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少年英雄
Young Heroes

“混蛋。”朱兰举着望远镜观察山谷对面，轻声骂道。

利奥夺过望远镜，对准山脊。他差点按捺不住心头的沮丧，透过颤抖的圆形目窗，北方人赫然可见，黑色的矛尖映着阴沉的天空。整个上午他们都没有行动。这支六十人左右的队伍也许一直在欣赏安格兰人败退的丑态。利奥把望远镜塞给白水吉恩。“混蛋。”

“唔。”吉恩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应道，他放下望远镜，若有所思地抓着胡子，“没错，他们相当混蛋。”

格拉沃德呻吟一声，颓然趴在鞍桥上。“谁能想到战争有这么无聊？”

“战争有九成时间都是等待，”朱兰说，“斯多里克斯说的。”听听，好像引用名人名言才有说服力。

“战争中有两个选择，”巴纳瓦说，“无聊，或者恐惧，以我的经验，无聊可要好太多了。”

利奥早就听腻了巴纳瓦的经验之谈。老说他们不懂得何为真正的恐惧。还有他眉头紧锁遥望地平线的样子，仿佛那里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在斯提亚打了八个月的仗，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怎么离开密特里克元帅戒备森严的指挥所。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前卫，张口闭口都是厌战的言论。”利奥当天上午第一百次拔剑又收剑，“有的人还是希望见识一下的。”

“里特见识到了。”巴纳瓦揉了揉伤疤，“我只说这么多。”

利奥皱起眉头，要是他也有伤疤该多好。“既然战争那么不受你待见，你怎么不去种地，或者干点别的事情呢？”

“我试过。做不来。”巴纳瓦眉头紧锁遥望地平线，仿佛那里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朱兰丢来一个眼色，然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利奥只能强忍笑意。他俩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虫，甚至不用说话都能交流。

“他们还在上头？”安塔普在他们身边勒马止步，踩着马镫起立，吉恩递上望远镜。

“在。”利奥说。

“混蛋。”安塔普甩开一绺永远落在额前的黑发，但它随即又耷拉下来。他是姑娘们心里放不下的念想，世故，机灵，打扮入时，好似一匹名优赛马，不过利奥的朋友们都俊得很，各有各的风格。吉恩战斗时和血九指一样凶狠，但要是咧嘴笑起来，火红的胡子当中露出一口白牙，蓝色的眸子亮闪闪的，犹如初升的朝阳。而谁都不能否认，忧郁老兵的形象很适合巴纳瓦，尤其是脑门上的一道伤疤，和发间的一缕白丝。格拉沃德是性格开朗的糙汉子，人高马大，肩宽体阔，刮完脸不到一个钟头就冒出胡楂。

一群不可多得的少壮英雄。此情此景，岂不美哉！也许利奥应该找人画下来。谁认识画家？他左右张望。

奥斯腾霍姆的女士们或许不认同，但朱兰的容貌是这帮人当中的佼佼者。也许有人说他长得太软，类似于挑剔格拉沃德的屁股下巴，安塔普的尖耸颧骨，但利奥觉得那叫……精致？秀气？甚至有一点点柔弱？但没有人比朱兰在维护朋友时更为强硬。他的一个眼神可以包藏万千心意。他凑近说话时嘴角微微抽动。而且他说的都值得一听。是别人都说不出来的——

朱兰目光流转，利奥立刻移开视线，投向山脊上的北方人。

“混蛋。”他的嗓音略略嘶哑。

“而我们只能坐在这儿干看着，”安塔普一边抱怨，一边整理着卵蛋，“就像关在笼子里的狮子。”

“就像拴着狗链的狗崽子。”格拉沃德从安塔普手中夺过望远镜，“你他妈的去哪里了，啊？”

“就是……检查了一下辎重。”

吉恩哼了一声。“跟一个女人？”

“不见得是一个嘛。”安塔普一笑，牙齿的数量好像有正常的两倍，“可以有好几个。为了抵御绝望，男人必须找点事情干。谁能想到战争有这么无聊？”

巴纳瓦抬起头。“你有两个选择——”

