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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斯嘉丽奥哈拉小姐其实难称沉鱼落雁,但男人们在被她的魅力俘获之后,就很难注意到这一点了,塔尔顿那对双胞胎兄弟就是这样。她的面庞融合了两种特质,既娇柔又粗犷,前者源于她那拥有法兰西海滨贵族血统的母亲,后者则来自红脸的爱尔兰裔父亲。但搭配起来很是迷人,下颌尖尖,颚骨方方。一双淡绿色的眼眸不掺半点杂色。睫毛乌黑浓密,眼角微微上翘。两道粗黑的眉毛向上挑着,在她那木兰花般雪白的肌肤上画出一道靓丽的弧线。而这种肤色是南方的太太小姐们最为珍视的,以至于她们要用帽子、围巾和长手套去呵护它,毕竟佐治亚州的炎炎烈日很是灼人。

一八六一年四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斯嘉丽和塔尔顿家的两兄弟斯图尔特和布伦特,一起坐在她父亲的塔拉庄园前廊阴凉处,美如画中人。她身穿着一件崭新的绿色花布长裙,裙撑之上,十二码长的布料如波浪般摇曳生姿,与脚上那双她父亲刚从亚特兰大带来的绿色摩洛哥平跟鞋很是相配。长裙完美地勾勒出她那仅有十七英寸的腰身,在附近三个县里这细腰都可谓绝无仅有。合体的紧身胸衣包裹着一对虽然年方十六,但已完美发育的丰满乳房。但无论她那飘曳的长裙多么端庄,挽成发髻的头发多么顺滑,叠放在双膝上的白皙小手多么娴静,都无法掩饰住她的真性情。在那张娇美可人的脸上,绿色的双眸灵动任性,生机勃勃,与优雅的仪态很是不符。这仪态是被强行灌输的,源自她母亲的温和训诫与嬷嬷的严厉管教。只有那双眸子才真正属于她自己。

塔尔顿兄弟一边一个坐在她的两侧,懒洋洋地躺在长椅上。他们大声谈笑着,不时斜眼瞥向从那装点着薄荷叶的玻璃杯里透射出的阳光。他们大大咧咧地翘着修长的腿,穿着长及膝盖的长筒靴,小腿肌肉因长期骑马而颇为发达。两兄弟年方十九,身高一米八七,身材高挑,肌肉精壮,脸庞均被晒得黑黑的,头发也都是一样的赤褐色。他们的眼神愉悦却傲慢,两人身穿同样的蓝色外套和芥末色马裤,就像棉花丛中的两株棉桃似的一般无二。

午后的阳光播撒在屋外的院子里,把山茱萸笼罩在一片忽明忽暗的亮光之中。虽是草色新绿,但这些山茱萸早已开出了一簇簇洁白无瑕的花朵。兄弟俩的马就拴在车道旁,马匹都很高大,红红的毛发很像它们的主人。马的脚下围拢了一群瘦长且神经兮兮的猎犬,斯图尔特和布伦特两兄弟走到哪里,它们都会跟在后面。而在更远的地方,一只长着黑色斑点的随车犬趴在地上,把鼻子放在爪子上,像一名贵族一样超然世外,等待着两兄弟回家吃饭。

猎犬、马儿和双胞胎兄弟不只是常伴左右的伙伴,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近乎亲人的深层感情。狗、马和人,都像是同一种年轻、健壮、头脑简单的生物,光鲜阔气、举止优雅且精力旺盛。这两兄弟就和自己的坐骑一样骁勇而危险,但同时,对于那些知道如何掌控他们的人来说,又会表现得无比温存。

尽管一辈子都过着安逸的庄园生活,从一出生就被人伺候着长大,但前廊里这三人的脸上却不带一点娇生惯养的懒散模样。相反,他们倒像是那些经年累月在地里劳作、胸无点墨的农民。在北佐治亚州的克莱顿县 ,一切才刚刚起步,以奥古斯塔县、萨凡纳县和查尔斯顿县的标准来看,称之为原始也不为过。在南方那些更加庄重、开发较早的地区,很多人都对佐治亚州的乡下人很是看不起,但在北佐治亚,如果你能在某些重要的事情上精明强干,那么就算你没受过什么教育,也不会觉得丢人。而诸如种好棉花、骑马骑得漂亮、打枪打得准、舞步轻盈、知道怎么对女士们优雅地献殷勤以及像真绅士那样端酒杯,无疑就是那些重要的事。

在这些事情上,塔尔顿兄弟可以说是出类拔萃,但他们在学习书本知识方面的无能也是远近闻名。在这个县,他们家境优渥,有着比任何家族都要多的金钱、马匹和奴隶。可要说肚子里的墨水儿,在附近随便找个穷苦白人都比他们强得多。

这也是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兄弟俩能在这个四月的下午,悠闲地躺在塔拉庄园的前廊上的原因他们刚刚被佐治亚大学开除了。这可是他们两年里第四次被某所大学驱逐出门了。他们的两个哥哥汤姆和博伊德,也一起回家了,既然佐治亚大学不欢迎他们的这对孪生弟弟,那他们自然也不打算待下去了。斯图尔特和布伦特把这次被开除看成一个很棒的笑话,而斯嘉丽也觉得如此,因为自从自己离开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后,她也不愿再主动打开任何一本书了。

“我就知道你们两人不会拿开除当回事的,汤姆也是一样,”她说道,“但博伊德呢?他不是一直想要接受良好的教育吗?可你们却接二连三地把他从大学里拉了出来,先是弗吉尼亚大学,然后是阿拉巴马大学,接着是南卡罗来纳大学,现在又是佐治亚大学。照这么下去,他可一辈子都毕不了业了。”

“咳,他可以去帕玛利法官那里学法律呀,就在费耶特维尔,”布伦特满不在乎地反驳道,“再说,这又算什么大事?反正学期结束前我们都得回家来。”

“为什么呢?”

“因为要打仗了啊,傻瓜!我跟你们说,这仗迟早得打起来,我们总不能冒着枪子儿留在学校里吧?你们说呢?”

