位。
“怎么要您自己开车,司机呢?咱们的飞车呢?”路予悲好奇地四下打量。
“司机靠不住,形势危急,现在谁也不能信任。”路高阙一边解释一边发动飞车离开地面,“这是我让希儿悄悄租来的无人车,智心副官这条线路还没被监视。”路予悲这才看清父亲的脸,他好憔悴啊,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监视?被谁监视?”路予悲迷茫地问。
“先把这个戴上。”路高阙掏出两个手掌大的圆形装备交给兄妹二人,像是钢制的盘子,有一定厚度,“会用吗,戴在左臂上。”
“粒子盾?”路予悲认得这个高级装备,甚至一度想要买一个,但是价格实在昂贵,便没有跟父亲提出。没想到现在以这样的方式拿到手。只要轻按一个区域,这面小巧的盾牌就会向四周和前方喷射出波瓦粒子,形成一面圆形粒子屏障,像是全息影像一般,用手摸上去可以直接穿过。它的正式称呼太长了,通常简称为粒子盾,是最好的防弹装备。太空战舰使用的粒子屏障与之原理相似,但造价更为昂贵,所以只有军官的坐舰才会配备。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路予悲有无数问题想问,但父亲竟然连粒子盾都准备了,情况一定相当凶险。
“离开这座城市,走得越远越好。”路高阙的回答很简洁,却让路予悲浑身冰凉。我明天还要去上学,还要见到梦离呢。他想着这些,却说不出口,只问了句:“为什么?”
“说来话长,我简单解释一下。”路高阙轻轻挥手,把车子的控制权交给希儿,“我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可能有性命之忧。”
“什么?!”兄妹俩齐声惊道。
“不只我,印无秘和曲犹怜也一样,晁八方稍好一点。”
“龙吟四杰?”路予恕轻轻问道。
“没错。”路高阙此时却自豪不起来,“事情的复杂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和控制。地星联合战线已经和宇内一心会暗中联手,天亮之前,安全局的人就会来抓我。我们现在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了。”
“凭什么?”路予悲觉得自己像在做梦,“您犯了什么……?”
“大蠢蛋。”路予恕白了他一眼,“还不明白吗,安全局大概已经被地联的时大人控制了,要给爸爸罗织个罪名太容易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你怎么知道?”每当路高阙自以为了解了女儿的认知水平,路予恕就会又一次让他惊讶,“你说得没错,安全局早就开始替时大人铲除异己了,只不过一直都只对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角色下手。没想到真的会突然跟我们撕破脸,甚至不惜打破规则。印无秘一直说时大人是条毒蛇,这确实是毒蛇的猎食风格,又快又狠,一击致命。”
“龙吟阁不是很有势力吗?”路予悲问道,“老阁主还有副阁主呢,不能保护你们吗?”
路高阙叹了口气,说:“老阁主病危,副阁主恐怕也已经被收买了。”
“人文大学那边呢,不能帮您吗?”路予悲追问。
路高阙摇了摇头:“帝国的学术机构早就被边缘化了,没有什么影响力。大学也救不了我。”
“那晁爷爷……好吧,他也自身难保。每条路都被封死了。”路予悲终于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路予恕则若有所思地扯着鬓角。
“我们还是低估了对手,或者说是高估了自己。”路高阙脸色苍白,双眼无神,“你妈妈早就提醒过我,环境只会越来越危险,黑白之争愈演愈烈,让我不要冒进。可惜……唉……”
天已经蒙蒙亮,车子在离地十米的高度快速飞行。路予恕观察了一会儿车外暗淡的风景:“我们这是要去太空港?”
