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在我要讲述主君哈卡崔的故事,至少是我亲眼见证的部分,但在开始之前,我不禁满心疑惑。想讲述主君的事迹,就得带上我的一些个人经历,但我已经不是长年陪伴他旅行的那个人了。我们的遭遇深深改变了我,正如这些遭遇深深改变了他,现如今,我都不记得当初的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了。即便如此,今日的琶蒙·氪斯仍将竭尽全力,讲讲那段命中注定的日子里,昔日的琶蒙·氪斯有哪些所见、所闻和所感。
不知谁能看到这些文字,但我觉得有必要写下来。岁月流逝,死亡终将封住我的眼睛和舌头。如此重要的经历并不单属我一人,而属于失落华庭的所有子孙。
话虽如此,即便躲在名为“诚实”的盾牌下,陈述悲伤的过往仍然令人心痛。我是个庭叩达亚,又被称为“换生灵”,在许多人眼中比我们的支达亚主君低贱得多,他们会因身份而轻视我的话,甚至会被我的故事惹恼,但我恳求各位看官理解,纵使沧海桑田,我依然忠于岁舞家族和阿苏瓦住民。而我表达忠心、纪念主君的方式只剩一个,就是把我记忆中的一切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不管看到实情的人会有多么不快。
“责任即是荣誉,”严厉的父亲以前常对我说,“荣誉更是一切。”
但我要修正他的话。我的感悟是,真相才是首要责任,没有真相的荣誉皆为虚妄。
那是更新季初,大蛇月最后几天,天气刚刚开始转变。一切看上去都很平常,就是一年当中该有的模样:一连数日,城市上方的天空清冷而明亮,处处是雀鸟的啁啾。
我起床后,先向失落华庭祷告,然后前往宫中的大马厩,监督他们照料主君的坐骑,查看它们早上进食的情况,观察哪匹马状况良好,哪匹有没有伤病。同往常一样,周围都是级别和地位比我更低的庭叩达亚,多数是马夫和帮工,个个都在辛勤工作。马匹吃完草料,他们还要梳理马儿漂亮的毛发,牵它们去大院的白沙地上锻炼,以及其他上百种小事。阿苏瓦的马厩里满是血统古老又纯正的良驹,照料它们的人同样深感自豪。
我到马厩时,里面只有一个支达亚。她叫幽荷,是主君的弟弟伊奈那岐的扈从——也就是南方凡人所说的“侍从”。幽荷身材苗条,在她族人中间也算纤瘦,两手灵巧有力,总把头发紧紧编成辫子以免碍事。她一边轻声哼着歌,一边给一匹九季大的小马驹套上蛾翼缰绳。我俩对视一眼,她短促地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我跟幽荷都是扈从,但从来没有哪个支达亚扈从愿意花太多时间礼待我,而她至少认可我的存在。当然,她那不太友好的态度也算有个借口:头一次给小马套缰绳是个十分微妙的时刻。我们的马不喜欢往脸上戴东西,哪怕是轻巧的蛾翼缰绳也不例外——我永远想不通,凡人是怎么把嚼子放进他们的马驹嘴里的,我们阿苏瓦的好马绝对容忍不了那种东西。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幽荷抬起“蛾翼”,展开,每个动作只会微微扯动缰绳。小马驹有些抗拒,但幽荷动作温柔,哼唱的古曲也能抚慰小马保持平静。我回头继续检查主君的坐骑。
我替灰白色的“海沫”除去马蹄里的一颗石子,同时考虑是否该找铜匠给它重新打副蹄铁,这时,一个年轻的庭叩达亚帮工从院子那边跑来。是纳笠-云,他兴奋得满脸通红。
“琶蒙师傅,宫里有凡人!”他大声宣布。
幽荷扭头嘘他。“你没脑子吗?”她边说边安抚受惊的小马驹,“别像野兽一样嚎叫!长点儿心,换生灵!”
我把纳笠-云拉到一旁。“宫里什么时候少过凡人了?”我轻声质问,“那帮家伙天不亮就在门前排队,拿各种东西交换或兜售。他们在访客庭周围鬼鬼祟祟,像乌鸦一样冲每个路人叽叽喳喳,想觐见森立之主和守护者,但永远别想如愿。只要踏出内城,我们肯定能撞见几个凡人。这么常见的事也值得大惊小怪?”
“琶蒙·氪斯,您怎么跟棍子一样僵硬啊?”他埋怨道,“我这消息可不常见。”
“在马厩里大吵大闹也一样。”我不想当着幽荷的面批评其他庭叩达亚——那些支达亚扈从本来就瞧不起我们,“你告诉我,有更多凡人来访怎么就不常见了?”
“那是从西边来的一整队凡人。他们请求觐见,阿茉那苏夫人答应了。晨钟敲响时将举行仪式。你得赶快过去!”
“安静,别让我再说第二遍。”幽荷严厉警告他。
我竭力压下对年轻帮工的怒火。“我去干吗?去看几个凡人?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行吧,但你还是得赶快过去。”他咧嘴笑道,“你主君哈卡崔大人叫你去千叶堂见他。”
“你这笨蛋。”这次我真生气了,“你一开始就该告诉我。”
我立刻把自己收拾干净,迅速赶往千叶堂。胡言乱语的小帮工拖慢了我的速度,等我赶到大堂前厅,其他宫廷成员已鱼贯而入,其中绝大多数是与我主君一样的金肤支达亚,也有少数骨白色皮肤的贺革达亚——支达亚的姐妹种族。我们庭叩达亚也长着金色皮肤,但颜色不如支达亚主君那般浓烈,就像兑了水的葡萄酒。如今阿苏瓦城中没剩多少贺革达亚了,他们大多跟着自封的女王乌荼库北上,去了山城奈琦迦,因此剩下的贺革达亚便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毕竟他们长着黑玛瑙似的眼睛,皮肤像刮过的羊皮纸一样白皙。选择留下的贺革达亚认为,他们在阿苏瓦的生活胜于血缘的牵绊,虽然北方亲族可能会鄙视这种选择,甚至认为他们是叛徒,但他们仍同我主君一族自由自在地往来,仿佛两族间从未有过那么大的分歧。
我进门时,早晨第一缕阳光正穿过千叶堂的高窗,洒在支达亚身上,给他们的衣服和深浅不一的迷幻发色映出千万种色泽。我们头顶高处是神圣穹顶“桠司赖”,无数蝴蝶停在其内侧和修长的屋梁上,已然睡醒,正在缓缓移动,翅膀在阳光下同样映出灿烂的光辉。
露天穹顶下的高台上坐着岁舞家族的领袖们——严格说只是他们中的大多数。首席自然属于森立之主阿茉那苏和守护者伊彦宇迦,我主君的父母。主君的妻子卑室吁也在,怀里抱着他俩的小女儿理津摩押,只是那孩子显得不大情愿。就连主君的弟弟伊奈那岐也已到场,同家人们坐在一起。岁舞家族唯一不在台上的嫡系成员,正是我主君本人。
哈卡崔一般反应很快的……我伸长脖子环视大堂,终于注意到高台脚下跪着六个人,正仰头望向岁舞家族的领袖们,活像乞求慈悲的战俘。这些凡人的打扮正是他们族中男子的常见模样,头发纠结,胡子拉碴,穿着用羊毛和兽皮做成的粗糙衣物。事实上我觉得,那凌乱的头发和厚实的皮毛,让他们看上去就像一群野兽。
其中一人比较年轻,我猜是他们的首领,但也跟其他人一样发须蓬乱,不修边幅。与我主君或我自己的族人相比,他的眼睛细小而鬼祟。另外,他的头发和胡须红如火焰,我很少看到凡人拥有如此明亮的发色,不禁怀疑是染的。我在他的表情里看到了坦然和好学,那是种毋庸置疑的智慧,与其野蛮的外表完全不搭。
“舰船降生”阿茉那苏也在观察这些访客,表情平静温和,像在祈祷一般。身为森立之主,她跟往常一样穿着朴素的灰色长袍,既像雨云,又像鸽子胸口柔软的羽毛,但并不会因此而被人轻视——绝对不会。就连她丈夫,所有支达亚的首席守护者,伟大的伊彦宇迦,在她身旁也像隐没在阴影间。阿茉那苏的面容睿智又温柔,如同黑屋里的烛焰,时刻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她抬起手,礼堂中人都安静下来。“欢迎你们,来自西方的凡人。”她的音量不比平时聊天大多少,却能传遍整个大厅,“你们是我们家族的客人,不必担心受到伤害。”她转头看向年轻的凡人领袖,“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和目的。”
使团首领鞠躬行礼。“感谢您,陛下。您和您丈夫愿意接见我们,令我们不胜感激。能拜见支达亚的国王与王后,是我等无上的光荣。”
阿茉那苏露出温和的微笑,但了解她的人也许能洞见一丝不悦。“年轻人,那些是凡人的头衔,不是我们的。我夫君是岁舞家族的守护者,而我是司礼者。我们的统治只来源于族人对这职位的尊重。”
凡人再度鞠躬。“夫人,请原谅我们的无知。我们已好久没来过伟大的阿苏瓦了,所以并不了解你们的风俗。今日前来烦扰,实在出于我们极度的需要。”
“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和来历。”她提示道。
“他们想干什么?”阿茉那苏的丈夫常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即使当着阿苏瓦所有人的面,“我们知道了吗?”
“请原谅,大人和夫人。”男人涨红了脸。在我看来,这情形很是奇怪,就像有人在他体内烧起一把火,火光透过他脸颊和长颈的皮肤。“我是科马赫王子,戈拉赫国王之孙,‘伟大的’贺恩的后裔。我国位于西部山脉边缘,就是你们所说的‘印·阿佐色’地区。正如诸位大人和夫人所知,你们将那里赐给了贺恩之民,作为我们永久的领地。”
这事发生在许久以前,我只模模糊糊知道个大概,但阿茉那苏点头表示赞同。“对,那是我父母赠予‘猎人’贺恩的礼物。”她说,“但这并未说明你们今日来我们宫中的原因。”
“凡人,不要迟疑了,说说你有什么事吧。”伊奈那岐露出灿烂的微笑,“莫非你们觉得,阿佐色山间的气候不够宜人,所以想还给支达亚?”
我主君的弟弟喜欢开玩笑,可他自己被别人开玩笑时又容易生气。“还是说,你们的绵羊从牧场游荡出来,跑进了我们的土地?”
名叫科马赫的凡人似乎搞不清对方是否在嘲笑自己,急忙转头向阿茉那苏澄清。“没这回事!阿苏瓦的大人和夫人啊,我们来到这里,跪在你们脚下,因为我们的处境极度危险,除外没有其他原因。”
“别在意,”阿茉那苏说,“我的小儿子喜欢讲笑话。”她瞪了伊奈那岐一眼,眼神中有怜爱,但也表明她不喜欢捉弄客人——不论凡人还是其他种族。“科马赫王子,请真实地说出来找我们的理由。我保证,从现在开始,我们会礼貌地聆听。”
我和大家一起,专心致志地看着台上超乎寻常的接见仪式,所以有人捏住我的手肘时,吓得我差点叫出声。
“琶蒙,我一直在找你。”我主君哈卡崔如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旁,轻声说道,“你跑哪儿去了?”
“就在这儿啊。纳笠-云说,您让我过来的。”
哈卡崔大人恼火地摇摇头,随即露出微笑。“我告诉那小混蛋,我在礼堂‘外面’等你。我可等了好久。”
“非常抱歉,主君。如果您愿意,我帮您逮住他揍他一顿吧。那家伙像蟋蟀一样不靠谱。”
“啊,”端坐在高台上的伊彦宇迦说话了,“我们家族最后一名成员也到了。哈卡崔,过来跟我们坐在一起。”
“琶蒙,稍后再谈。”主君轻声吩咐,然后穿过聚集的人群走到家人身旁。几个凡人男子毕恭毕敬地看着他经过。这不奇怪,很多凡人都知道我主君,至少听说过他的大名。他本身就很引人注目,身材高挑,风度翩翩,容貌更像他母亲而非父亲。相比之下,伊奈那岐的相貌就更像他们的父亲伊彦宇迦,脸上表情丰富,大大的眼睛有时无辜,有时淘气,不过这两种表情你都不能完全相信。
我主君坐在母亲身旁的椅子里。“很高兴你能来,儿子。”阿茉那苏对他说,“传令官报告说,这些信使带来的消息不可小觑。”
“抱歉,”哈卡崔回答,“传消息的出了点岔子。”
“现在我们到齐了——但为什么呢?”他父亲伊彦宇迦问道,“我们仍不知道这些凡人想要我们做什么。”
“大人,我们乞求你们的帮助。”凡人王子回答,“我代表我们的族人——贺恩之民——而来。你们把曾经属于阿佐色夫人的土地赐给我们,可我们带来的恐怕是坏消息。”他迟疑一下,似乎不愿说出接下来的话。“北方又有一条大虫南下。”
此言一出,令聚在礼堂的听众面面相觑,焦虑不安。
“大虫?”伊彦宇迦反问,“你确定?”
“更有可能是老龙诞下的小崽儿吧,”伊奈那岐做个轻蔑的手势——小题大做,“刚孵化的小蛇而已,凡人没见过,所以受到惊吓。”
“大人,请听我说,”科马赫续道,“尽管我们与令族相比确实短命,但贺恩之民的文化源远流长,许多知识就是从令族这边学来的。那不是刚孵化的小龙,而是条大虫,血统古老。事实上,我亲眼见过它。是条冷龙,披着一身甲虫似的黑壳,从鼻子到尾尖至少二十步长。如果那是一掌宽的小虫子,我都可以丢下剑盾去做牧师了。我们认为,那就是你们说的黑虫‘黑朵荷贝’。”
    关于这条大虫的描述在礼堂激起一阵惊讶的议论——没错,惊讶,还有忧虑。旷日持久的屠龙之战在许多个大年
    
    以前就已结束,但我们与那些虫形野兽的纷争还在继续。到了杉纪都
    
    时代,“高个子”哀梭迦曾率领阿苏瓦和安吾久雅的一百勇士,消灭了从北方荒原南下的强大白龙。从那以后,雪原以南再没出现过那些最古老、最可怕的野兽的踪迹。
   
“不可能,”伊奈那岐叫道,“按你们凡人的纪年方式,那些恶心的怪物已有一百多年没出现了。就算以前,它们也没到过雪原以南。不可能,我相信黑朵荷贝已经死了。”
“我们叫它‘铎察莎尔’,我亲眼见过它。”科马赫皱起眉头,“从细节判断,我相信它就是传说中的黑朵荷贝。其他想法只会更可怕,因为那意味着如此骇人的怪物不止一条——愿诸神保佑这种事不要发生!”他摇摇头,“几个月前,那条龙来到我国东部边境,在白银大道旁边的峡谷里做了窝——我们现在叫那地方龙谷。大虫吃光了附近山区的所有活物,为了捕猎,它每天都要去更远的地方。我们放牧的牲畜,珍贵的牛羊,哪怕养在离那可恨山谷数里外的高山牧场上,也照样会被抓走。龙窝周围的人全逃走了,他们甚至不敢在白银大道骑马走路。那头野兽把我们的小国拦腰截断,若不想办法把它杀死或赶走,恐怕我们国人也会遭殃。”
    “为何把这消息带到如此遥远的阿苏瓦?”伊彦宇迦微微蹙眉,“为何不去找银色家园的依拿扎希族长?万朱涂
    
    距你说的野兽筑巢之地只有两天路程。依拿扎希是杰出的族长,统御数千民众。为何不去找他们?”
   
