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告辞离去时,斯嘉丽仍站在塔拉的前廊上。等飞驰而去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后,她才梦游似的回到椅子上坐下。她面容紧绷,难掩心痛,嘴唇也僵得发酸,因为她不愿让那兄弟俩看出她的心事,所以一直在强颜欢笑。她疲惫地坐下来,一条腿盘起,心中泛起一丝苦痛。这苦痛愈发强烈,仿佛胸口都快要裂开了。现在,斯嘉丽的心怦怦乱跳着,双手冰凉,整个人好似大难临头一般。她的脸上充满了痛苦和惶惑,这个被娇生惯养的孩子,从来都是要什么有什么,如今却第一次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阿什利要和梅兰妮汉密尔顿结婚了!
噢,这不可能是真的!兄弟俩肯定是弄错了,要不就是又跟我开玩笑呢。不可能,阿什利是绝不可能爱上她的。那个女的长得跟耗子似的,又瘦又小,谁会爱上她呢。斯嘉丽带着鄙夷的心情,回想起梅兰妮那副像孩子一样瘦弱的身材,还有她那张桃心形的小脸,总是一脸严肃,长得普通至极,简直到了难看的地步。而且阿什利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她了。自从去年在十二橡树举办宴会之后,阿什利顶多去过两次亚特兰大。不,阿什利不可能爱上梅兰妮,因为噢,她绝不会弄错的!她,斯嘉丽,才是他心中所爱的人她心里很清楚!
斯嘉丽听到嬷嬷笨重的脚步声,把过道的地板震得直颤,于是赶紧把盘着的那条腿放下来,重新调整表情,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如果让嬷嬷发现有什么异样,那可就不得了了。嬷嬷觉得自己掌管着整个奥哈拉家,全家人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她都有责任照顾周全。他们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哪怕觉察到一丝可疑之处,她都会像猎犬一样闻风而动,一路追查到底。按照以往的经验,斯嘉丽知道,如果嬷嬷的好奇心没有立刻得到满足,就会把事情捅到埃伦那里,然后斯嘉丽就不得不向自己的妈妈全盘交代,要么就只能编造谎言搪塞过去。
嬷嬷从过道出来了。她是个壮实的老妇人,有着一双像大象一样精明的小眼睛。她的皮肤黑得发亮,拥有纯正的非洲血统,誓为奥哈拉家尽忠职守,流尽最后一滴血。她是埃伦的左右手,却令埃伦的三个女儿极为头疼,家里的其他仆人也都对她十分惧怕。她虽是黑人,但为人行事的准则很高,自尊心也极强,不亚于她的主人们,甚至比主人更甚。她从小便在埃伦奥哈拉的母亲索朗热罗比拉德的卧室伺候。罗比拉德太太是位举止优雅、鼻子高挺的法国女人,冷静严肃,十分讲究礼仪,无论是她的子女还是仆人,只要礼仪不周,就会受到相应的惩罚。嬷嬷原是埃伦的保姆,埃伦出嫁后她跟着从萨凡纳来到这偏远的内地。嬷嬷爱谁,就会对谁严格管教。她对斯嘉丽格外宠爱,也最为骄傲,所以对斯嘉丽看管得也就最紧,没有一丝懈怠。
“那两位少爷都走啦?为啥没留他们在这儿吃晚饭呢,斯嘉丽小姐?俺还特意嘱咐波克多摆两副刀叉了呢。你的礼仪都哪儿去了?”
“哦,他们一个劲儿地谈打仗的事,我都烦死了。要是晚饭时还这么没完没了的,再加上爸爸又掺和进来,嘴里林肯长林肯短的,那这顿饭我还吃得下吗?”
“俺和埃伦小姐在你身上费了多少心血啊,可你咋比干农活的人还不懂礼貌,真是白教你了。哎呀,怎么不裹上披肩呢,晚上风凉!早就跟你说过了,晚上不裹披肩容易受风着凉,会发烧的。快进屋去,斯嘉丽小姐。”
斯嘉丽故意无动于衷地转过身,不理会嬷嬷。幸好嬷嬷只顾着披肩,没注意到斯嘉丽的脸。
“不,我要坐在这儿看日落。夕阳多美啊。去把我的披肩拿来好吗,嬷嬷?我要坐在这儿等爸爸回来。”
“听你这声音像是着凉了。”嬷嬷疑虑地说。
“哎呀,哪有,”斯嘉丽不耐烦地说,“快去帮我拿披肩吧。”
嬷嬷拖着庞大的身躯,一摇一晃地走进门厅。随后斯嘉丽便听到嬷嬷站在楼梯口轻声呼唤楼上女仆的声音。
“喂,罗莎!把斯嘉丽小姐的披肩扔给我。”接着她又提高了嗓门喊道,“你真是个不中用的黑鬼!啥忙也帮不上。唉,还是得俺自己上楼去拿。”
斯嘉丽听到楼梯被嬷嬷踩得嘎吱作响,就像它疼得发出呻吟声一般。于是她趁机轻轻站了起来。等嬷嬷回来以后肯定又得继续叨叨,数落斯嘉丽待客不周,不懂礼数什么的。斯嘉丽觉得她现在心里已经够难受的了,要是再加上嬷嬷的唠叨,她就更受不了了。她站起身来,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去哪儿躲躲,好让心头的痛楚稍稍缓解一些。忽然,一个念头从她脑海中闪过,心中不禁燃起一线生机和希望。她的父亲下午骑马到十二橡树也就是威尔克斯家的庄园去了。他要去那儿把女黑奴迪尔茜买来。迪尔茜是奥哈拉先生的贴身男仆波克的老婆,但同时也是十二橡树的女仆总管和接生婆,归威尔克斯家所有。自从六个月前两人结婚后,波克就成天到晚地央求着主人把迪尔茜买过来,好让他们两口子团聚。杰拉尔德奥哈拉先生被波克缠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于是这天下午便去十二棵橡树谈这笔交易去了。
