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时你从噩梦中醒来,发现不过是虚惊一场,你还在家里的暖床上安然无恙,那种如释重负的松快感无与伦比。
而瑞卡正好相反。
她梦到了愉快的事情、愉快的地方,梦到笑容满面地陷进羽毛褥子。然后她感受到彻骨的寒意,无论缩得多么紧都不能缓解。随后是她在冷硬的土地上翻身时腿脚的痛楚。接着是噬咬五脏六腑的饥饿,现实的境况潮涌而至,她呻吟着醒了过来。
她百般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树枝在风中簌簌作响,铅灰色的天空拼凑其间,还有一样东西在摇摆——
“见鬼!”她惊叫一声,慌忙钻出湿冷的斗篷。一个男人吊在半空,底下就是她刚才睡觉的位置。要是她站直了,一伸手就能摸到他晃荡的双脚。她躺下时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自然看不到吊在头顶的尸体。但此时此刻不可能看走眼。
“有个死人。”瑞卡尖声说道,颤抖的手指点着。
艾森懒洋洋地瞥了死人一眼。“要我选的话,被死人吓到比撞见活人强多了。给。”她往瑞卡冰冷的手里塞了什么东西,一块湿漉漉的面包,一把酸掉牙的浆果,吃了会把牙齿染成紫色,“早餐。好好享用吧,月亮好心赐给我们的食物都在这儿了。”她掬起一蓝一白两只手,温柔地朝里面吹了口气,仿佛呼吸的空气也是需要配给的。“我爹常说,吊死鬼晃来荡去的节奏里,藏着世间万物的全部美好。”
瑞卡咬了一口湿面包,含在生了口疮的嘴里咀嚼,目光幽幽地投向那具轻轻摇晃的尸体。“我真没看见。”
“我也没看见,我得承认。”
“要不要放他下来?”
“他不大可能感谢咱们的一番好意。”
“这人是谁?”
“看这情形,他自个儿是不能介绍了。可能是你父亲的人,被日暮斯达的人吊上去了。也可能是日暮斯达的人,被你父亲的人吊上去了。没啥区别。死人又不分阵营。”
父亲的人?如此说来,瑞卡认识他?这几天,有多少她认识的人被杀死了?她感到泪水上涌,鼻子发酸,于是猛地一吸气。
“再这样下去我们怎么受得了?”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变得嘶哑刺耳,但无论如何都忍不住想问。
“我受不受得了?”艾森问,“我爹第一次叫我从死人身上回收箭头时,我才六岁。我没什么受不了的。你受不受得了?等你趴下再也起不来,我们就知道你的极限在哪里了。到时候……”她望向树林,用指甲剔着被浆果染色的牙齿,“我们不能待着不动。也不能直接进山找我的族人。所以我们必须找到联合王国,或是你父亲的人,他们应该都在向白河撤退,快得就像遇到狼的山羊。我们必须比他们更快,比我们和他们之间的敌人还快,所以我们走得越远,危险就越大。但我们还得走好几天。甚至好几周。”
还有好几周,在沼泽和荆棘丛中跋涉,躲避凶恶的敌人,吃虫子,睡在吊死鬼底下。瑞卡彻底泄了气。
她想起父亲在乌发斯的厅堂。雕刻在椽木上的面容,火坑上滋滋流油的烤肉。猎犬把脑袋搁在她膝间,可怜巴巴地睁着眼睛讨食。怀旧的歌谣唱响,称颂在阳光明媚的山谷里建下的丰功伟绩。只要提及三树、霹雳头和黑旋风,父亲从来眼眶湿润,而当有人沉声念出血九指的名号,他甚至举杯致意。
她想起那些有外号的人坐在火坑两边。因为某一句关于她的笑话而嘻嘻哈哈,因为某一首唱她的歌谣。那个瑞卡,真的好笑。你当然不希望自家女儿脑子有病,但她真的好笑。
她想起迈着醉醺醺的步子回房的惬意,温暖的小窝铺着母亲编织的毛毯,架子上精心摆放着她的漂亮玩物,好看的衣服全都干爽地收在箱子里。