“没错。”路高阙说。
路予悲大吃一惊。他本以为父亲说的暂时撤退,只是躲到另一座城市,大不了去另一个国家,甚至离开北大洲去往南大洲,结果竟然要去太空港。这意味着他们要离开地星,逃到别的星球。
“我们去哪个星球,去找姐姐吗?”连路予悲自己都没想到,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这个。他们都知道姐姐在幻星,但没有更多信息了。路予恕也少有的眼睛发亮,似乎赞同哥哥的意见,等着父亲回答。
“不是。”路高阙打碎了他们的梦想,“我们去第六星。”
“第六星?”路予悲的心仿佛沉入一片冰凉的湖底,那是离地星最远的宜居行星,也是最荒凉的。他知道爸爸的一部分工作就是钻研六星语,但他实在无法对那颗星球产生好感。课本上说,那里会聚七大星族的人,都是五大行星流放的罪犯、驱逐的乞丐和不要的废人,简直就像这片六星宇宙的公共垃圾场。据说那里杀戮与欺诈横行,电幻毒品泛滥,妇女和儿童都是商品,正派的人士沦为禽兽,弱小者毫无尊严地死去。近年来,大恒帝国甚至和第六星断了外交往来,根本不把他们视为一个同等地位的国家政权。可想而知,那是怎样的一个星球啊!可以的话,路予悲一辈子都不想去那个鬼地方。但父亲的话不像是开玩笑,听他的语气,这件事已经定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要躲多久?”路予悲颤声问道。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路高阙才缓缓开口:“至少五年吧,如果五年不行,就再五年。”
“不行!”路予悲冲动之下脱口而出,“我是说……不好吧,那我上学怎么办?我明年就要毕业了,小魔头也要上学啊。”他情急之下忘了修正对妹妹的称呼。
“第六星也有学校。”
“垃圾场里能有什么正经学校?”路予悲急得发狂,到了这个地步,他只好把话说透,“而且没有梦离啊!您不知道……我……我喜欢她,我爱她,我将来要娶她!”
又一阵沉默降临,这句话就像僵在空中。但这次的气氛不太一样。路高阙回过头,半惊讶半好奇地看着儿子。路予恕也看着哥哥,目光里说不出是钦佩还是鄙夷。若是平时,她肯定毫不犹豫地从至少八个角度全方位地嘲笑哥哥,但是现在她笑不出来,甚至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能像路予悲这样当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也挺好的。
路高阙感受到了儿子汹涌澎湃的情感,但他必须克制住心里的不忍。如果现在给了儿子希望,反而是害了他,还不如让他彻底死心。
“你们可以互相喜欢,但她不会嫁给你。”
“她……”路予悲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和她……”
“我知道你和她的事,知道的比你以为的更多。”路高阙暂时顺着儿子的想法说,“如果换了另一个世界,也许你们真的能在一起。但是现实就是现实。儿子,在心里上一把锁吧,把这份心意珍藏起来吧,我相信这一定是宝贵的回忆。然后向前走,去创造新的回忆,会有更美好的在前面等你。”
路予悲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肚子里翻江倒海,眼前一阵发黑。他知道父亲一向沉稳果断,说一不二,这几句话无异于给路予悲刚刚开花的爱情判了死刑。
“为什么?我知道现在情况危急,但是您也说了,将来有机会我们还会回来,而且会战胜敌人的,对不对?”路予悲真的急了,他还是想做最后的争取,“好吧,五年也好,十年也行,无论多少年,我们都可以等的,梦离她也爱我!不管您信不信,如果我告诉她五年之后我会回来,她会等我!希儿,跟泰说……”
“路予悲。”父亲打断了他,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
路予悲停了下来,他知道父亲接下来说的话,自己也许不想听到。
“希儿什么都不会跟泰说。”路高阙坚决地说,随即语气稍微缓和下来,诚恳地告诉儿子,“如果你坚持,就留着这个念想吧。如果真的如你所说,她也爱着你,那么说与不说也没什么差别。”
“当然有差别!”路予悲脱口而出,“我怎么能不告而别,一走了之?就在我们刚刚……”
“你们刚刚什么?”路高阙回过头盯着儿子。路予恕也屏住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们……刚刚接吻了。”路予悲脸上发烫。
路高阙像是松了一口气,说道:“我明白,我明白。这对你来说很残酷。但是我不能让你给方-夏公爵小姐留言,这太危险了。不仅是威胁到我们三个,也会连累公爵小姐。”
“连累梦离……”路予悲不是很明白,但他至少明白了另一件事,他只能不告而别了。路予悲的头脑嗡嗡作响,心里彷徨无助:我根本不应该跟父亲出来,我应该赖在家里不走……对了,我现在是不是在做梦?睡得太晚了果然不好,做的梦竟然这样奇怪。
“喂喂,你怎么啦?”被妹妹晃了晃,路予悲睁开眼,发现还是在飞车中,窗外的天空已经越来越亮。巨大的失落和悲伤让他不再想哭,反而想笑。
“听着,予悲,予恕,爸爸很抱歉。”路高阙诚恳而又温柔地说,“你们还年轻,有权选择想要的生活,我也一直都给你们完全的自由。但是命运让我有幸成为你们父亲,让你们成为我的子女。你们是我的骄傲,我也相信你们将来都能做出一番事业,成为比我更好的人。但是现在,我没法骗你们这件事和你们无关。事已至此,我不能留在这里,你们也不能。孩子们,能原谅爸爸吗?”