科马赫又摇摇头。“依拿扎希大人不见我们。他和他的族人不喜欢凡人,尤其讨厌我的国民。他只关心自己和族人能否在银色家园的山障之内平安无事。”
伊彦宇迦似乎厌倦了此事。我主君的父亲沉默寡言,向来不喜欢统治事务,更愿意花时间静修冥想。“可这跟我们有何关系?”他问,“你还是没说为何要来阿苏瓦。”
“我想他已经说了。”阿茉那苏说,但她的话似乎没人听见。
“伟大的守护者啊,难道还不明显吗?”科马赫恳求道,“当初阿苏瓦的大人们,您的先人,把那片土地赐给我们。如今我们恳求您去保护它,因为这威胁已超出我们的能力。我们凡人何曾杀死过大虫?我们甚至没人能在它面前幸存下来。”
“你说那野兽如何如何庞大,但我们只听到凡人的一面之词。”伊奈那岐满不在乎地弹弹手指,“你们承认不了解龙,不论它有没有大虫的级别。”
凡人王子转头看他。一时间,这个叫科马赫的家伙似乎快要发飙了,但说话的语气依然平稳。“伊奈那岐大人,人不需要被扎伤,也知道刀刃的锋利。”
伊彦宇迦懊恼地抬起双手。“这些争执毫无意义。我儿哈卡崔,你在讨论中一直沉默不语。你怎么看?”
我猜,我主君之所以沉默,是因为这场谈话令他心生困扰。他站起来回答:“父亲,我认为这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过去,祖父母确实支持凡人获得阿佐色夫人旧有的土地,在座诸位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更重要的是,假如那头野兽真是黑朵荷贝——哪怕任意一条大虫——那它对所有族类,不光凡人,都是威胁。但我困扰的是,依拿扎希尊长居然不想参与。”
“依拿扎希就像寄居蟹,只爱捡别人丢弃的壳。”伊奈那岐说,“只要自己受到保护,他不在乎别人是否安全。”
阿茉那苏温和地纠正他:“我儿,银色家园的族长曾多次证明过他的勇气。他亲手杀过巨人,武器仅有一支长矛。他和他家族的勇气不是问题。凡人贺恩的后裔住在我父母赠与的土地上,现在需要决定的是,岁舞家族对此负有怎样的责任。”
“听您定夺,母亲。”伊奈那岐起身行礼,“但在我看来,争论责任与否其实很傻。既然知道有龙闯进西陲,藏在海井群山里,”他张开双臂,像在接受某种荣誉,“那就让我跟凡人一起过去,亲手消灭那头野兽。这任务很适合岁舞家族的子嗣。”他转向科马赫王子,“凡人,我们明天就出发。我自己有矛,虽然它尚未替我挣得什么荣誉,”他瞥了母亲一眼,后者为依拿扎希的辩护似乎令他不快,“但这次,是让它……和我自己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坐下,伊奈那岐。”他的守护者父亲毫不掩饰脸上的懊恼,“现在不是吹嘘英雄事迹的时候。”
“只要实现了就不是吹嘘。”伊奈那岐陷入一种古怪的情绪,他的微笑不比龇牙收敛多少,“父亲,您不相信我?您觉得我完不成这样的壮举?”
“你的话恰恰说明你没明白这事的本质。”伊彦宇迦的注意力终于被彻底唤醒,“屠杀大虫可不是狩猎野猪或巨人。现在,坐下,我要同你母亲商量。”
我主君的弟弟重重地坐回椅子,但很明显,伊彦宇迦的话并未浇灭伊奈那岐的怒火,反而挑旺了它。他绷紧英俊的脸庞,咬紧牙关,眯起明亮的金色眼睛。我不禁觉得,他这模样活像一把火绒,一点就着。我主君坐在他旁边,表面上很平静,但哈卡崔向来比他弟弟更擅长隐藏情绪。
“诸位散了吧。”伊彦宇迦宣布,“带凡人去访客庭,好好招待。森立之主和我明早再谈论此事,到时会做出决定。”
接见仪式结束后,我找到哈卡崔。他正同“朗目”塔日旗说话。后者与他同辈,是除弟弟伊奈那岐外与他最亲近的好友。
“你知道的,琶蒙,明天我们出去打猎。”哈卡崔见我过去,说道,“有窝巨人下山闯进柔光,正在速伊岐森林远侧的林间作乱。我的马准备好没?”
“好了,主君。海沫昨天有点跛脚,但我判断只是马蹄里嵌了颗石子。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您最好改骑‘霜鬓’。”
“真希望我的扈从也跟他一样勤恳。”塔日旗哈哈大笑,“或许我也该找个庭叩达亚。”坦白地说,他这话让我颇为骄傲。
哈卡崔拍拍我的肩膀。“琶蒙·氪斯只有一个。”他说,“只属于我。他是头一个拿到扈从资格的庭叩达亚。”
我仍陶醉在表扬中,主君的小女儿理津摩押活蹦乱跳地朝我们跑来,手拿一根树枝,当成剑一样挥舞着追赶一只小鸟。我主君把她抱起来,用脸贴她的脸蛋。她欢快地挣扎着,想要逃离,好去追赶小鸟。主君的妻子“银辫”卑室吁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小囚犯,然后与他指尖相触。在阿苏瓦以外,卑室吁主要以美貌出名,但她其实在各方各面,包括智慧和与之相配的风度,都与她丈夫不相上下。
“夫君,也许你该推迟打猎,”她说,“至少推迟几天,直到接待完这个凡人使团。你弟弟好像很不高兴。必须承认,我也听过那条大虫的传闻。”
主君的朋友塔日旗主动告辞,好让他们夫妻私下谈话。我就不好脱身了,至少要得到主君的批准,但我未能引起他的注意。
“吾爱,”他对卑室吁说,“要是每次伊奈那岐想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主意,我就得推迟自己的计划,那我什么都做不成了。你我都清楚,我那弟弟每次被父母纠正,都会焦躁一阵子,但很快就会冷静下来。他经常这样。”
卑室吁摇摇头。我觉得她这动作不像反对,更像是忧虑。“希望你说得对。但这并非我请求你等待的原因。我没有你母亲的预见天赋,但伊奈那岐对大虫的评价仍叫我心头一震,以前我从未这样。”她放任小理津摩押爬下手臂。这孩子走到父亲脚边蹲下,开始玩他的靴带。
“一震?”他问。
“片刻的忧虑,却与今天发生的一切一样真实,凝住了我的血液,以致我差点摔到我们的孩子。”
“你忧虑什么?”
“夫君啊,我说不清——我不是先知。但我担心你弟弟,担心那条大虫。”
哈卡崔试图挤出微笑。“你担心伊奈那岐?这可新鲜,通常你的预感都是关于我的。”
夫人摇摇头。“你不明白我的忧虑有多么强烈吗?而且你弟弟出事,你,还有我和孩子,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我感觉自己像在偷听,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主君牵起妻子的手。“亲爱的,你觉得我会任由他出事吗?你觉得我会袖手旁观,任由你和女儿出事吗?”
“当然不会。”
“那就放下忧虑,给你夫君一点小小的信任……也请相信我的父母,他们不会做出鲁莽的决定。再说了,虫就是虫,不论它有多么可怕。我族已经打败了很多虫。”
她再次摇头,这次似乎是表示顺从。“我担心的并非那条龙本身,而是随之而来的后果。”
“你把我弄糊涂了,”哈卡崔环顾大堂,“你得更清楚地解释一下才行。说到糊涂……我们的女儿在哪儿?”
卑室吁抬起头。“在那儿,台阶顶上。”她叹了口气,“要不把她抓回来,用不了多久,她会跳进三渊池,搅得水花四溅。这事我们稍后再讨论。”
“当然。”我主君目送她去追孩子,她的身姿如被风吹动的迷雾般优雅。“看来我爱人忘记了,我们的旅途只到柔光而已。”过了会儿,他对我说道,但目光一直没离开卑室吁远去的身影,“最多两三天就能回家了。”
“所以我们明天照样出发?”我问。
他点点头。“就算西陲新出现一条危险的大虫,我们也得去教训游荡到我们领土的巨人。按原计划,黎明前在马厩跟我会合,准备好一切。带上野猪矛。”
“那您弟弟呢,主君?”我问,“他跟你们去狩猎巨人吗?”
哈卡崔望向大堂远处。他弟弟虽然受到父亲批评,但没露出明显的沮丧情绪,而是聚起一群好友,嬉笑着表演屠龙之技逗他们开心。可我感觉,伊奈那岐眼中的光芒太亮了,笑容也显得勉强。我主君摇摇头。“你看看他,又灌了多少香料黑葡萄酒?太阳还没爬到中天呢!我怀疑他不会来了。但你知道,我弟弟性格顽固,向来多变。为防万一,建议幽荷为他准备好‘青铜’吧,总不会有错的。”
于是我鞠躬告退。主君要伴着初升的太阳去狩猎巨人,我还有很多事要忙。
说起我主君哈卡崔,就很难不提他弟弟伊奈那岐。从许多角度看,他俩都像一体两面。二人小时候几乎形影不离,十分了解对方的想法,以致有时交换一个眼神就等于完成了一次对话。年轻时,他俩会骑着马,肩并肩冲出阿苏瓦城门,骏马相互追逐,二人纵声大笑,散开的浅色头发和斗篷在身后飘扬。看到他俩,岁舞家族的人们会喊道:“风之兄弟来了!”确实,那段时间,他俩可是我们——甚至包括他们的亲族——都遥不可及的生灵。
二人虽紧密无间,但又截然不同。弟弟伊奈那岐如风一样善变。有时他的怒火起得急促而猛烈,简直能威胁到身边所有人;而他欣喜若狂时也只是稍微没那么吓人而已。伊奈那岐经常突发奇想、感情强烈,如火焰般活力四射,变幻无常的情绪能点燃身边的一切,不论好坏。至于我主君,他的幽默就像神圣而永恒的火焰余烬,光芒虽然隐秘,但永不熄灭。
哈卡崔的脸形和四肢都比弟弟宽厚,虽然很多人欣赏他的相貌和身材,但在阿苏瓦,谁都不觉得他是两兄弟中更英俊的一个。每当我想起哈卡崔,总会首先想到他的眼睛,尤其是那金色中透出的一抹大地的棕色,不仅加深了他瞳孔的颜色,也加强了眼神的力量——哪怕是最短促的一瞥。我还必须说说他的善良。他待我总是十分慷慨,甚至超出他的责任所需,但他给我的最大赠礼却是时间与关注。尽管他的同胞大多认为我族不值得如此厚待,他却总能亲切待我,从不背弃承诺。最重要的是,他教会了我荣誉的意义。
事实上,有时我觉得,主君整个家族都受到荣誉的拖累——这个词用在这里虽然奇怪却又妥当。哈卡崔把荣誉像沉重的王冠一样顶在头上,但从无怨言。他父亲伊彦宇迦则把荣誉当成拐杖,有时很难以分辨是谁在支撑谁。伊奈那岐有时会为荣誉疯狂,随时都能骑马出发去履行职责,然后风向一变,他又会藐视它,拿它开些离谱的玩笑,仿佛那只是孩子的童话。至于“舰船降生”阿茉那苏,我主君兄弟俩的母亲,整个卓越家族的主心骨,更是无比看重荣誉,以致只说事实,甚至当她觉得有些事必须说出来时,就绝不会因礼貌或传统而沉默。当然了,即使别人看不清楚,阿茉那苏也总能洞察真相。
这种感受我当年就有,如今尚存。但一个长年受到轻视的庭叩达亚——某些人口中卑微的换生灵——又能对自己不老的主君真正了解多少呢?
第二天黎明之前,天空仍是暗紫色,夜心星还挂在地平线上。我主君和他朋友塔日旗一起来到马厩。见他来这么早,我很惊讶,但也庆幸被他看到我正在查看海沫的马蹄,后者已令人满意地迅速痊愈了。
“看到我弟弟没有?”哈卡崔问,他的语气让我的心猛地一沉。我赶紧穿过马厩,跑到伊奈那岐的坐骑青铜的畜栏前,里面是空的。我心中的不祥感更加冰冷和沉重了。
“正如我担心的一样,”哈卡崔听我回报后说,“他离开阿苏瓦了。愿华庭原谅他的愚蠢和傲慢!”
“也许他只是骑马出去了。”塔日旗试探着说。他号称“朗目”,双眼确如翱翔的鹰隼一般锐利,但他只能看到身边人的优点,所以只是我主君的密友之一,而非他最可靠的顾问。“伊奈那岐跟你父母闹别扭时不经常这么干么。”
“带着他的盔甲和猎矛吗?”哈卡崔摇摇头,“我见到你之前就问过马厩卫兵。他走了,没告诉任何人。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伊奈那岐的扈从幽荷小跑过来,头发没编,双眼睁圆。“主君跟您在一起吗?”她问我的主君,“我找不到他。”
“他好像日出前就骑着青铜独自出城了。”哈卡崔说,“快去城门,问守卫有没有看见他。然后去找他的知心密友霓珠吁小姐,问我弟弟有没有跟她说过什么,能不能解释他出城的原因。”
幽荷转身匆匆离去。
“他不会……不会自己去找那条虫了吧?”我问。
“在他认为自己的勇敢遭到嘲讽的情况下?我相信会的。”看得出,哈卡崔在烦躁之下是深切的焦虑。虽然并不经常流露,但他很疼爱这个弟弟。接下来,他派我去访客庭查看凡人还在不在,问他们有没有听说伊奈那岐的消息。
我疾步穿过宫殿,经过禽院、舞亭和依然残留夜影的烟园,最后气喘吁吁来到访客庭。那里没有伊奈那岐的踪影,凡人们还在睡觉。名叫科马赫的男人跟着我派去叫他们的卫兵跑回来,涨红了脸,不知是因为担忧还是尴尬——当年的我并不了解凡人,辨不清其中的差别。“大人,我发誓,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他告诉我,“我们收到的指示是等待,直到你们的君王决定是否帮助我们。”
“我不是什么大人,”我说,“伊彦宇迦和阿茉那苏也不是我们的君王。他们二位是我们最睿智的长老,学识渊博,目光长远。”但睿智的长老也没能预见伊奈那岐的突然离开,“不管怎么说,抱歉打扰你们了。”
“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我们的马匹都休息好了,可以帮忙去找他。”
想到凡人和凡人驯养的马匹竟想追上风之兄弟,我差点儿笑出声。“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主君有足够的帮手。请继续等待接见吧。愿命运朝你微笑。”
回到马厩,我沮丧地得知幽荷那边也没有结果。霓珠吁小姐从昨天到现在都没见过伊奈那岐。哈卡崔大人知道他弟弟先行一步,已吩咐马夫把他的两匹坐骑准备好。发现别人做了本该由我负责的工作,让我生出一种迷信似的不安,但我能理解主君焦急的心情。
“扈从琶蒙,”他一边套上巫木盔甲,一边吩咐我,“你骑霜鬓。想追上我弟弟,我得骑速度更快的海沫。”队伍的其他成员业已到达,都在准备出发。他们似乎知道,狩猎巨人被更重要、甚至更危险的任务取代,因此个个都表情严肃,没说一句往常准备狩猎时的玩笑话。
终于,第一缕晨光照亮天际时,我们出发了。我骑着哈卡崔强壮的战马霜鬓,并不指望能跟上主君及其朋友们的脚步,因为哈卡崔最主要的目的是追赶他弟弟。果然,主君和他的狩猎伙伴们如风驰电掣一般,很快就把其他人远远丢下。其他扈从都是年轻的支达亚,是岁舞家族的旁系子孙,他们肯定从幽荷那里知道,这次追逐非同一般,但不会跟我讨论。他们对我最好的态度,也就是简单说几句话而已。要不是我主君身份尊贵,恐怕他们会直接当我不存在。我看到他们轻声议论,举手投足充满迷惑和忧虑。与此同时,哈卡崔及其同伴正沿着登陆湾的岸边疾速狂奔,离我们越来越远,往西陲大道追去。
    我知道,有些人,甚至包括我主君的某些家族成员,相信哈卡崔对我的宠爱只是为了在喜爱新奇与独特事物的宫廷中博取关注。没错,我是庭叩达亚,我父亲叫琶蒙·苏。虽说就连支达亚也承认,他的养马技术在岁舞家族无出其右,但他依然只是个马夫而已。早在我出生之前,他已在望乡城各大家族赢得了好评。但我发誓,还是我自己的勤奋用功,加上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天分,让我从小在马厩埋头苦干时引起了哈卡崔的注意。他说过好多次,第一次留意到我时,他并不知道我是琶蒙·苏的儿子,只是欣赏我辛勤工作和对待马匹的平静态度。我主君从不说谎,再说了,这种小事他又何必撒谎呢?想当年,在马厩忙忙碌碌的远不止我一个庭叩达亚孩子。那是我族的生存之道:成为对支达亚有用的奴仆。不论是驾驶主君的航船,建造他们的房屋,还是照料他们的孩子,我们海洋之子
    