“你们心里清楚的,根本打不起来,”斯嘉丽有些厌烦地答道,“大家都是动动嘴而已。我告诉你们吧,阿什利威尔克斯和他父亲上周还跟我老爸说呢,说我们在华盛顿的特派员和林肯将会就邦联事宜达成一份呃友好的协议。总之呢,那帮北方佬不敢跟咱们动武的。所以不会打仗的,现在我一听这个词就心烦。”

“原来打不起来呀!”两兄弟装模作样地喊了起来,好像自己一直被人蒙蔽了似的。

“哎呀,我亲爱的,当然会打起来的啊。”斯图尔特话锋一转,“是,也许北方佬怕我们,但前天博雷加德将军用大炮把他们从萨姆特堡 赶跑了呀,这么一来他们不打也不行了。否则他们就变成人们眼里的懦夫了,而邦联的话——”

斯嘉丽挤出一个无聊又不耐烦的表情。

“你们要是再提‘打仗’这两个字,我就回屋去,然后把门关上。这辈子我还从没像现在这样对‘打仗’这个词那么厌恶过,当然‘脱离’也好不到哪儿去。老爸也是一天到晚地谈打仗,所有拜访我家的先生嘴里也都是什么萨姆特堡啊、州权啊、亚伯林肯啊什么的,我真是听腻了,现在一听这些字眼儿我就想大叫几声!结果你们这些男孩子嘴里聊的也都是这些,什么骑兵连之类的。今年春天所有的派对都被你们弄得没劲了,就因为这些破事儿。我现在觉得佐治亚州准备在圣诞节后退出邦联真是件大好事,省得你们把圣诞节也给我毁了。现在你们要是再敢提‘打仗’二字,我就马上回屋里去!”

她是认真的,因为她从来就忍受不了不以她为主题的谈话。不过她是笑着说这些话的,还刻意让脸上的酒窝显得更深些。同时她还灵动地眨着眼睛,那双浓密的黑色睫毛一张一合,仿佛俏丽的蝴蝶在欢快地扇动着翅膀。两个男孩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正中她的下怀。于是他们忙不迭地向她道歉,说不该让她感到心烦等等。他们非但没有因为她对战争毫无兴趣而看轻她,反而对她更珍视了。毕竟,战争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在他们看来,斯嘉丽的这种态度恰恰证明了她女人味十足。

在略施小计把他们从烦人的战争话题引开后,她终于开心地回到现实状况上了。

“你们俩这次又被学校开除了,你们的妈妈怎么说?”

两个男孩顿时回想起三个月前他们被弗吉尼亚大学勒令退学回到家后,他们母亲当时的反应,于是脸上显出很不自在的表情。

“哦,”斯图尔特说,“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因为汤姆和我们趁她还没起床,一大早就从家里溜出来了。汤姆去了方丹家,我们俩就直奔这儿来了。”

“那你们昨晚到家时,她没说什么吗?”

“昨晚我们真是撞了大运。我们快到家的时候,正好赶上妈妈上个月在肯塔基新买下的那匹种马被送来。家里一下子就乱成了一锅粥。不过那真是一匹健壮的好马啊,斯嘉丽,你一定得告诉你爸爸,让他快到我家去看看那家伙在被送来的路上,竟然把马夫给咬了,咬掉了一大块肉。后来被运到琼斯博罗 的火车站时,它又把我妈妈派去接站的两个黑鬼给踩伤了。我们俩还没到家,它就已经在马厩里闹腾了,差点儿把马厩给踢翻了,就连我妈之前的那匹老种马草莓,也被它折腾得半死。等我们到家时,看到我妈正在马厩里拿着一袋糖哄它,让它慢慢安静下来,结果还真管用。可那些黑奴却躲得远远的,眼睛瞪得老大,一个个都吓坏了。再一看我妈却在跟马说话,就像跟人聊天一样,那匹马就乖乖地吃着她手上的糖。要说跟马打交道,谁都没有我妈厉害。她看见我们来了就说:‘我的天啊,你们四个怎么又回家来了?你们这几个臭小子,简直比埃及十灾 还贻害无穷!’这时那匹马又开始喷着鼻息,嘶叫起来,还前腿腾空,用后腿站立起来。我妈急得对我们说:‘快滚开!没看见我的大宝贝被你们弄紧张了吗?我明早再跟你们四个算账!’我们一听,赶紧就跑回屋上床睡觉去了。今天一大早,趁她还没来得及逮我们,我们几个就开溜了,只留下博伊德一个人去应付她。”

“那她会不会打博伊德啊?”像县里其他人一样,斯嘉丽也向来看不惯矮小的塔尔顿太太粗暴地对待她那几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她不但时常对他们严厉打骂,而且在势不可遏的时候还会用马鞭抽他们。

比阿特丽丝塔尔顿可是个大忙人,她经营着一大片棉花种植园,手底下有上百个黑奴以及八个孩子,还拥有全州最大的养马场。她脾气非常暴躁,时常被她那四个到处惹是生非的儿子搞得七窍生烟。她不允许别人鞭打马匹或黑奴,但是对自己的几个儿子,她倒是觉得应该时不时鞭打他们几下,反正这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害处。

“她当然不会打博伊德。她从来都不怎么打他,因为他是老大,也是我们几个兄弟中个头最小的一个。”斯图尔特说,言语中显然对自己将近一米九的身高颇为自豪,“所以我们才把他留在家里,跟她作解释。老天爷啊,求您让我妈别再打我们了!我们都十九岁了,汤姆也二十一了,可她还把我们当成六岁小孩似的。”

“那明天威尔克斯家的野餐会,你妈妈会不会骑着那匹新买的马去参加呢?”