两个孩子静静地听完,都点了点头,轮流探身吻了父亲的脸。路予悲抬手按住胸口,在两层衣服之下,一颗心形宝石吊坠紧贴着他的身体。那是梦离刚刚送他的,她自己也有一颗一样的。
方-夏梦离当时这样说:“款式有点儿老气。但是,我很喜欢。这两个小玩意里有微型感应装置,一会儿希儿和泰启动之后可以记录下来,咱们就可以随时知道对方在哪儿啦!”
“那有什么用?”路予悲端详着这颗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你随时问我,我都会告诉你。”
“仪式感嘛,我们一直戴着一样的东西,这样才像一对儿……”她没有说出口“情侣”二字,只说,“而且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偷偷跑去某个女生的家里。”
接着便是一阵欢笑。路予悲当时已经开始不太清醒了,所以刚刚想起这颗宝石。他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如果以后都不能再让希儿和泰联络,这就是他跟心爱的女孩最后的一缕秘密关系。
到了太空港,路高阙让希儿清除掉车上所有关于他们的记录,然后戴上一副深色目镜遮住半张脸孔。在黎明前的冷风中,三人走进宏伟的太空港出发站。
时间还早,大厅里人不多,他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去往第六星的超快直达客运舰的出发通道。这条线路每天只有两班,每艘承载三十名旅客,票价高得吓人,速度也比普通客舰快得多。大恒帝国和第六星已经断交多年,来往两地的游客和商人少得可怜。路高阙早已通过希儿付了款,现在可以直接登舰了。
路予悲默默地跟在父亲后面,低着头,沮丧得像是连输掉十场太空模拟战。他情愿以后所有模拟战全部输掉,以换来和梦离在一起的机会,不,仅仅是当面正式告别的机会也好。他真的好想梦离。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那个美丽又高贵的女孩,那个颇有实力,自尊心又极强的数据官。
“什么?”路高阙突然停住脚步。希儿刚刚告诉他,他的身份代码已经被锁定限制出境。别说离开地星,他现在想离开大恒国,乃至想离开中都市都难。
路高阙把情况告诉两个孩子后,路予悲马上兴奋起来:“那我们可以不走了是吗?”
路予恕瞪了哥哥一眼:“大蠢蛋,这说明情况变得更严重,现在更是非走不可。回去的话可能连命都没了。”
路高阙叹了口气:“很不幸,予恕说的是对的。”
“这么严重吗?那现在走不了了,要不然找……找人帮忙?”路予悲本来想说找梦离和夏平殇帮忙,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路高阙语气沉重地说,“我在这里还有唯一一个能信任的人,她提醒过我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并且跟我约了一个地方见面。作为最后的方案,她可以带我离开中都。但是这条路更危险,需要先去……不行,你们知道的越少越好。”
几个心跳之后,路予恕马上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手指一松,手提箱掉到了地上:“您的意思是说……”
“是的。我坐不了这艘舰,但是你们可以。”路高阙摘下目镜,露出了一天以来最痛苦的表情,声音也变得颤抖,“孩子们,我们要暂时分开了。”
路予悲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父亲的话。他在这半天的时间里经历了太多事情,先是幸福从天而降,随后被打击得万念俱灰。心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小小的火苗,就是至少还跟父亲在一起。现在竟连这点火苗都要被踩熄!
出发大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路家三人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做最后的告别。
三个人都弯下腰,路高阙搂住两个孩子的肩膀,轻声说道:“听我说,那个能帮我的人,尽最大努力也只能藏起我一个人。那是一条艰辛的路,带上你们的话,我们可能谁都逃不掉,所以我本来没想去找她。对你们来说,去第六星也是更好的选择,比这里安全得多。孩子们,相信我,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我绝对不会出此下策。想到要跟你们分开,简直比要我的命还难受。”说到真情流露之处,他痛苦地摇着头。
路予悲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显得这样苍老,老到他几乎不认识了。
“但是记住,我们只是暂时分开,一定会再见的。我找到安全的路子就去第六星找你们,也许很快。”路高阙抬起头,眼中确实有希望的光芒在闪烁,“现在,好好记住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到第六星之后,下了快舰就是首都诺林,你们到联星太空运输集团找一个叫廉施君的人,这个人可以信任,一切听他的安排,记住了吗?”