    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并且能做得很好。
   
毋庸置疑的是,哈卡崔确实注意到我了。他看出我也有父亲照料牲畜的才能,就让我做了他的私人马夫。后来,指派给他作为扈从受训的小支达亚令他十分失望,于是他做出个史无前例的决定:选择我做他的扈从兼助手——这还是敝族的头一次。没多久,我不仅要照料他的坐骑,还要陪他打猎或去其他地方。我学会保养他的武器,还能颇为熟练地使用它们。不过哈卡崔的朋友却嘲笑他用换生灵做扈从,并用更委婉的方式表明,他们确实轻视我和我的族人。
“别理他们,琶蒙。”他经常对我说,“你努力挣得的名声比残酷的玩笑更长久。”
即使在当时,我也不敢肯定他是对的,但我知道,哈卡崔大人相信这一点,所以我也努力去相信。如今我提起这话,是为表明主君如何看待并礼遇我。事实上,在很多方面看来,他甚至比我父亲待我更亲切——后者对任何不如他刻苦或专注的人都很没耐心。父亲教我勤奋,而哈卡崔大人教我相信,我可以不光是我父亲的孩子那么简单。
成长过程中,我还学了战争技能与战斗技巧,哈卡崔亲自教我,岁舞家族的其他老师也会教我。我和其他支达亚贵族子弟一同受训,他们有的也在接受扈从训练,有的将凭本事成为“游侠贵族”。有段时间,我主君的弟弟伊奈那岐也跟我们一起训练。那段日子,我平生头一次觉得自己可以跟支达亚平起平坐。那种感觉令人心醉,却也危险,因为我很快就在同学的窃窃私语和偷瞄的目光中明白,很多支达亚并不乐意看到庭叩达亚突破我族惯有的限制。
很快,我发现自己并不是个出色的战士。我手臂很长,对需要思考和理解的事物学得很快,但速度、敏捷和强壮方面比不上任何一位支达亚年轻贵族。但我依然努力,尽量掌握阔剑和快剑的使用方法,学习战士之道,只为至少能用有经验的眼光照看我的主君。至于岁舞家族的年轻贵族们,尽管他们先前讨厌我,但在看清我永远威胁不到他们勇武的名声后,对我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他们绝不会让我融入他们的圈子,但至少认可我的存在,当然了,我觉得那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主君备受尊崇。
的确,不论当时还是现在,阿苏瓦守护者和森立之主的长子哈卡崔大人,不仅受到我,也受到他所有同胞的尊敬。就连与他同辈、想与他竞争的年轻游侠贵族们也忍不住佩服他。这不奇怪,因为他完全值得钦佩。我从没听主君说过谎,连想都不会想——在这方面,他真不愧是他母亲的孩子——我也没见他拒绝过任何需要他帮助的人。他弟弟常为此责怪他,因为伊奈那岐认为这是种缺点。“你跟所有人做朋友,”他说,“那你对亲人和陌生人就没有差别了。”
哈卡崔对这抱怨只是摇摇头。“如果我仅凭血缘或亲疏决定帮助谁,那就算不得游侠贵族,充其量只是个先做好盘算再决定帮人多少的出纳官。”
那段时期,失落华庭的各个家族都能和平共处,所以在年轻的支达亚贵族中间,最受欢迎的角色莫过于游侠,它意味着用好名声、判断力与技能去帮助有需要之人,不论对方是被巨人侵扰的农夫,还是受到盗贼威胁的村落。我主君远近闻名,就连千里之外的凡人都会跑来阿苏瓦求他帮助。伊奈那岐跟我说过这事,可我说不清他是觉得好笑还是心烦。
“你主君在凡人眼里就像神,”他对我说,“他们在阿苏瓦城门口摆上贡品献给他,仿佛那里是他们的神庙。”
“大人,他帮过很多人。”我指出。
伊奈那岐久久地看着我,但我不太明白其中的含义。“对,”最后他说,“但我担心,他终有一日会因帮助那些流浪汉付出代价。希望我是错的。”
我主君和他弟弟真是一对奇怪的兄弟。哈卡崔黝黑高大,如石柱般结实,兴致好时活泼而健谈,但多数时候沉静而深思熟虑——哪怕其他人都处在无忧无虑的情绪当中。伊奈那岐的身高与哥哥相仿,但身材要瘦削得多,所有支达亚都认为他长得更加英俊。哈卡崔更喜欢跟一两个朋友一起读书或聊天,伊奈那岐则喜欢同一大群人说笑、唱歌。弟弟的诙谐能活跃整个房间的气氛,他的怒火也同样猛烈,能在瞬间扫空欢庆的聚会。他们说,从出生那一刻起,伊奈那岐就比任何一位同族燃烧得更加明亮,也更灼热。
两兄弟虽迥然不同,感情却十分深厚。他俩有时也会像其他兄弟一样吵架,尤其是因为,伊奈那岐觉得哥哥常把他当成小孩而非同辈,老给他提意见,拦住他这样或那样做的冲动。但从更多方面看,他们就像两副躯壳拥有同一个灵魂,找到一个,多半就能在附近找到另一个。
哈卡崔和狩猎队很快把我们远远抛在身后。我们走在一条繁忙的大道上,不知主君他们会不会转弯跑上岔路,我和其他扈从只能保持速度,穿过陡坡起伏、森林茂密的守护者猎场,一连经过好几个小时,才跑到西陲大道,踏过小红河的浅滩。夜幕降临,我们仍未停步,支达亚可以不眠不休骑行数日,我却只能尽量安全地骑在马鞍上,一直熬到朝阳照亮东方的天空。
中午时分,我们穿过大红河上的一座桥,下到红隼裂谷。这里是平地,一边是河,另一边是日阶山脉以南一片叫做白醒高地的山区。支达亚不太需要睡觉,但他们的坐骑需要休息和进食,哪怕阿苏瓦马厩养出来的毅力惊人的骏马也不例外。我们继续走到闪亮的星星挂上天幕,才停下来给坐骑喂食喂水。我安顿好霜鬓,感恩地睡了几个小时。已经过去两天了,我们仍没看到哈卡崔及其同伴的踪迹。
第三天,我们继续穿越红隼裂谷。四周的广阔大地一马平川,草地上点缀着生机勃勃的报春花、蓝铃花和石竹花。我们一口气跑到夜幕完全降临,于午夜时分抵达山区外沿沼泽地里的白银大道入口。即使我那些扈从同伴目光锐利,此时赶路也太过危险,于是我们停下来生起篝火。当年的红隼裂谷有巨大的恶狼出没,且刚刚过去一个漫长而饥饿的冬天,四野荒凉,就算支达亚也不敢麻痹大意。
组成“鹿押萨之杖”的星星爬上西南夜空,支达亚扈从们围坐在篝火前,唱起从华庭流传下来的歌谣。尽管我们两族都称那里为诞生之地,但我们都没见过那片失落的土地。所以我觉得有些奇怪,不是因为支达亚对它如此了解,而是我自己对它知道得太少,为什么会这样呢?
“琶蒙,你从来不唱歌。”幽荷对我说道。离开阿苏瓦后,她还是头一回跟我说话。“你们从不纪念失落的家园吗?”
“请不要嫌弃我的沉默。若我知道方法,我会纪念它的。”我回答,“可你们唱的这些歌,我从来都没学过。”
“怎么会?”
因为我父亲琶蒙·苏从不教孩子唱歌,而我母亲恩菈在我四岁时染上热病去世了。关于庭叩达亚的起源,我只记得母亲跟我讲过梦海,说那地方永远是我的一部分,可惜我不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去世后,我问父亲,为什么母亲说梦海流淌在我的血液中。他却生气了。
“不能让主君听到你这么说。”他斥责我,“你说这种话,会让主君觉得我们忘恩负义,而且迷信。”
“可梦海到底是什么?”
“那是关于失落华庭的传说,愚蠢而古老。你母亲不该给你讲这些。”
父亲言尽于此。对我来说,梦海如同母亲的遗物,却因父亲的拒绝而无法得到,所以我很伤心。但我再没提过它,即使跟其他熟络的庭叩达亚也没有,于是记忆渐渐淡去。后来我长大了,开始明白,我的同胞之所以对这类事噤若寒蝉,是因为害怕惹恼支达亚主君。
“琶蒙,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这才发现自己迷失在回忆里。“请原谅,幽荷,你说什么?”
她看了我好久,搞得我心里发毛。“不知本族渊源的感觉一定很怪。”最后她说。
但我知道自己的渊源,我心想。我不是普通的庭叩达亚仆从,而是杰出的哈卡崔大人的扈从兼助手琶蒙·氪斯。我相信,敝族鲜有成员能达到比这更高的地位了。当然,这些话我不会说出口。
第二日上午稍晚,我们赶路时听到响亮的马蹄声,似乎身后的白银大道上有许多骑手正在追近。我和扈从们调转马头,做好迎击准备,因为我们不确定,那是阿苏瓦派来、叫我们回家的信使,还是传闻中盘踞在裂谷外幽暗高地里的凡人强盗——尽管我从未听说过凡人敢袭击一队武装支达亚。结果都不是,那是一支凡人队伍,从东边过来,从旗帜上看,他们正是去阿苏瓦请求守护者帮助的西陲凡人使团。
他们跑到我们跟前,名叫科马赫的男人勒马停步。“听说令族有支队伍在前面,我们想赶上来,差点儿没把马跑死。”他说,“可是看啊!你们的马连粗气都没喘。”
我微微一笑。“我们并不急着赶路,不过阿苏瓦养出的骏马轻轻松松就能走得很快。”
“只是没想到,你们的队伍人这么少。”王子说,“我讲过那头威胁我们的怪物,难道令族不相信?”
在我们队伍中间,尽管我主君是长子,但我不是支达亚,所以领队默认由伊奈那岐的扈从幽荷担当。幽荷对他说:“凡人,主君跑在我们前面,他们抵达后会等我们。虽然那条龙吓到了你们的族人,但我们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去杀龙的。”
科马赫恼怒地瞪她一眼。我忍不住对这年轻凡人另眼相看:他显然自视甚高,几乎敢与支达亚相比。“这位扈从,你说得好像只有我们凡人才会害怕似的。等你们见到那条大虫,听到它那粗哑的呼吸声再说吧。到时候让我们瞧瞧,你们精灵是什么表现。”
他的话似乎激怒了幽荷,但身为伊奈那岐的扈从,她倒不像其主君那么任性,只是摇摇头说:“直到日落之前,谁都不知道自己会如何看待黑夜。”
我们讨论一会儿,决定一起行动,直到赶上狩猎队或不再同路为止。幸好我们没再浪费时间争论,等沿着白醒高地地势较低的边缘又跑了很长一段路后,我们终于在当天傍晚赶上了主君等人。他们聚在白银大道与一条陡峭、狭窄的山谷的交叉处。不光我主君哈卡崔,连他弟弟伊奈那岐也在,显然他俩正在激烈地争吵,我却感到难以言喻的宽慰。哈卡崔很生气,甚至不愿意搭理我。幽荷想给她的游侠主君问安,但伊奈那岐狠狠地挥挥手,拦住了她。
“哥哥,你这话毫无意义。”伊奈那岐抿着嘴说,“我出来只想看看那怪物的模样。要是它跟我猜测的一样弱小,或许我可以顺手解决它,帮这里的凡人解除威胁。这种侠义之举,就连父亲也不会反对。”他露出微笑,但那闪亮的白牙在我脑中映出的画面,就像隐藏在冬日黑湖里的一片透亮的薄冰。我不禁猜想,伊奈那岐心中的郁闷和怒火究竟有多深?但话说回来,他的情绪变化很快,希望能快点转进更加理智的状态。
“你是在犯傻,”哈卡崔低声告诉弟弟,“你让大伙很担心。”
与此同时,狩猎队的其他伙伴都在一旁等候,没有参与两兄弟的争执。我们打听到,队伍从中午就停在山谷入口,哈卡崔一直想带伊奈那岐回去,但被后者坚定地拒绝了。
“尊贵的大人们,我无意干涉你们的争论。”凡人王子科马赫说,“但你们也知道,这里是龙谷的入口,是大虫的巢穴所在。它很少在白天出来,但晚上会到山区各处牧场捕食牛羊,甚至人。所以这里绝非争论的好地方,尤其你们的分歧没法尽快解决的话。”
很明显,自称贺恩之民的凡人不喜欢这里。必须承认,我自己也相当忐忑。峡谷两侧都是岩石嶙峋的高山,太阳即将落下,阴影正在绿草山坡上蔓延,整个地方阴恻恻的。我完全听不到雀鸟的啁啾,只有长草中几声蟋蟀叫标志着夜晚即将降临。而我绝非唯一焦虑之人,主君的好几个族人都忧心忡忡地看着峡谷入口。
“我们不会逗留。”哈卡崔告诉凡人王子,“我们要回阿苏瓦——所有人一起。闹成这样,我父亲会十分生气,就连我母亲也会失去耐心,但我们会想办法弥补因你任性妄为造成的麻烦。”
“任性妄为?”伊奈那岐闭上双眼,仿佛耐心正受到不公平的考验,“凡人带着致命恶龙的消息来阿苏瓦求助,于是我想出城看看。现在我们就站在怪物家门口,你却要回去?这么做对凡人有何好处?”他指指科马赫及其胡子拉碴的随从们,“他们会学到怎样的教训?莫非岁舞家族的勇气都消磨殆尽了?”
“我们不是来学什么教训的,大人。”就连科马赫似乎都对伊奈那岐生气了,“我们是来寻求帮助的。”
“对啊。你听到了吗?”伊奈那岐说,“哥哥,他们只想要一点点勇气而已。”
“这事跟勇气无关,要看守护者与森立之主的意愿。”我主君回答,“你不等父母做出决定就离开了,像个厌倦上课而溜到阳光下玩耍的孩子。”
一时间,伊奈那岐的怒火仿佛要失控了,他瞪着哥哥,眼神如此狂暴,让我觉得他随时会打马狂奔而去。但他的表情很快就变了,怒火也许平息、也许隐藏起来了。“哥哥,你这话说得太迟了。”他放缓语气说道,“也许我确实莽撞。也许我有错——华庭在上,有时我会对父母的过分谨慎失去耐心。可现在,我们已经到这儿了!最起码,我们应该追踪那头野兽,了解它的大小和本性,然后才能计划如何对付这不请自来的怪物。”
两兄弟还在争论,但与其他人稍微拉开些距离。科马赫等一众凡人开始生火,比支达亚和我昨晚生的火大得多。我们一起等待我主君和伊奈那岐接下来的决定。
等哈卡崔走到营火前,时候已过了午夜。“等到早上,我们往峡谷里走一小段,尽量调查一下凡人口中霸占这里的大虫。”他轻声吩咐我,“我骑霜鬓,以防万一。”
所以主君的弟弟赢了。我并不意外。正如他们父亲常说的,伊奈那岐就像守护自家地洞的獾一样固执。听说要进这鬼气森森的峡谷,不禁让我有些遗憾,光凭看到的情况,我就很不喜欢这里。当晚剩下的时间,我大多用来打磨主君的矛尖和剑刃,确保它们如寒风一样锐利。
我不喜欢峡谷入口,对峡谷本身更是不愿多看。伊奈那岐大人和我主君骑在最前面,幽荷和我紧随其后,接下来是其他游侠贵族及其扈从,最后是科马赫王子和他的随从们。峡谷细长,峭壁高耸,所以我们不需要向导。谷口附近散落着断裂或倒下的大树。我看到主君跟他弟弟交换一下眼神。面对哥哥严厉的注视,伊奈那岐没坚持多久就躲开了。
谷底有许多纵横交错的小溪,以致地面全是沼泽,各处偶尔长出些树木,或是突出几块岩石,让前路更加危机四伏。也许是峡谷两侧都是峭壁的缘故,阴沉的天空仿佛紧紧压在我们头顶,从第三个方向逼来,让我们有种囚犯被押往刑场的错觉。
尽管这里有水、有土,也有新生的青草,但整个峡谷奇怪地了无生气。昨天傍晚我没听到雀鸟的啾鸣,今天也没有,甚至连蟋蟀都安静下来。唯一的声音只有我们发出的动静、偶尔的鸦叫,以及山蝉的嘶鸣——它们只关心自己在阳光下的短暂生命。
太阳不停地在多云的空中爬升,我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流淌在谷中的小溪不时交汇,聚成一大池脏水。半淹在泥水里的树木伸出枝丫,活像溺水者的手臂。两侧悬崖上长满厚实的植被,所以我们的少许声响没能形成回音。我不禁觉得自己像个入侵者,趁夜溜进别人的房子,只为查明他们为何而来,然后抢在屋主醒来前尽快逃走。
伊奈那岐突然抬起一只手。他哥哥、幽荷和我全都勒马停步,默默等待。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我们前方不远处:沿着我们所走的路,穿过泥泞的沼泽峡谷,地势渐高,两侧各长着一株高大的赤杨树。起初我没明白他那手势的意思——在我看来,前面的景象跟后面没什么区别——但我主君应该看到了弟弟指的东西,脸色令我不敢言语。哈卡崔跳下霜鬓,把马缰绳交给我。伊奈那岐也下了马,把青铜交给幽荷。
“早知道该带上猎犬。”伊奈那岐悄声告诉哥哥。
“我们又不是冷漠的贺革达亚,”我主君轻声回答,“才不会派动物或奴隶去自己不敢去的地方送死。”
我看着他俩伏低身子,贴地前行。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拔出武器。为了更好地安抚主君的两匹坐骑,我甩镫下马,终于看清伊奈那岐发现了什么:前方的泥泞小径上横躺着一个圆柱形的黑影,刚才我还以为,那是粗大的树根或原木,但它突然动了一下,我这才明白那并非树根,而是一条尾巴。
毋庸置疑,那是条相当粗的尾巴,显然属于某只冷龙,或者格外壮硕的沼泽巨蟒。不过从我的位置看去,它远远不如我听完凡人的故事后以为的那么大,所以我的心脏虽在狂跳,人却稍微松了口气。我自觉地解下主君的野猪矛,随时准备交给他,然后留下海沫,牵着霜鬓打算跟上去。可我主君和伊奈那岐走得飞快,此时已领先我数十步,正稳定而缓慢地靠近那条一动不动拦在路上的黑色条状物。
我一手牵着霜鬓的缰绳、一手拿着沉甸甸的猎矛站在后面看时,只觉时间仿佛一把点燃的稻草,正在半空中悄无声息地烧成灰烬。黑尾巴往前一滑,几乎消失在视线之外。我主君和他弟弟紧跟其后,希望能看一眼尾巴的主人。队伍其他成员在后面沿着高坡小径站立。突然,一阵吵闹的哗啦声顺着我们身边的树木一路传来,随即,我身后响起一声突兀而恐惧的叫喊。我转过身,刚好看到一道黑影从歪斜的树木间猛扑出来,把一个支达亚猎手连同其胯下尖嘶的坐骑一起撞翻在地。这一下快得无法形容,我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扑倒那骑手的既不是熊,也不是野猪那种寻常的大型野兽,而是一颗长在畸长脖子上的硕大头颅,而那怪物的其余身体仍藏在路边纠缠的树木中间。
听到惊叫,主君哈卡崔等人也转回身。伴着越来越响的碎裂和咔嚓声,巨龙的蛇形身躯出现在我们身后小路旁的高坡上。我们刚才看到的尾巴确实不算大,因为那只是尾尖而已。大虫一直栖在凌乱的沼泽里,舒展身躯,与小径平行地躺在高坡上,隐在厚密的灌木和树丛之间。我们刚刚就从它脑袋前面经过,而它一直在监视我们。
硕大的黑龙朝马匹爬去,后者惊叫着扬起前蹄,像老鼠般一哄而散,逃往各个方向。有些惊马直接陷进黑水没了顶,另一些恐慌地人立起来,将骑手甩出了马鞍。这条虫前爪很短,像南方的鳄蜥一样弯曲着,但移动起来速度惊人。长颈上的头颅左右摇摆,如愤怒的蝰蛇般攻击它能碰到的一切。怪物的全貌我只看到片刻,但那第一眼给我留下的印象永不磨灭。黑虫的头部披有甲壳,喙部圆钝而有锯齿,像只乌龟,但乌龟哪能长这么大?它的眼睛随着脑袋左摇右晃,我只看到黑色的圆球中间有金色环纹。它全身长满一圈又一圈平行的哑光黑色鳞片,动起来如蚯蚓般涟漪起伏。
方才的寂静已然化作我此生再也不想听到的喧嚣:马匹和骑手痛苦的惨叫声,落木的撞击和碎裂声,怪物厚重的上下颚咬穿盔甲、血肉和骨头,发出沉闷又惊悚的嘎吱声。
我用眼角余光看到主君,听到他大喊:“矛!琶蒙,我的矛!”我抬手把矛扔给他,但我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一边投却一边喊道:“不要啊,主君!这野兽太大了!”哈卡崔没听我的警告,反而双手持矛冲过我身旁,把它刺进冷龙身侧。矛头深深埋入扭动的漆黑龙身,一直没到青铜包裹的矛柄。然而那怪物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过了一会儿,它的长条身躯往旁边一抽,将哈卡崔扫飞进树丛。
“主君!”我大叫道,一时忘记了大虫对我造成的压倒性震慑,扔下霜鬓的缰绳,跑出小径,在断树和浮木间挣扎着朝他的方向扑去,很快陷入深及臀部的泥水。我身后是狩猎队此起彼伏的惨叫,但那黑虫一直古怪地闷声不吭。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硕大的钝头高高扬起,在半空中抖动,把某个曾经有名字、有历史的人甩成碎片,鲜血如细雨般洒在小径上。我转回身,浑身抖如筛糠,却坚持着寻找我的主君。
我终于找到哈卡崔。他半个身子沉在一个黑水池里,纠缠在断树碎枝中间,脸露在水面上,虽有呼吸却没有一丝生气,对我的摇晃毫无反应。身后的恐怖喧嚣还在继续,狩猎队嘶哑的惨叫声,矛杆碎裂、树木折断的噼啪声,夹杂着其他令人头皮发麻、无法描述的动静。我抱住哈卡崔,把他拖到高地上,惊慌失措地拍他、拉他,想把他唤醒。最后他睁开了眼睛。
“起来!”我喊道,“主君,快起来!那怪物要把我们杀光了!”
“我的矛。”他勉力转眼看着我,“矛丢了。我的矛在哪……”
什么矛都阻止不了那可怕的怪物——扎几十支矛也没用——但我不想浪费时间跟他争执,而是用最快的速度把哈卡崔继续往高处拖。沿路每根枝丫和树根都在拉他,与我争抢。有匹马踉踉跄跄从我旁边经过,朝芦苇丛跑去。我一把抓住马具,是霜鬓。它的眼珠转个不停,眼白都快翻出来了,但身上并无伤痕。我大声求助,但此时除了龙的抽打声,再无其他声响。我只能用尽全力,把主君托到马鞍上。哈卡崔自己也很卖力。终于坐上马鞍,他伸手把我提起,坐到他身后。
“伊奈那岐呢?”他含糊不清地问道,似乎还在眩晕,“我弟弟在哪儿?”
“不知道,主君,黑虫攻击前大家就散开了。”树干破碎折断的响声越来越大,我们胯下的战马被逼近的野兽吓得纵身一跃,转眼就踏上坚实的地面。然后,不论怎样拉扯缰绳都无法拖慢疯癫的霜鬓,就连哈卡崔也别无他法,只能牢牢抓住马鞍,我则死死地抱住他,任由霜鬓从一个小丘跳到另一个小丘,穿过沼泽谷底,绕过黑虫攻击我们的位置,返回小路。那边已有几个人,全都在小路上狂奔着冲向谷口,完全顾不上我们,正如我们顾不上他们一样。伊奈那岐也在其中,满身污泥和血痕,但四肢健全。我好像看到了海沫,它的腹带断了,马鞍拖在身后的地上。我主君根本不用使劲拉缰绳,霜鬓便跟着其他幸存者一起逃出了龙谷。
残余队伍跌跌撞撞冲出山谷,跑上宽阔的白银大道,凡人与不朽者混在一起,被刚才发生的一切震惊得忘记了身份的不同。我主君迅速统计了伤亡情况。
“塔日旗在哪儿?”哈卡崔的嗓音嘶哑而走调,“有人看到他没有?”
“他和另外几人不见踪影。”一位支达亚回话。
“但愿他还活着,已经死了好多人。”伊奈那岐眼中没有泪水,但面容憔悴而忧伤,“包括忠诚可靠的幽荷。她是我的挚友和伙伴,今世的生命被夺走,我们甚至无法安葬她。”伊奈那岐转头望向哥哥。我从未在支达亚脸上见过如此茫然失措的表情。“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在冷龙爪下。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她从小就跟着我。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她身上?”他用双手按住胸膛,似乎是要挡住跳出的心脏。
幽荷之死对我也是一记重锤。她和我从来不是朋友,但我出生就认识她了,从未想过她会死在今日。不到一个小时,整个世界就倾覆了。
“我也哀悼幽荷。”哈卡崔说,“‘诗人’厉鲁末也死了,他的诗歌全部止歇。塔日旗和另外几个挚友失踪。弟弟,相信我,我很想仰天咆哮,但我们必须留着力气照顾生者。很多同伴受了重伤。”
“我看到塔日旗大人了!”一个扈从叫道,“他牵着一匹马,马鞍上横搭着两个人。”
“赞美巫木林!”哈卡崔喊道,“离他最近的快去帮忙,帮帮他带回来的人——如果还有救的话。”
伊奈那岐的关注点却完全不同。“那个凡人王子呢?”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问道,眼神悲伤又狂乱,“那个叫科马赫的家伙在哪儿?”
“我在这儿,伊奈那岐大人。”科马赫正跪在地上查看一个贺恩人。他坐直身体,两手都是血。
伊奈那岐走向凡人王子。即使在这愁云惨雾中,大家依然担心地看着他的举动。我主君哈卡崔连站都站不稳,却也摇摇晃晃跟在弟弟身后,随时准备出手拦他。在科马赫焦虑的目光中,伊奈那岐走到他身前站定。“把手给我。”
科马赫疑惑不解地伸出手。伊奈那岐单膝跪下,用凡人王子的指节贴住自己的额头,像宣誓忠诚一样——我怀疑,这一幕从未在支达亚与凡人中间出现过。科马赫的手在伊奈那岐眉间留下一抹血迹。“凡人啊,我是个傻瓜。”我主君的弟弟说,“凡人和支达亚都为此断送了性命。我错了,不该嘲讽你。那怪物毫无疑问是大虫之一,黑朵荷贝。”
“大人,我说对了,但并不因此感到自豪,尤其令族与我族都损失惨重。”科马赫似乎对伊奈那岐的意外表态不知所措,“正如我先前所说,我见过那头野兽,在那之前还跟踪过它的痕迹好多天。”
伊奈那岐放开凡人的手。“若非我冥顽不灵、鬼迷心窍还自以为是,亲爱的幽荷仍能陪在我身边。我的余生都将背负这一耻辱,至死方休。”我从未见过他的表情如此悲痛、迷惑和绝望。他这模样,我心想,几乎疯透了。
“朗目”塔日旗和前去帮助他的人已经走到大道上。“哈卡崔大人,这里还有两个伤员。”塔日旗喊道,扈从们从他马鞍上抬下两个软趴趴的身体,“是露齐瑶和乌霭。他俩伤得很重,断了很多骨头,乌霭流了好多血。”
“啊!”我主君哀叹道,“华庭在上,今天真是个可怕的日子。幽荷和厉鲁末牺牲,众多同胞重伤。”他悲上心头,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抬起头,仿佛听到远方号角的呜鸣,表情变得坚毅。“我们必须尽快赶回阿苏瓦。乌霭和其他伤员需要医师。我们还须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守护者和森立之主,报告我们发现的怪物,但我的谓识掉在污秽的沼泽里了。”没有龙鳞制成的传话镜,我们只能派出信使,花费几日时间。
“你随意吧,”伊奈那岐说,“但我不回阿苏瓦。”
