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军官应当在马背上下令,呃,葛斯特?指挥部应当设在马鞍上!”加兰霍将军亲切地拍了拍胯下灰色骏马的脖子,没等葛斯特回应,又俯身朝某个麻子脸的联络员大吼,“告诉上尉,不管用什么手段,必须马上清出道路!清出道路,继续前进!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小子,克罗伊元帅命我部兼程北上!”他转头又朝身后吼道,“速度,先生们,速度就是一切!冲向卡莱恩,冲向胜利!”
加兰霍确实像个善战的英雄,年纪轻轻就当上师团长,总挂着一副运筹帷幄的自信微笑,穿着风尘仆仆、没有多余装饰的骑兵制服,坐在马鞍上就像坐着舒适的扶椅。 若他的谋略有他的骑术一半精湛,我们早把黑旋风抓到阿杜瓦游街示众了,可惜事实恰好相反。
众多参谋、副官、联络员及一个刚成年的号手组成乱糟糟的队伍,像蜜蜂追逐烂苹果一般跟在将军后面,用驳斥、推搡和没礼貌的吼叫来吸引将军不断转移的注意力。与此同时,加兰霍本人还主动发表了若干难以理解并相互矛盾的问题、回答和命令,偶尔夹杂着几句人生感悟。
“去右翼,右翼,没错!”他吩咐一个军官。“告诉他别担心,担心不能解决问题!”这是对另一个军官说的。“让他们赶紧上去,克罗伊元帅希望在午餐前加强山顶的防御!”一大群步兵精疲力尽地从路上挤到一边,让军官们通过,还得吸入他们扬起的灰尘。“牛肉就行,”加兰霍大喊,同时庄严地挥了下手,“或者羔羊肉,随便什么,我们还有要事处理!葛斯特上校,你能随我一同上山吗?英雄顶上的视野显然不错,你可是陛下的观察员啊,对吧?”
我是陛下的小丑。现在差不多成了你的小丑。 “遵命,将军。”
加兰霍驱马离开道路,踏过鹅卵石地往浅滩赶去,那群跟屁虫也拼命跟上,溅起的大片水花全洒在一群在齐腰深的水里挣扎渡河的重装步兵身上。圆锥形山丘从河对岸的田野升起,它大而规整,简直像人造物。平坦的山顶立起一圈石头,即北方人所谓的英雄石,山的右边有个相似的小丘,小丘上亦有一圈相似的石头,而山左边的小丘顶部只有一根高高的石锥。
对岸有果园,七扭八歪的树上结着沉甸甸的红苹果,树下野草稀疏,还有许多被风吹落的腐烂果实。加兰霍从坐骑上倾身摘下一颗低枝上的果子,得意地咬了一口。“呸,”他打个寒战,吐了出去,“只配做菜。”
“加兰霍将军!长官!”一个联络员策马沿一排果树朝他们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
“快说!”加兰霍没放缓马速。
“卡夫少校已抵达老桥,长官,带着第十四骑兵团的两个连。他想知道该不该继续前进,占领前方的农场,建立外围——”
“当然!前进!我们需要空间!他的其他连队呢?”然而联络员行过军礼,已朝西边疾驰而去。加兰霍皱眉看着手下参谋。“卡夫少校的其他连队呢?十四团剩下的人在哪里?”
斑驳阳光洒在一张张困惑的脸上。一名军官张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另一名军官耸耸肩。“可能耽搁在阿德旺村,长官,那里的交通状况——”
话没说完,东面又有一名联络员骑着口吐白沫的坐骑赶来。“长官!文克尔上校请示,是否将奥斯仑的居民迁出住宅,以便我军——”
“不,不,怎能把他们赶出去?不行!”