“再说我捅死你。”利奥说。

“看来我们都需要振作一下精神。”格拉沃德点头示意谷底，一队人马正在艰难跋涉，长得不那么俊，个个裹着破烂的外套、褴褛的斗篷和陈旧的毯子，松垮的肩头蔫蔫地扛着长矛，横七竖八什么角度都有，就是没有笔直冲着天上的。

利奥习惯了普通士兵一见面就冲他欢呼。吼几声“幼狮”，他便可以借势挥挥拳头，拍拍后背，胡乱喊上两句关于国王的废话。此刻人们步履蹒跚，默不作声，两眼盯着泥巴地，米德兰的援军杳无音讯，就连利奥自己也丧失了为王室振臂呐喊的劲头。看来哈罗德大王和坚毅王克什米那样的尚武之君已是老皇历，爱国的呼号日渐寂寥。

“我不反对你母亲的安排，”安塔普咕哝道，“可老是撤退，实在影响士气。”

“尝一口胜利的滋味，他们马上就能打起精神来。”白水说。

“我们也是。”格拉沃德策马接近利奥，压低声音说，“教训那群混蛋容易得很。”他捏起青筋鼓胀的巨拳，在半空中一挥，“就像我们在农场上打的那次一样。”

利奥抚弄着剑柄圆头，又从剑鞘里拔出剑来。他记得冲锋的每个细节。劈面而来的风和雷鸣般的马蹄声。他手中斧柄的震颤。敌人惊惧的面孔。他们溃散逃跑时令人眩晕的狂喜。

朱兰的眉宇微微皱起。“我们不知道山脊背后有什么。”

利奥想起了里特的葬礼。坟边的悼词。没下巴的妻子在火炉边哭泣。他们都为自己赴过汤，蹈过火。他的朋友。他的兄弟。他不能再失去了。

“朱兰说得对。”他唰啦一声收剑回鞘，强行松开剑柄，“我们不知道山脊背后有什么。擅自行动，母亲非杀了我不可。”

“不妨直接杀上去，省得我费事。”

听到母亲的声音，利奥扮了个鬼脸，心头又涌起慰藉和怨恨混杂的怪异感受，但每次都是慰藉少，怨恨多。

“总督夫人。”朱兰驱马退开，她径直来到利奥身边，一帮随行的军官则停在坡上。

“上周我们打日暮斯达的人打得很顺手。”利奥抱怨。

“日暮此时就在我们右边。”她挥起杖子扫向南方，发出“呜”的一声，利奥不禁又扮了个鬼脸。一位女士抡棍子总感觉不大对劲，虽说她如今全权指挥军队。“那是黑手卡尔达的人。卡尔达不是战士，他儿子是。”她冲着利奥挑起眉毛，“我儿子也是。卡尔达动脑子，我也动脑子。你看到那片树林了吗，右边的？他布置了骑兵在那里，只等我们犯下愚蠢的错误。”

朱兰从格拉沃德手里抄走望远镜。“有金属，”他低语，“在树林里。”

利奥本该为自己判断正确而高兴。但他只为自己错失了显眼的目标而愤怒。“所以我们就待在这儿，任他们笑话我们？”

“他们可不能错过这场表演。”母亲点头示意那支杂乱无章的队伍，路上有个泥潭，导致队列更加混乱，“我让军中最寒酸的队伍进入山谷，而且命令他们走得越乱越好。”

“什么？”

“让他们尽管笑话吧，利奥。他们再怎么笑话，也不会让我们多一个哭鼻子的寡妇。我们最精良的队伍在山谷后面，视野之外。如果他们来了，我们就迎头痛击。”她倾身靠近，撩开他的头发，“这是什么？”

“没什么。”他把母亲的手从伤疤上挡开，“我在训练。跟安塔普和巴纳瓦。”

“终于给他留了个纪念。”安塔普笑道。

朱兰清了清嗓子，利奥的母亲皱起眉头。“告诉我，他不是同时打你们两个。”

安塔普对女人很有一套，但总督夫人显然不在其中。“呃……算不上——”

“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教训，绝对不要同时对付两个壮汉？”