哈卡崔看着他,眼神十分古怪,半是愤怒半是担忧。“弟弟,你必须回去。别担心,我保证会替幽荷和其他伙伴报仇。我们会率领更大的队伍,消灭这头邪恶的野兽。”
“我也是。”伊奈那岐不再多说。我完全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塔日旗跛着脚走到我主君身旁。“哈卡崔,回阿苏瓦的路很远,至少要跑两天两夜,可能还要更久,毕竟我们损失了好几匹马,还得抬着重伤员。”
哈卡崔没答话,但我能看出他脸上的悲伤。“能跑多快是多快,”最后他说,“我们不能再等了。”
“也许可以把伤员带去银色家园。”塔日旗提议,“那边比阿苏瓦更近,依拿扎希族长有很多医师。”
伊奈那岐在他坐骑旁踱步。“讨论、讨论,还是讨论。幽荷死了!我们浪费时间讨论这些废话时,更多同胞还在受苦和死去!”
“做好选择、避免坏事的时间还是有的。”我主君说。
伊奈那岐怒气冲冲地爬回马鞍。“那就选择吧,哥哥,”他说,“就算所有伤员都能康复,我的失败也够惨痛的了。我无法站在这里目睹更多死亡——我担心自己会疯掉。”
“不好意思,大人们。”科马赫走到他们跟前,“容我提醒一句,银色家园的依拿扎希跟我们说过,不想跟猎龙扯上任何关系。”
“当时黑虫尚未杀害支达亚。”塔日旗回答,“不管怎么说,可怜的乌霭和其他伤者需要救治,他总不能拒绝吧。”
“即便如此,”哈卡崔说,“骑马翻山的路也太长、太难走了。”我很少看到主君如此沮丧,“再说了,科马赫王子,你也有好多属下受伤了,对吧?依拿扎希族长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容易喜怒无常,何况他不喜欢凡人,很可能不愿意帮助你们。”他摇摇头,“我们去找敦鸦狄,他是岁舞家族坚定的盟友,住在桦树岭,距此只有几小时路程。他会欢迎我们,可能也愿意招待凡人,只是他家人口不多,我记得只有一位医师。”
“天镜湖如何?”科马赫问。
哈卡崔抬起头,惊讶得仿佛挨了记耳光。“当然可以!那儿比敦鸦狄家还要近些。可那里欢迎令族吗?”
科马赫点点头。“我们常跟天镜湖的希瑟做生意。”
我糊涂了。“我没听过这个名字。‘希瑟’是谁啊?”
“哦,这是我们贺恩人对你支达亚主人的称呼。”科马赫告诉我,“葳娜妲塔夫人管辖那座位于银色家园旁边丘陵上的支达亚小城,我们常跟他们做生意。”
“他们的医师够吗?”塔日旗问。
“够,而且我相信,他们会像帮助你们一样救治我们的伤员。我们视葳娜妲塔为朋友。”
“好主意,科马赫王子。”我主君恢复了一些信心,“我们往东,去天镜湖。”
我们把从龙谷带出的伤员和逝者——凡人与不朽者一起——聚拢起来,想办法让还活着的同伴走路舒服些。身后可怕的沼泽里躺着更多遗体,但那怪物还活着,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骑马离开时,我向华庭祈祷,愿主君的族人终有一天能收回逝者的遗体,并为他们举行体面的葬礼。但我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再回这里。
白银大道与天镜湖间的路在山区蜿蜒穿行,不算陡峭,许多地方是开阔的平路。坐骑驮着沉重的负担,仍然跑得很快。我一边骑马,一边打量周围正抽出绿芽的树木,心中不禁疑惑,在这么一个恐怖透顶的日子里,世界为何还能如此生机盎然、满怀希望。
我们从两座险峻的大山间穿过,进入一条悠长的峡谷。先前我们仓皇逃出龙谷时,太阳还没到中天,此时正往群山背后滑落,很快将峡谷笼罩在暮色当中。我主君、塔日旗和凡人王子领着大家疾速赶路,伊奈那岐独自跟在队尾。天镜湖地形修长,沿日阶山脉山脚延伸将近一里格,银光闪闪的湖水随着日落渐渐黯淡。没多久,我们就看见了那座小城。即使在暮光之下,它依然令我十分惊讶。与我见过的所有支达亚城市不同,它的住宅和其他建筑都没用石头堆砌,甚至没用木头,而是用色彩缤纷的布料在树木间搭成;不论望向哪里,最坚硬的物品就只有成捆的芦苇堆成的桩子。每一阵微风都能把松松垮垮的“墙壁”吹得荡漾起伏,以致整个城市更像盛开着巨型花朵的花园,而非生活居所。
“怎么像是刚刚住下一样?”我问。
“别乱说,葳娜妲塔的族人在湖边住了好多个大年。”主君告诉我,“他们沿用古法建造家园。我们乘坐八艘舰船第一次抵达这片土地时,所有族人都用这个方法建造住处,以便整个城市都能靠人随时背走。”
靠近小城时,塔日旗说看到一队骑手正向我们迎来。但在渐渐拉长的阴影中,我却看不到任何人。很快我们知道,塔日旗说对了:大概二十来名支达亚快步朝我们走来。哈卡崔大人抬起手,队伍收起缰绳,停步等候。
对方的首领是位女子,虽然相貌年轻,但指挥坐骑和手下的气度显得从容不迫。她打手势让队伍停下,自己走上前来。
“这位肯定不是葳娜妲塔吧。”塔日旗说。
“大人,这位是她女儿葳娜菊。”科马赫告诉他,“不过,我很少见到她如此严肃和威武的模样。”他高举双手,好让过来的骑手看见。葳娜菊身穿巫木胸甲,手持尖矛。“葳娜菊小姐,您好!”他喊道,“在下是贺恩之地的科马赫,您的几位同胞与我同行!”
“真没想到。”离我主君及其同伴还有几步远,葳娜菊收缰停步,露出灿烂的微笑,“哈卡崔大人?真是你吗,与贺恩之民一起旅行?”
“是我。”他回答,“这位是我战友,‘朗目’塔日旗。我弟弟伊奈那岐也来了。我们被一条恐怖的大虫袭击,损失了好几名同伴。我们带来了伤员,其中几位伤得很严重。”
葳娜菊立刻收起笑容。“那就不要浪费时间了,跟我来。”她调转马头,我们踢马跟上。
我们很快走进天镜湖飘扬的布墙当中。城中居民出来迎接,看到队伍的惨状,问候迅速变成悲哭。伤员被紧急送往各位医师的住处,逝者则被恭敬地送到另一个地方。
说真的,那晚的情景我记不太多。安置好所有需要立刻照料的伤员,葳娜菊领着其他人,前往母亲葳娜妲塔夫人所在的飘舞大帐。天镜湖女族长满头白发,身材高挑,嗓音轻柔而有力,但我坐得太远,听不到她说了什么;而且我筋疲力尽,周身酸痛,甚至不记得自己吃喝了什么,也不记得主君他们如何讲述在那可恨峡谷发生的一切。最后,哈卡崔发现我累得直打瞌睡,就叫我先去休息了。
葳娜妲塔家的仆从带我来到安排给我主君的帐篷房间,让我睡在一张小床上。我一躺下就立刻睡了过去。真不错,我太累了,所以一宿都没做梦。
“跟你说了,哥哥,我不回阿苏瓦。”伊奈那岐摇摇头,毫无表情的面庞僵硬得像是节庆面具。他生闷气或开心跳脚的模样我见过很多次,但这次略有不同。“想把沉痛的消息带给父母,你可以自己去。我当着所有族人的面,发誓要消灭那条虫。在那野兽丧命之前,我不能回家。”
这里是哈卡崔的帐篷房间,晨光照在布墙上,映出彩色的光辉。伊奈那岐和其他幸存者都聚在这里。我主君提议,把伤者留在天镜湖,直到身体恢复到能自行回家为止,其余队员今天就骑马返回,但伊奈那岐的回答震惊了所有人。
“你说什么疯话?”哈卡崔质问,“弟弟,你亲眼看到黑朵荷贝了。那是屠杀数千生命的巨虫耿鲁卡玛的孩子!就算去六十个骑兵,也只能稍微阻拦那条黑虫,而我们剩下的队员里只有十来个还能战斗——还要算上我们的扈从。没有援兵,我们不能再去招惹它。无论如何必须回阿苏瓦送信,告知伤亡者的家属。”
“你去告诉他们呗。”伊奈那岐看都不看他,“我办不到。我也不会去。我们都知道,是我的骄傲自大、任性愚蠢导致了这场灾难。”他顿了顿,抬起右手做个发誓的动作,“你们听我说。我以我祖先和华庭的名义起誓,我不会返回阿苏瓦,直到黑虫死掉为止。”
在场的支达亚惊得鸦雀无声。我只感到一阵冰冷的绝望。
“这是个不祥的念头,说出来就更糟了。”哈卡崔对弟弟说,“真希望你没说过这话。”
“但我说了。”伊奈那岐回答,“无论如何,哥哥,这是我的誓言,不是你的。你可以按你认为最好的方式去做。”
我主君摇摇头。“这样的誓言往往会变成诅咒。”他只说一句,但我看得出他忧心忡忡,甚至怀有恐惧。
塔日旗等人纷纷央求伊奈那岐收回誓言,但他不为所动。我以前就见识过他的顽固,但从未在如此可怕的情况下发生。哈卡崔也想说服他,然而最掏心掏肺的劝说也无法改变弟弟的心意,最后只能把他赶出自己的房间。
伊奈那岐走后,我主君愁容满面。“我不能把他单独留在这儿。同胞之死令他过于愧疚,为了弥补过错,他早晚会跑回去,试图杀死那条大虫——单打独斗,不带任何帮手——然后死在那里。”他转头对我说,“当时我该更仔细地听听卑室吁的担忧。我也是个傻瓜。”
“不论谁的过错,你刚才对他说的话都是对的。”塔日旗反对道,“我们人数太少,去猎虫等于自寻死路。”
“老朋友,你回阿苏瓦吧。”哈卡崔对他说,“告诉我父亲,派战士来支援我们。”
塔日旗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叫我去说服他们,留下你跟伊奈那岐进沼泽?你知道的,他在这种情绪下会恣意妄为。”
“要能在附近找到一支足够强大、能与黑朵荷贝抗衡的队伍就好了。”哈卡崔说。
“还记得吗,敦鸦狄大人住在附近。”舒妲说。她是我主君的晚辈,新近才加入他的狩猎队,“我们可以去那里求助。”
“敦鸦狄的家族很小,”哈卡崔站起来,“天镜湖这边却有很多同胞,葳娜妲塔夫人也很睿智。我去找她谈谈。”
天镜湖小城的女族长正在吃早饭,和蔼地邀请我主君和塔日旗与她一道用餐。虽然她没明确提到我,但我紧跟在主君身旁,于是她的仆从也为我摆了个碟子。我吃着面包和甜黄油,听主君讲述他面临的困境。
“所以,你想在不回阿苏瓦的情况下召集一支战队?”她皱起眉头,“三天前我刚派一大群战士去了东边。当然,所谓‘大’是以我们的标准来说,不是阿苏瓦。柔光有巨人闯入。”
“我们知道。”我主君回答,“在我弟弟脑子一热跑来找黑虫之前,我们本来要去那里。”
“不管怎么说吧,我派去的队伍还不到十二人。”她说,“就算他们没走,也不足以杀死一条如你所说那么可怕的虫。”葳娜妲塔露出真诚的遗憾表情,“恐怕我帮不了你,哈卡崔,除非他们回来,但我估计得等到下个月。”
哈卡崔闭了一会儿眼睛,仿佛在为心中的想法难过,然后突然睁开双眼。“依拿扎希!”他说,“他是银色家园的族长,麾下有足够多的战士。”
葳娜妲塔的瘦削长脸露出犹疑的表情。“他会帮你吗?他对你父母和阿苏瓦没什么好感。科马赫王子跟我说,先前凡人向他求助抵御大虫时,他就拒绝了。”
“但我们并非凡人,而是他的同族。”我主君说,“试试无妨。无论如何,这样也能让我弟弟忙上一阵子。我去告诉他。明天傍晚我们就能赶到万朱涂南门。”
“既然你决心要去,我有更快的办法。”葳娜妲塔说,“让我女儿带你们走条密道,改去银色家园东门。”她吩咐一个仆从去请葳娜菊。
年轻的支达亚小姐很快来到母亲房间。她已解开战斗发辫,发丝如轻纱般披在肩头,盔甲也已卸下,身上穿着与其他天镜湖支达亚一样的粗布衣裳。“母亲,什么事?”
“请带哈卡崔大人前往银色家园东门。你认得路。”
“遵命。”她女儿应道,“现在就走吗?”
哈卡崔起身向葳娜妲塔鞠躬行礼。“夫人,感谢您的所有善举,但我必须先说服我弟弟和我们同往。”他转头对葳娜菊说,“半晌午左右,我们就可以出发。”
“我等你们。”葳娜菊对他说,脸上露出自信的微笑。看到她的笑容,我心想:看来这位小姐很渴望来场小小的冒险啊。
太阳爬上东边山峰时,我们出发了,这次是步行。我主君、他那脸色阴沉的弟弟,还有我,跟在一头蓝发的葳娜菊身后,走上一条崎岖的小路。它夹在天镜湖一侧湖岸和山脚之间,时常隐没不见。我们先是紧贴水边,一直走到湖尽头。我不明白这怎么会是前往万朱涂的捷径,就连我主君也一脸疑惑,但葳娜妲塔的蓝发女儿领着我们,沿潮湿的湖岸一路走,直到它的东边尽头。
等到中午时分,太阳挂到头顶,我们终于在一个吵闹的地方停步。这里有两条河从高处坠下,汇成一条大瀑布,砸在天镜湖尽头的池子里,水波翻滚,成为湖水的源头。葳娜菊带我们来到翻腾的白浪边上一个小码头前,那里绑着几条浅底圆头的小船,样子十分古怪:船身不是朝天敞开,而是从头到尾一点不落地盖在弯曲的船篷下。船篷用上过漆的树皮做成,架在细长的木柱上。
伊奈那岐指着带篷小船说:“湖之子啊,我们像是怕晒的人吗?”
葳娜菊冲他咧嘴一笑:“大人,这话说明你从没走过蕨光隧道。”她指指一艘更小的船,“伊奈那岐大人、哈卡崔大人,还有你,扈从,请上船吧。”
全员上船后,我主君询问是否需要他和弟弟帮忙划船。葳娜菊摇摇头。“谢谢,虽然你们有智慧也有技巧,但我担心你们会帮倒忙。坐着看我怎么做吧,你们会明白的。只希望你们不要觉得伤到自尊。”
我主君微笑应道:“不会,我没理由这么想。”但我感觉伊奈那岐可不好说。
出乎我的意料,葳娜菊根本不用船桨,而是从船底捡起一根长杆,往岸上一撑。小船滑离湖岸,穿行在逐渐浓密的雾气和水沫中,正对着咆哮的大瀑布而去。这一举动在我看来简直莽撞得要命,但我主君似乎毫不担心,我只能竭力模仿他的样子。小船在汹涌的波浪间起伏、摇晃,葳娜妲塔之女就用长杆阻止它的过度摇晃。
我很快明白为何葳娜菊要自己驾船了。我们离轰鸣的水墙越来越近,她把长杆当成长臂,引导小船避开一块接一块暗礁。它们都被翻腾的水沫遮挡在水下,越是靠近瀑布就越隐蔽。此时此刻,太阳高挂,飞溅的水珠在空中映出数道彩虹,令我想起第三代华庭诗人对这情景的描述:“阳光唱出不同的色彩。”正当我以为我们要被冲下来的大水砸沉时,葳娜菊蹲下身,将长杆一头探入水面,撑住河床,然后弯腰优雅地一撑,将我们送进了大瀑布里。
水敲打着脆弱的船篷,声音震耳欲聋。我相信船篷随时会裂开,压到我们身上,或者霸道的水劲会把我们锤入旋转的涡流。但不到十来下心跳的时间里,我们耳中的雷声便消失了,小船瞬间停止颠簸,像树叶般轻盈漂浮。我们穿过了瀑布,驶入它背后隐秘的洞窟。
我望向两位大人,伊奈那岐咧嘴笑了,哈卡崔依然淡定。我坐在船首,转身看到我们穿行其间的并非普通洞窟,而是山底岩石间一条又高又暗的裂缝。光源只有身后瀑布漏进的阳光,照亮了粗糙的岩壁。我们漂行的暗河比那两条冲下山坡、汇成大瀑布遮挡入口的河平缓多了,它流入天镜湖的水势如此温柔,以致没人能猜到它竟隐身在狂暴的瀑布背后。
“现在你们眼前的就是蕨光隧道。”葳娜菊说。
我们渐渐离开洞口,光线越来越暗,最后几乎在完全的黑暗中行驶,但葳娜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小船一直没有搁浅。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看不见也听不见,不禁幻想头顶的岩石间爬着什么怪物,或是僻静的河面下游着什么东西。当我真的快被自己吓坏时,隧道再次明亮起来,随即听到河水泼溅的声响。
“这是隧道里的第一个花园。”葳娜菊宣布。这时,一束束阳光从上方的石缝间投下,其中很多缝隙在淌水,有些只是涓涓细流,另一些则像蜿蜒小溪。由于我们在寂静中漂了很久,现在听到水流声,感觉不比那条大瀑布小多少。光线恢复后,我看到许多高大的蕨类植物在轻轻摇摆,与其他绿叶植物一起长满两边河岸。另外还有藤蔓伸出,沿着洞壁攀爬,有几处甚至覆盖了整个隧道的洞顶。
我们继续掠过懒洋洋的河水,又经过几个类似的阳光花园。有些地方很狭窄,有水帘从上方垂下。起初,伊奈那岐被意料之外的美丽花园深深吸引,赞赏不已,还哼了几段古老的歌谣。过了一阵儿,他就变得跟我主君哈卡崔一样沉默,只是散发着一种巴望旅途赶快结束的气息——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葳娜菊驾着小船,终于载着我们驶出隧道,进入一个宽敞的地底洞窟,洞窟被广阔的黑水湖泊占满。这地方埋在深山之下,没有从天空漏进的阳光,却有几点零星的灯光照亮了几处水面。它们来自跟我们类似的小船,船里是葳娜菊的族人,船头挂着一盏提灯。黑湖远处的对岸上有座奇异的发光拱门,仿佛悬浮在微波荡漾的水面上空,将温暖的光辉洒在粗糙的洞壁上。
“这是无星湖,”葳娜菊介绍,“远处那道明亮的拱门是老门。祖父曾告诉我,万朱涂是以一艘舰船为基础建造起来的,那扇门是船体的一部分。”
她边说边放下长杆,拿起一支船桨。水面如此平静,她只划拉几下,我们就滑离了蕨光隧道,很快驶到嵌在高墙里的闪光拱门之下。
墙壁又高又平,略微倾斜地向上伸展成一道柔和的曲线,消失在我们头顶上方。想到眼前就是传奇舰船之一的遗骸,让我深受震撼。这座庞大而平整的建筑不像简单地靠在岛上,更像从石头中生长出来,以致虽有拱门的光照,也很难看清哪里是岛的边界,岛外是否还有湖水。葳娜菊所说的老门用水晶砖砌成,发出玫红和暖黄的光。拱门中间有扇大门,高度是我们的数倍,门板似乎用巫木制成,铰链则是金属。
葳娜菊就把我们送到这里。我主君向她致谢,她浅笑着鞠躬回礼,然后转身离开。不过她划船掠过湖面时,依然转身望向我们,目光却没停在哈卡崔身上,而是久久地看着伊奈那岐。后者站在岛上,抬头打量巨大的拱门,完全没发现她的注视。这样的情形我见得多了。伊奈那岐的优雅和英俊俘获了好多女子的心,无疑还会俘虏更多。
我们踏上岩石岛岸,朝宏伟的老门走去。旁边有扇小门打开,一队银色家园的战士走出来迎向我们。他们认出了两位大人,虽然对这次意外到访明显感到一丝不安,但礼数周到,引着我们走进城中,并派信使前去传话。我们骑马穿过万朱涂。脚下是宽阔的鹅卵石街道,每个交叉路口都用与城门一样的玫瑰色和琥珀色水晶照亮,所以,虽然深在岩石山腹中,但整座城市都闪着柔和的光芒,仿佛笼罩在黎明的天空之下。街上有许多银色家园的族民,多数会礼貌地同我们打招呼,另一些则忙着唱歌与聊天,因而没注意到我们。我们被领到谓识堂,安静地进入大门,停在昏暗的圆形大堂外沿等候。谓识堂的墙壁上布满繁复的雕刻,用笼统抽象的艺术手法描述着万朱涂的悠久历史。大堂很宽敞,呈碗状,围绕中心一圈圈摆放了数百条石头长凳。但我第一次进去时,眼里就只看到主谓识本身。那是一大块不规则长条形的水晶,闪闪发亮,名为“砂断”,散发出的奶色光辉朦朦胧胧照亮了房间中心众人的脸庞。在场大概有二十个支达亚贵族,簇拥着一张石头宝座,里面坐着一位支达亚,只能是依拿扎希。作为银色家园的族长,他身材高挑,脸庞瘦长而冷峻,表情如栖在树枝上的鹰隼一般严肃。他是我主君一族最高龄的长老之一,只有不死的乌荼库、“舰船降生”阿茉那苏等少数几位元老比他年长。
同依拿扎希一起坐在谓识堂中央的,还有另外一个身影,就在他石座后面几步外的一张凳子上。我吃惊又迷惑地发现,那个弯腰驼背的瘦小身影居然不是支达亚,而是跟我一样的庭叩达亚。我们这些与支达亚相处时间最为长久的换生灵,形貌会变得跟他们十分相似。我是如此,那个佝偻的身影也是这样,不过我从没见过哪个支达亚会露出如此脆弱和泄气的姿态。
“那是谁?”我悄声问我主君。
“铠-恩羽,银色家园的另一位统治者。”他回答,“琶蒙,现在别说话。恐怕这次觐见对任何人都不是幸事。”
依拿扎希的传令官呼唤我主君和他弟弟一起上前,走到砂断的光辉下。哈卡崔和伊奈那岐唱起尊请六歌。伊奈那岐挺胸昂头,我主君的姿势则比较正常,但依拿扎希做个简洁的手势示意他俩停下。名叫铠-恩羽的庭叩达亚紧盯着自己互握的双手,似乎根本没听。若那其貌不扬的身影真是依拿扎希的统治伙伴,那他似乎只满足于唯支达亚族长马首是瞻。
“我不会问你们来这儿的缘由,”依拿扎希说话酸溜溜的,不是寻常礼节该有的语气,“因我已经知道。葳娜妲塔和她那群湖民肯定向岁舞家族投诉了我的一些举措,所以你们奉命来这里批评我,把我当成犯错的孩子,而非我们家族的族长。”
“当然不是,依拿扎希尊长。”我主君赶忙解释,“住在印·阿佐色的凡人前往阿苏瓦求助,说有条龙杀害了他们许多牲畜和一些族人,然后我们一队人前去查看。昨天,那条龙袭击了我们,杀害几名队员,还弄伤了好多人。”
按理说,依拿扎希应该露出惊讶的表情,说些安慰或伤感的话,但他没有。“所以,你们来这里不是代表你们父母,而是要为凡人说话?好吧,这也没什么惊讶的。要不要我告诉你,那些凡人头一次带着要求来找我时,我都说了什么?”
听到这番突兀的回应,哈卡崔很惊讶,但也点点头。“当然可以,依拿扎希尊长。”
“我派信使告诉他们,我不会派遣本族军队去对付那条沼泽之虫。而他们回答我的仆从说:‘那我们就去阿苏瓦,希望能从令族的国王与王后那里得到更亲善的对待。’”依拿扎希朝我主君探过身子,双眼明亮,肩膀缩起,更像一只捕猎的猛禽了,“支达亚的国王与王后?年轻的哈卡崔,这就是你父母现在为自己塑造的形象吗?”
“尊长,您知道不是这样。这只是凡人与我族之间的语言误会,与阿苏瓦和我父母无关。”
依拿扎希坐直了,后背贴紧石座椅背。“既然不要求我向阿苏瓦及其统治者屈膝,那你们为何而来?”
“尊长,我们是来请求帮助的。我弟弟……”哈卡崔迟疑片刻,“我弟弟和我带着一支小型狩猎队前往龙谷,不是为了与那条虫交战,只想看看并打探它的情况。但在沼泽谷地,它突然袭击我们。现在已毫无疑问,那怪物就是大虫之一,致命的黑朵荷贝。对我们这支小小的狩猎队来说,它太大、太凶猛。我们希望能在您的帮助下,阻止它夺走更多生命。”他交织手指,结成一个代表亲缘关系的礼仪手势,而这个手势可不常见。
“夺走更多生命?它并没有伤害我们银色家园的人。”依拿扎希语调平静,但我能听出声音里隐藏着怒气,“他们全都平平安安住在山里。除了白银大道,我们还有其他进出路径——听说你们来这儿走的就是其中一条——所以我们不用害怕大虫或其他什么东西。”
“这么看来,尊长,您还真是一位罕见的领袖,”伊奈那岐尖刻地说,“对臣民的安全如此确信,甚至毫不介意家门外住了条龙。”
哈卡崔飞快地朝弟弟送去一个警告的眼神,然后继续对万朱涂城主说:“依拿扎希尊长,大虫是所有活物的敌人,它不在乎种族家族之分,不在乎受害者是凡人还是不朽者。消灭它符合我们双方的共同利益。”
要说依拿扎希的脸色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变得更加冷漠而疏远。“共同利益。真是高尚的情怀。”他突然对闷声不响坐在石凳上的庭叩达亚说话,“听到了吗,铠尊长?您怎么想啊?”
铠-恩羽抬眼看了依拿扎希片刻,垂下目光,挥手做了个我没见过的手势。
“铠尊长与我意见一致。”依拿扎希说,“没错,你的‘共同利益’是非常高尚的情怀——只要忽略岁舞家族过去是如何实践它的话。”
“侮辱,”伊奈那岐喃喃说道,“这老朽的暴君只会侮辱我们。哥哥,我们在浪费时间。”
“尊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哈卡崔急促而大声地说,也许是为岔开弟弟的低语,“阿苏瓦城主如何辜负您了?银色家园的求助何时遭到过忽略?”
依拿扎希紧紧捏住宝座的两边扶手,仿佛是为阻止自己跳起来。“何时?哈,不就是印·阿佐色的土地被送给凡人的时候吗?就是你们跑来这里想要协助的那帮人。那帮自称‘凡人’的家伙当然会跑去阿苏瓦求助,因为打一开始,就是你们的祖先让他们成了那片土地的农民——那里本该是银色家园的家族领地。”
我主君一定早就知道依拿扎希族长积怨的原因,而我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早在我出生的好久好久以前,阿佐色夫人就在那片山岭安了家,而依拿扎希显然也希望得到那里。阿佐色是最年长、最杰出的支达亚之一,虽是依拿扎希的族民,却与之不和。当初,八艘舰船之一在日后建起万朱涂的地方停靠,她便离开族人,独自闯荡新世界。也许正因如此,阿佐色在最后的弥留之际,要求把自己的土地赠给“猎人”贺恩及其率领的凡人家族。银色家园一族质疑她没有权力这么做,纷争闹到当年阿苏瓦的森立之主,也就是我主君的外祖母杉纪都面前,由她进行决断。杉纪都裁定,阿佐色先在那里安家,银色家园后在承载全族的舰船骨架上建城,所以依拿扎希的家族没有权力获得阿佐色的土地。
那场争论已是数百年前的事了,所以我觉得,不论我主君还是他弟弟都没法平息依拿扎希的愤恨。但片刻后,我又想到一个比较开心的念头:我主君刚刚说过,一支小队是杀不死那条大虫的,既然依拿扎希不肯帮忙,那我们就只能无可奈何地返回阿苏瓦了。
这时,族长宝座旁的另一个支达亚开口说话了。按支达亚的标准,他很年轻,但语气坚定。“父亲,那场陈年争执不该影响此时需要解决的问题。那条虫是我们大家的敌人……”
“闭嘴,乙阵市。”他父亲呵斥道,“你还不是这里的统治者。若你如此软弱,愿意放弃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那你永远成不了任何地方的统治者。我已做出决定,我们会礼待阿苏瓦的访客——这是我们血缘的要求——但我不会派出任何一名战士去冒险追逐那只怪物。哈卡崔大人,既然你说它威胁到篡夺我们土地的凡人,就叫凡人帮你们森立家族的战士去杀它好了。”说完,他在身前摊平双手,示意觐见到此结束。
“铠尊长呢?”我主君问道,“他还没说话。”
    依拿扎希恼怒地看他一眼,嘴唇却挂着嘲弄的微笑。“啊,对,间吉雅娜
    