斯嘉丽寻思着,阿什利结婚这个可怕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爸爸肯定知道。就算今天下午他没听说什么,也肯定能察觉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或者感觉到威尔克斯家的异常喜悦。如果我能在晚饭前单独见到爸爸,也许就能弄清真相发现这只是那对孪生兄弟故意捉弄她的恶作剧罢了。
这个时候,杰拉尔德应该快回来了,如果斯嘉丽想单独见到他的话,只能去大路口的车道上迎他。于是斯嘉丽悄悄地走下前廊的台阶,边走边小心翼翼地回头张望,看嬷嬷有没有从楼上的窗户盯着她。还好,从那飘动的窗帘缝隙里,她并没有看到嬷嬷那张宽阔的黑脸和雪白的头巾,也没看到她眼带责备地隔着窗帘偷偷窥探。斯嘉丽这才壮起胆子,提起绿色花裙的裙摆,踩着小巧的缎带花边鞋,沿着小路朝车道飞奔而去。
砾石铺就的车道两边,墨黑的雪松枝条层层叠叠,在头顶上方相互交错,形成一个拱形,将长长的车道变成一条光影斑驳的隧道。斯嘉丽一跑到枝条交错的雪松下面,便放下心来,因为她知道这下就不会被房子里的人看见了。于是她便放慢了脚步。此时的她气喘吁吁,原来是她的紧身胸衣勒得太紧,跑几步就喘不上气来。但她还是尽可能快地往前走。很快她就走到了车道的尽头,走上大路。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拐了一个弯,来到树林,让一大片树林挡住她的身影,不让房子里的人看见她。
斯嘉丽脸蛋通红,喘着粗气,坐在一根树桩上等她父亲。以往这个时候,父亲早就回家了,不过她很高兴今天父亲回来晚了。她正好趁这工夫喘口气,平复一下情绪,免得让他起疑心。她急切地期盼着能快点儿听到父亲骑马时嗒嗒的马蹄声,看见他像平时那样玩命似的疾速冲上山坡。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仍不见父亲的身影。她望向大路的远处,痛楚又重新涌上心头。
“噢,这不可能是真的!”她心中暗想,“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呢?”
她顺着蜿蜒的大路望去,早上下了一阵雨,此时的大地呈现出一片血红。她的思绪早已沿着山路飘下山坡,穿过缓缓流淌的弗林特河,掠过杂草灌木丛生的泥泞河床,越过另一座山坡,最后来到了十二橡树,也就是阿什利所住的地方。而今这条路对她来说唯一的意义就是它通向阿什利和他的那座漂亮的白色房子。那房子耸立在山顶之上,其中有一根根精美的白色石柱,犹如希腊神庙般瑰丽华美。
“噢,阿什利!阿什利!”她心里想着,心跳也加快了。
从与塔尔顿家的孪生兄弟闲聊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斯嘉丽就一直惶然无措,怅然若失,心里冷冰冰、沉甸甸的。而现在,这种感觉被抛到了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两年来一直在她心中燃烧的爱恋之火。
现在想来还真是有些奇怪,从小到大,她似乎从来没有对阿什利动过情。小的时候,她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来来去去,也从来没有过什么想法。但自从两年前阿什利从欧洲游学三年归来,到她家登门拜访之后,她便立刻爱上了他,就是这么简单。
那一天,她站在前廊下,看着他骑着马沿着长长的车道缓缓而来。他穿着灰色的绒面呢上衣,一条黑色的宽边领带搭配上褶领衬衫简直完美无瑕。即使现在,她依然能回想起那天他衣着上的每个细节,一双皮靴锃光闪亮,领带夹上有个精美的美杜莎头像浮雕,头上戴着一顶巴拿马帽,一见到她,他就立刻把那顶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他翻身下马,把马缰扔给了一个黑人小孩,然后停下脚步,抬头凝望着她,一双朦胧的灰色眼睛里带着盈盈笑意,灿烂的阳光照耀着他的一头金发,就像给他戴上了一顶银光闪闪的帽子。只听他开口说道:“你长成大姑娘了,斯嘉丽。”说完他便轻快地走上台阶,轻吻了她的手。哦,还有他的声音!她永远也忘不了,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她的心头忽然被撩起的那份悸动,仿佛人生中第一次听到这么美妙的声音如此慵懒魅惑,如此浑厚磁性,又如此悦耳动听。
从那一刻起,她便要定了他,就如同她需要饭吃、需要马骑、需要柔软舒服的床睡一样,就是这么简单,不需要什么理由。
两年来,阿什利一直陪着斯嘉丽在县里各处走动,参加各种舞会、炸鱼宴、野餐,甚至旁听法庭审判。虽然他不像塔尔顿家的双胞胎兄弟或者凯德卡尔弗特来得那么频繁,也不像方丹家的几个小伙子那样殷勤,但是他几乎每周都会来塔拉拜访,从未间断过。
的确,他是从来没向她表白过心迹,那双清澈的灰色眼睛也从来没有像别的男人那样,对斯嘉丽显露过热情似火的光芒。然而然而她知道他爱她。这一点她绝不会弄错。因为直觉比理智更可信,而从经验而来的认知也告诉她,阿什利是爱她的。她经常会出其不意地发现,他的那双眼睛看着她的时候,目光既不迷离也不遥远,而是带着一种渴望和一丝忧伤,这令她十分困惑不解。她知道他是爱她的,但为什么他不向她表明呢?她实在是不明白。但在他身上,她不明白的事情还多着呢。