“我见过布雷默·唐·葛斯特一挑二。”利奥说。

“那家伙在任何方面都不是榜样，”她厉声喝道，“想想你父亲吧。他当年很勇敢，无所畏惧，但夹在你祖父的叛国行径和他接手的羸弱安格兰之间，他学会了保持耐心。他知道他擅长什么。他从未高估自己。”

“您的意思是我高估了自己？”

朱兰又一次清嗓子，利奥的母亲哈哈一笑。“你知道我爱你，利奥，但是没错，你太高估自己了。不过，你性子鲁莽也合情合理。我是在战场上怀的你。”

利奥瞥见格拉沃德和巴纳瓦相视一笑，顿时面红耳赤。“有必要说这个吗，母亲？”

“没有必要。说真的，好像每一代人都把交配当成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前所未有的新鲜玩意。我就搞不懂了，他们到底认为自己是通过什么方式来到这世上的。你该找个老婆了。你得有人管着，免得惹是生非。”

“我以为那是您的责任。”他咕哝道。

“我有仗要打。”

“这就是问题所在。您根本就没打。”

“你到底读过我给你的文图里奥没有？战争的全部意义都在于不打。”一如既往，话音未落，她便策马向西去了，扈从紧随其后。

朱兰又清了清嗓子，利奥斥道：“你他妈的不能好好咳出来，别清嗓子了？”

“嗯，总督夫人总能一针见血。你真的应该读读文图里奥——”

“现在她说一不二，直到国王准许我接替父亲的位置为止。”距离葬礼已有三年，而今利奥依然在苦等，他瞪着山谷对面的北方混蛋，他们也在山脊上张望。“到时候我按自己的想法来。”

“唔。”朱兰的眉宇又微微皱起。

“你站哪边？”

“联合王国啊，跟你和你母亲一样。”

利奥忍俊不禁。“老样子，还是那么理性。”

朱兰也笑了。“总得有人保持理性。”

“理性的人也许活得更久。”利奥摘了手套扔过去，然后翻身下马，朱兰杂耍般接下了手套，“但事后谁还记得那些混蛋？”

带领另一支队伍的小鼓手早就不敲了，脚步拖沓，膝盖撞击着军鼓，牙齿冻得打战。他抬头看见利奥走来，从腋窝里抽出苍白的双手，慌忙寻摸鼓槌，它们却掉进了泥地。

不等男孩弯腰，利奥俯身捡起鼓槌，咬在嘴里，然后脱了斗篷递上。“我跟你换。”

“大人？”男孩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他扭动着取下绑军鼓的带子，裹上价值几十个马克的优质米德兰羊毛。

巴纳瓦跳下马背，笑一笑，走进兵士当中。格拉沃德和朱兰也来了，白水吉恩摇着头发蓬松的脑袋，但挤进队伍的时候露出了他的招牌笑容。

“那我只能把该死的马都牵回去了，对吧？”安塔普奋力拉着好几根缰绳，喊道。

“我那匹是母马！”格拉沃德大喊，“你老说女士们有多爱你！”

队伍里响起了零星的笑声。看样子，他们有一阵子没笑过了。利奥把鼓槌夹在指间，就像他小时候带领仆人们绕着总督府行军一样。

领袖应当跟手下患难与共，父亲常常教导他。今晚他有一顶干燥的帐篷、一个温暖的火堆和一顿丰盛的晚餐，而幸运的话，他们能有一条毯子和一碗汤。但如果他能为他们行军的步履增添些许活力，那便是有意义的。对他们有意义，对他有意义。对山脊上的那些混蛋也有意义。

况且，无事可做的时候，利奥一向是全世界最差劲的人。

“我要好好回忆怎么敲鼓，”他转头叫道，“看你们这帮家伙还记不记得怎么行军！”

“我没有朱兰那么灵光，”格拉沃德大喊着转了个身，倒退着小跑起来，“但我记得先迈一只脚，再迈另一只脚。”

“我们尽力而为，大人！”一个敦实的军士喊道，士兵们的步伐已经加快了。

利奥微微一笑，开始敲打鼓点。“我也只有这个要求。” gs0vbU334Z6WZiyGy0IcdBge64kMFYl0zwSwzrMgKcxEhl58HOMX95W5U1Rm6MZ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