    留下的神圣遗产,我的统治伙伴。”他转头望向铠-恩羽,后者在他的瞪视下缩成一团,如同滚烫石头上的肉片,“铠尊长,您同意吗?我的决定是否让您满意?”
   
庭叩达亚久久地低着头,不与他对视。终于,他说话了,声音极低,犹如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只有砂断附近的几人能听见。“满意,依拿扎希尊长。”
“听到了?年轻的哈卡崔,现在你也满意了?”依拿扎希逼问,“一切都是按照你们岁舞家族先辈的要求做的。万朱涂的两位统治者合作无间。”说完他站起身,刚起来时晃了晃,却挥手拒绝了儿子的搀扶。“我还剩几个大年的寿命,”他说,“不用扶,我也不用听我孩子的教训。”他裹紧身上的长袍,缓缓穿过谓识堂,身后跟着他的臣民,修长的双腿和蹒跚的步伐令我想到在水波中跋涉的水鸟。万朱涂城主高昂着骄傲的头,直至走出宏伟的大堂,消失在我们视线之外。过了一会儿,两个支达亚守卫走上高台,分别扶住铠-恩羽的两边手肘,同样离开了谓识堂。在我眼里,后者的模样更像囚犯,而非统治者。
“刚才是怎么回事?”后来我问主君,“我明白依拿扎希为凡人的事怨恨您的父母,但铠-恩羽又是什么人呢?”
“琶蒙,真希望你没问这个问题。”他说,“这事说来让我难堪,而且宴席在等我们了。”哈卡崔两兄弟今晚受邀,到银色家园一个贵族家中做客——城里并非所有贵族都跟城主一样讨厌岁舞家族。请客的贵族族长是贡铎阁下,他给我主君和伊奈那岐送了许多华丽的衣物,当然没我的份儿。
若是其他时候,主君不愿意说,可能我就放弃了,但砂断前发生的古怪一幕让我迷惑而不安。“求求您,主君,给我讲讲吧。”
他叹了口气。“你知道‘决裂’吧,那一次,乌荼库率领贺革达亚与我们支达亚分道扬镳。”
“当然知道,主君。”我回答。不过,跟许多支达亚历史一样,我知道那件事是因为听别人说过,而不是自己学过。
“当时,我高祖母间吉雅娜把九城中的三城交予你们庭叩达亚掌管……”
我震惊得居然打断了他。“我的族人?主君,‘夜莺’把统治权交给了我的族人?”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也从没想到敝族曾在世上站到如此高位。
哈卡崔点点头。“是啊,决裂时,各方同意让他们统治北方的万朱涂、弘勘阳,以及海岛城市津叁门。但间吉雅娜的裁决……呃,事情并未按她的意愿发展。”
早在我出生前,“柱城”津叁门就在一场强烈的地震中沉没于南方大海。同一场地震也摧毁了传说中的刻蔓拓里。但另外两座城市屹立至今,此时我们就身在其中之一。“主君,发生了什么?”
他显然不愿再说下去。“琶蒙,这是个悲伤的故事,且对我来说甚为羞耻。在弘勘阳,庭叩达亚打一开始就遭到忠于乌荼库的贺革达亚的反对。那时乌荼库已自封女王。他们试图推翻庭叩达亚领袖,差点儿就成功了。于是城中大多数贺革达亚离开了那里,搬去乌荼库的王城奈琦迦。时至今日,我们只有少数族人还留在那座城市,它已失去昔日荣光。”
“另外两个呢?”
“津叁门实行得比较好,在贺革达亚和支达亚两方协助下,那里的庭叩达亚以合作的方式进行统治。后来灾难降临到他们头上,城市毁灭了。”
“您还是没说万朱涂。”我追问。
“因为这是最难讲、最讨厌的故事。”他说,“简单地说,银色家园的支达亚从未完全接受过间吉雅娜的统治,所以,等依拿扎希从他父亲手中继承了整个家族,就从庭叩达亚那里夺回了权力。”
我又一次大惊失色。“违抗间吉雅娜的意愿?”
“当时夜莺已魂归华庭,而我先祖明确表示,他们不支持依拿扎希夺权。然而,唯一能阻止他的方式是起兵征讨,攻打自己的同胞。”
我沉默了。如此不公,让我难以理解。“您是说,阿苏瓦没采取任何措施阻止他?”
主君的回答略显激动。“琶蒙,他们并没有坐视不管。他们抗议了,迫使依拿扎希把前任庭叩达亚统治者奉为第二城主,但那只是个象征而已——依拿扎希并没有分权。万朱涂的庭叩达亚没有权力,也很少受到咨询。”
此时再想起铠-恩羽那哀伤、沮丧的表情,我明白原因了:被迫一次次当着全体银色家园市民的面证明自己无权,其实比无权更加耻辱。我默默无言地帮主君穿上贡铎族长送来的华服。
若是换个夜晚,我应该很乐意坐在一旁,观察万朱涂贵族的聚会。但这一晚,我坐立不安,怒气冲冲。我也不太明白是为什么,只觉得最有意思的闲聊也失去了吸引力。
我越来越焦躁,以致等不及宴会结束,就跑到主君身边,轻声央求他准我去城里散散步。
“当然可以,琶蒙。”他回答,“只要记住,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不过我提醒你,不要去最靠近矿场的城区,那边是庭叩达亚的住处。”
“为什么啊,主君?您忘记我也是庭叩达亚了吗?”这样跟主君说话是很出格的,但我从未如此心烦意乱。
“当然没忘,”他说,“但那地方有时很危险。”
我从没听说家乡阿苏瓦或任何一座大城市会有危险。换作别的晚上,我会远离那样的地方。可眼下我心浮气躁,简直是故意违逆。我找到一个同族的年轻仆从,打听到矿场的位置——他也提醒我远离那里——然后故意朝那方向走去。
我走在地底城市的宽阔大道上,头上是高远的洞顶,心里想着刚才听说的依拿扎希和银色家园前任庭叩达亚统治者的过往,心情沮丧,没怎么留意周围。后来我了解到,万朱涂几乎完全由我的族人、抵达这块新大陆的第一代庭叩达亚建成,更让我觉得铠-恩羽的待遇大失公允。
大道上有许多平民支达亚,聚在石灯照耀的饮水池和公共广场上欢声笑语,跟我刚才离开的宴席上的贵族没多大区别。很少有支达亚留意到我,让我的心情更加阴郁。对于我主君的先祖,我除了他们的名字外所知不多,但我熟悉阿茉那苏和伊彦宇迦,就像熟悉我自己的父母:想到他们居然容许针对我族人的罪行不受惩罚,我就心疼难忍。我一直认为他们善良正直,尤其是阿茉那苏夫人,我主君也有同样的品德,但这些都没法解决我见到的冤屈。无论我在脑海里如何翻来覆去地琢磨,都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我太过专注于这些思绪,没意识到石灯的间距越来越长,街道交叉处不时出现插着火把的支架,就连酒馆招牌上的标记都变了,用的不再是我能看懂的支达亚文字,而是我不认识的符号。我漫步到一间昏暗酒馆前的街边站定,心不在焉地看着五六个瑟缩在门外的庭叩达亚年轻人,这时,感觉有人在拉扯我的衣袖。
我这才惊觉自己在茫然地乱走,低头看到一个同族小女孩仰着脏兮兮的脸看着我。她说了句话,但我没听懂,于是如实相告。
“别去那里。”她换成笨拙的支达亚语。
我看着那个酒馆。“我没打算去。怎么了?”
“他们打你。”
她盯着酒馆门外那群年轻的庭叩达亚。我问:“你说那几个家伙?他们为何打我?我也是庭叩达亚。”
她摇摇头。“衣服不行。”
“我的衣服有什么问题?”
“直立者的衣服,”她又扯扯我的袖子,“高个子的衣服。你马上走。”
话音未落,那群庭叩达亚已穿过街道朝我们走来。这一带比贡铎族长的府邸周围昏暗许多,但在唯一一支火把的映照下,我也能看出,他们的姿态都很奇怪,个个弯腰驼背,有些弯得都快断了。
“走,”她更加着急,“留下会受伤。”
那些年轻人的表情告诉我,她说得对,但我仍不理解是为什么。我转身奔向银色家园的城中心,奔向安全的贡铎家族府邸。
回到那里,我一边等待主君,一边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女孩说我穿着“高个子”的衣服,意思是说我穿得像个支达亚贵族。我觉得很荒谬,因为我穿的仍是先前跟着葳娜菊踩过泥巴、钻过灌木丛的破衣烂衫。可对那个小女孩和那群年轻人来说,我穿得仍跟主君们一样,而不是身材弯曲变形的普通民众——毫无疑问,那是在万朱涂矿场辛勤工作的缘故。
这下我明白了,我自己的同胞将我视为敌人,全靠一个孩子的善心,才把我从一顿狠揍或更可怕的遭遇中解救出来。
等我主君终于离开宴会厅,我还在外面等候。我跟着他,一路沉默不语,回到主人为我们安排的高大石屋最顶层的卧室。上床后,我辗转反侧好一阵子才睡着。
哈卡崔一定在贡铎族长家找到了能用的谓识,因为他第二天告诉我,他同母亲阿茉那苏夫人谈过话。不知夫人具体说了什么——以我的身份不该询问——但主君的表情暗示,对话一定很不愉快。他肯定把有同胞牺牲在龙谷的事告诉了母亲,他俩一定都很难过。但他不知道,接下来还有更糟糕的消息。
在万朱涂城内,会用敲响著名的召集钟的方式标志山外世界的黎明。听到钟声后,我们下山回到老门外,穿过地底湖,这次撑船送我们从蕨光隧道返回的不是美丽的葳娜菊,而是天镜家族的一位年轻人。回去后,我们在葳娜妲塔夫人的住处,与“朗目”塔日旗等龙谷幸存者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塔日旗准备带其他支达亚返回阿苏瓦,我主君两兄弟起身同他们道别。葳娜妲塔夫人带来许多族民,祝愿他们一路顺风。
队员们纷纷上马准备回家时,塔日旗把我主君拉到一旁。他的脸平时开朗活泼,此刻却被担忧的阴云笼罩。“我的朋友啊,我再次恳求你,”他说,“伊奈那岐钻了牛角尖,就把他留在这儿好了,湖民会照顾他的。我们可以从阿苏瓦带回足够的战士,保证杀死那条冷龙。”
哈卡崔摇摇头。“你对我弟弟的了解不如我。处在这种状态下,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还记得他小时候吗?因为库日因尊长一句无心的玩笑话,伊奈那岐就觉得受了侮辱,发誓要与他一决高下。我永远感谢‘高骑’库日因不肯向缺乏战斗经验的对手举剑,否则我弟弟肯定会被他打成重伤。所以,不行的。葳娜妲塔和她全体族民加一起,也拦不住狂暴发作的伊奈那岐。他那黑暗的誓言依然悬在他——和我们所有同胞——头上,我必须留在这里,阻止他做出无可挽回的蠢事。所以,老朋友啊,我恳求你,替我向我妻子保证,如今我很重视她的预感,而且我会万事小心。”
“这么重要的话,我相信卑室吁夫人更希望从你口中听到,而不是由我转达。”
“没办法啊。”
塔日旗叹了口气,他极少如此坦率地表达不快。“所以,不论伊奈那岐要留下的决心,还是你要陪他留下的决定,都无法改变了。”
哈卡崔摇摇头。“老朋友,我弟弟给我出了道难题,我暂时还没找到解法,但我不会放弃希望的。”
塔日旗做了个依依惜别的手势,翻身上马。“那我就祈求,等候我们所有同胞归去的华庭并不渴求岁舞家族两位年轻大人的陪伴吧。亲爱的伙伴,再见!”
科马赫王子麾下的贺恩伤员在天镜湖医师的治疗下逐渐康复,他心满意足,正准备离开葳娜妲塔帛墙飘舞的小城。他看着哈卡崔,表情迅速变换。凡人都这样,表情如风吹涟漪般变来变去。他看了好一阵子才开口:“哈卡崔大人,当然还有伊奈那岐大人,你们本来不需要帮助我们,但还是伸出援手。我们贺恩之民永远不会忘记这份恩情。虽然我担心,你们需要的不仅仅是运气,但我还是祝你们好运。”
葳娜妲塔夫人走上前去。“岁舞家族的哈卡崔啊,你知道的,我很担心伊奈那岐的危险誓言会把你们两兄弟都裹挟进去。”她看到后者冲她怒目而视,便对他说,“年轻的大人,不论我的话是否中听,我都只能坦诚相告,而且我恳请你不要轻视我的建议。我希望你们兄弟俩都能平安无事,既是为了你们的父母,也是为了我们全族。如果你们真的下定决心,不等阿苏瓦的援军便去挑战大虫,那我希望你们先去找鸦栖堡的仙尼簆尊长谈谈。他是少数几个知道如何屠龙的在世族民之一。”
“仙尼簆那个贺革达亚?”伊奈那岐不喜欢这个建议,“号称‘放逐者’的家伙?他有什么本事,值得我们像乞丐一样去求他?他曾无礼地羞辱我们的父亲。事实上,他在某次觐见时羞辱了整个阿苏瓦宫廷,所以被驱逐出境,再也不准回去。”
“我听说,他羞辱的人远远不止这些。”葳娜妲塔夫人露出似笑非笑的冷淡表情,“除了我们的各大家族,还有他自己的贺革达亚同胞,很多很多,甚至包括乌荼库女王本人。所以他才被称为‘放逐者’,永远不能返回奈琦迦。”
“请原谅,夫人,但我认为这建议很傻。”伊奈那岐轻蔑地摆摆手走开了。
天镜湖女族长摇摇头。“那就看你了,哈卡崔大人,你来决定我的建议是否值得一试。仙尼簆在这片山区的北边尽头安家,在名为‘灯塔’的山峰上建起一座高山堡垒。我的族民都会避开那里。我们与他井水不犯河水。”
“夫人,我们贺恩人也会避开那个地方。”科马赫王子说。
“那很明智。”她回答,“至于你,哈卡崔大人,你也许可以冒一下触怒‘放逐者’的风险。如果有人能给你提供与龙有关的知识,那就是仙尼簆了。当今世上没人能比他更了解龙的习性和屠龙之法。”
“感谢您的建议,夫人。”我主君鞠躬行礼,“我保证会认真考虑。”
“那就祝你们两兄弟好运。”说完,葳娜妲塔转身离开,她的族民跟随在后。
“我哀悼您的损失,与哀悼我自己的损失一样。”科马赫对哈卡崔说,“再次感谢您的相助。”
他的话显然让我主君很不自在。“年轻的王子,你不用感谢我,我只是为了照顾头脑发热的弟弟罢了。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什么都没做,更没能解决你的问题。”
“我来求助的远远不止是一个问题,”科马赫回答,“而是一条龙,最古老、最致命的龙。也许终有一天,我们可以携手猎杀它,并能取得更好的结果。”
“也许那天会比你意料中来得更快。”哈卡崔说,“到那时,我会去印·阿佐色找你。”
“我们现在管自己的土地叫贺恩岭。”科马赫伸手拍拍我主君的手臂。这个动作让哈卡崔有些意外,我这辈子也没见过有凡人能在面对我主君及其族民时如此轻松和开朗。“只要我还活着,那里都会欢迎您和您弟弟。”
我主君认为葳娜妲塔夫人的建议很好,伊奈那岐不同意,却也提不出更好的主意。由于意见分歧,我们当天只沿离开天镜湖的路走了一小段,到达它与顺着山势延伸的西木小道的交叉路口,停下来决定该往哪儿走——往北是仙尼簆的高山堡垒,往南则是白银大道和龙谷。
若在平时,我会觉得再没有别的事能比这两兄弟的争执更重要,但我今天心乱如麻。谓识堂那一幕仿佛嵌入皮肤、再也无法拔除的裂片,深深困扰着我。而刚才的下午,葳娜妲塔夫人祝愿两兄弟好运时,提也不提,甚至都没看我,仿佛我是马驹或猎犬般的动物。依拿扎希也就算了,他毕竟是个乖张的老暴君,但葳娜妲塔却以睿智和亲善著称。我是隐形的吗?我是否在不知不觉间冒犯了她?或者我根本就不值得她理睬?
不论我心中如何思考这些疑问,都想不出有用的结论,只能努力把它们塞到角落。但我就算把注意力转到两兄弟的对话上,也打不起什么精神。
哈卡崔还在恳求伊奈那岐收回那个欠考虑的誓言,但他和我都明白,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我主君说服不了弟弟,只好坚持他俩应该听从葳娜妲塔的建议,去找贺革达亚的“放逐者”仙尼簆。
“那家伙能给我们什么帮助?”伊奈那岐质问,“自从‘放逐者’一气之下离开奈琦迦,就再没人见过他。大家都说他是半个疯子,说他不想跟华庭的任何族裔打交道,不论罕满堪还是森立。”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哈卡崔回答,“我只关心仙尼簆知道什么。他是我族最后一个亲手屠过虫的人。你草率地做了个承诺,它像一根绳子,至少把你我绑在了一起,说不定还会绑上更多人。既然你如此坚定要去履行它,那我们就必须尽可能了解那条庞大又致命的虫。既然你的固执和莽撞的誓言不让你回家,而我的责任又不让我离开你,那我们除了想办法消灭黑虫就没别的选择了。”
“别拿你所谓的责任羞辱我,”伊奈那岐愤愤地说,“你坚持把我的誓言变成你的,又凭什么来指责我?不管怎么说,屠虫还能有什么秘诀,是除了一个被逐出奈琦迦的贺革达亚小贵族外谁也不知道的?”
“比如保命的技巧。”哈卡崔回答。他的怒火并不比弟弟少,但说话的语调就比较克制,“你和我都看到了,龙谷里的怪物那么长,就算跳进三渊池,也没法一口气将整个身子探进去。你又不肯回阿苏瓦,本来我们可以在那儿搜寻全族的记忆——不管生者还是逝者——寻找答案,可以找其他战士帮忙猎杀怪物。可现在呢,除了去问‘放逐者’,我们还有什么选择?”
“我不需要……”
我主君没让他说完。“你不需要。你不愿意。弟弟,你还会说别的话吗?”我很少看到哈卡崔气成这样,“你觉得我们为何会落到这种地步?为何你亲爱的幽荷——连同其他六名同胞——会曝尸在那恶臭的沼泽?就因为你只想着你自己——你的愤怒、你的自尊。”
“哥哥,别用他们的死斥责我。”在那充满愤怒的语气中,我还听到悲痛得超乎我预料的绝望,“别误会,我知道那是谁的错。我知道为何那些好人会死掉。若不是心知犯下如此可怕的错误,你以为我为何发下那种誓言?但其他人无需为我那可耻、草率的猎虫决定受苦,你不需要,‘朗目’塔日旗和你其他朋友不需要,所有人也都不需要。我会独自承担这份重担。我也不需要找个贺革达亚来给我提意见。”
“那你就是个傻瓜。”哈卡崔愤怒地说。
“说得对。”他弟弟露出痛苦而扭曲的微笑,让我别过脸去不忍直视,“我这辈子经常做傻瓜,你已经指出很多回了。所以,像个傻瓜一样死去,对我再合适不过。”
他俩争得太久,以致我听到睡着了,再醒来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我恰好听到结论:伊奈那岐依然不肯收回誓言,但哈卡崔说服他可以去找弃族者仙尼簆求助。我稍微安下心来:以往他俩的分歧都是这样解决的。事实上,我觉得伊奈那岐通常愿意让哥哥决定如何行动,以便自己随心所欲地争取想要实现的或勇敢、或报复、或愚蠢的目标,因他心知哈卡崔的做事方法更稳妥,最终能取得成功。然而今晚,两兄弟都明白——我也明白——驱使我们走向前方未知命运的,依然是伊奈那岐在愤怒中不加思考发下的誓言。
我们在晨光中骑马向北,沿西木小道在日阶山脉的山脚下蜿蜒前行。大山如一团凝固的雷雨云,压在我们头上的天空。我们要去这一带最北边的山峰——灯塔峰。更新季虽已到来,但仍未触及这片地区。天灰蒙蒙的,蓄满水分,随时能来场短暂又冰冷的阵雨。山风似乎没法决定该往哪个方向吹,不论我怎么调整斗篷都觉得冷。
第一晚,我们在一个峡谷过夜。这地方让我想起龙谷,不过两地最大的相似之处只有笼罩其间的寂静,就连能抚慰心灵的群星也被包裹一切的迷雾遮住。伊奈那岐的誓言及随之而来的可能后果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过夜时,两兄弟几乎没再交谈,只是凝望着营火,直到我断断续续睡着后很久。
我们又走了几天,多数时候默默无言。荒凉的群山一直耸立在左边,直到我们抵达山区最遥远的边缘。
日阶山脉的北边高地岩石嶙峋,十分陡峭。除了没完没了的石楠、苔藓和蕨类,地上经常光秃秃的,只有最高的山坡上有几棵树。迷雾从地上升起,紧贴在斜坡附近,飘得不远。我们常要穿过浓密、黑沉的雾气,我除了前方两兄弟的坐骑外什么都看不清。我们来到最后一片山峰前,灯塔峰是其中最高的一座。然后我们走上一条更窄的山径,绕着陡峭的山坡上行。骏马小心翼翼迈开脚步,避开马车轮留下的深辙。
主君告诉我,最早进入这片空旷大地的支达亚曾在山脉最高处建起瞭望塔,里面燃着熊熊烽火。当时第一批凡人刚从未知的西方航行至此,于是最早的支达亚山民建起守卫据点,不过那些早期堡垒早就荒废倒塌了。弃置许多年后,一些支达亚和贺革达亚贵族重新发现这里,在峰顶周围定居下来。与此同时,凡人则在山下的荒野中扩散。我猜,住在这里的不朽者大多不太需要伙伴吧,只是他们的理由并不都像灯塔峰的现任堡主这么明显。可话说回来,虽然气候严酷,地处荒凉,但这地方有种奇特而原始的美感,从我第一次到访就一直印在心里,至今难忘。
    而我们要去拜见的臭名昭著的贺革达亚贵族仙尼簆·杉-罕满堪,我原本不太了解,只知道他是乌荼库女王的远亲——那位女王在独子离世后又活了太久太久,以致所有在世的亲戚都是远亲了。后来我才得知他的更多情况。仙尼簆在他本族中出名,是因为一首被称为《放逐函》的复杂长诗,是他离开奈琦迦之前写下的。乌荼库的臣民禁止收藏、阅读,甚至提及那首诗,却阻止不了凯达亚
    