“诺林市,联星太空运输集团,廉施君,记住了。”路予恕感觉像是游戏里开启了什么新的任务线一样,只能借此找到一丝乐趣。
“如果可能的话,你们要在那边继续上学。予悲,你要继续发挥你的特长,在这条路上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如果有必要的话,加入六星籍也可以,第六星欢迎所有人。我知道我儿子是王牌战神,对不对?”他边说边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哦,对了,是不是该叫你无情战神了?”
路予悲慌得脸都红了,尴尬地点了点头。他还以为父亲忙于工作,完全不关心他在学校里的表现,没想到父亲竟然一直默默关注着他。至于加入六星籍,那是什么意思?
“予恕,你是个天才,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其实我最希望的是,你用这份才能来让自己过得幸福惬意就好,但你自己恐怕不会满足于此。”路高阙无比怜爱地抚摸爱女柔顺的黑发,“爸爸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最怕的就是连另一个也失去。”
路予悲惊讶地看到一向要强的妹妹竟然哭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滑下稚嫩的脸庞。她紧闭着嘴,尽力不发出声音,但还是忍不住偶尔抽一下鼻子。
“你们两个,”路高阙一手一个,把一对子女搂进怀里,头顶着头,“以后你们就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了,不管你们再怎么喜欢吵嘴,那都是在小事上。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一定要团结,说相依为命也不过分。予悲,你要多疼爱妹妹,而不是拿她当对手。予恕,你也是,要保护哥哥,不要欺负他。他没有你细心,所以正需要你帮帮他,弥补他的缺点。然后你就会发现,他比你想象的可靠得多。你们两个齐心协力,绝对是六星宇宙最强大的兄妹俩。”
路予悲和妹妹对视了一眼,哭红了眼睛的路予恕不太好看,但在路予悲眼里比平时可爱一千倍。
路高阙从耳朵上摘下希儿,递给路予悲:“你戴着她。”
“啊,您比我更需要希儿啊?”路予悲不解地问,“您留在这里,比我们危险得多,希儿可以帮您。”
路高阙摇了摇头:“我那个朋友会借我一个新的副官,不用担心我。希儿,你的至高主人是谁?”
“是路予悲。”希儿答道。
“其他主人呢?”
“路予恕小姐,还有您,路高阙先生。”
路高阙点点头:“再见了,希儿。看在庭香的份上,你要好好照顾他们俩。”
希儿回答:“再见,路先生,我会的。”
“如果有一天,情况有了变化,我们可以回来的话,您一定要告诉我们。”路予悲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哪怕被妹妹看不起也无所谓。
“我会告诉你们的。”路高阙点点头,苦笑着说,“但是儿子,你要学会顺势而为。现在是敌人得势,我们失势,所以只能艰难求生。势的得失自有其周期,有朝一日敌人失势,我们得势,就可以扳回局面了。但这个周期至少要三年,也许是五年,甚至十年。而且那时候的大恒帝国早已不是现在的大恒帝国,方-夏家族要么成为我们的敌人,要么已经被我们的敌人消灭了。”
路予悲的眼睛变得干涩,大脑逐渐麻木,嘴也似乎不听使唤了。路予恕则一边抽泣,一边用心记住了父亲说的每一个字。
“很抱歉打扰你们,但是还有10分钟就停止登舰了。”希儿用三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路高阙全身一震,又忍不住把儿女抱进怀里,最后拍了拍他们的背。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可能不方便通信,等我找到机会,会用希儿的识别码给你们写信。如果有人冒充我骗你们回来,要擦亮眼睛,不要轻信。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的,我爱你们。”
“我也爱您。”兄妹二人异口同声地说。
路高阙放开兄妹俩,拎起自己的箱子,退开两步,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最后朝他们点了点头,再不说一句话,戴上目镜转身走了。他很快便消失在越来越密集的人潮之中。