她想起乌发斯陡峭的街道,雨后泛着微光的鹅卵石,停泊在灰色港口的船只,在集市上讨价还价的人,从网子里倾泻而出的闪亮渔获。
她知道她在那里的生活并不开心。她经常抱怨,甚至厌倦了抱怨。如今她搓揉着斗篷上破烂发臭的毛皮,不明白自己当年为何被冷言冷语和冷眼冷面伤得那么深。简直是愚蠢、幼稚、软弱。但也许这就是成长。某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混账。
死者在上,瑞卡渴望回到安全温暖的地方,宁可被嘲笑,也不愿被追杀,但乌发斯已经烧了。也许千里眼可以窥探过去,但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你永远回不到过去。她熟悉的世界不复存在,正如那个晃荡的死人不会活过来,她被抛弃在一个苦寒而残暴的世界。
她终于忍不住了。饥寒交迫,酸痛难耐,担惊受怕,还有深深的渴望。她麻木的双手晃悠着,肩膀抖动着,眼泪潸然而下,顺着鼻尖滴落,战栗的下唇尝到了淡淡的咸味。
她感到艾森靠近了。她的肩膀被轻柔地按着。她的下巴被触碰,被抬起,那个声音前所未有地温软和善。“知道每次我哭的时候,我爹说什么吗?”
“不知道。”瑞卡涕泪交加,颤声说道。
耳光来得既快又狠,艾森的巴掌一掠而过。
瑞卡眨着眼睛,目瞪口呆,一手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怎么——”
“这就是他要说的。”艾森用力地摇晃她,“每当你哭哭啼啼的时候得到这样的回应,你很快就能学会停止流泪,把注意力放在接下来的事情上。”
“哎哟。”瑞卡哼哼着,整张脸都在抽搐。
“没错,你也有难处。病痛、发癫,他们都认为你疯了傻了,说什么的都有。但同时你生来就不缺胳膊少腿,脸蛋漂亮,有一口好牙,因为你是一位强大首领的独生女儿,又没有母亲,一大帮子头脑简单的老兵把你当宝贝宠。”
“这也太他妈的不公平——”
艾森又扇了一记耳光,这次力道更重,血和泪的咸味混杂在她唇上。
“你习惯了摆弄那些老头子。但如果黑手卡尔达逮到你了,你会被他摆弄的。他会把你摆弄到浑身散架,到时候你除了怪自己,怪不了任何人。你被宠坏了,瑞卡。你软弱得就像一头待宰的肥猪。”那根无情的手指再次戳痛了瑞卡的胸,“算你走运,有我在,我会替你割了肥肉,只剩铁骨,好好地磨炼。”戳,戳,戳在同一处瘀伤上。“算你走运,因为在这儿,软弱会害死你,铁骨才能救你的小命。”戳,戳。“也许现在只有一根针那么大点儿,但也许哪天能炼成一把匕首——”
“臭婊子!”瑞卡尖叫着,一拳打上艾森的嘴巴。这一拳打得结实,打得她脑袋后仰,唾沫飞溅。瑞卡一向自认为软弱。喜欢哭鼻子,不敢硬碰硬。此刻,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怒在她体内沸腾。这种感觉如此美好、如此刚猛。也是多日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的暖意。
她再次挥拳,但被艾森抓住了手腕,也抓住了头发,同时向后拉扯,她惨叫一声,被一股怪力顶在树上动弹不得。
“这就是铁骨!”艾森咧嘴笑着,露出牙齿上的血痕,还有浆果的颜色,“也许已经是匕首了。没准哪天能打造成一把宝剑,壮汉见了怕,月亮见了笑。”她放开瑞卡的头发。“现在,你暖和起来了吗?能不能跟着我一路跳舞跳到西边?”她冲着吊死鬼翻了个白眼,“不然你更喜欢跟我们这位朋友跳舞?”
瑞卡抖抖索索地长吸了一口气,又吐在凛冽的空气中。然后她举起空空如也的双手,其中一只的指节火烧火燎,平添了几分痛楚。“我收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