比如他这个人,始终彬彬有礼,却又深不可测、遥不可及。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斯嘉丽就更不用说了。在这个人人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地方,他的这种深沉含蓄实在令人颇为恼火。本地人平常的消遣活动,比如打猎、赌博、跳舞、谈论政治等等,他样样在行,跟其他年轻人相比毫不逊色,而且他还是全县最出色的骑手。但他又和其他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因为他并不把这些娱乐活动当作生活的全部和人生的目标。他爱好书籍和音乐,还喜欢写诗,在这一点上他从来都是孤独的,没有一个知音。
哦,他为何这般英俊,那一头金发为何这般迷人?他是多么温文尔雅,可为什么又那么难以亲近?他总爱滔滔不绝地谈论欧洲、书籍、音乐和诗歌等一些她毫不感兴趣的东西,她明明烦得要命,可与此同时为什么又对他如此痴迷呢?每当斯嘉丽和他在暮色下的前廊里闲坐谈天之后,她夜晚躺在床上总是会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她每每都会用同一句话安慰自己:下次他来的时候,肯定会求婚的。但每每下次来了之后,他便又走了,没有任何结果什么也没有,这反而使她心中的爱火愈加炽烈,愈加炙热。
她爱他,她要他,但看不懂他。她性格直率而单纯,就像吹过塔拉庄园的清风,犹如环绕塔拉庄园的黄色河流。她一辈子也弄不懂复杂的事情。而如今她却平生头一次遇到了一个性格复杂、高深莫测的人。
阿什利是个把闲暇时间都用来思考,而不是做事的人,这源于他们家族的传统,世代皆是如此。他喜欢沉醉于编织五彩斑斓的美梦,完全脱离现实。他自我陶醉在一个比佐治亚州更加美妙的内心世界,极不情愿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他冷眼旁观众人,既不喜欢,也不厌恶。他漠然对待生活,既不热忱,也不伤悲。他听凭天命,坦然接受一切,无论命运好坏,他都耸耸肩毫不在乎,转而沉浸到他喜爱的音乐和书籍,以及他自己编织的更美好的世界里去了。
他的心对斯嘉丽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可为什么却能俘获她的芳心呢?她自己也不明白。他谜一般的品性就如同一扇既无锁也没钥匙的门,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他身上种种令她困惑不解的谜团只会使她爱得更深。而他那奇怪而克制的追求方式只会使她更加坚定要拥有他的决心。总有一天他会向她求婚的,她对此一直深信不疑,因为她太年轻,太过娇惯,从来没尝过失败的滋味。如今却传来了这个可怕的消息,简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阿什利要和梅兰妮结婚了!这不是真的!绝不可能!
更何况,就在上个星期,他们俩在暮色时分一起从丽山庄园骑马回家时,他还对她说:“斯嘉丽,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斯嘉丽羞涩地垂下眼帘,内心却是一阵狂喜,心想幸福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可接着他又说:“现在先不告诉你!因为我们快到家了,时间来不及。哦,斯嘉丽,我真是个胆小鬼!”说完,他用靴刺踢了一下马,便跟斯嘉丽一起策马奔上山坡,送她回到了塔拉。
斯嘉丽坐在树桩上,回想着那几句曾使她感到无比幸福的话语,突然间悟到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一层可怕的意思。没准儿他要说的就是他快要订婚的事儿!
哎,老爸怎么还没回家!她的一颗心就一直这么悬着,简直太难受了。她再次急不可耐地望向大路的远处,然后再次大失所望。
夕阳西沉,天边的那一抹红霞已经渐渐淡为粉红。天空由原先的湛蓝渐变成知更鸟蛋一样淡雅的青绿色。夜幕悄然降临,暮色中的乡间超然宁静。薄暮笼盖四野,也笼罩在斯嘉丽周围。红色的犁沟和有如伤口一般开裂的路面已经不再显出神秘的猩红色,而是变成了普通的褐黄色。大路对面的牧场里,牛、马和骡子安静地站着,纷纷把头伸出围栏,等待着被主人赶回牲口棚去饲喂。它们很不喜欢牧场小溪边灌木丛投下的黑影,于是一个劲儿地朝斯嘉丽抽动着耳朵,似乎在感激有人陪伴。
河边沼地旁一棵棵高大的松树,白天在阳光的照耀下苍翠欲滴,洋溢着一股暖意,而此时,在这半明半暗的暮色之中却变得黑漆漆的。在昏暗天空的映衬下,那一排耸立的松树就好似一堵由许多黑色巨人组成的高墙,难以逾越,同时也遮挡住了脚下那条缓缓流淌的浑黄河水。河对面的山坡上,威尔克斯家高耸的白色烟囱渐渐隐没在周围浓密的橡树林里,与林中的阴影融为一体,只有远处点点的晚餐灯光,还能依稀照出那座房子些许的轮廓。春日里温和而湿润的气息阵阵袭来,带着新犁土地的温润和满目新绿的芬芳。
落日、春意还有满目新绿,这些对斯嘉丽来说都不是什么奇观异景。这些美景对她来说再平常不过,就像她呼吸的空气以及喝的水一样。除了女人的脸蛋、马匹、丝绸衣服之类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以外,她从来没有在别的事物上发现过美的存在。然而在朦胧的暮色中,塔拉庄园精心耕耘的田地上这一派静谧安详的景象,却给她纷乱不安的心带来了一丝宁静。她深爱着这片土地,就像爱她母亲在灯下祈祷时的面容,可她却从未意识到心中的这份深情。