“长官!”年轻的联络员终于勒定坐骑。
“等等!好的,将他们迁出住宅,以便我军驻防。等等!不,不,要拉拢人心,呃,葛斯特上校?人心最重要,对吧?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和国王动人的私谊使你被提拔到完全没法胜任的职位 ; 我觉得你可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副官、一名合格的上尉、一名平凡的少校或一名倒霉的上校,但作为将军,你就是个累赘 ; 我觉得你心里清楚自己的斤两,因而毫无信心,却偏要装作游刃有余 ; 我觉得你做决定思虑不周、目光短浅,却又固执己见,只因你认定改变心意是软弱的表现 ; 我觉得你浪费精力去操心应留给下级关注的细节,害怕面对更重大的问题,于是乎整个师团每个琐碎的决定都要请示你,让你几乎没空喘息 ; 我觉得你正直、诚实、勇敢,却也是个蠢货。 “人心最重要。”葛斯特予以肯定。
加兰霍得意地笑了。联络员掉头返回,去为联合王国拉拢奥斯仑镇民的心,告诉他们可以留在自己的房子里。军官们骑出苹果树荫,来到太阳底下,前方便是向上延伸的草坡。
“跟上我,孩子们,跟上我!”加兰霍迫不及待打马上山,在鞍上轻松保持平衡,后面那些人却只能勉强跟上。一个秃头上尉被低矮的树枝打中脑袋,差点摔下去。
山顶的不远处环绕着古旧的干石墙,墙上长满结籽的野草。这墙不过一两跨高,一位鲁莽的年轻少尉试图显摆骑术,从上面跳过去,但不听话的坐骑差点把他甩下。 这倒是完美契合联合王国这场北方远征的状况:事事虚荣自负,往往尴尬收场。
加兰霍和军官们依次穿过石墙一个狭窄的缺口,那些古老的巨石变得越来越大,待登上平坦的山顶,英雄石便巍然笼罩在大家头上。
日近正午,烈日高悬,晨雾消散殆尽,除开几堆高塔般的白云在北面的森林投下浓重阴影,整个山谷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田野风吹麦浪,浅滩波光粼粼,而奥斯仑镇最高的塔已耀武扬威地升起联合王国的旗帜。河的南面,数千士兵行军掀起的灰尘让道路难以辨认,唯有偶尔瞥见的金属反光能判断那些士兵属于哪一部分:步兵、骑兵还是辎重队。加兰霍驱马向前,竭力观察挤挤攘攘的部队,脸上带着几分不悦。
“我们的速度不够快,该死。少校!”
“长官?”
“你下山去阿德旺村,设法催促进度!山上需要更多人手。奥斯仑镇也需要更多人手。让他们赶紧动起来!”
“是,长官!”
“还有,少校!”
“长官?”
加兰霍坐在马上,张开嘴愣了一会儿。“没事。你去吧!”
那人一开始跑错了方向,意识到之后才转回来路下山。
石阵内宽敞的草地一片混乱。马儿被拴在两块英雄石上,其中一匹没拴紧,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吓得身旁的同伴们疯狂地尥蹶子,几个疲于奔命的马童徒劳地想抓住马笼头。王军第六步兵团的旗帜无精打采地垂悬在草地中央,旁边是个熄灭的火堆,四周的阴沉巨石让军旗显得格外矮小,对士气毫无助益。 纵然别人如此,但 我可是士气高涨,迫不及待了。
两辆小货车不知用什么法子拖上了山,此刻侧翻在地,东西撒了一地——从帐篷到平底锅,从铁匠工具到闪闪发亮的崭新搓衣板,应有尽有。士兵们像战后打劫一般,在货车里翻找。
“这是干吗,中士?”加兰霍驱马过来质问。
将军——以及将军身边二十多名军官——的注目让那士官深感内疚,他吞了口口水。“这个,长官,我们在找弩矢,将军,长官。”
“弩矢?”
“打包的人很看重弩矢。”
“当然重要。”
“所以他们先给弩矢打包。”
“先打包。”
“没错,长官,结果包袱放在了最底下,长官。”
“最底下?”