    的两个分支——贺革达亚与支达亚——的众多成员知道它,尤其是无需害怕因承认它而遭到处刑的我主君的族民。仙尼簆在诗中讲到,一位原本公正善良的君王堕落后,满怀仇恨和戾气,朝廷亦随之腐坏,族民在这种情况下会过着怎样的生活。虽然他在诗中从未提到君王的名字,背景的设定显然也天马行空——或许是因为,仙尼簆对自己的罕满堪亲族依然怀有一丝小小的怜悯吧——但所有人都明白他抨击的对象是谁。随后“放逐者”抢在女王之牙
    
    卫士奉命前去逮捕他的一个小时前,逃出了奈琦迦的石头堡垒。他流浪多年,我主君的族民也不愿接纳他,最后便在灯塔峰定居下来,重建了名为鸦栖堡的古老堡垒。他还结了婚,此事在我主君的族民中间引起许多讨论和闲谈。不过我们骑马走在高地的蜿蜒山路上时,我还不明白他娶妻一事为何会在支达亚中间引起如此热烈的关注。
   
我们在山里越爬越高。我开始喘不过气,但海沫一如既往地不知疲倦。我们经过几个在山坡上开垦出来的阶梯农场,还有许多放养牲畜的高山牧场,但没见到凡人的踪迹,仿佛访客在这片高山里不仅罕见,还很吓人。阴沉的天空和山坡上的迷雾掩盖了所有色彩,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走在异界、无人理会的错觉。
鸦栖堡方方正正地蹲伏在一块高起的山岬上,那也是最早的守卫塔和警示灯塔曾经伫立的位置。它的窗户黑漆漆、空荡荡地俯瞰着铺展在山脚下的阴沉草场,屋顶的板岩砖块即使在迟午的昏暗中也闪着雨水的微光。后来我才发现,如果有敌人从北方的奈琦迦——仙尼簆曾经的家园——方向望来,这座堡垒会显得更加森严。但鸦栖堡害怕的似乎不光是敌人,还有所有访客。它遗世独立,黑色石墙毫无装饰,墙里耸立着孤零零的主塔,如同一张在门上窥探的怀疑脸庞。城墙上有几个披甲卫士,是我们数日来头一次见到的与自己相似的生灵。他们默默地看着我们骑马走向大门。
我惊讶地看到,走出门房的卫兵竟是凡人。主君两兄弟亮明身份,他们让我们等了好一阵子,才拉起吊闸放我们进去。门里的院子十分狭小,同城墙一样朴素。高大的石塔也没多少欢迎人的感觉。
一小队卫兵领着我们来到通往大堂的门前。门开后,一个身影走出来迎接。一开始,我以为对方是位支达亚贵族女子,可离近之后,我看出她的肤色与哈卡崔或伊奈那岐的金色相比浅了许多,才明白她既不是支达亚,也不是贺革达亚,而是我的同胞庭叩达亚。她的长袍是简单的手织品,但气度犹如贵妇,让我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她的气质甚至让我想起主君的母亲阿茉那苏夫人,不是她的容貌像,而是指她的平和与镇定。
“哈卡崔大人、伊奈那岐大人,请进。”她说,“欢迎各位贵客光临。我是女主人飒-努言·盎娜。我夫君很快会下来相见。”她露出微笑。我差点以为这是给我的笑容,但我知道自己一定看错了。她做个手势,示意我们跟她走进昏暗、简朴的大厅,安排我们坐下,又派仆从去拿茶点。为我们送上食物和酒水后,她说自己有急事要处理,但她丈夫很快会来见我们。接下来我吃惊地看到,她直接望向我说:“同样欢迎你,华庭之子。Din so-nosa beya Vao-ya ulluru.”
我没听懂最后一句,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离去。
伊奈那岐对我主君说:“以前就听说‘放逐者’娶了海洋之子为妻,还以为是瞎编的故事。不过她确实很漂亮,换我也不会把她赶出卧室。”
哈卡崔皱起眉头。“弟弟,我们才是客人。”
伊奈那岐还来不及回答,大厅内侧一扇门里走出一个高挑的身影,旁边跟着几名士兵。伊奈那岐一跃而起,差点伸手去握剑柄,但被哈卡崔按住手臂压下。
“仙尼簆尊长,您好。”我主君起身鞠躬,“我和弟弟感谢您的招待和接见。”
“到目前为止,我只不过给你们送上面包和盐罢了。”新来者嗓音低沉,语速缓慢,“至于其他,取决于你们要说什么。”
仙尼簆是我见过个子最高的人之一。他披着白发,头顶比我主君兄弟足足高出一掌,而他俩在族民中间已经相当高大了。仙尼簆全身黑衣,拥有贺革达亚一族死白色的皮肤,白得像雪,且十分纤薄,近乎透明,表明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但举止却让人惊异地年轻,每个动作都精准而优雅。他示意哈卡崔和伊奈那岐坐下,自己依然站立。“好了,”他说,“说吧。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冒犯了你们的家族,特地来此申述?”
伊奈那岐发出近似嗤笑的声音,但哈卡崔没理他,回答道:“尊长,我们对那些老旧的冒犯和抱怨不感兴趣。我们来拜见您,是因为听说您能帮助我们。”
仙尼簆兴致缺缺地看着他。“我表示怀疑。不管怎么说,我并不想帮助森立家的子嗣。”
“我们来此不为家族事务,”我主君回答,“而是关乎所有活物的问题。仙尼簆·杉-罕满堪尊长,我们需要您的智慧,因为有条大虫侵入此处南方的土地,已经夺走许多生命,其中既有凡人,也有凯达亚。”
仙尼簆翘翘嘴唇。“只有一个家族有求于另一个家族时,‘凯达亚’这个古老的名词才会被翻出来,抖抖上面的灰尘。某种程度上还挺好笑的。但你们清楚,你我早已不是一族,我也不效忠任何一方。”
“我们听说了。”伊奈那岐说。听到他的语气,哈卡崔又捏了捏他的手臂,但他不予理会。“他们说你自称‘放逐者’,不愿跟我们或你自己的家族扯上任何关系。”
“那又如何?”仙尼簆的态度如这寒风呼啸的山峰一样冰冷,“我住的这个地方,既不在他们的领土,也不在你们的,除非岁舞家族两位多管闲事的族长要把这里收为他们的领地。如果没有别的事要讨论,请两位支达亚小主君赶快上路吧。”
    听到他的语气,我焦虑地望向站在门口的卫兵。他们也是凡人,虽然我对此有些奇怪,但他们看上去武装精良、身体强壮、毫无怯意,哪怕对手是我主君和伊奈那岐这么赫赫有名的两位黎明之子。
    
   
“我为舍弟的莽撞言辞道歉……”哈卡崔开口道。
“不要代表我道歉!”
我主君只当伊奈那岐没说话一样续道:“……可是,仙尼簆尊长,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来此不是为了翻旧账。黑朵荷贝已离开北方南下,天镜湖的葳娜妲塔夫人告诉我们,当今在世的所有族民当中,您是最有能力指点我们如何对付那头野兽之人。”
“我靠的可不是勇敢的冲锋和激越的歌声。”仙尼簆说,“不对,我没东西能教你们森立家的人。但你们可以在这儿住一晚。下山的路太陡、太危险,到了夜里,就算走路下山也很难。”
“谢谢您,仙尼簆尊长。琶蒙,你去看看怎么安排。”哈卡崔吩咐我。
城堡女主人就在大厅外的房间等候。我向她鞠躬行礼,询问该把主君的行囊放在哪里。她却盯着我许久不说话,让我浑身很不自在。
“Yanum dok sin ro danna bir?”最后她说。
可我完全听不懂。“抱歉,夫人,我听不明白。”
“不好意思。”她说,但她的表情让我觉得古怪而不安,“我问的是,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琶蒙,夫人。”
“不是你的姓氏,而是你的名字。”
我很意外。就连我主君,也只会用我的家族姓氏呼唤我。“夫人,我叫氪斯。”
“我为刚才盯着你看的行为道歉,因为我很久没见男性同胞了。我刚才说的是我们本族——也是你的本族——的语言,毕竟我们是同族。”
“必须坦白,我听不懂。”
“真奇怪……氪斯,你和你侍奉的主君们不是从阿苏瓦来的吗?”
“夫人,我要澄清一下,我侍奉的是两兄弟当中的哥哥哈卡崔。不过,是的,阿苏瓦是我们的家乡。”
“那里的同胞不说我们庭叩达亚从华庭带来的语言了?”
我耸耸肩。“夫人,我并不怀疑仍有同胞在说。那里生活着很多庭叩达亚,可他们很少提及过去的日子和事情。至于我,我从来没学过这种语言。而我父母,就算他们会说,也没教过我。”我感觉拘束难安,突然为某个不能怪我的错误感到有些羞愧,“据您先前所说,这一带庭叩达亚十分罕见吗?”
“这里是的。你也看到了,我们的所有仆从与卫兵都是凡人——日暮之子。”
我很好奇,以致做了件平时很少做的事:向她提了个普通仆从不该向贵族女子提出的问题。“夫人,这是出于您的选择吗?”
她摇摇头。“不是,是我夫君的决定。但我觉得他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他觉得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同胞侍奉别人。”
“凡人仆从会让您更安心吗?”
她做个手势,虽然我不认识,但记忆里似乎有些模糊的印象。“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你呢,氪斯?你侍奉黎明之子——支达亚——觉得快乐吗?”
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主君一直对我非常好。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可我不想失礼,”她说,“让我换个问法吧。你过得快乐吗?”
我大为震惊。“当然快乐!夫人,我跟您说了,我的好运在我的族民——我们的族民——当中简直无人可比。而且,请原谅我说句僭越的话,看来您也是如此啊。”
“僭越?”她朗声大笑,可我不明白她在笑什么,“是啊,我猜我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活得不错——我找到一位不嫌弃我血统的伴侣。不过他的族民就没这么宽容了,所以我们得住在这么一个离世独立的地方。”
    “我听说,云之子
    
    将您丈夫逐出了奈琦迦。”
   
“是啊,不过,氪斯啊,你的支达亚主君们同样不接纳我们。我夫君和你主君的族民曾经生活在一起,但他们两族从未真正接纳过与我们一族的通婚。”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从没考虑过这类事情,直到这一刻,我也想象不出不朽者为何会跟我族的女子成婚,而不是选择他们自己的同胞。“夫人,这些事情我不懂。”我只说这么一句。
“恐怕我让你难受了吧。”她露出伤感的微笑,“可我还想再问一个令你不安的问题:你为什么要侍奉哈卡崔大人和他弟弟?”
“因为他们待我很好。”我说完,又修改为,“哈卡崔大人一直待我很好。”我不知自己为何要修正前一句回答。一直以来,伊奈那岐对我也足够好了,同他对待任何下属——无论支达亚还是庭叩达亚——都一样。
“是啊,可你为何要侍奉他?为何哈卡崔是主君,你却是仆从?”
我再次无法理解她的提问。“因为我们海洋之子一直都侍奉黎明之子啊,从华庭就是如此。”
“哦。”她点点头,“而你主君的黎明之子一族尊崇华庭的记忆。尽管离开华庭多年,他们依然纪念它。”她凑近些,脸上露出古怪而热切的表情,“然而,我们一族就是华庭。”
我还来不及细品这句话,她丈夫仙尼簆就和我主君及伊奈那岐一起走出城堡大厅,似乎还在争执。
“我没亏欠任何人任何事,更别提岁舞家族。”仙尼簆一脸挖苦之色,“不管怎么说,我跟大虫争斗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所以你失去勇气了吗?”伊奈那岐的俊脸气得发红,金色的脸颊染上一抹落日的红色。
“弟弟,请你安静。”哈卡崔的语气轻柔而严厉,“不要冒犯主人。”伊奈那岐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两兄弟交换了一个眼神,弟弟别过头去。“仙尼簆尊长,”我主君续道,“请原谅。我们刚才失礼了。我们不是请您同去,只想听听您的建议,学习您的智慧。您的英勇事迹众所周知。歌谣里说,您独自与号称‘狡虫’的火龙战斗,仅凭一支巫木长矛就杀死了那只可怖的野兽。我们能向您请教吗?”
仙尼簆静静地看我主君良久,又看看伊奈那岐。后者站在一旁,打量着墙上绘有枝头雀鸟图案的挂毯,仿佛它是许久以来最有吸引力的东西。
“跟我来吧。”仙尼簆终于说。
哈卡崔打个手势,叫我跟上他们。仙尼簆的妻子鞠了一躬,离开了。
我们跟随“放逐者”出了城堡,往马厩走去。我们的坐骑和堡里的骏马都在那里。一时间,我以为仙尼簆要命令我们骑马离开,但他却指了指马厩上方高耸的倾斜屋顶。那儿的屋椽上挂着一根霸气的巫木长矛,矛杆与我主君强壮的前臂一样粗,长度是他身高的两倍。
“看到矛杆上的黑色污痕没?”仙尼簆问,“那就是狡虫的血。虽然已过多年,但我相信,你们现在拿起那杆长矛,上面的干血仍能烧伤你们的血肉。所以它被挂在那里,不准任何人碰。还有,你们看出那矛有多沉、多粗吗?”
我主君和他弟弟仰面望着那支黑长的武器。“好一件威风凛凛的兵刃。”哈卡崔最后说。
“那当然,即便如此,它仍不够强韧。当时我两脚撑地,挺住长矛,而那野兽离我特别近,使得矛杆像弓一样弯曲,直至它临死之前,把满嘴臭气都喷到我脸上。我能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狡虫喷光了龙焰。即使是那样,我还是被烧伤了。”他解下一只护手,抬起手臂。它已经变了形,白色的皮肤上布满一道道绳状的红色伤疤,最小的两根手指像烛蜡一般融在一起。“几滴龙血就弄成这样。它们烧穿了我的铁护手,仿佛那是最薄的羊皮纸。龙血烧不坏巫木,但能烧坏其他一切——包括你们。”
“但您还是杀了它。”伊奈那岐望向仙尼簆的手,眼神里更多的是着迷,而非恐惧,“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您杀了狡虫。如果你帮助我们,我们就能杀死黑虫。”
仙尼簆摇摇头。“狡虫很年轻,身长只有十步左右。但黑朵荷贝是金龙耿鲁卡玛的后代,危险至极。哪怕伟大的‘斩虫’罕满寇亲自动手,仅凭一柄巫木长矛也杀不死它。”
向来情绪激烈的伊奈那岐叫道:“但你自己说了,你用一根长矛就杀了龙!罕满寇肯定比你厉害!”
此言一出,仙尼簆又恢复了冷漠和平静。“对,我不怀疑这一点。然而‘斩虫’明白许多你这位年轻的真相大师不明白的事——我也一样。”
哈卡崔拦在弟弟与主人之间。“所以,求求您,把您掌握的知识告诉我们吧!我们的族民有危险。那头野兽杀害了银色家园附近和北方一带的许多生命……遇难的不光我们本族。很多和您仆从一样的凡人也在怪物嘴下受苦、死去。”
仙尼簆的冷酷面容第一次软化下来,尽管只有一点点,但他的语气依然严厉。“凡人?你们会关心普通的凡人?”
伊奈那岐发出厌恶的声音。
“我不会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邪恶的野兽杀害。”我主君说,“他们不是我的同胞,但也有生存的权利。”
仙尼簆凝视他许久,以致我猜测他是否再也不打算开口了。“那好吧,”他终于说,“我可以把我了解的情况告诉你们。首先最重要的一点是:罕满寇、当年华庭的其他斩虫者,还有我都知道,虫尚年幼时,鳞片之间仍然柔软,用一杆锐利的长矛就能刺穿,尤其是野兽自己使出全力,以全身的重量扑向长矛时。然而随着它们的成长,龙皮会越来越坚韧,到最后,它们全身,甚至鳞片之间都会变得像青铜盔甲一样。”他又指指马厩的屋顶,“罕满寇也许也用过长矛,但面对臭名昭著的黑朵荷贝那种活了许多年的大虫,那杆长矛也会像干枯的树枝一样断掉,就连‘斩虫’本人也会沦为虫食。所以我们说的都是废话。所有你们能舞动的长矛都不够强韧,没法穿透它的血肉。”
说罢,他转过身,带我们离开马厩,回到堡垒中。
我主君一族几乎不用睡觉,不过他们决定睡下,或因筋疲力竭被迫睡下时,可能又会睡上很长时间。但我不是他们,几乎每晚都要睡觉,所以在鸦栖堡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对我便是十分新奇的体验:我彻底失眠了。让我辗转反侧的不止一个念头,而是好多好多个:凶残的大虫,被依拿扎希羞辱和嘲讽的铠-恩羽,只因为我穿得像支达亚贵族就想伤害我、身材弯曲歪斜的庭叩达亚的愤怒面容。还有盎娜夫人,她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跟我说话,却说那是我族自己的语言。她就像条亮丽的彩线,把所有记忆串联起来。每次我迷迷糊糊沉入类似睡眠的状态,很快又浮了上来,回到清醒的小房间。
如此煎熬了几个小时,我终于从床上爬起,望向主君的卧室,发现他还醒着,正在阅读仙尼簆尊长给他的一堆卷轴。他抬起头。“琶蒙,有没有看到我弟弟?”
“没有,主君。”
他的目光落回卷轴。“如果看到他,叫他明早来找我。我有事跟他商量。”
“遵命,主君。”
主君继续阅读,似乎没其他吩咐了,于是我悄悄走出客房,用斗篷裹住自己,爬上楼梯,经过几个打着瞌睡的凡人哨兵,朝堡垒天台走去,因为我需要站在天空下,让自己醒醒神。可我走到顶楼平台时,差点撞上两个黑乎乎的身影。他们紧贴在一起,一开始我还以为惊扰了一对情侣。
其中较为高大的身影转过来面对我,是伊奈那岐。过了一会儿,较为矮小的身影试图溜走。伊奈那岐伸手拦住那人,继续挡在我身前。那个身影披件刺绣斗篷,戴着兜帽,应该是位女子,可能是盎娜夫人本人。想到这儿,我既震惊又担忧,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我呆呆地看着她时,主君的弟弟再次将她拦在原地。我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大人。”我大声说道。
“什么事,琶蒙?”伊奈那岐的语气单调而刺耳,望向我的眼神好像在看衣服上的污渍。
我做了以前从未做过、以后也绝不会做的事:故意对主君的家人撒谎。“您哥哥有急事找您。”
“真的?现在?”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胸中的勇气只够让我点点头。
伊奈那岐弹弹手指,做个表示心烦的手势,转身离开那个兜帽身影,从我旁边走下楼梯,头也没回。等我转过头时,女子的身影已沿着走廊迅速离开,“吱呀”一声拉开一扇门,进去后关上。
我不太确定自己撞见了什么,也担心主君的弟弟发现我撒谎会有什么后果,于是继续往上,走到堡垒屋顶。
外面的山风清新又强劲,已经把迷雾吹散,露出璀璨的群星。我有时会想,不知道失落华庭的星空会是什么模样?当然了,我知道那里很多星星的名字,因为我主君的族民谈论它们的次数跟谈论眼下所处世界的星星一样多,类似古老家族聚会上的谈话会把在世与离世的家人名字混在一起的情况。比如,华庭有颗叫“欢乐之光”的星星,我很想知道,它真如最年长的支达亚所说的那般耀眼吗?抑或只是因为喜爱之情为它的记忆增添了光彩,就像我自己的童年回忆由于已经失去而变得更加温暖和神圣一样?
这时,一个庞大的黑影掠过我头顶的天空,挡住了它身后的星光,吓得我从塔墙前连退好几步。在这惊恐的片刻之间,我疲倦又紧张的大脑将它想象成了长着翅膀的龙。但它不是,只是一只大乌鸦从我上方低低飞过,落在几步外,大摇大摆地转着圈,发出不满的叫声,然后张开宽阔的翅膀抖了抖,掠过塔顶,朝远处的胸墙飞去。夜色中,我看不清它落在哪里,只听到几声嘎嘎叫,估计它在那边加入了同伴。
我站在那里,听它们叫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我又站了很长时间,享受宁静。夜风吹凉了我的脸,似乎也安抚了我纷乱的思绪。我的心跳刚恢复到正常的速度,身后便传来说话声,把我吓了一跳。
“扈从琶蒙,你在这儿啊。”
我主君一族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如阴影般悄无声息。我就像个偷吃水果被逮住的内疚小孩,不敢看伊奈那岐的眼睛,但还是强迫自己转过身去。“大人,有何吩咐?”
“我哥哥真派你来找我?”
“大人,我是这么以为的。如果我弄错了,那只能请求您的原谅……”
“他跟我说,他想明天早上见我。不是今晚。”
他的口吻不像我担心的那么生气。从我们刚才在楼梯口说话到现在,似乎有别的事分了他的心。“抱歉,大人,一定是我理解错了。”
“当然,当然。”他的语气说明并不信服,“不过,琶蒙,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然后他沉默良久,搞得我忐忑不安,心里害怕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以往伊奈那岐除了给我下命令,或问我哈卡崔想要什么、说过什么之外,基本不会搭理我。所以我觉得,此刻他把我留下,除了是要惩罚我刚才的干扰,不会有别的理由。
“我哥哥……”他终于开口。奇怪的是,他显得不情不愿。“我哥哥不能……琶蒙,你若关心他,就必须说服他返回阿苏瓦。”
我惊呆了,他并没有因我在楼梯上的打扰而大发雷霆,却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个不可能的任务。“我?大人,我没有那么做的资格。您可以劝他,但我……”
“不行,我说服不了他。”伊奈那岐苦涩地说,“你以为我没试过?他不听我的。他下定决心要保护我,免得我被自己的傲慢和愚蠢伤害。”
“他爱您。”
“这不是他去送死的理由。”
我既震惊又心寒。我从未听过主君的弟弟用这么亲近的方式跟我说话,仿佛我是他的家人。这更像一个不祥的预兆。“大人,千万别说这种话!”
“没办法——我想不出别的法子了。自从我发下那个受诅咒的誓言,我就觉得厄运盘旋在我俩头上。”
“那就收回誓言吧,伊奈那岐大人。”
他哈哈大笑,但这笑声一点儿也不好听。“没那么简单。当你向照管这个世界——所有世界——的力量宣告了自己的决定,就没法简简单单转身回来说:‘我不是认真的。忘掉我的话吧。’命运,或被你叫成其他名字的力量,已经听到你的话。驱使我们行动的力量如奔涌的河水,推动的巨大磨石已经开始碾磨,想让它停下可没那么容易。”
“可您为什么替他,替我的主君担忧?莫非您走进梦境之路,看到了什么凶兆?”
星光之下,我只看出伊奈那岐在缓缓摇头。“不用走进梦境之路,我也能看到征兆,它们就在我们周围。看看这地方!活像帷幕后的死亡殿堂。到处都是厄运的黑鸟,还有空寂、荒芜的土地……”这一刻,我仿佛听到彻底绝望的呐喊,“还有这城堡的主人,把自己包围在一群最终会夺走我们土地的凡人中间,仿佛是为提醒他自己,记住我们一族的最终命运。”
“大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凡人怎么了?”
他转脸看着我,好像刚刚才想起,我是个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而非黑暗里的一个声音。“是啊,扈从琶蒙,凡人,这些生灵终有一天会把整个世界据为己有。你也跟我一样,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了吧。”他刺耳地大笑起来,“毕竟长老们都说,你们一族擅于预见未来。”
“也许吧,但我没有这种天赋。”他的话把我为自己的忧虑转变成某种更锐利、更冰冷的情绪,“虽说您哥哥对我的关注远超我的期望,但我要他离弃您,他是不会听的。您了解他,大人,一旦他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就不会改变。”跟您一样,伊奈那岐大人,我心想,虽然哈卡崔不会如此轻易……或者愚蠢地陷入这样的境地。然而此时此刻,尽管我十分埋怨伊奈那岐连累了我敬爱的主君,却也没法生他的气:他显然已为自己引起的一切追悔莫及。“您真的不能收回誓言吗?”
伊奈那岐再度沉默。“走吧,”最后他说,“我本以为也许你能理解,但我错了。”他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命令我退下。
我回头走向楼梯井。躲在石头墙里的乌鸦发出睡意蒙眬的咕咕声。
我走下塔楼屋顶,只觉脑袋像发烧一样昏昏沉沉。伊奈那岐自己都改变不了命运的轨迹,那他还能指望我做什么?我觉得,他来找我说话,也许不是因为他相信我真能说服他哥哥转身回家,而是从某种角度讲,到了这一步,我对发生的所有事都已承担了一部分责任。于是,我向华庭——既是一个地方、也是一种信念的神圣华庭——祷告。
请保佑我主君。请不要让他在这场始于一个自负而危险的誓言、且毫无必要的可怕追猎中丧命。请不要让哈卡崔死去!
日后我常常怀疑,后来发生的一切是不是该怪我的祷告?
我走在幽暗的要塞里,有点迷路,想不起主君的房间在哪层楼了。这时,我听到轻柔的脚步声。我转过屋角,与一个身穿连帽长袍的娇小身影面对面——正是先前在楼梯井见过的同一个身影。她的脸只露出一部分,脸色苍白。我依然以为她是堡主夫人,于是单膝跪下。
“夫人,请原谅。”我说,“先前我不是故意打扰您的。我本来要上天台。”
“啊,是你!”她说,“我的游侠贵族回来了!”不是飒-努言·盎娜的声音。“阁下,我要感谢你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我吃惊地盯着这个陌生女子,听到身后又传来脚步声,转身看见盎娜夫人本人走过来。她穿着睡衣,但也披着厚厚的斗篷——鸦栖堡的夜晚很冷。“看来我不是唯一一个失眠的。”她说,“韶丽,这就是你办事这么拖拉的原因吗?”
“夫人,我正往回赶。”前一位女子回答,“然后这位阁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单膝跪在我面前。他这么年轻,还真会献殷勤。”
我这才醒悟自己还跪着,连忙起身。“抱歉,盎娜夫人,”我说,“我从外面吹完夜风回来,迷了路,把这位小姐错当成您了。”
“韶丽,听到没?”盎娜说,“这是个完美而合理的解释。好了,你给我拿葡萄酒回来没有?”
“拿了,夫人,”女子回答,“恐怕是最后一瓶红酒佳酿了。”
“那等下次有货车来时,我们再订一些吧。在那之前,喝普通葡萄酒也可以。”她转头对我说,“琶蒙·氪斯,你也来喝一杯吗?韶丽会陪着我们,所以你不用担心自己的荣誉或名声。”
我还没从刚才与伊奈那岐的谈话中缓过神来,但面对这位女性同胞,一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事实上,与她的第一次谈话让我有些怕她。这听起来很奇怪,因为她并没说过太让我难堪的话。也许是种感觉吧:自从我们离开阿苏瓦去找伊奈那岐,平时被合情合理掩藏起来的问题纷纷浮上水面,以致继续无视就不安全了。
我跟随盎娜夫人和韶丽小姐穿过走廊,来到一个休息室。盎娜亲手点灯,摘下厚实的斗篷兜帽,露出睡觉时披散下来的银色长发。韶丽消失在旁边的房间里,很快用一个托盘端着三个杯子和一个陶瓶回来,放在一张小桌上。她也脱掉斗篷,露出一头松散的白色长发。她穿着一件厚实的睡袍,样式像有褶边裙摆的漂亮睡衣。
“你可能发现了,”盎娜说,“灯塔峰的野兔月更像豺狼月。我夫君选择这里安家,看中的是它的偏僻,而非舒适。”
“我不怕冷。”我告诉她——这是我在一个小时内说的第二个谎话。其实我和伊奈那岐说话时,大半时间都在瑟瑟发抖,尽管原因不光是冷风。
盎娜夫人倒出葡萄酒,把第一杯递给我,第二杯递给那个年轻女子。这时我有机会更加仔细地观察韶丽了,尽管我竭力表现得不要太明显,但还是难免看呆。她的长相与盎娜夫人差异甚大。后者五官精致,鼻子高挺,脸颊和下巴恰到好处,完全可以冒充我主君的族民。而韶丽长着圆圆的脸,可能因为刚喝了几口酒,或是刚从寒冷的走廊逃进来,脸蛋红扑扑的,鼻尖稍微翘起,形成一种淘气感。与此同时,她那较宽的眼距,浅金色的皮肤,以及握住酒杯的修长手指,令我确信这位韶丽小姐是庭叩达亚,同盎娜夫人一样。同我一样。
“对,”盎娜仿佛听到我心中的想法,“我的侍女也是海洋之子,与你我一样。她是图尔家族的。”
“夫人,我和你不完全一样啦。”韶丽轻松地说。她的皮肤和言谈表明她比盎娜夫人年轻许多,但对盎娜的态度像是平辈,“我家是Sha-Vao。”
最后那个词我听不懂。盎娜看出我的迷惑,轻轻笑着,温柔地说:“韶丽,我们的新朋友氪斯不会说古语。”
    “真的吗?”她望向我的吃惊表情让我再次心生羞愧,“请原谅,我们一族是观海者
    