然而,蜿蜒而寂静的大路上依然没有杰拉尔德的身影。要是她再等下去的话,嬷嬷一定会来找她,把她强拉回去的。但正当她望眼欲穿时,牧场的山脚下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惊得牛群和马匹四散开来。杰拉尔德奥哈拉正纵马穿过田野飞驰而来。
他骑着那匹膘肥体壮、腿部修长的猎马冲上山坡,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小男孩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他那头长长的白发在脑后随风飘扬,他一面扬鞭,一面大声喝马疾行。
尽管斯嘉丽心中充满焦急与不安,但此时她望着父亲策马前行的身影,仍由衷地为他骄傲和自豪。因为杰拉尔德的骑术的确精湛。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喝了点儿酒就爱骑马跳围栏,”她心想,“别忘了去年秋天他就是在这儿摔折了膝盖骨的。本以为他接受教训学乖了呢。而且他还跟妈妈发过誓,保证以后再也不跳了呢,结果还是这样。”
斯嘉丽一点儿也不怕她的父亲,甚至觉得他比她那两个姐妹更像是她的同龄人,因为他经常瞒着妻子偷偷跳跃围栏,就像小孩子做错了事没有被发现似的,让他心里感觉既罪恶又得意。而这与斯嘉丽和嬷嬷智斗得胜后的喜悦如出一辙。于是她立刻站起身来,准备欣赏爸爸纵马跳跃围栏的英姿。
只见高大健硕的骏马跑到围栏边,蓄势而起,毫不费力地跃过了栏边,如一只小鸟轻盈地掠了过去。马背上的骑手大声欢呼,在空中甩起长鞭,鬈曲的白发在脑后飘扬。杰拉尔德并没有看见站在斑驳树影中的女儿。到了大路之后,勒住马缰,拍了拍马儿的脖子,以示夸奖。
“县里哪匹马都比不上你,就连整个州里都没有比你再好的了。”他自豪地对着自己的坐骑说,虽然他已在美国生活了三十九年,但说话仍带着浓浓的爱尔兰米斯郡
口音。然后他赶紧捋了捋头发,弄平皱了的衬衫,整理好已经歪到耳后的领结。斯嘉丽知道他这么急急忙忙地整理衣装和仪容,是为了在妻子面前装出一副斯文得体的绅士模样,好让她相信他拜访完邻居之后,是稳稳当当地骑马回来的。同时斯嘉丽也知道,这是个好机会,既能趁机上前跟他搭话,又不用暴露自己真实的目的。
于是她故意放声大笑起来。果然不出所料,杰拉尔德被这笑声吓了一大跳。等认出她来之后,他那张红润的脸上便立刻显出局促不安的神色,同时还带着一丝桀骜。他下马有些吃力,因为他的膝盖有些僵硬了。他把马缰搭在手臂上,向斯嘉丽迈步走去。
“嘿,丫头,”他捏了捏斯嘉丽的小脸蛋,说道,“你一直在监视我呢,是吧?上星期是你妹妹苏埃伦,现在又轮到了你。要跟你妈妈告我的状,对吗?”
他沙哑、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愤愤不平,也带着几分讨好的口吻。斯嘉丽顽皮地啧啧几声,同时伸手去拉正爸爸的领结。他呼出的气息吹到她的脸上,她闻到了波旁威士忌的味道,还夹杂着淡淡的薄荷香味。再加上他身上散发出的烟草味、上了油的皮革味和马儿的气味,这些各种各样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便是父亲的味道。所以她会本能地喜欢上身上带有这种混合气味的男人。
“怎么会呢,爸爸,我可不像苏埃伦那样有事没事总爱告状。”斯嘉丽向他保证道,同时退后一步,像个行家似的打量着他重新整理好的衣装。
杰拉尔德个子不高,身高也就一米五多一点儿,但是健壮敦实,膀阔腰圆,脖子短粗,当他坐着的时候,生人乍一看还以为他人高马大的呢。他那两条粗壮的短腿支撑着笨重而厚实的身躯,脚上总是穿着能买到的最好最贵的皮靴,而且站着的时候两腿总是喜欢分开,就像个神气十足的小男孩。大多数威风得意的小个子都会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可在打谷场上,矮小好斗的公鸡却是鸡群中最受尊重的。杰拉尔德就属于后者。从来没人胆敢把杰拉尔德奥哈拉看成是可笑的小矮子。
杰拉尔德年届六十,一头鬈曲的头发已是一片花白。可他那张精明干练的脸上却一道皱纹都没有。一双目光锐利的蓝眼睛虽小,却炯炯有神,充满活力。他就像个年轻的小伙子一样活力四射且无忧无虑,从来没什么操心的事,唯一能让他费神的只有打牌时得算着该抓几张牌。他有着一张典型的爱尔兰人脸庞圆脸盘、面色红润、鼻子短小、嘴巴宽大,还有一副桀骜不驯、生性好斗的神情。在他的家乡,像他这种长相的人随处可见。
杰拉尔德奥哈拉虽然外表上看起来暴躁易怒,其实心地十分善良。看到黑奴挨骂噘着嘴,他都会于心不忍,就算是黑奴咎由自取,他也看不下去。要是听见小奶猫喵喵叫或者婴儿啼哭,他也会很心疼。但他生怕别人发现自己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其实不管是谁,只要跟他相处不到五分钟,就会发现他有一颗慈悲善良之心,可他自己却毫不知情。要是他知道了,自尊心一定会大为受挫,心里很难过。因为他喜欢大声发号施令,并自以为人人听到他的大嗓门,都会胆战心惊,唯命是从。但他从来都不曾发觉,庄园里上上下下只有一个声音令众人服从,不敢违背那就是他妻子埃伦的轻声细语。这是一个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秘密,因为庄园里的每个人上至埃伦,下到干农活的蠢笨黑奴对此都心照不宣,出于善意互相通好了气,让他相信他说的话就是法律。