“她当然想骑了,可爸爸说那匹马太危险。再说,我们家里那些女眷也不会让她这么做。她们说,至少得让她像个贵妇那样,坐着马车去参加宴会。”

“但愿明天不会下雨,”斯嘉丽说,“这一个星期几乎天天都在下雨。要是把野餐会改成室内餐会,那可就太扫兴了。”

“哦,明天肯定是晴天,而且会像六月天一样炎热。”斯图尔特说,“你瞧那落日,从来没见过比这更红的了。看落日就能判断出明天的天气,准没错的。”

他们望着远方,越过杰拉尔德奥哈拉家那片绵延不绝、新犁过的棉花地,一直望向被落日映红的天边。太阳正缓缓落入弗林特河对岸的山峦后面,将那里晕染成一片深红。四月里的暖意也渐渐消退,隐隐透出一丝惬意的凉爽。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几场温暖而急骤的春雨之后,粉红色的桃花和有如繁星一般白亮的山茱萸竞相开放,将幽暗的河边湿地和远处的山峦装点一新。春耕已经临近尾声,佐治亚州的红土上被犁出一道道垄沟,在血红色的夕阳映照下显得更加绚丽猩红。湿润的土地正如饥似渴地等待着人们将它翻开,撒上棉花籽。一道道犁沟的顶部呈现出浅浅的粉红色,而沟壑两旁凹处则显出朱红、猩红和赭红色。庄园里那座白色的砖房看上去犹如伫立在茫茫红色海洋上的一座岛屿。海面上波涛汹涌,海浪翻腾,新月形的巨浪拍打着岸堤,瞬间凝滞,粉红色的浪尖随即碎成点点浪花。这里见不到像佐治亚州中部平坦的黄土地和沿海种植园里肥沃的黑土地上,那种笔直而绵长的犁沟。佐治亚州北部是连绵起伏的山麓丘陵,因此这里的田地被犁成无数条弯弯曲曲的垄沟,以防肥沃的土壤被雨水冲刷到低处的河床里去。

这是一片粗犷的红土地,大雨过后如血一般猩红,而干旱期间则像红砖的粉屑一般。这里是世界上最优良的棉花产地。在这片人间乐土上,有一座座洁白的房屋,有一片片宁静安详的耕田,还有一条条缓缓流淌的黄色河流。但这里也是一个对比鲜明的地方,既有最明媚灿烂的阳光,也有最浓密幽深的荫翳。种植园里的开阔地和绵延数英里的棉花田迎着和煦的阳光展露笑颜,看上去是那样的平和而满足。而在这些地方的边缘则是一片未开垦的林地,即使在最酷热的午时,也依然幽暗清凉,充满神秘,又带着一丝邪气。一棵棵古松簌簌作响,仿若耄耋老人在耐心地等待,轻声叹息着提醒人们:“当心!当心啊!你们曾是属于我们的,我们一定能再次将你们夺回来。”

坐在前廊里的三个人听到了马蹄声、马具上铃铛的响声以及黑人们爽朗的谈笑声,看来是田地里干活的人牵着骡马收工回来了。屋里传来斯嘉丽的母亲埃伦奥哈拉轻柔的声音,她在召唤那个给她提着钥匙篮的黑人小女孩。小女孩则用尖声的童音回答道:“来了,夫人。”接着,便听到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似乎是朝后面的熏肉房走去,埃伦要到那儿去给这些收工回来的人分发食物。随即又是一阵瓷器和银质餐具叮叮当当的响声,那是塔拉的男管家波克在摆放晚餐用的餐具了。

听到这些声音,这对孪生兄弟意识到他们该起身回家了。但他们不想回去面对自己的母亲,于是一直在塔拉的前廊逗留,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斯嘉丽会邀请他们留下来吃晚饭的期望。

“对了,斯嘉丽,咱们说说明天的事吧,”布伦特说,“不能因为我们之前不在这儿,不知道野餐会和舞会的事,明儿晚上你就不跟我们跳个痛快啊。你还没有答应别人吧?”

“哦,我答应了!我怎么知道你们俩都会回来呢?我才不想就为了等你们俩,让自己成了舞会上受冷落的可怜虫。”

“你会成为受冷落的可怜虫?”两个男孩乐得前仰后合,“这样吧,亲爱的。你第一支华尔兹跟我跳,最后一支跟斯图跳,所有华尔兹就只跟我们俩跳。跳完了跟我们一起去吃晚饭。然后我们就像上次的舞会那样,坐在楼梯的台阶上,让金西嬷嬷再给咱们算一次命。”

“我可不喜欢让金西嬷嬷算命。你们知道的,上次她说我会嫁给一个一头黑发、一脸黑长胡子的男人。而我讨厌黑头发的男人。”

“你喜欢红头发的,对不对,亲爱的?”布伦特咧嘴一笑,“好了,快答应我们吧,答应所有的华尔兹舞就只跟我们俩跳,然后还得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你要是肯答应,我们就告诉你一个秘密。”斯图尔特说。

“什么秘密?”斯嘉丽一听到“秘密”这个词,就像个小孩一样兴奋起来,“是不是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听到的那个消息,斯图?如果是的话,你知道我们答应过不说出去的。”

“这个嘛,是皮蒂小姐告诉我们的。”

“哪位小姐?”

“你知道的,就是阿什利威尔克斯的远房表亲,住在亚特兰大的那位皮蒂帕特汉密尔顿小姐也就是查尔斯和梅兰妮汉密尔顿的姑妈。”

“哦,我知道,就是那个傻乎乎的老太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比她更傻的人呢。”

“呃,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等回家的火车时,她的马车正巧经过车站,她就停下来跟我们聊了几句。她告诉我们,明天晚上在威尔克斯家的舞会上,要宣布某个人订婚的消息。”

“哦,这个我知道,”斯嘉丽有些失望地说,“是他的傻侄子查尔斯汉密尔顿和哈妮威尔克斯的婚事。他们迟早会结婚的,这事都传了好几年了,人人都知道,只不过查尔斯本人却好像对这事不冷不热的。”

“你觉得他傻吗?”布伦特问道,“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你可是尽让他围着你转呢。”

“他非要围着我转,我有什么办法。”斯嘉丽不屑地耸了耸肩,说道,“我觉得他那个人太娘娘腔了。”

“不过,明晚要宣布订婚的不是他,”斯图尔特得意扬扬地说,“而是阿什利和查尔斯的妹妹梅兰妮小姐!”