    。”
   
“你是呢斯淇?”我的惊讶比刚才的她更甚,因为我认识的观海者身上都有些我熟知的特征,可这位韶丽身上一点都没有:她的手臂并不比我和盎娜夫人长,皮肤也没有常见的粗糙感。“你是从南方来的吗?”
韶丽开怀大笑。“不是,我也庆幸不是。住在南边海岸的族民性情古怪,近亲通婚。我家是最后几个还留在北方的家族之一。我来自达-约索加——妖精岩镇。”
我听过那个地方,那是沿日阶山脉西边海岸分布的镇子,面积颇大。近几年,那里大部分支达亚和庭叩达亚居民都被贺恩人取代,达-约索加发展成一个忙碌的港口小镇。凡人称那里为“柯冉禾”,不知是什么意思。不过那里一直都是个奇特的地方,汇聚了不同种族,进行各种各样的交易——包括一些不太光明正大的生意。
跟两位女士坐在一起,虽然都是我的同胞,但我刚开始仍觉得局促不安。当然了,我来自繁华的大城市阿苏瓦,所以我猜这就是她俩对我感兴趣的原因。
可两位女士的关注点似乎是我。“刚才扈从琶蒙把我从窘迫的困境中解救出来。”韶丽声称,“他的一位主君正在关心我,却让我很不舒服。琶蒙同那位主君说话,帮我制造溜走的机会。”她转头对我说,“不过实情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当时伊奈那岐正在问我关于夫人的丈夫仙尼簆尊长的事,可我觉得自己不该回答。我很感谢你的到来。”
“伊奈那岐不是我主君,是我主君的弟弟。”我说,“但无论如何,小姐,你太抬举我了。”我转头告诉盎娜,“我只是向伊奈那岐传达哈卡崔大人的口信。”
“对,我经过你主君的卧室时,听到他俩在说这事。”盎娜夫人露出微笑,“哈卡崔说,口信传错了,他并不是今晚想跟伊奈那岐谈。”
“就是!”韶丽说,“我说对了。这位琶蒙果然是拯救弱小的游侠贵族。”
我还在为欺骗主君的弟弟内疚,无法欣赏她俩的玩笑。“韶丽小姐,伊奈那岐大人也许比较鲁莽和叛逆,但我保证他没有恶意。”
鸦栖堡夫人对我说:“氪斯,你是只能看到别人优点的人吗?比起你想维护的对象,如此盲目可能给你自己带来更大的风险。”
“盎娜夫人,我觉得您在我身上看到的优点和缺点,已经超出了我这身份能承受的极限。”
“所以你并不是有意帮助韶丽?”
我浑身不自在。“夫人,您在要求我说主君弟弟的坏话吗?”
她端详我片刻,黄色眼睛即使在烛光下也精光闪烁。最后,她伸手过来拍拍我的手。“当然不是。不过,我还是要替韶丽谢谢你。”
如此关注让我受宠若惊。我任凭鸦栖堡夫人转变话题,改而讨论没那么复杂的事,比如阿苏瓦及其统治家族的问题。
“我一直很想见见森立之主阿茉那苏夫人。”盎娜说,“听说,就连岁舞家族之外的族民也称呼她为‘始祖母’。”
“她真是在一艘舰船上降生的吗?”韶丽问。
“据说是。我相信是。”
“她真像所有传闻里说的那么睿智?”
我微微一笑。“这方面我可以作证。我从没见过她那样的人物。阿茉那苏的耐心、智慧,对族民——包括乌荼库的贺革达亚在内的全体族民——的慈爱,都是那么非同凡响。对我来说,她就像黎明的化身。如果没能亲眼见到,人们可能认为黎明的壮丽是夸大其词,可第一次看到夜晚退去、太阳升起,就会知道自己直到那一刻才明白了真相。”
韶丽朗声笑着鼓掌。“我的游侠贵族还是位诗人!”
盎娜再次凝神注视着我。“她对待阿苏瓦的庭叩达亚,就像对她自己的族民一样好吗?”
“她对我从来只有善意和尊重。”我迅速回答。
“你的庭叩达亚同胞呢?她待他们如何?”
我迟疑了,因为我第一个回答热切得过了头。于是我仔细回忆自己见过的阿茉那苏夫人对待我同胞的情景。“以我见过的情况来说,她对我们和对她自己的族民一样好。她对待凡人访客也很仁慈。我们这次旅行就因凡人的求助开始。”
“啊,对了,跟我们讲讲。”盎娜说,“从你们抵达至今,我夫君几乎没跟我说过话,所以你们的到访原因还是个谜。我只知道跟一条龙有关。”
韶丽小姐裹了裹身上的斗篷。“半夜三更的,我不太想听龙的故事。”
我向她致歉,然后把我们离开阿苏瓦后发生的事尽量回忆了一遍,但我们在龙谷遭遇的惨重伤亡,我没讲得太多、太深。“这就是我们来拜见您夫君的原因,他是著名的屠龙者,”最后我说,“而我主君想消除黑虫的威胁。”
“我甚至听到这个名字都会发抖。”韶丽说。
盎娜拍拍她的手。“那我们换个话题吧。氪斯,再跟我们讲讲阿苏瓦。你也知道,我们隐居山中,消息闭塞。”
我又给她俩讲了几个阿苏瓦的故事,还讲了我随主君到过的其他地方,只是没提龙谷的灾难和伊奈那岐的誓言。两位女士很有礼貌,听得专心致志,有几次我甚至逗得韶丽开怀大笑,发出一连串急促的清脆音符,犹如山间飞溅的泉水,相当动人。有一次她笑得太厉害,必须伸手拉住我的手臂稳住自己。我的身心都大受触动,很乐意在如此令人愉快的伙伴身边多坐一阵子,但我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于是喝完杯里的酒,起身鞠躬行礼。“盎娜夫人,韶丽小姐,谢谢你们的款待。我主君通常很早起床,我得回去小睡一会儿,不然就帮不上他了。”
“这是自然。”盎娜回答,“韶丽,送我们的新朋友氪斯出门好吗?”
“当然,夫人。”她起身送我。她是呢斯淇,我看着她寻思,会不会经常想念大海?渴望大海?或者她像我一样,满足于此时所处之地,满足于命运给予的生活?
我们走到休息室门口。韶丽笑吟吟地说:“再次感谢你的勇敢,扈从先生,希望以后能多见面。”
我再鞠一躬,向她道别。可葡萄酒和两位女伴令我的精神太过亢奋,以致我久久无法入睡。
我们在鸦栖堡逗留数日。我主君花很长时间与仙尼簆尊长深入长谈,甚至还画了图,制订作战计划之类——反正我估计是这样。
至于伊奈那岐,同在阿苏瓦家里经常发生的一样,没多久就对计划失去了兴趣,骑上坐骑青铜跑去逛山路了。在灯塔峰留宿的第三天,他一大早出去,直到天快黑才回来。伊奈那岐向来缺少耐心。尽管我们到这偏远的城堡来,完全是因为他自己的厄运誓言,可如果跟他在一起的不是他哥哥而是别人,他可能已经要求离开了。面对哈卡崔,就算他脾气古怪,至少还能保持恭敬。
而我,大部分时间都跟和善的盎娜夫人、聪慧的韶丽小姐聊天。我猜不出她俩为何喜欢我的陪伴,但我也很乐意陪她们,反正我主君在灯塔峰期间不太需要我的服侍。
“你要原谅我占用你这么多时间。”有一天,鸦栖堡夫人对我说,“我深爱并尊敬我的夫君,但我仍然渴望陪伴。我第一次见到仙尼簆就知道他性情孤僻,到我们结婚,我更是深有体会。必须坦白,孤独又开始侵蚀我了。事实上,正是仙尼簆建议我邀请韶丽过来陪我的。”
“邀请?我明明是被绑架过来的。”韶丽的微笑说明她在开玩笑,“但华庭作证,我父亲家里的日子也相当无聊,所以我没怎么反抗。”
我很享受与两位女士相处的时间,但有时仍觉得自己处于弱势地位。我一直无法确定,她俩是当真喜欢跟我聊天,还是盎娜发现我对我们共有的文化如此无知,感到不可思议或沮丧,才会对我感兴趣呢?起初,我们谈的多是鸦栖堡日常生活的小事,比如在盎娜夫人的花园里找个晒太阳的地方,或者韶丽宠爱的小猫“乖乖”及它与好斗的乌鸦间的生死决斗。有时盎娜会给我上点小课,讲讲我们庭叩达亚的漫长历史。那些历史常被掩藏在我们的凯达亚主君——包括哈卡崔的族民和仙尼簆的苍白同胞——的阴影之下。那些事,我基本没听父亲讲过,而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
有一天,我给她们讲述万朱涂的庭叩达亚共治者受到的对待时,盎娜变得闷闷不乐。
“那还算不上我们一族受过的最糟糕的待遇,”她说,“但无疑是最无耻的之一。依拿扎希无法简单地赶走庭叩达亚,原因有很多——我们一族对矿场和其他银色家园所需的事物都必不可少——但依拿扎希会确保他们无权无势。”她眼中闪过危险的光芒,“你见过铠-恩羽了。那个失势的可怜生灵。他们夫妻俩曾是我族在万朱涂城里的领袖,如今却沦为依拿扎希的傀儡,变得一无是处。记住我的话,反抗终将到来,恐怕还是场血腥的反抗。你无法永远压迫一个种族。”
这番话当然让我惶恐不安,尤其为银色家园的庭叩达亚担忧。万一真发生那样的反抗,我相信依拿扎希会冷酷无情地镇压任何针对他统治的威胁。但我也想知道,如果那样的动荡蔓延到阿苏瓦和其他支达亚城市会发生什么。我觉得,庭叩达亚的力量远远不够强大,不足以推翻支达亚主君,但我担心,那种纷争不知会对我们一族与主君一族多年的羁绊造成什么影响。
还有,我呢?我心想,万一哈卡崔和他们一家遇到危险,我当然会站在主君的族民一边。但我会与自己的同胞战斗吗?
这些念头让我心烦意乱,善良的韶丽似乎也察觉到了。“聊点别的吧,”她欢快地说,“今天天气不错,把它浪费在如此伤感的话题上就可惜了。我们可以到城垛上散散步。”
盎娜夫人摆摆手。“你去吧,亲爱的韶丽。带我们的新朋友氪斯出去,让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累了,晚些再去找你们。”
如今回想起来,两位女士显然是在有计划地、小心翼翼地拉拢我。可悲的是,同往常一样,我却迟迟未能抓住真相。无论如何,韶丽和我即将第一次完全独处。
当日天气晴朗,但山风依然清冽。我们沿着城墙散步,斗篷随风飘扬。我们下方是森林茂密的灯塔峰山脚,再往外是往各个方向延伸的丘陵起伏的草场,更新季里长出的绿植郁郁葱葱。
“氪斯,你有些消沉。”韶丽说,“是因为你主君和他弟弟的事才无精打采吗?”
我还是不习惯听人喊我的名字,听到它从我认为地位高于自己的人口里说出就更别扭了。“我当然为他们担心,韶丽小姐,我也担心自己。毕竟哈卡崔大人去哪儿,我都得跟去。”
“为什么?”
我一时没明白她提这问题的理由,因为答案很明显。“为什么?”最后我反问,“当然是因为我宣誓效忠他啊。我一辈子都是他的人。他选中了我,赐予了我莫大的荣耀。”
“做他的仆人。”
“是扈从。”我觉得要为自己辩解,“我是敝族有史以来第一个获得这种荣誉的,我的待遇几乎跟支达亚一样。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她居然不理解,让我有些恼火,“你呢?你能离开盎娜夫人吗?”
她委屈地看我一眼,仿佛我不作警告就改变了游戏规则。“如果我走了,她在这里会孑然一身,没有同胞与她分担放逐之苦。仙尼簆在很多方面都算个好丈夫,但他也喜欢静静沉思,有时能持续整个季节。”
“所以,你我的忠义之心没太大差别。”我说。这一瞬间,我依然相信我们只是在谈论对自己恩主应尽的义务。
我们站在高处,吹着卷动的微风。然后她又问我:“所以,氪斯,你的一切都要交给主君吗,包括为自己争取些许幸福的机会?”
她的语气让我吃了一惊,我看着她,突然醒悟了。我早该明白,韶丽对我感兴趣不光因为我来自阿苏瓦,是他们这座冷清城堡的访客,能给他们讲讲大城市的故事。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如数条小溪汇在一起,有的泥泞、有的清澈。我知道,过去也有几个同族女子对我青眼有加,但我总以为是因为我作为哈卡崔扈从的特殊身份。这次似乎不一样。韶丽对我的青睐自然让我感动并受宠若惊,但也令我伤感,因为我刚才说的是实话:我不能离开主君,除非背弃我的荣誉。
此外,尽管当时的我不谙世事,却也能看出其中的矛盾。正是同一种“荣誉”将伊奈那岐和我主君拖入了糟糕的困境,我提醒自己,同一种荣誉最终会害死我们三个,以及天知道还有多少生命?韶丽同样受制于荣誉,只是稍有不同罢了。但我只对她说了一句:“韶丽小姐,华庭无法保佑我们一辈子都心想事成。”
我俩都沉默下来,迷失在各自的思绪中,琢磨着一些无法轻松或快乐地说出来的事。盎娜夫人没来找我们。最后,我们下楼回去,不再吹风。
在灯塔峰度过的第三天夜里,我问主君:“您从仙尼簆尊长那里收获多吗?”不难猜到,我需要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多,琶蒙,我学到很多东西。他讲了上千个贺革达亚王庭轶闻,有些有趣、有些可怕。”
“我还以为,”我小心翼翼地指出,“我们来这儿是为学习如何斩杀大虫。”
哈卡崔笑了。“哦,不用怀疑,这个问题我们也谈了许多。事实上,我已经学到我需要的知识了。我打算明天就出发,所以要在太阳取代夜心星之前做好准备。我们要骑很长一段路才能回到印……”他改口,“回到贺恩岭。”
“所以我们要回到那个地方,”我竭力掩饰自己的恐惧,“那我去城堡厨房看看,看能找到多少路上和日后所需的物资。我们要在凡人的领地逗留多久?”
“但愿足够我们杀死一条龙那么久。”虽然他语气轻松,但他的话却悬在我俩之间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想到要去猎杀龙谷里那条虫,甚至单是想到要再次接近那夺命之地,我就心慌意乱,以致不知道说什么好。“愿华庭保佑您和您弟弟平安。”我终于挤出这么一句。过去几日的休息和安逸,帮我此时假装我们不过是要踏上另一次旅途、另一场狩猎,然而主君和我都心知肚明,实情并非如此。
正为离开做最后的安排时,我遇上了盎娜夫人——似乎是场偶遇。她正在城堡大堂外的前厅里绣花,见我经过,她站了起来。“扈从琶蒙·氪斯,”她说,“听说你和森立家的两位大人要离开了。”
我鞠躬行礼。“是的,夫人。”
“我们与你相处得很愉快。”我猜她说的“我们”一定是指她和韶丽,因为仙尼簆可能压根不记得我,“也许我们可以希望,未来某一天还能见到你回来鸦栖堡做客。”她稍微歪了下头,仿佛要确认某件以前只是听说过的事情。
我鞠了一躬,心中五味杂陈,忽然感到一阵厌倦。“盎娜夫人,若是主君需要我回来,我会非常高兴。”这并非单纯的客套,对我来说,这是一件难得的我自己想做、而不仅仅是以主君的尊贵名义去做的乐事。
第二天拂晓之前,仙尼簆尊长的一名守卫给我主君送来一个陶罐。那守卫对待罐子的态度战战兢兢,仿佛里面关着一只危险的活物。哈卡崔把它放进一只皮袋,挂在马鞍上。兄弟俩都格外沉默,似乎昨晚过得很不安宁。不久后,我们迎着晨光出发。周围山顶的常绿树木在晨光下闪着光芒,犹如倒挂的冰锥。
我们沿着山边往回走,一路不论是对我还是互相之间,两兄弟都没怎么说话。我猜他们又为伊奈那岐的誓言吵了一架。我们来到宽敞的白银大道前,调头顺着它往西北方向走,在天黑前抵达通往飘雪堡的大路。前方的桦树岭上,在大红河与山奶河两条重要河流交汇之处,坐落着敦鸦狄族长的府邸,里面住着一小群我主君的同族。我们吃惊地发现,已有骑手在路口等候。
我们又走近一些。在我眼里,骑手还只是披着灰色斗篷的模糊影子,但哈卡崔已经看清对方的脸。“是我妻子的妹妹霓珠吁!”他说。我听出他语气中的焦虑,立刻明白他是担心阿苏瓦家中出了事。至于伊奈那岐,虽然与霓珠吁小姐十分亲近,但此时见到她也不怎么高兴。很多人都觉得他俩总有一天会成婚,只是熟悉伊奈那岐的人都知道那天不会来得太快。哈卡崔踢马迎上前去,他弟弟却拖在后面,似乎已经知道霓珠吁要说什么,但并不急着听。
“小姐安好。”哈卡崔边喊边走到她身前,“希望你带来的不是坏消息。”
“不,不,你尽可以安心。”她笑盈盈地回答,但我觉得笑容并不开心,“你的妻子、女儿、父母,都很好。”
“感谢华庭保佑。你父亲甲奥尊长可好?”
“也很好,只是经常抱怨这个世道,”她回答,“更别提每一位出生在土美汰被冰封之后的同胞的缺点啦。”霓珠吁及我主君的妻子卑室吁的父亲甲奥在年轻时号称“默者”,可这称号即使曾经合适,如今也早被他颠覆:正如霓珠吁所说,甲奥对一切都有意见,且多数是怨言。
“那容我询问,你为何会远离阿苏瓦来到这里?”
“我来拜访好心的敦鸦狄族长和他一家,必须有个理由吗?”她反问,“不过我承认,我确实要为守护者和阿茉那苏夫人给他送信。”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变得戒备,暗示背后隐藏着复杂的情感。霓珠吁并不像姐姐卑室吁那般美丽夺目,但也容颜标致,举止优雅,冰雪聪明。虽然按支达亚的标准,她还算年轻,但聪慧的谈吐仍让她显得相当成熟。不光是我,阿苏瓦许多人都对她评价甚高。
她抬头看着慢条斯理走到近前的伊奈那岐。“看啊!”她说,“这位就是阿苏瓦最近的热门话题的主角。”她对伊奈那岐露出微笑,后者仍然气鼓鼓的,“安好啊,大人,很高兴看到你这般神采奕奕。”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小姐。”伊奈那岐回答,“但我恐怕不会喜欢你带来的消息。”
“相信你不会。不过,我们就别像小贩一样站在路边了吧。敦鸦狄派我来告诉你们,飘雪堡欢迎你们,如果能招待你们住一天或更久,他会非常荣幸。”