斯嘉丽对他的火爆脾气和高声大叫更是毫不在乎。她是长女,而且如今杰拉尔德也清楚,在他的三个儿子相继死去之后,他这辈子不可能再有儿子了。所以他便不知不觉中把斯嘉丽当成了男孩来对待,这也让斯嘉丽觉得很开心,因为她比两个妹妹更像父亲。小妹妹卡琳,本名卡洛琳艾琳,生性娇弱,成天爱做白日梦。她的大妹妹苏埃伦,教名苏珊埃莉诺,最自命不凡,觉得自己特优雅,特有淑女风范。
再说,斯嘉丽和她父亲之间还有一项相互制约的同盟协议。如果杰拉尔德发现她不愿多走半英里路到大门口,而是直接翻围栏过去,或者跟小伙子在前廊的台阶上一起坐到很晚,他便会私下里严厉地训斥她一番,但绝不会把这事告诉埃伦或嬷嬷。而如果斯嘉丽看见爸爸违背了对妻子的誓言,依然偷偷纵马跳跃围栏,或者发现他打牌输了多少钱(她总能从县里人的闲聊中听到这事),她就会替爸爸保密,不会像苏埃伦那样傻乎乎的,在晚饭时把这事说出去。斯嘉丽和父亲两个人心照不宣,都知道如果这些事情传到埃伦的耳朵里,她只会伤心难过,而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伤害她那颗温柔的心。
斯嘉丽在渐渐黯淡的微光中看着自己的父亲,不知为何,一见到他自己心中便感到了一丝安慰。父亲身上那种粗枝大叶的活力和朴实粗犷的气息深深吸引着她。她是个最不擅分析的人,所以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或多或少拥有同样的品性,尽管埃伦和嬷嬷十六年来费尽心血想去掉她身上的这些特质,但结果还是白费力气。
“您这样就好多了,”她说,“我看没人会疑心您又偷着跳围栏了,除非您自己忍不住跟人瞎吹。可我觉得,去年您就跳这道围栏摔伤了膝盖,现在又跳同一个围栏——”
“哎呀,什么地方能跳、什么地方不能跳还得听自己女儿教训,那还得了?”他大声嚷嚷着,又捏了一下她的小脸蛋,“命是我自己的,不用你们管。咦,丫头,你跑这儿来干吗?披肩怎么没围上?”
看到父亲又用这种惯用的伎俩转移话题,避重就轻,斯嘉丽便一只手挽住他的胳膊,说道:“我在等您呢。没想到您这么晚才回来。我就是想知道您把迪尔茜买来了没。”
“买是买来了,可价钱真是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啊。不光买下了迪尔茜,还买下了她的小女儿普利茜。约翰威尔克斯几乎要把这俩人白送给咱们,但我杰拉尔德奥哈拉决不能让别人戳我脊梁骨,说我靠交情占人便宜。所以最后我死活让他收下了三千块钱,买下了那母女俩。”
“我的天啊,爸爸,三千块哪!而且您也没必要把普利茜也买来啊!”
“怎么?如今我得听自己女儿对我说长道短了吗?”杰拉尔德大声反问道,“普利茜这小姑娘挺讨人喜欢的,所以——”
“我见过她,是个又滑头又蠢笨的小家伙。”斯嘉丽不理会父亲的大吼大叫,冷静地说,“我看,恐怕是因为迪尔茜一个劲儿地央求,你才买下她的吧?”
杰拉尔德败下阵来,十分尴尬,他每当因为心软做了善事被人发现时就总是如此。斯嘉丽看着他被人一眼看穿的窘相,不禁开怀大笑起来。
“呃,是又怎么样?要是只买迪尔茜,她一天到晚老惦记着孩子,那买了她又有什么用呢?哎呀,反正我再也不许咱家的黑小子跟别处的女人结婚了,这也太贵了。好了,丫头,咱们回去吃晚饭吧。”
夜色渐浓,天空中最后一抹淡绿也已经褪去,春日的暖意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的凉意。而此时斯嘉丽还在踌躇,不知怎样才能提起阿什利这个话题且不让爸爸怀疑她的动机。这可就难了,因为斯嘉丽骨子里就直来直去,没有弯弯绕的这根筋。在这方面,杰拉尔德倒是跟她很像,一眼就能看穿自己女儿蹩脚的小花招,就像她也总能轻易就看穿他一样。而且他会直接拆穿,从不拐弯抹角。
“十二橡树那边的人都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凯德卡尔弗特也在那儿。谈妥了迪尔茜的事之后,我们大家就坐在前廊喝了几杯托迪酒
。凯德刚从亚特兰大回来,说那里闹翻了天,全都在说打仗的事——”
斯嘉丽忍不住直叹气。只要一沾战争和脱盟的话题,杰拉尔德叨叨好几个小时也停不下来。所以她赶紧说点儿别的把话题岔开。
“那他们有没有谈起明天的烧烤会?”
“我记得好像提起过。哦,想起来了,那个小姐她叫什么来着就是去年到这儿来过的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你也认识,她是阿什利的表妹哦,对了,梅兰妮汉密尔顿小姐她和她的兄弟查尔斯从亚特兰大来了,而且——”
“哦,这么说她真来了?”
“是啊,她是个文静可爱的姑娘,从不多嘴多舌,很有大家闺秀的样子。走吧,闺女,别磨蹭了。你妈妈会到处找咱们的。”
听到这个消息,斯嘉丽的心直往下沉。她还一直盼着梅兰妮汉密尔顿被什么事绊住留在亚特兰大来不了呢。梅兰妮那安静沉稳、甜美可人的性格与自己截然不同,就连父亲都对她连连称赞,逼得斯嘉丽不得不把话挑明。
“那阿什利也在吗?”