斯嘉丽虽然脸上不动声色,但嘴唇唰的一下变白了就像冷不防被人猛击了一拳似的。她太过震惊,一时间呆住了,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盯着斯图尔特,脸上依旧十分平静,但从来都是一根筋的斯图尔特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只是感到很惊讶,对这事很感兴趣罢了。

“皮蒂小姐说,由于梅兰妮小姐身体一直不太好,他们本来打算明年再宣布婚事的。但是现在到处都在谈论打仗的事,他们两家人都认为还是尽早结婚的好。所以他们决定在明晚的晚宴上宣布这件事。好了,斯嘉丽,你看我们已经把秘密告诉你了,所以你也得答应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哟。”

“我当然答应。”斯嘉丽机械地说。

“还有只跟我们俩跳华尔兹舞哦?”

“行。”

“你真是太好了!我敢打赌,其他的小伙子一定会气疯的。”

“让他们气死好了,”布伦特说,“咱们俩足以对付那些家伙。对了,斯嘉丽,那早上烧烤会的时候,你也跟我们坐一块儿吧。”

“什么?”

斯图尔特重复了一遍他的请求。

“当然。”

这对孪生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高兴得不得了,可又觉得有点惊讶。虽然他们自认为是斯嘉丽中意的追求者,可他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她的青睐和厚爱。通常,她总是对他们的请求一再搪塞,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逼得他们苦苦恳求。要是他们求而不得,生闷气了,她就会开怀大笑。一旦他们生气了,她就会故意冷落他们。而现在,她却欣然答应了明天一整天都跟他们待在一起烧烤会时坐在一起,所有的华尔兹舞都和他们一起跳(他们下定决心务必要让明天所有的舞曲都是华尔兹),甚至晚宴时也跟他们在一起。这样的话,即使被大学开除也值了。

突如其来的成功令他们喜出望外,心潮澎湃。他们继续逗留不走,谈论着烧烤会、舞会以及阿什利和梅兰妮,还不时打断对方的话,互相揶揄贬损,说笑逗乐。同时他们也多番暗示,希望斯嘉丽邀请他们留下来吃晚饭。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察觉到斯嘉丽一直没怎么说话。于是不知怎的,气氛突然就变了。至于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对孪生兄弟也搞不清楚,他们只是觉得整个下午的愉快时光似乎悄然而逝,一去不回。尽管聊天的时候,斯嘉丽能得体地给出适当的反应和回答,但这两兄弟所说的话,她好像根本没听进去。他们觉察到了某种令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并对此感到十分困惑和不安。他们又恋恋不舍地赖了好一会儿,最后才看了看表,不情愿地站起身来。

最后一抹残阳斜照过新犁的田地,即将西沉。河对岸一片高大挺拔的树木在渐渐幽暗的暮色中变得斑驳。家燕轻快地从庭院上空掠过,一群群鸡、鸭和火鸡摇摇晃晃、趾高气扬地从田地里走了回来。

斯图尔特大喊了一声:“吉姆斯!”不一会儿,一个和他年纪相仿、身材高大的黑人小伙子气喘吁吁地绕过房子,朝道边拴着的马匹跑去。吉姆斯是汤姆的贴身仆人,就像他们的狗一样,终日伴随他们,不离左右。他曾是他们儿时的玩伴,在他们十岁那年,被送给了两兄弟,归他们所有。塔尔顿家的猎狗一看到他,便立刻从红土地上站起来,一脸期待地等候着主人的到来。兄弟俩鞠躬行礼,和斯嘉丽握手告别,并告诉她,明天一大早便会赶到威尔克斯家,恭候她的到来。之后他们便匆匆忙忙走过人行道,纵身上马,沿着两旁栽满雪松的大道飞驰而去,边骑着马边回过头来,摘下帽子朝斯嘉丽挥舞着,向她道别。吉姆斯则紧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拐了个弯,塔拉便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不见了。在一丛山茱萸树下,布伦特勒住马缰停了下来。斯图尔特也跟着停下。黑人男孩在他们身后几步远处也停了下来。缰绳一松,那几匹马便趁机低下头,伸长脖子去啃春天嫩绿的青草。几只耐心十足的猎狗也再次趴在柔软的红土地上,抬头仰望着渐渐幽暗的暮色中盘旋在天空的燕子,眼神中充满渴望。布伦特那张天真单纯的宽阔脸庞上写满了困惑,甚至带着一丝愤愤不平。

“我说,”他说,“你不觉得她可能会留我们吃晚饭吗?”

“我本来觉得她会的,”斯图尔特说,“所以一直在等她开口,可她却一点儿表示都没有。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是觉得她应该留我们吃饭的。毕竟这是我们回家后的第一天,而且她也好一阵子没见咱们了。更何况我们还有一大堆事要告诉她呢。”

“我看咱们刚来的时候,她还是挺高兴看见咱俩的。”

“我也这么觉得。”

“可后来,估摸也就半个小时前吧,她就不怎么说话了,好像忽然心烦了。”

“我也发现了,但我当时没在意。你觉得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不知道。你说,会不会是咱们说了什么惹她生气了?”

两人都琢磨了一会儿。

“我什么也想不出来。再说,斯嘉丽要是生气的话,人人都能看出来。她可不像有些女孩那样,把什么都藏在心里。”

“是啊,这正是我喜欢她的地方。她生气的时候,不会对你冷冰冰的,一副可恶的样子她会直接告诉你。但看样子的确是咱们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让她像病了一样不说话了。我敢发誓,咱们刚来的时候,她真的很高兴看到我们,而且应该是想要留咱们吃晚饭的。”

“你不觉得是因为咱俩被学校开除了,她才生气的吗?”

“什么呀,不可能的!别犯傻了。咱们告诉她这事时,她还笑得前仰后合呢。再说了,斯嘉丽也不比咱们更爱读书。”

布伦特在马鞍上转过身,召唤他的黑人男仆。

“吉姆斯!”

“是,少爷,什么事?”

“你刚才听到我们和斯嘉丽小姐的谈话了吗?”

“没啊,布伦特少爷!俺们哪敢偷听白人老爷的谈话呢?”