“我们当然会去。”哈卡崔回答,但他弟弟在摇头。
“非住不可的话,就一晚。”伊奈那岐简直不愿看向霓珠吁,这很奇怪。上次他俩在一起时经常形影不离,调情逗趣,仿佛真正的情侣一般。才过没多久,他俩就像被一道帘子隔开了。相信霓珠吁也感觉到了,但她并不是经常流露失望情绪的女子。
我们一起朝山里的敦鸦狄府邸走去。霓珠吁骑马靠近我。“年轻的琶蒙,很高兴见到你,”她说,“希望你安好。我敢说,你比上次见面又长高了半掌。”
我轻轻笑了。“霓珠吁小姐,您夸张了,不然就是您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啦。”她确实比我年长,但我只是开玩笑。她姐姐卑室吁对我也很亲切,但从不亲近。可霓珠吁从很久以前就不再拿我当仆从看待,而是更像弟弟,虽然我有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但也很享受这种感觉。认识她这么多年,我渐渐发现,她不但容许我和她相互取笑,竟然还真的乐在其中。所以,比起森立家族的其他成员,我在她面前是最放松的。此时此刻,尽管伊奈那岐对霓珠吁的态度有些古怪,但她和我之间依然如常,令我松了口气。
敦鸦狄是桦树家族的族长,与几乎所有支达亚一样,也是森立家的亲戚,只是关系相对较远——至少在血脉上如此。他和伊彦宇迦尊长曾在对抗巨人的战争中并肩作战。他的家族虽小,但被视为阿苏瓦的坚定朋友和重要盟友。事实上,敦鸦狄的善良和谨慎的智慧受到全体黎明之子的敬重。他的府邸飘雪堡建在名为桦树岭的小山上,是个矮墙院子围着的单独一座高塔。房子和山峰的名字来自周围茂密的高大白树,在树叶落光的冬天里,塔楼仿佛飘浮在大片白雪之上。从飘雪堡任何一扇窗户望出去都是白皮树干,犹如哨兵般环绕着房子。秋天时,所有叶子会变成明亮的黄色,犹如最后的落日余晖被困在那里,随着微风阵阵摇摆。
我们把坐骑留在马厩,然后去拜见主人。他坐在宽敞的大厅里。大扇大扇的窗户感觉比墙壁还多,用我见过最精美的窗纱遮挡,上面的交叉丝线十分纤细,以致屋里与环绕屋外的摇曳桦树间仿佛只有空气阻隔。
“公羊”敦鸦狄坐在铺着漂亮地毯的高台上等候。他的女儿、桦树家族的大司祭希木娜坐在他身旁,其余敦鸦狄小宫廷的支达亚贵族簇拥在旁边。飘雪堡主人的身材不如多数同族那么高大,但他盛年时在战斗技艺上如何聪明和善谋的传说多不胜数。事实上,曾经有段时间,许多人认为他是支达亚全族的首席剑士。不过对这说法,敦鸦狄会第一个哈哈大笑并反对说,就算真有那么回事,那也是很久以前了。他的外貌还有一个黎明之子离开华庭后就很少出现的奇怪特征:下巴上长胡须,以致看上去像从古代画像走出来的人物,比如贺革达亚女王乌荼库逝去多年的丈夫“黑杖”奥间鸣首。“公羊”的胡子不像凡人那么浓密、蓬松,只是下巴尖上的一束发丝,但这就让他与所有同族都不一样。
“我的哈卡崔和伊奈那岐大人!”看到我们,他欢快地喊道,仿佛我们的到访完全是个惊喜。但霓珠吁能在大路边上等待我们,那就显然不是。“过来坐吧。欢迎光临飘雪堡!”
“是啊,朋友们,欢迎光临寒舍。”他女儿说道,同时优雅地挥动双手做了个古老的问候手势——鸽子落地,“两位亲爱的大人,你们上次来这儿做客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我主君和伊奈那岐做完全套表示尊敬的恰当礼仪,同霓珠吁一起围着矮桌盘腿坐下。我和敦鸦狄的仆从们站在一处,其实嘛,只要我提出,相信飘雪堡这位开明的堡主会给我安排个更靠近主君的位置。刚开始的短暂时间里,一切都显得愉快而平常。敦鸦狄说起最近发生的事:一只巨人入侵、与特别艰苦的寒冬的较量。两兄弟也分享了我们的旅途趣事。不过,就算是个陌生人也能听出,他俩只讲了所见所闻,却只字不提远离家园的原因。敦鸦狄对依拿扎希、放逐者仙尼簆及灯塔峰上的堡垒特别感兴趣。
“我想过很多次,要不要请他来做客。”听哈卡崔讲完鸦栖堡后,敦鸦狄说道。
“我不会为这问题操心太多,”伊奈那岐回答,“他不会来的。他背弃了自己的族民,对我们更没兴趣。”
我的主君面容平静,但我从他双手互扣搁在腿上的动作里看出一丝懊恼。“我弟弟若能多花些时间与仙尼簆尊长相处,应该能发现他更多亲善之处。但我同意他的观点:我也怀疑‘放逐者’会不会接受邀请或发出回邀。”
“可惜,可惜。”敦鸦狄说,“从他那里应该能学到许多知识,比如我很想知道,奈琦迦山里的乌荼库一族最近都在忙些什么。”他喝了口甜葡萄酒,摇摇头。他的仆从为所有客人都倒了一杯,连我都有。“但我很遗憾地听说,你们找依拿扎希帮忙却遭到拒绝。不明白他对岁舞家族怎么怀着那么大的怨气。整个日阶山脉都是他的领地,他未免过于看重印·阿佐色了,毕竟阿佐色夫人从来不是他的族民,而她对那片土地的主权终其一生都没遭到过质疑。”
“也许这就是原因所在。”哈卡崔猜测,“他至今还在生阿佐色的气,因为后者在他眼皮子底下特立独行。”
“你可能说对了。”敦鸦狄说,“你见过他儿子吗,号称‘小灰矛’那个?那孩子不像他喜怒无常的父亲,关于他的传闻都是好话。”
“乙阵市?他在场,但我们没机会跟他私聊。”我觉得主君的语气里似乎渗出一丝不耐烦,“敦鸦狄尊长,我们感谢您的招待,但您肯定知道我们来此是有原因的。”
“人人都知道。”刚才没怎么开口的霓珠吁说。
族长庄重地点点头。“哈卡崔大人,我知道。但你也明白,直接讨论充满变数和焦虑的话题会破坏我们重聚的快乐,我觉得没理由这么做。”
“大虫黑朵荷贝就在您家门数十里格外,”伊奈那岐突然激动地插话,“您肯定知道。您肯定也想过,万一它闯进您的领地该怎么应对。”
敦鸦狄做了个模糊的手势。“当然想过,但我们桦树岭只是个小村落,不能自找麻烦。”
哈卡崔皱起眉头。“可是尊长,麻烦已经来了。我们亲眼见过那头野兽,它可不是派十几二十个装备精良的战士就能打发的树篱小虫或幼年冷龙。它是古老传说里的黑朵荷贝,身躯庞大,披满黑夜般的盔甲。就连这间大厅都容不下它。”
敦鸦狄的目光掠过垂纱的窗户和屋顶的修长横梁,若有所思。“我相信,那是头恐怖的野兽,”最后他说,“关于它的所有传说都很可怕。你自己也说,就算二十个装备精良的战士也赶不走它。所以光凭你俩,打算怎么做?”
“找援军帮忙。”哈卡崔迅速回答,“我们没打算单靠蛮力打败它。仙尼簆教了我几个办法,也许能有一丝胜算。但我们依然需要帮助。”我主君顿了顿,似乎接下来的话很难出口,“我们还需要一棵巫木树。”
敦鸦狄挑起双眉,我感觉这是他听到的第一个真正的新消息。“所以,你们打算回阿苏瓦的圣巫木林?”
“别装了,”伊奈那岐说,“您肯定听说过,我不能回那地方。”
“其实是你不愿意回去。”霓珠吁小姐语气中凛冽而冰冷的暗流足能把不小心的人淹死,“是你的骄傲不让你回去。”
伊奈那岐不肯看她的眼睛。“有些事比骄傲更糟。”
“据说,每个骄傲的生灵都将愚蠢地死去。”她挑衅地盯着伊奈那岐,似乎在等待他迎接自己的目光。但他依然不肯。
“朋友们,拜托,别再争论这些了。”敦鸦狄互搓双手,做了个我们寻求一致的手势,“事情已经够难办的了。我们再纠缠于不同的意见,只能得到更糟糕的结果。失落华庭的教训永远是前车之鉴。”
“那就告诉我们,敦鸦狄尊长,”哈卡崔说,“我们能达成哪些一致?因为我们,”他瞥了弟弟一眼,“已经发誓要在那头野兽杀害更多印·阿佐色的同胞或凡人之前消灭它。您能帮助我们吗?”
敦鸦狄摇摇头。“年轻的哈卡崔大人,我想你该清楚,桦树岭这边没有巫木林,连一棵巫木树都没有。你父亲伊彦宇迦也已表明态度,如果我让你带走我家的任何仆从,那他和我之间的友谊将会受到伤害甚至破灭。你说我该怎么做?”
“站出来反对他!”伊奈那岐说,可我觉得他是绝望多于愤怒,“我们的父亲并非凡人那种国王,甚至不是老朽女巫乌荼库那种自封的君主。我一直听说,您是本族最勇敢的战士之一。”
“这不是勇不勇敢的问题。”敦鸦狄竭力稳住自己的语气,“这是干涉父母与孩子间事务的问题。守护者伊彦宇迦是对还是错,并不能由我来决断。”他转向我的主君,“我恳求你细听我话中的智慧。孩子与父母的战争只会两败俱伤。回到你们的父母身边吧。你们的争辩对象是他们,而不是我。”
“这里唯一的争辩双方是伊奈那岐大人和他的固执。”霓珠吁说。
听到这话,伊奈那岐猛地站起,勉强弯弯腰算是鞠躬,随后离开了大厅。片刻后,我们看到他孤零零地穿行在外面的白色桦树之间,再没回头往大屋这边张望。
“敦鸦狄尊长,请原谅我弟弟。”哈卡崔说,“他和在座诸位都很清楚,那糟糕的誓言困住了他,但他不知如何才能摆脱。”
“很简单,”霓珠吁说,“他只要说‘我收回我的誓言’就完事了。然后支达亚贵族们就可以齐聚一堂,讨论如何对付那条黑虫。”
“霓珠吁小姐一如既往地直击问题核心。”敦鸦狄用手指梳梳下巴的胡须,“尽管不如某些族民喜欢的那样谨慎或亲切,但这无损她话中的真实。”
我主君低下头,仿佛要从座下地毯的图案里找到答案。“霓珠吁说得对,但这改变不了任何事。我弟弟不能收回誓言。”
“你是说,他不肯。”她指出。
“霓珠吁小姐,你还不明白吗?”哈卡崔的语气近乎哀求,“在所有人中,你应该最明白的:对伊奈那岐来说,两者没有区别。这一点一直是他的诅咒。”
众人默然不语。终于,谈话转向新的话题,起初有些断断续续,但我主君、敦鸦狄和霓珠吁聊起其他人和其他地方,气氛渐渐活跃起来。至于伊奈那岐,我看到他在飘雪堡所在的山顶周围到处游荡,过了许久才回到大厅。
“我们不能回阿苏瓦,所以那边的巫木林是指望不上了。”我主君和他弟弟坐在安排给他俩的房间里,分享一杯葡萄酒。“没有巫木,仙尼簆的建议也就没用了。要是我们有一百名顽强的战士,或许可以考虑用矛和箭结果那头野兽,但我担心就算有条件也会失败。”
“为何跟我说这些?”伊奈那岐的怒火已经退去,至少隐藏起来了,却再次被绝望取而代之,“你的意思是,因为我的誓言——你一直念念不忘的誓言——我不能回阿苏瓦,你也不放心我独自在外,好像我是个孩子。但巫木林不光阿苏瓦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去奈琦迦,求银面女王赐我一棵。”
哈卡崔摇摇头。“就算乌荼库答应你又怎样?身后拖着一根巨大的巫木树干,骑行上百里格穿越危险的雪原回来?我们需要一棵完全成熟的大树,你以为罕满堪女王真那么喜欢我们的家族,不仅愿意送你一整棵珍贵的巫木树,还肯附送马车搬运,甚至派一队殉生武士保护它?”
“我跟你一样能看到所有困难。”伊奈那岐隐藏的怒火再次点燃,“我也知道,你担心我的顽固会害死我们两个。那就回去吧,哥哥!”他嚷道,“回到你妻子、女儿、父母身边。反正这该受诅咒的任务里没你的事。前途未卜的人是我,只有我。”
“你现在说的才是真正的蠢话。”哈卡崔回答,“我既不能留下你独自跟那可怕的野兽战斗,也不能任由我母亲、妻子和女儿面对相同的命运。你是我弟弟,是至亲的血脉。我爱你。”
此话一出,伊奈那岐的所有愤怒仿佛都被消解,只留下空虚的躯壳,如被暗流悄悄侵蚀后的河堤,毫无征兆地倒塌在奔涌的河水中。在那一两个瞬间,我甚至以为他会哭出来。我从没见过他哭,怀疑他从小到大都没哭过。至于我自己,此时最想做的是躲到其他地方。伊奈那岐的悲痛明显而强烈,连我自己的心都快碎掉了。“哥哥,为何我会做出这种事?”最后他问道,“我到底是被什么东西鬼迷心窍了?”
“别再说这种话,”哈卡崔握着弟弟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没有鬼迷你,只有你自己的急躁脾气。”
“不对,小哈卡。”多年来我头一次听到他喊哥哥的小名,“我努力——一直很努力!——学你的样子,好让父母骄傲,让所有族民骄傲。但有时我觉得,我就像个落地的水壶一样四分五裂。我开心时,仿佛一切都阳光普照,全都那么明亮、艳丽,就像桠司赖那些飞舞的蝴蝶。可我生气或悲伤时,又感觉自己走在一条幽暗的峡谷,就像那条龙所在的沼泽,永远走不出去。”
“你有颗诗人的灵魂,仅此而已。”哈卡崔压低声音,“放松些,我们能想到办法解决这个难题的。而且我保证,我们会一起解决它。”
我不能说自己预知前方有灾难在等待我们,但我主君对弟弟说的这些安慰之词,不知怎么却让我感到一阵迷信的寒意。
敦鸦狄尊长遗憾却坚定地拒绝两兄弟之后,这次的拜访变得尴尬起来,但我们当晚还是留在飘雪堡过夜。暮色掠过山丘时,我看到伊奈那岐和霓珠吁小姐在桦树林散步。虽说我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但也能猜到一点点,他俩脸上空洞的表情也印证了我的猜想:她不能原谅,而他不能——或不愿——让步。
傍晚时分,敦鸦狄的山间府邸宁静而又忧郁。审棋的棋盘已经摆好,可就算玩丰饶者谜题这种单纯的游戏也没法活跃气氛。最后,飘雪堡堡主请霓珠吁唱歌。
“尊长,今晚我嗓子不舒服,”她说,“请您女儿希木娜唱吧,她的声音比我甜美多了。”
但敦鸦狄不肯放过她。“胡说,孩子,你总能把老歌——最好听的歌——唱出动人的韵味,令我想起自己的童年。请不要让我失望,小霓珠。”
她还是不乐意。“敦鸦狄尊长,现在我脑海里只有忧伤的歌。”她说,“其他人肯定能唱些更开心的曲子,提起大家的精神。”
“我不在乎精神有没有被提起,”大厅的主人宣布,“要是今夜心绪哀伤,就随它吧。就算伤感的老歌也能让我们回想起过去的糟糕日子,以便在日后的美好日子里铭记。”
霓珠吁低下头。“那好吧。”她转头望向伊奈那岐,等待着,直到后者抬眼与她对视,然后才说,“我唱《月神的哀歌》。”
敦鸦狄做个手势,厅里灯光黯淡下去。他的长子拿起竖琴,弹起古老而熟悉的旋律。
霓珠吁再次闭上双眼,亮出低沉而动听的嗓音唱起歌。我似乎感觉到一波不安的涟漪掠过聚在大厅里的众人。
我的夫君在何方?
我口中苦涩,不知如何才能让他归家。
我不想念他,
但这房子太孤清。
我脱下拖鞋,又再穿上。
月亮是个冰冷的地方,
银色的冰块、白色的石头。
我的心同样冰凉。
连我都知道关于月亮女神麻津美麓的上古支达亚传说。她丈夫是百鸟之王伊西岐,但他们夫妻失和,麻津美麓把自己的名字给了星网——从南到北散布在夜空中的群星总称。对我主君一族来说,她是全族之母。
而我们庭叩达亚对创世之初有着不同的传说,或者是我自己的理解,虽然我并不知道那些故事。父母从没对我讲过,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羞愧吧。
霓珠吁的声音随着缠绵的歌词起起落落,在每一节末尾都渐渐减弱,如同云雀唱出的哀伤曲调。飘雪堡大厅的所有人都很熟悉这个故事,但他们依然庄重地专心聆听。只有伊奈那岐不为所动,他仰着头,两眼盯着天花板,双手抓着膝盖,好像在听另一首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曲子。
我不够美貌,留不住他。
但我不想要他。
可我也不想形单影只。
她的歌声变了,原本幽怨但甜美的音调变得更加刺耳,仿佛她真成了遭到遗弃的麻津美麓。
我的孩子在哪里?
为何不在我的怀抱?
他带走了七个,前往华庭之外的百鸟之地。
他们不会知道我。
他们永远不会认识我。
霓珠吁的歌声中蕴含着难以察觉的痛楚。至少在我耳中,她不仅在唱月神的痛苦和愤怒,也在唱她自己。她悲痛的不是麻津美麓被偷走的孩子,而是她自己的孩子——她曾经幻想、但如今再也不相信能得到的孩子。也许是我在胡思乱想吧,但我愿以华庭发誓,那一晚,我听到霓珠吁在哀悼她永远无法拥有的孩子。
我藏起两个。
若他不回到我身边,
他们也不会知道他的存在。
我要从他身边夺走他们。
我要在他们耳边诅咒他的名字,
在他们心中腐坏他的名声。
他为何不回来?
他自觉高高凌驾于我?
我是天空之神的女儿,
我的母亲是众生之母。
而我夫君不过是有翼的盗贼。
他偷走了我的名声,
他偷走了我的幸福……
霓珠吁唱完,虽然没到午夜,但敦鸦狄大厅里的所有支达亚纷纷离去,边走边交头接耳。我看看周围,发现伊奈那岐也走了。主君表情凝重,我看得出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连我也不例外。于是我自己回去,上床休息,梦见一窝被流动的银色细沙覆盖的蛋。
黎明前,我们离开飘雪堡。修长的桦树树干在夜晚的微风中摇摆,犹如饥饿的魂灵。霓珠吁没出来道别,敦鸦狄也只是默默地拥抱一下两兄弟,便回了自己的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