“对,他也在。”杰拉尔德放开女儿的手臂,转过身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她的脸,“你来这儿等我就是为这个吧?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干吗不直说呢?”
斯嘉丽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心里一阵烦躁,脸都涨红了。
“行了,说吧。”
她还是一声不吭,真恨不得能摇摇父亲,叫他闭嘴。
“他也在,还亲切地向你问好,也问你妹妹们好,说希望你们明天一定要参加烧烤会,别被什么事耽搁了。我跟他们保证你们一定会去的,”他别有所指地说,“好了,闺女,你和阿什利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她简短地回答道,然后拉了拉父亲的胳膊,“咱们回去吧,爸爸。”
“这下你倒急着回家了,”他说道,“可我偏就不走了,非得把这事弄清楚了不可。我就说嘛,看你最近有点儿不对劲儿。怎么着,他勾搭你了?向你求婚了?”
“没有。”她简单干脆地说。
“他以后也不会的。”杰拉尔德说。
斯嘉丽立刻火冒三丈,但杰拉尔德挥了挥手,让她冷静。
“别说了,孩子!今天下午我从约翰威尔克斯那儿听说了一件事,阿什利要和梅兰妮结婚了。他让我别说出去,因为订婚的事明天才会宣布。”
斯嘉丽的手顿时从他的胳膊上滑落下来。原来这是真的!
她的心立刻涌起一阵痛楚,就像在被一头野兽的利齿无情地撕咬着。她忍受着内心的痛苦,感觉父亲正凝视着她,目光中充满怜爱,也带着几分气恼。因为他正面对着一个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他爱斯嘉丽,但她总是问一些孩子气的问题,非逼着他说出答案不可,令他十分为难。埃伦什么都知道,斯嘉丽应该把心事跟她说才是。
“你这不是给自己丢脸也让全家人难堪吗?”他大吼起来,嗓门也提高了,他一激动就会这样,“你干吗非要追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呢?县里小伙子多的是,不是随便你挑吗?”
愤怒和受伤的自尊心反而令她心中的痛苦多少抵消了一些。
“我才没追他呢。我——我只是有点儿惊讶罢了。”
“骗谁呢!”杰拉尔德说。然后,他凝视着斯嘉丽那张备受打击的脸庞,又充满慈爱地安慰道:“对不起,我的女儿,但毕竟你还小,再说好小伙儿多的是。”
“妈妈嫁给您时才十五岁,我都已经十六了。”斯嘉丽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你妈妈跟你不一样,”杰拉尔德说,“她可从来不像你这么浮躁。好了,丫头,振作起来,下星期我带你去查尔斯顿
看望你的尤拉莉姨妈,听听那边各种关于萨姆特堡的消息,我敢保证,不出一个星期你准能把阿什利忘了。”
“爸爸总拿我当小孩儿看,”斯嘉丽心想,她又伤心又气恼,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以为只要拿件新玩具哄一哄,我就能把伤痛忘掉。”
“好了,别对我甩脸子,”杰拉尔德警告道,“你但凡有点儿脑子,早该嫁给斯图尔特塔尔顿或者布伦特塔尔顿了。好好想想吧,丫头。嫁给双胞胎中的哪个都行,这样一来,咱们两家的庄园就能连在一起了。我和吉姆塔尔顿会给你们盖一座漂亮的房子,就在那片松树林,也就是两家庄园交界的地方,另外——”
“别再把我当小孩儿看了行不行!”斯嘉丽大声喊道,“我不想去查尔斯顿,也不要什么房子,更不想嫁给那对双胞胎里的任何一个。我只想要”她连忙收住,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杰拉尔德的声音出奇地平静,语速也慢了下来,仿佛从来没有这么斟字酌句过。
“你只要阿什利,对吧?可惜你永远也不会得到他。就算他想娶你,我也不见得会答应,虽说我跟约翰威尔克斯的交情挺深。”他看着斯嘉丽惊愕的表情,继续说道,“因为我希望我的女儿幸福,可你跟他结婚是不会幸福的。”
“噢,我会的!我会幸福的!”
“你不会的,丫头。只有性格相近的人在一起才会幸福。”
斯嘉丽心头突然闪过一丝叛逆,她很想大声喊出来:“可你不是一直很幸福吗?你和妈妈的性格根本就不一样啊!”但她还是忍住了,因为害怕自己的无礼顶撞会气得老爸打她一巴掌。
“威尔克斯家的人跟咱不一样,”他继续慢慢吞吞、字斟句酌地说,“他们跟咱周围的人也不一样甚至跟我认识的所有家庭都不一样。这家人太古怪,所以他们最好还是在表亲之间通婚,好让他们这种古怪的性格在自己的家族里代代延续下去,别传给外人。”
“什么呀,老爸,阿什利一点儿也不——”
“别插嘴,丫头!我不是说他不好,其实我挺喜欢他的。我说他古怪,不是说他神经兮兮、疯疯癫癫的。我的意思是他跟别人不一样。他不像卡尔弗特家的人那样,为了赌一匹马可以把所有家当都押上,也不像塔尔顿家的小子,沾酒就来劲儿,回回喝得烂醉,更不像方丹家的那几个儿子,个个脾气火暴,性子莽撞,要是觉得谁小瞧了他们,立马就动手把那人宰了。这些人的古怪容易理解,看得清、摸得透。要不是上帝保佑,我杰拉尔德奥哈拉也会染上这些坏脾气的!我也不是说如果你成了阿什利的妻子之后,他会跟别的女人私奔,或者会动手打你。要真是那样的话,兴许你还会想开些,因为至少你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他古怪的地方跟别人都不一样,而且实在让人没法理解。我喜欢他,但他说的那些话十句里有九句我都听不懂。好了,丫头,跟我说实话,他要是絮絮叨叨地聊起什么书本啊、音乐啊,还有诗歌、油画之类的蠢东西,你能听得懂吗?”