“长官!”一名身穿崭新制服、下巴高昂的军官急急忙忙赶来,利索地对加兰霍行了个军礼,擦得锃亮的靴子用力相撞,令人耳朵疼。
加兰霍翻身下马,握住来人的手。“魏特兰上校,很高兴见到你!你部状况如何?”
“状况很好,长官,第六团的大部分人已经上来了,只是装备欠缺。”魏特兰领加兰霍一行穿过草地,士兵们尽可能在这片混乱中给他们腾出条路。“罗斯托德征兵团的一个营也上来了,但他们的营长目前下落不明。”
“多半又是痛风,走不动——”有人嘀咕。
“那是坟吗?”加兰霍问。他手指巨石下一堆新翻的泥土,上面踩了不少脚印。
上校看着它皱眉。“这个,我看——”
“有北方人的迹象?”
“我的两个部下注意到北面的森林有动静,但不确定是敌人。可能只是羊群。”魏特兰领加兰霍穿过巨石间的罅隙,“除此以外,那帮草寇踪影全无,只留下这些。”
“噢。”一名参谋惊叫一声,连忙转开脸。多具血迹斑斑的尸首被排成一排,其中一具身躯砍作两半,小臂不翼而飞,苍蝇围着裸露的内脏飞舞。
“这里发生过战斗?”加兰霍看着那些尸体,眉头紧锁。
“不,尸体是昨天留下的。我们的人,应是狗子的探子。”上校手指一小群北方人,其中一个背着红鸟图案盾牌的高个和一个块头不小的老家伙很是显眼,他们正忙着挖坟。
“那匹马怎么了?”它歪倒在地,一支箭插在圆滚滚的肚子上。
“我也不清楚。”
葛斯特发觉山顶的防御已初具规模。矛兵布防于干石墙后,又并肩堵死了那条下山的曲折小径所途经的缺口,而他们身后的斜坡布下长长两排射手——射手们有的摆弄着弓和弩,有的躺在地上惆怅地嚼口粮,还有两人显然在为骰子的输赢争吵。
“行,”加兰霍说,“行……”但他并未说明哪些地方行,或者哪里还需改进。他皱眉看向山下连缀的田野和草地,目光越过寥寥几座农场,停留在山谷北面的茂密森林。这是北方常见的那种森林,遮天蔽日的树丛中隐约可见两条向北延伸的小路。其中一条通往卡莱恩。 通往胜利。
“森林里可能有十个北方人,也可能有一万个,”加兰霍低声说,“我们得小心,不能小瞧黑旋风。你知道,葛斯特,我去过卡曼纳河,也就是兰迪萨王子战死的地方。虽然我在开战前夕奉命离开,不过终究是去过。那一战真是联合王国军最黑暗的一天。我们不能重蹈覆辙,呃?”
若是如此,我强烈建议你就地辞职,让更有资历的人来指挥。 “是的,长官。”
加兰霍已转头跟魏特兰商量去了,葛斯特也无心怪他。 我上次说出有价值的建议是什么时候 ? 寡淡无味的附和,不负责任的废话,跟山羊的咩咩叫没两样。 他转身离开那群参谋,走向北方人挖坟的地方。头发灰白的北方人看到他过来,倚着铲子站住。
“我是葛斯特。”
老人扬起双眉。 讶异于联合王国人会说北方话,还是这么大个汉子声音却像小姑娘 ?“我叫硬面包,给狗子卖命。”他嘴上受伤不轻,话音极为含糊。
葛斯特冲尸体点头。“你的人?”
“是啊。”
“你们在这儿打了一仗?”
“跟一个叫卡脖科登的人带领的小队,”老人揉着瘀青的下巴,“我们人多,但还是输了。”
葛斯特皱眉环视这圈石头。“对手占据地利。”
“他们还有冻土的威尔旺。”
“谁?”