“偷听,我的天哪!还有你们这些黑鬼不知道的事?分明是在撒谎。我亲眼看见你在前廊拐角那儿鬼鬼祟祟的,然后又蹲到了墙边的茉莉花丛底下。说吧,你听到我们说什么了让斯嘉丽小姐不高兴或者让她伤心了?”

听他这么一说,吉姆斯便打消了原先的念头,不再谎称刚才没偷听了。他皱起黑黑的眉毛,说道:“没啥啊,少爷。俺真没听到您二位说过啥气她的话。俺看她挺高兴见到您二位的,而且吧,她一直乐得就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呢。可是吧,后来一提到阿什利先生和梅丽汉密尔顿小姐要成亲的事,她就像小鸟见了老鹰似的,立马蔫了。”

兄弟俩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可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吉姆斯说的没错。可我还是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斯图尔特说,“上帝啊!阿什利对她来说只是个朋友罢了,没什么的。她又不喜欢他,她喜欢的是咱们。”

布伦特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他说,“是不是因为阿什利没有把他明晚要宣布订婚的事先告诉她这位老朋友,而是先告诉了别人,所以她才生气的呢?毕竟女孩子对这种事总是很在乎的。”

“哦,也许吧。可是,就算他没告诉她明天要宣布这事,那又怎么样呢?本来就是要保密,好给大家一个惊喜的嘛。况且男人有权对自己订婚的事保密,不是吗?要不是梅丽的姑妈把这件事泄露给我们,我们也不会知道啊。可斯嘉丽肯定也不是现在才知道阿什利要和梅丽小姐结婚的呀。你想,就连咱俩也都是好几年前就知道这事了。毕竟威尔克斯家和汉密尔顿家向来都是在自己的表亲之间通婚。所以人人都知道他俩十有八九是要结婚的,你看哈妮威尔克斯不是也要和梅丽小姐的哥哥查尔斯结婚了吗?”

“好吧,算了,反正我怎么想也想不通。但她没有留我们吃晚饭这一点的确让我感到很遗憾。老实说,我真不想回家去听咱妈叨叨咱们哥儿几个被学校开除的事。毕竟这可不是第一次了。”

“也许博伊德这时候已经把她安抚好了呢。你也知道,那家伙别看个子矮,嘴倒是能说会道的,几句话就能把老妈劝消气,每次都能把她哄好。”

“没错,博伊德倒是有这本事,但也得费些功夫了。他得云山雾罩地跟老妈绕圈子,直到把她绕糊涂了,她才不得不缴械投降,还告诉他少说话保护好嗓子,留着这副好口才当律师去。可眼下他可能还没时间准备好开场白呢。跟你说,我敢打赌咱妈现在还在一心想着那匹新买来的好马,说不定得到今天晚上,她坐下来吃晚饭看见博伊德时才会想起来咱们又回家了。而且吃晚饭时,她的火气会越来越大,估计得等吃完饭才会好点儿。所以晚上十点之后,博伊德才能抓着机会跟她解释,说既然校长以那种态度跟咱俩谈话,那么不管是谁继续留在学校里都挺没面子的。跟老妈这一谈时间可就长了,估计得谈到半夜,他才能设法把老妈对咱的怒气转移到校长身上,然后她就会怒气冲冲地对博伊德说为什么没把那家伙一枪给毙了。所以现在不行,咱们得过了半夜才能回家。”

兄弟俩你看着我,我瞧着你,闷闷不乐。无论是野性难驯的烈马,还是打架斗殴,或是邻居对他们的愤怒和不满,他们都毫不畏惧。唯一害怕的是他们那位红发的母亲,害怕她劈头盖脸的数落和狠狠抽打在他们屁股上的马鞭。

“唉,我说,”布伦特说,“要不干脆咱们到威尔克斯家去算了。阿什利和姑娘们一定会乐意留咱们吃晚饭的。”

斯图尔特看上去有些不安。

“不行,咱们还是别去了。他们肯定正忙活着准备明天的烧烤会呢,再说”

“哎呀,我把这事给忘了,”布伦特连忙说,“那咱们就别去了。”

他们冲着自己的马喝了两声,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骑了一阵。斯图尔特褐色的脸颊上泛起了一片尴尬的红晕。直到去年夏天之前,斯图尔特都一直在追求威尔克斯家的茵迪娅,并得到了双方家人以及全县人的认可。县里的人都认为,没准儿一向冷静克制的茵迪娅威尔克斯能够让他消停些。无论如何,他们都热切地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也许斯图尔特确实找对了对象,但布伦特对此并不满意。虽然他挺喜欢茵迪娅,但他觉得这姑娘太普通,而且太温顺了,要是他的话,绝对不会像斯图尔特一样爱上她。这对孪生兄弟第一次在兴趣上产生了分歧。看到自己的兄弟竟然看上这么一个毫不出众的女孩,布伦特觉得有些气恼。

后来,去年夏天的时候,在琼斯博罗橡树林里的一次政治演讲会上,他们俩都一下子注意到了斯嘉丽奥哈拉。其实他们认识她已经很多年了,而且从小就很喜欢跟她玩儿。因为她不仅会骑马,还会爬树,样样都不比男孩逊色。但现在他们惊讶地发现,斯嘉丽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妙龄少女,而且可以称得上艳压群芳,在众人之中最为迷人。

他们第一次注意到,她那绿色的双眸飞波流转,顾盼生辉,一笑起来,就会显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她的手如柔荑,玉足纤纤,盈盈一握的腰肢更是绰约多姿。他们的妙语隽言令她喜笑颜开,不时发出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一想到在她心里他们俩是多么出类拔萃,他们就备感振奋,更加卖力地表现自己。

那是兄弟俩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日子。自那之后,每当谈起这事来,他们俩都感到很纳闷,怎么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斯嘉丽这么迷人呢?其实,他们永远也找不到确切的答案,因为那天斯嘉丽是有意要引起他们注意的。她无法容忍有人不爱她而爱别人,这是她的本性使然。因此,那天在演讲会上,当她看到茵迪娅威尔克斯和斯图尔特在一起时,心中便激起了征服的本能。然而,她并不满足于只占有斯图尔特一人,还要把布伦特也引诱过来。最后她果真把这两兄弟的心统统俘获了。