“噢,爸爸,”斯嘉丽不耐烦地叫道,“要是我跟他结了婚,我会把他变过来的!”
“噢,是吗,你现在就能把他变过来吗?”杰拉尔德又气又恼地瞪了她一眼,“你对男人了解得还太少,更不用说阿什利了。没有一个妻子能改变自己的丈夫,连一丁点儿都改变不了,这点一定要记住。至于说要改变威尔克斯家的人丫头,你连想都别想!他们全家人都这样,一直都是这样,而且很可能以后也这样。我跟你说,他们家的人天生就这么古怪。瞧瞧他们那样儿,一会儿风风火火地奔到纽约,一会儿又跑到波士顿,就为了去听歌剧、看油画。而且他们还从北方佬那里成箱成箱地订法文和德文书!他们成天坐在那儿捧着书看,天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白日梦。有这闲工夫不如像正常人一样打打猎、玩玩牌,岂不是更好?”
“可要论骑马的话,县里没人能比得过阿什利。”斯嘉丽说,听到父亲把阿什利形容得这么无能,她感到很愤怒,“或许他父亲除外。说到打牌,上星期在琼斯博罗,您不还输给了阿什利二百块钱吗?”
“卡尔弗特家的小子又到处瞎传闲话,”杰拉尔德无奈地说,“要不然你怎么会知道我输了多少钱。阿什利可以和骑术最好的人骑马,也能跟牌技最好的人打牌而那个人就是我,丫头!而且我并不否认,要真喝起酒来,他甚至能把塔尔顿家的几个小子都给喝趴下了。这些事他样样都行,可就是样样都不上心,所以我说他古怪。”
斯嘉丽把嘴闭上了,心却不住地往下沉。父亲最后说的这一点,她实在无法反驳,因为她知道杰拉尔德说得没错。对于这些消遣娱乐,阿什利样样在行,但一点儿没放在心上。在这些大伙儿都喜欢做的事情上,阿什利只是出于礼貌才略显出一丝兴趣来。
杰拉尔德立刻看出了她沉默的原因,于是拍了拍她的胳膊,得意地说:“看吧,你也承认我说得没错吧,斯嘉丽!嫁给像阿什利这样的丈夫有什么好的呢?古里古怪的,威尔克斯家的人都这样。”然后,他又哄劝道:“刚才我提到了塔尔顿家的两个儿子,我可没有强迫你的意思。他们俩都挺不错的,但是如果你看中了凯德卡尔弗特的话,我也赞成。卡尔弗特家的人也都不错,都是好人,虽然他们家的老头儿娶了个北方佬。将来等我不在了别插话,亲爱的,听我把话说完!我要把塔拉留给你和凯德——”
“你就是把凯德放在银盘子上端给我,我也不要,”斯嘉丽恼羞成怒地大喊,“你别再把他硬塞给我了!我不想要塔拉,也不要什么破种植园。种植园一分钱都不值,要是——”
她刚想说“要是得不到想要的男人”这句话,但发现杰拉尔德已经被她轻慢的态度激怒了,因为他要送给自己女儿的是一份珍贵的礼物,是除了自己的妻子埃伦以外,他最珍爱的东西,他气得咆哮起来。
“斯嘉丽奥哈拉,你竟然站在这儿跟我说塔拉庄园这片土地一分钱都不值是吗?”
斯嘉丽倔强地点了点头。她伤心欲绝,已经顾不上会不会惹父亲生气了。
“土地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东西,”杰拉尔德大声喊道,两条短粗的胳膊伸展开来,振臂挥舞,气愤至极,“因为天底下唯有它是永恒不变的,你一定要记住!唯有它值得我们流血、流汗,为之斗争为之牺牲!”
“哦,爸爸,”斯嘉丽厌恶地说,“你说这话真像个十足的爱尔兰人!”
“爱尔兰人怎么了,难道应该感到羞耻吗?不,我为自己是个爱尔兰人而感到骄傲。别忘了,你也是半个爱尔兰人,小姐!不管是谁,哪怕身上只有一滴爱尔兰人的血,都会把他们赖以生存的这片土地看作自己的母亲。此时此刻,我真为你感到羞愧。我把世界上除了家乡的米斯郡以外最美的土地送给你,可你呢?你竟然看不上!”
杰拉尔德越说越气,越气越骂,正想痛快地大骂一顿时,却发现斯嘉丽那张愁眉不展的脸上忧伤的神情,于是便止住不骂了。
“当然了,你现在还小,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爱上这片土地的。只要你是爱尔兰人,就无法摆脱对土地的热爱。你现在还只是个孩子,只会为心上人而烦恼。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好啦,快拿定主意吧,你是选凯德呢,还是选那对双胞胎兄弟中的一个?另外埃文门罗家的小子也不错。到时候看我怎么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哎呀,爸爸!”
话已至此,杰拉尔德觉得实在没什么好谈的了,这种难题居然落在他的肩上,让他烦透了。再说,他把县里最出色的男孩给她列了个遍,让斯嘉丽随便挑,还要把塔拉也送给她,可她还是一脸苦相,这让杰拉尔德觉得很委屈。他本以为自己的女儿会欣然收下这份厚礼,拍着小手,雀跃不已,然后开心地亲他几下呢。
“好了,别再噘着嘴一脸不高兴了,小姐。你嫁给谁都行,只要他跟你情投意合,是个上等人,是个体面的南方人就成。女人都是先结婚之后才产生爱情的。”
“噢,爸爸,您这爱尔兰人的观念都老掉牙了!”