确信父亲不会再回头之后,兄妹二人心中一阵抽痛。他们就这样站了一会儿,又转头相对而视,这才发现两人的手竟然拉在一起,于是像有某种默契般的同时松开。
路予恕擦干了眼泪,拎起自己的行李箱,用听不出语气的含糊声音说了句:“走吧。”
两人顺利进了发射站台,登上了那艘客运舰。舰上的服务人员带他们进入一个窄小的房间,小归小,但足够容纳四个人居住。在确认二人有过星际旅行的经验之后,服务员就只简单介绍了一下增压服使用方法,以及进入太空后如何固定睡袋。现在地星和第六星的相对位置较近,所以他们这趟旅程只需10个地星标准日。两颗行星距离最远的时候要飞38个地星标准日,那段时间一般会暂时停飞。为了帮助乘客打发时间,舰船上有几间娱乐室,但微机上的游戏不多,主要是棋牌类。
路予悲问服务员有没有太空模拟战的游戏设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但只有简易游戏舱。路予悲心里一阵失望,对他这种用惯了最顶级的零重力舱的职业级专家来说,游戏舱根本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体验完全不同。
服务员走后,离起飞还有20分钟。兄妹二人在起降座位上坐好,扣好安全带,然后各自陷入了沉思。与父亲分离的痛苦暂时缓解之后,路予悲又开始想念梦离,从而陷入了另一轮痛苦。
他突然有了个想法,跟旁边的妹妹商量:“起飞之后就不能联网通信了,我想现在通过希儿给她留个言。我发誓只是简单告个别,什么信息都不透露,应该可以吧?别那样看着我……一句话不说就走,我还算什么男人?”
“明智的男人。”路予恕不假思索地回答,“成熟的男人。你还不明白吗,咱们家现在处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命都要没了!”
“梦离比我的命重要!”
“那爸爸的命呢?”路予恕翻了个白眼,“天哪,我居然要跟你这个大蠢蛋一起去外星生活,而你还在说这种蠢话。”
“那我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清楚,对吧?如果跟梦离没关系的话……”
“跟她父母有关系。”路予恕斩钉截铁地说,目光也变得严厉,“你清醒一点吧,方-夏公爵可不是什么模范岳父,就算他现在还没被时大人收买,也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可能就因为你的这句道别,查出咱们的整个行程,甚至连累爸爸。昨天晚宴的时候,爸爸跟公爵说话时的表情就很奇怪……哦,我忘了当时某个人正魂不守舍地盯着人家的小姐。对了,现在轮到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方-夏梦离跟你出来之后,好像故意地不再看你?”
路予悲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这个小魔头真是太可怕了:“我不是说了吗,我们……接吻了。”好在路予恕放了他一马:“好吧。总之,咱们的行踪绝对不能暴露给方-夏家族。唉……接受现实吧,我也很喜欢梦离小姐,但是……听过那句话没有,现实就是铁锹砸脑袋。”
“没听过,谁说的?”
“我刚琢磨出来的。你的脑袋很欠砸。”
“你才欠砸。”路予悲想起小时候妈妈教导他要做个勇敢的人,后来爸爸常说要三思而后行。姐姐离家出走前,嘱咐他不必太听爸爸的话,要遵从自己的本心,没想到现在妹妹也来教育他,说什么现实就是铁锹砸脑袋。他已经快到十九岁了,已经是个男人了,如果还像个孩子一样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也未免太丢脸。但是……那是梦离啊,他这一走,她该有多伤心!
一阵沉默之后,他还是妥协了,只是摸了摸藏在胸前的红心:如果梦离发现这颗宝石不在大恒帝国,甚至不在地星了,她就会明白了。她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我是有多么不得已,才这样不辞而别。还有我现在有多么想她,多么愧疚。唉,真的要像爸爸说的那样,在心里上把锁吗?
广播里传来智能服务的声音,提醒乘客舰船马上要起飞,会有强烈的超重感,请务必系好安全带等等。
路予悲突然被巨大的疲惫淹没,他这才想起自己一夜没睡了。一直高度紧张的心脏现在终于放松下来,困意如同海水,冲刷着他渐渐稀薄的意识。
客运舰船隆隆地起飞,奋力离开地星冲向茫茫太空。被超重压入座椅的路予悲,想念着那个女孩,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