现在他们两个人都深深爱上了她。布伦特曾经半心半意地追求过来自洛夫乔伊的莱蒂门罗,但如今无论是茵迪娅威尔克斯还是莱蒂门罗,都被这两兄弟远远地抛在脑后。如果斯嘉丽选择了他们当中的一个,被拒绝的那个又该怎么办呢?这对孪生兄弟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反正到时候再说。眼下,兄弟俩爱上了同一个女孩,他们对此感到十分满意,因为他们之间不存在一丝嫉妒之心。这种情形让他们家的邻居们颇感新奇,也让他们的母亲十分苦恼,因为她一点儿也不喜欢斯嘉丽。

“如果那个小妖精真的选了你们中的一个,那你们就自认倒霉吧,”她抱怨道,“没准你们两个她都要了,那你们就搬到犹他州去做摩门教徒 好了不过我估计人家还不一定要你们呢……可最让我担心的是,总有一天你们俩会为了那个两面三刀的绿眼小狐狸而争风吃醋,喝得烂醉,甚至会掏出枪来自相残杀。不过嘛,如果真走到了那一步也不是什么坏事。”

自从那次演讲会之后,斯图尔特在茵迪娅面前就变得不自在了。茵迪娅从没有因他突然移情别恋而对他严加指责,更没有旁敲侧击和明里暗里地表示出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因为她是个正派而有教养的大家闺秀,不屑于此。但斯图尔特却觉得对她有愧,因此当他跟她在一起时,总会觉得良心不安。他知道他已经让茵迪娅爱上自己了,也知道现在她依然还爱着他,所以他深感自责,觉得自己有失绅士风度。不过,他仍然很喜欢她,敬重她的文静贤淑、博学多才,以及一切高洁的品性。但可惜的是,跟活泼靓丽、千娇百媚的斯嘉丽比起来,茵迪娅还是太过苍白而无趣,总是一成不变。与茵迪娅在一起时,他始终清醒冷静,可一到斯嘉丽面前,他便意乱情迷、不知所措起来。光这一点就足以使一个男人心猿意马,纵使被迷住心窍,也会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唉,那咱就上凯德卡尔弗特家去吃晚饭得了。斯嘉丽说凯思琳已经从查尔斯顿回来了。说不定她会带来一些关于萨姆特堡的最新消息。”

“凯思琳可不会。我敢跟你打赌,她甚至连萨姆特堡就在港口边上都不知道,更不晓得那里曾经挤满了北方佬,后来被咱们全给轰跑了。她脑子里只有舞会,还有到处招蜂引蝶。”

“那去听她叨叨些小道消息也挺有意思的嘛。再说咱总得找个地方待着啊,得等老妈上床睡觉之后才能回家呢。”

“哎呀,真见鬼!不过我倒是挺喜欢凯思琳,她这个人蛮有趣的。另外我也想打听一下卡萝瑞特和其他查尔斯顿人的消息,可要我跟她的那个北方佬继母坐在一起吃饭,那还不如杀了我呢。”

“别对人家那么刻薄,斯图尔特。她人挺好的。”

“我不是对她刻薄。我只是挺可怜她的。但我不喜欢让我觉得可怜的人。而且她总是在你周围转来转去瞎忙活,想尽力招待你,让你觉得舒服自在,但结果适得其反,倒把你弄得很烦!对了,她还说咱们南方人都很野蛮,甚至跟咱妈也这么说。其实她很怕咱们南方人,每回看到咱们她都吓得要死,那样子就像一只蹲在椅子上瘦小枯干的老母鸡似的,瞪着两只怯生生的眼睛,目光呆滞,一有动静就立刻扑棱起翅膀来,咯咯大叫。”

“这也不能怪她,谁让你一枪把凯德的腿给打伤了呢。”

“咳,我那是喝醉了,不然也不会干出这种事来。”斯图尔特说,“再说,凯德从来没因此记恨过我。凯思琳、雷福德和卡尔弗特先生也没有怪我。只有那个北方佬后娘,哭哭啼啼,哇哇乱叫,骂我野蛮,还说他们这种体面人跟我们这些粗鄙的南方人在一起,简直有生命危险。”

“行了,你也别怪她。她是个北方佬,不是太懂礼数。毕竟你打伤了凯德,而凯德是她的继子。”

“切,少来了!那她也不能骂我啊!你还是老妈的亲儿子呢,上次托尼方丹开枪打你腿时,老妈发火了吗?没有。她只是派人请来了老方丹大夫给你包扎伤口,还问大夫托尼一向枪法很准,这次怎么打偏了,是不是酒喝太多,找不着准星了。托尼听了这话,简直快气疯了,你还记得吗?”

两兄弟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咱妈可真是绝了!”布伦特由衷地钦佩道,“她总是能不负你的期望,每件事都办得漂亮利索,绝不会让你在人前难堪。”

“没错,不过今晚回家以后,她很有可能会当着老爸和女孩们的面数落咱俩,让咱俩难堪。”斯图尔特愁眉苦脸地说,“唉,布伦特,我想咱们恐怕是去不成欧洲了。你也知道,老妈说过如果咱俩再被学校开除的话,她就不带咱去欧洲观光旅行了。”

“去它的什么破旅行!我们才不在乎呢,对吧?欧洲有什么好看的?我敢打赌,欧洲有的,咱佐治亚州都有,我就不信那些外国佬能拿出什么稀罕东西来。我敢说,他们的马绝对没咱的马跑得快,他们那儿的姑娘也没咱这儿的漂亮。而且他们那儿的任何一款黑麦威士忌酒都没有咱爸的酒够味儿。”

“可阿什利威尔克斯说欧洲那儿有很多景色优美的地方,还有优雅动听的音乐。阿什利可喜欢欧洲了,老是听他提起那里。”

“这个嘛你也知道威尔克斯家的人。他们就喜欢音乐、书籍和风景什么的。老妈说这是因为他们的祖父是从弗吉尼亚来的。她说弗吉尼亚人都崇尚这些东西。”