“老观念才有道理呢!瞧瞧那些口口声声要为爱结婚的美国人,尽瞎忙活,就像那些下人和北方佬一样!父母给定下的姻缘才是最幸福美满的。像你这样的傻孩子哪分得清好人和无赖呢?你看看威尔克斯家的人,为什么他们家世代都这么兴旺发达呢?还不是因为他们向来听从长辈安排,只跟门当户对、性格相仿的表亲结婚。”
“噢。”斯嘉丽失声喊道,杰拉尔德的话一针见血,使她彻底明白了这个可怕的事实终究会发生,无法挽回,于是旧痛未消,又添新愁。杰拉尔德看着女儿低头不语,黯然神伤,双脚不安地蹭着地。
“你不是在哭吧?”他笨拙地摸着女儿的下巴,想托起她的脸蛋,自己也愁眉紧锁,脸上写满了心疼和怜爱。
“没有。”她猛地把脸一扭,愤然说道。
“撒谎。不过我很为你骄傲,也很高兴,丫头,因为你身上还有这股傲气。希望在明天的烧烤会上也能看到你这股傲气。我可不想让全县的人在背后议论你,笑话你成天痴心想着一个只拿你当朋友,从没动过其他念头的男人。”
“他当然对我有这念头,”斯嘉丽心想,内心痛苦不已,“噢,他对我有感情!我知道他喜欢我,我能感觉到。要是再给我多点儿时间,我相信我一定能让他对我说出来噢,要是威尔克斯家的人别老认为他们必须得跟表亲结婚就好了!”
杰拉尔德拉起她的胳膊,挽在自己的手臂上:“咱们该回去吃晚饭了,这些事只有你知我知,我不想让你妈妈为这事操心你也别跟她说。擤擤鼻子吧,闺女。”
斯嘉丽用她那块破手帕擤了擤鼻子,然后父女俩手挽着手迈步走向昏暗的车道,马儿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快到家门口时,斯嘉丽正想开口再说什么,却发现妈妈正站在前廊下的阴影中。她戴着帽子、围着披肩、戴着连指手套。嬷嬷站在她身后,面色阴沉,就像雷雨前乌云压顶一般,手里拿着一个黑皮包,里面装着埃伦给黑奴看病时用的绷带和药品。嬷嬷那又大又厚的嘴唇向下耷拉着,生气的时候,下嘴唇能拉得比平时长一倍。现在嬷嬷的下嘴唇噘得老长,斯嘉丽知道她肯定是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心里正窝着火呢。
“奥哈拉先生,”埃伦看到父女俩从车道走过来,便唤道埃伦属于非常正统的那代人,即使在结婚十七年、生了六个孩子之后,也还是这么循规蹈矩,讲究礼节“奥哈拉先生,斯莱特利家有人病了。艾米的孩子生下来了,可是已经奄奄一息,所以必须得给那孩子受洗。我正要跟嬷嬷赶到那儿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询问语气,似乎是在征求杰拉尔德先生的同意,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礼节,却让杰拉尔德心里很受用。
“上帝啊!”杰拉尔德怒气冲冲地说,“那些穷白佬怎么偏偏在吃晚饭的时候把你叫去。我还要跟你说说亚特兰大那边关于打仗的传闻呢!去吧,奥哈拉太太。要是谁家有了什么事而你没去帮忙的话,那你是连觉也睡不安稳的。”
“她夜里净忙着去照顾那些黑鬼和穷白佬,从来就没睡安稳过。”嬷嬷一边嘟嘟囔囔,一边走下台阶,朝等在道边的马车走去。
“吃晚饭时替我照看一下吧,亲爱的。”埃伦一边说着,一边用戴着连指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斯嘉丽的脸颊。
虽然斯嘉丽在强忍泪水,但是妈妈的爱抚总是带着神奇的魔力,再加上从她丝绸衣裙的香袋里散发出的淡淡柠檬马鞭草香味,斯嘉丽不禁感到激动不已。对她来说,埃伦奥哈拉身上有种惊人的魅力,是永驻家中的奇迹,既令她敬畏,又让她着迷,并给她安慰。
杰拉尔德扶妻子上了马车,嘱咐车夫驾车小心点。托比给杰拉尔德赶车已经二十年了,听到主人教他怎么做分内的事,不由得噘着嘴生起闷气来,一脸不高兴。他赶车上路,嬷嬷坐在他旁边,两人都噘着嘴,一声不吭,非洲人生闷气时都是这个样子。
“要是我没给斯莱特利那个穷白佬家帮这么多忙,他们就得花钱上别处想办法,”杰拉尔德气呼呼地说,“到时他们也许就会愿意把他们那可怜的几英亩沼泽洼地卖给我了,到时县里也能摆脱这家穷白佬。”接着,他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恶作剧,又高兴起来:“来,闺女,咱们去告诉波克,就说我没有把迪尔茜买回来,反而把他卖给威尔克斯家了。”
他把马缰扔给了站在近处的一个黑人小孩,然后走上台阶。他早把斯嘉丽的伤心欲绝忘到脑后了,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去捉弄他的贴身仆人。斯嘉丽跟在他身后,慢慢走上台阶,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寻思着,其实她要是和阿什利结为夫妻,也未必比她父母这对更不般配。她平时也常常纳闷,为什么她那整天吵吵嚷嚷、性子迟钝的父亲会娶她妈妈这样的女人呢,因为无论是出身、教养还是性格,他们两人都相差甚远,简直是一天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