“一个操蛋的英雄。”盾牌上画红鸟的家伙没好气地说。
“从更北面的山谷出来的人,”硬面包解释,“那里天天下雪。”
“他是疯子,”有个硬面包的手下一边调整胳膊上的绷带,一边嘀咕,“据说他喝自己的尿。”
“我还听说他吃小孩。”
“他有把宝剑,传说是天上掉下来的,”硬面包用粗壮的前臂蹭了蹭额头,“生活在雪原里的氏族崇拜那把剑。”
“他们崇拜一把剑?”葛斯特问。
“他们觉得那剑是上帝扔下来的东西。谁知道那儿的人在想啥?无论如何,核桃威尔旺相当危险。”硬面包舔了舔牙齿间的缺口,从那一脸苦相看,牙是最近才掉的。“我以亲身经历担保。”
葛斯特皱眉看向森林,树木在阳光下呈现出深绿色。“你觉得附近有黑旋风的人吗?”
“多半有。”
“何以见得?”
“因为卡脖以少打多,坚守此地,而他不会打无谓之仗,说明黑旋风想要这个山头,”硬面包耸耸肩,弯腰继续挖坑,“我们埋完这些可怜的孩子就下山。我在坡上留下一颗牙齿和一个侄子,可不打算把其他人也搭在这破地方。”
“谢谢你的建议。”葛斯特转身走向加兰霍及其参谋团,那群人正热火朝天地争论最近赶到的那个连应部署在石墙的前面还是后面。“将军!”葛斯特喊道,“斥候们认为黑旋风可能就在附近!”
“甚好!”加兰霍反射性地叫道,根本没仔细思量,“三处渡口已尽在掌握。控制全部三处渡口,乃本师团的首要目标。”
“我以为有四处渡口……”有人轻声对另一人说,周围的吵嚷却因这句话暂停了,所有人都看向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中尉。他面带惊讶,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瞩目焦点。
“四处?”加兰霍教训起年轻人,“往西,有一座老桥。”他挥出的手臂差点打到一个身材臃肿的少校,“往东,奥斯仑镇里也有座桥。再加上我们刚刚穿过的浅滩,一共三处渡口,”将军在中尉面前挥舞着三根粗壮的手指,“尽在掌握。”
年轻人涨红了脸。“一名斥候曾告诉我,沼泽中还有一条路,长官,比老桥更偏西一些。”
“沼泽中的路?”加兰霍眯眼看向西面,“秘密通道?如此说来,北方人可以利用它迂回我们!干得漂亮,孩子!”
“这,感谢夸奖,长官——”
将军转向一边,又猛转回来,鞋跟搓起草皮。他不断转圈,仿佛始终与解决方案失之交臂。“谁还没过河?”
军官们正拼力跟着长官转圈,以保持他在视线范围内。
“第八团上来了吗?”
“似乎第十三团剩余的部队——”
“瓦利米上校的第一骑兵团在那边没动!”
“我想他有一个营准备好了,重新得到了战马——”
“太棒了!传令给瓦利米上校,要他带那个营穿过沼泽。”
有两个军官小声附和,其他人紧张地面面相觑。“一个营的骑兵?”有人小声问,“那条路适合——”
加兰霍打断议论。“葛斯特上校!请你过河回去,将我的意愿传达给瓦利米上校,确保敌人不会给我军一个措手不及。”
葛斯特沉默片刻。“将军,我更想留在——”
“我非常理解你想留在前线,但国王陛下在信中特意嘱咐我尽一切可能让你远离危险。不必担心,前线没你的支援也能安全无虞。我们都是国王的朋友,应该互相扶持,不是吗?”
我们都是国王的小丑,穿着小丑服,跟随疯狂的喇叭跳舞 ! 快啊,让那个女人声音的家伙再翻个筋斗 !“是,长官。”葛斯特踩着重重的步子,走回自己的坐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