“让他们喜欢去吧。我呢,只要有好马骑,有好酒喝,有好姑娘让我追,再有个坏小妞供我取乐就够了。谁乐意去欧洲谁去……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是咱们去了欧洲,这里打起仗来怎么办?赶回家都来不及。我宁愿参军去打仗,也不去欧洲。”

“我也是,只要开战,我就……有了,布伦特!我知道咱们去哪儿吃晚饭了。咱们骑马穿过沼泽地到埃布尔温德那儿去吧,告诉他咱兄弟四个又都回家了,愿意随时去参加军训操练。”

“这主意好!”布伦特兴奋地叫起来,“咱们还能打听打听骑兵连里的消息,弄清楚他们到底用哪种颜色来做军服。”

“如果是阿拉伯式的制服 ,那打死我也不参军。穿着那种像口袋似的红裤子,感觉太娘娘腔了,看着就跟女人穿的红法兰绒衬裤一样。”

“二位少爷是要去温德先生家吗?要是去的话,怕是没什么好饭可吃啊,”吉姆斯插嘴道,“因为他们家的厨子死啦,还没买到新的。他们找了个干农活的女奴做饭,他家的奴隶告诉我,她是全州做饭最难吃的厨子了。”

“我的天啊!他们怎么不再买个厨子呢?”

“那些穷白佬哪买得起啊!他们家的奴隶从来没超过四个。”

吉姆斯毫不掩饰自己轻蔑的语气,因为塔尔顿家有一百个黑奴,所以吉姆斯的社会地位很稳固,像所有大种植园主手下的那些黑奴一样,他很看不起只拥有寥寥几个黑奴的小农场主。

“竟敢这么说话,非得用鞭子抽掉你一层皮不可。”斯图尔特厉声喝道,“不准叫埃布尔温德先生穷白佬,他是不富裕,但也不是穷鬼。我决不允许任何人说他的坏话,不管黑人还是白人。整个县里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要不骑兵连怎么会选他当少尉呢?”

“俺也一直想不通呢,少爷。”吉姆斯面对主人的斥责依然面不改色,“俺觉得吧,这营队的长官应该从有钱的白人老爷里选,不该在没出息的穷白佬里边挑。”

“他不是穷白佬!别拿他跟斯莱特利家那种真正的穷白佬比。埃布尔只是不太富而已。毕竟他只是个小农场主,没有大种植园。小伙子们都认为他够资格,选他当少尉了,哪容得你们这些黑鬼在这儿乱嚼舌根,说三道四的。骑兵连选了他,自有他们的道理。”

这支骑兵连是三个月前组建的,正好是佐治亚州退出邦联的当天。从那时起,刚入伍的士兵们就一直蓄势待发,时刻准备参战。骑兵连的名字还没定下来,不过提议的人倒不少。人人都给出主意,而且还都各持己见,就连在军服的颜色和样式等问题上也都看法不一。起什么名字的都有,比如“克莱顿野猫”“噬火英雄”“北佐治亚轻骑兵”“义勇军”“内陆步枪队”(但是骑兵连的武器装备只有手枪、军刀和猎刀,没有步枪),此外,还有什么“克莱顿灰衣连”“铁血雷霆”“勇猛豪侠”等等,五花八门,各有各的拥趸。所以,在名称还没有敲定之前,人们都把这支队伍称为“骑兵连”。尽管后来这支队伍最终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号,但大家还是习惯管它叫“骑兵连”。

这支骑兵连里的军官是由众人选举出来的,因为整个县里除了几个参加过墨西哥战争 和塞米诺尔战争 的退伍老兵以外,没有一个人打过仗。而且即使是老兵,如果他不能得到众人的喜爱和信服的话,就算当了头儿也会被人轻视。虽然大家都很喜欢塔尔顿家的四兄弟和方丹家的三个小伙子,但是很遗憾,大伙儿都不愿选他们当头儿。因为塔尔顿家的几个男孩好酒贪杯,喜欢玩玩闹闹。而方丹家的孩子又脾气暴躁。所以最后阿什利威尔克斯被选为了这支骑兵连的上尉,因为他是全县最出色的骑手,而且他头脑冷静,有助于维持军纪。雷福德卡尔弗特成了这支队伍的中尉,因为人人都喜欢他。而沼泽地猎人的儿子、身为小农场主的埃布尔温德则被推选为少尉。

埃布尔人高马大,精明沉稳,虽大字不识,但心肠很好。他比其他的小伙子年长,在女士面前有礼有节,不比别的小伙子逊色,甚至还略胜一筹。骑兵连里的人并不势利,因为他们当中许多人的父辈或祖辈也都是从小农场主起步,一点点发达起来的。更何况埃布尔是骑兵连里枪法第一的高手,能在七十五码开外射中一只松鼠的眼睛。另外他还熟悉如何在野外生存,像雨天生火、追踪猎物、寻找水源等诸如此类的事情,他都很在行。骑兵连的人佩服他的真本事,也喜欢他的为人,所以就选他当了军官。他十分认真严肃地对待这份殊荣,从不骄傲自大,始终恪尽职守。虽然种植园主们不在乎他卑微的出身,种植园主家的太太小姐和黑奴们却很介意。

起初,骑兵连只招募种植园主的儿子,组成一支乡绅队伍。骑兵连里的马匹、武器、装备、制服还有贴身男仆都个人自备。但是在克莱顿这个开发历史不长的县里,有钱的种植园主并不多,所以为了组建一支强有力的武装队伍,他们必须在小农场主、荒林沼地的猎户以及乡下的白人中招募士兵,不得已的话,甚至连穷白佬也得算上,只要他们的家境能略高于其阶层的平均水平就行。

如果战争来临,后一部分的这些年轻人也会跟他们富有的白人邻居一样,急于跟北方佬干上一仗;可是一个敏感的问题便随之而来钱。小农场主里没几个人有马,因为干农活都是用骡子。而即使是骡子也没多少富余的,最多不超过四头。就算骑兵连同意接收骡子,他们也舍不得把骡子拉出去打仗,更何况骑兵连压根也不要骡子。至于那些穷白佬,他们能有头骡子就觉得很不错了。而荒林沼泽的猎户呢,则既没有马也没有骡子。因为他们完全是靠林地里的产出和沼泽里的猎物过活,他们的买卖也基本上是以物换物,一年也难得见到五块钱,至于马匹和制服那就更是可望而不可即了。别看这些人穷,志却不短。有钱的种植园主为自己的财富而自豪,而他们则为自己的贫穷而骄傲,绝不接受富裕邻居任何带有施舍味道的东西。所以为了照顾所有人的情绪,并且把骑兵连建成一支实力强大的武装队伍,斯嘉丽的父亲和约翰威尔克斯、巴克门罗、吉姆塔尔顿、休卡尔弗特等人,也就是除了安古斯麦金托什以外的所有大种植园主都纷纷解囊,把骑兵连装备起来,包括人员和马匹。最后的结果就是,全体种植园主一致同意出钱给自己的儿子和一定数量的其他人员购买装备。这样一来,那些家境不宽裕的骑兵连成员便可以坦然接受捐助的马匹和制服,自尊心也不会受到伤害了。

骑兵连在琼斯博罗每两周集训一次,企盼着仗能快点儿打起来。虽然马匹尚未添置齐备,但是有马的人已经在县政府后面的空地上操练起他们自以为的骑兵演练来,马蹄扬起漫天灰尘,骑手们挥舞着战刀喊得声嘶力竭。那战刀是从家中客厅的墙上取下来的,曾在革命战争时期用过。而那些还没有马的人,只能坐在布拉德小铺子前面的街沿上,一边看着战友演练,一边嚼着烟草闲聊天,有的则干脆去比试枪法。打枪倒是不用教,因为大多数南方人打一出生就枪不离手,而且他们生性爱好打猎,所以个个都是神枪手。

骑兵连的武器各式各样,都是从种植园主的家里和沼泽地小木屋里拿出来,汇拢在一起的。这其中有打松鼠用的长杆枪,当年第一批移民越过阿利根尼山脉来到此地时,这枪还是新的呢。还有老式的前膛枪,是在美英战争、塞米诺尔战争和墨西哥战争时用过的。另外还有决斗时用的镶银手枪、大口径短筒小手枪、双筒猎枪和崭新的英式步枪,枪托木料上乘,枪身闪闪发光。

训练最后总是会在琼斯博罗的酒馆里结束。还没到天黑,大伙儿就开始喝酒闹事、打架斗殴,事故频发。长官们不得不赶快干预,不然还没等北方佬打过来,他们就已经伤员满营了。就是在这样的一次斗殴中,斯图尔特塔尔顿开枪打伤了凯德卡尔弗特的腿,而布伦特也挨了托尼方丹一枪。当时这对双胞胎兄弟刚被弗吉尼亚大学开除回家,正好赶上骑兵连刚刚组建,于是他们就兴致勃勃地加入了。那次枪击事件之后,也就是两个月前,他们的母亲又给他们收拾行装,把他俩打发到了州立大学,责令他们在那儿老实待着。然而他们却根本无心学习,一心想念着热闹的军事训练,他们觉得只要能和朋友们在一起骑马打枪,嘶声呐喊,就算荒废了学业也值得。

“那咱们就抄近道去埃布尔家吧,”布伦特提议说,“咱可以蹚过奥哈拉先生家的那段河床,从方丹家的牧场穿过去,眨眼就到。”

“他家可啥都没有,俺们就只能吃蔬菜和负鼠肉了。”吉姆斯争辩道。

“你什么也吃不着,”斯图尔特咧嘴一笑,说道,“因为你得回家去告诉我妈,我们俩不回家吃晚饭了。”

“不,俺可不去!”吉姆斯惊慌地叫起来,“不行,俺不回去!比阿特丽丝小姐会气得把俺打个半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太太肯定得先问俺你俩咋又被学校开除了,接着,她就会骂俺今晚为啥不把你俩带回家,好让她揍你们一顿。然后,太太就会像鸭子见了食儿似的朝俺扑过来。俺就知道,反正她会把气都撒在俺身上,让俺替你俩背黑锅。您二位要是不带俺去温德先生家,那俺就到林子里待一夜,说不定还会被巡逻队抓了去。可俺宁可被巡逻队抓走,也比挨太太的骂强。”

兄弟俩看着这个一脸倔强的黑奴,既气恼又不解。

“这个傻瓜,竟然宁愿被巡逻队抓去。真要是这样的话,老妈又得唠唠叨叨好几个星期了。说真的,这些黑鬼真是越来越麻烦了。有时候吧,我还真觉得废奴兴许是对的。”

“不过,咱自己不愿做的事,却让吉姆斯去替咱兜着,这也不妥。咱们还是带上他吧。但是听着,你这狗仗人势的蠢黑鬼,如果你胆敢在温德先生家的黑奴面前端架子,或者炫耀说咱家顿顿吃炸鸡和火腿,而他们什么都没有,只能吃兔子和负鼠肉,那我——我就跟我妈告状去,而且也不让你跟我们去打仗了。”

“端架子?俺怎么会在那些便宜买来的黑小子面前端架子呢?不会的,少爷,俺懂礼貌。太太把教你们的那些礼节也都教给俺了呢。”

“可惜咱们仨她都没教好啊,”斯图尔特说,“好了,咱们走吧。”

他拽着自己的那匹大红马后退了几步,然后双腿一夹马肚子,马儿一跃而起,轻松跳过杰拉尔德奥哈拉种植园的围栏,踏进他们家松软的田地里。布伦特也骑马跃了过去,吉姆斯也拉着马鞍和马鬃,紧随其后。他虽然不喜欢骑马跳过围栏,但为了跟上两位主人,比这更高的围栏他也得拼命跃过去。

暮色渐浓,三人在垒垒红土犁沟里择路而行,沿着山坡奔向河床。布伦特朝他的兄弟喊道:“哎,斯图!你不觉得斯嘉丽本来是想留我们吃饭的吗?”

“我也一直觉得她是这么想的,”斯图尔特也大声喊道,“那你说她为什么……” rrQMHB2DnYD7GbdQ4Ed6TEMSU8GY7LKd8W0Oj3q7Wszm3LKrRUyV8HJrCBYxvm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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