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梦里,她站在上方,莫根纳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她如剑刃般笔直而冰冷,全身散发出危险的怒意。好在愤怒的目标不是他,至少他希望不是。
风太猛了,她说。要么将我的话吹回来,要么吹到黑暗里,任其被吞噬、被遗忘。
莫根纳知道自己在做梦,恨不能醒来,却感觉有东西压着他,将他压在梦里,如襁褓里的婴儿一样无助。
你必须告诉他们。你必须替我告诉他们。风太猛了。
他以前也接触过这个愤怒的存在,但在梦里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见到旋转的阴影和舞动的光辉,犹如破碎的教堂窗户,上面那哀伤的圣徒画像破成碎片,只剩悲伤的眼睛和哭泣呻吟的嘴巴。
你是谁?他没问出口,但那存在似乎能读取他的心思。
你知道我,凡人之子。你知道。始祖母认识你的祖辈。我能在你身上感受到她的力量,以及……梦海的气息……
然后,莫根纳醒了,再次孤苦无依,不可救药地迷失在无边无际的阿德席特大森林。这次他没哭,因为没力气。但他很想哭出来,只要能将那阴冷古怪的感觉清出脑海,让他做什么都行。他不敢回想,因为他知道这森林想把自己逼疯。
炙热烦闷的白昼与寒气逼人的夜晚交替爬过,每日都跟昨天一样无望。莫根纳开始做白日梦,梦见葡萄酒、白兰地、淡啤酒,以及所有能帮他隔绝悲楚念头的液体。他怀念从前泼洒的每一罐、每一扎酒水,渴望一切除水以外的饮料,宁愿舔舐滴落或泼溅在“怪女孩酒馆”脏地板上的液体。饥饿感倒是消失了,完全被另一种痛苦的抽搐取代,他的肠胃一次次被捏紧、清空,哪怕里面空无一物也不停息。他的脑袋像块焖烧的热炭。
地狱里没有葡萄酒,他心想。只有干涸的嘴巴和着火的脑袋。
太阳起落数次之后,罪恶的渴望开始消退,但他仍浑身难受,像被揍了一顿似的。不过莫根纳仍强迫自己继续前行,设法一直向南。虽然他没像第一次那样回到起点,但每天的结局都一样:精疲力竭陷在森林深处。
他经常考虑丢掉些东西,比如佩剑、母亲的《安东之书》、小史那那克给他的破铁鞋,反正那些玩意儿除了拖慢脚步别无他用。还有沉重的盔甲。面对绝望,盔甲有何用处?面对饥饿和神志失常,盔甲又有何用?可他脱下沉重的链甲,却无论如何都舍不得丢掉,于是搭在肩头,假装自己或许还会用到它。最后,他脑中残存的理智总算想明白了:一旦开始丢弃貌似无用的东西,他就停不下来了;最终将只剩几条破布,近乎全裸,吃树叶、吃青草、喝露水,像个神经错乱的隐士;死后只留下一具骸骨,即使有人发现,也永远搞不清他曾经是谁。
赤裸王子。骸骨王子。没用的莫根纳,断绝血脉的最后一人。
但有种力量始终支撑着不让他放弃。在野地又转了一两天,毫无来由想喝烈酒的渴望终于退化成模糊的念想,一种微弱而持续的遗憾。此时此刻,饥饿和绝望成了他最大的敌人。他时而沿动物踩出的林间小径蹒跚前行,时而用剑刃砍开挡路的灌木。他必须强迫自己继续走下去。只要还能动,我就不会死,他告诉自己,尽管他不太确信这推论是否正确。在漫长的白昼里,他踉跄前行,一次次想起祖父常说的话:“你不会知道自己身处故事之中,直到事后有人告诉你。”
他现在就在一个故事里吗?而这故事讲的只是他的死亡?也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依然有些事在发生变化。也许几个幸存的爱克兰卫兵会来找他。也许他祖父母会派出搜寻队。
是啊,有可能,一个酸溜溜的声音悄声嘀咕。大树可能还会跳舞呢,大山也可能会唱歌。
由于害怕夜间在森林地面出没的野兽,他每晚仍在橡树或白蜡树的粗枝上睡觉。他学会在醒来后等待足够长的时间,以便记起自己身处离地很高的位置,然后才调整姿势。第一晚在树顶遇到的眼睛大大、窃窃私语的怪东西依然会出现,但次数没那么频繁,他也就很少听见,只是偶尔能瞥见它们瞳孔中映出微弱的月光。不管那是什么动物,感觉它们已经放弃他了。
这是第五还是第六天来着?莫根纳走在一片几近干涸的河床里,心里猜想。还是第七天?不知道答案,他不由恐慌起来,竭力回想发生过的一切。可惜每天都同样苦闷,他很快败下阵来。
他早就吃光了腰袋里的零碎和面包屑。此时抽搐虽然停止,胃却更疼了。他曾找到些老浆果和山楂果,稍微减轻了一点痛苦。在一块洒满阳光的林间小空地,他看到一丛迎着阳光蓬勃生长的蒲公英,将它们连花带叶吃个精光,眼下正在咀嚼最后的一点点。抽搐终于消停后,他每个清醒的时刻都在念叨自己想吃的食物:红艳多汁的牛肉、热气腾腾的面包、布丁、馅饼、碎奶酪。蒲公英的味道跟他想念的食物完全不同,但至少能缓和一下疯狂的饥饿。不过阿德席特大森林的枝叶太过茂密,不能指望会有太多喜爱阳光的蒲公英,而浆果最终也会过季。虽然他一直留心寻找,但从未见到胡桃树或栗子树。就跟他的身体一样,他脑中储备的寻找食物的知识也要枯竭了。
当年我祖父也曾迷失在森林里,还是同一片森林,那时他吃什么?莫根纳无数次后悔以前没认真听故事。然而谁又能想到,同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不会知道自己身处故事之中,直到事后有人告诉你。
他为自己哼起小曲儿:“莫根纳,死掉啦,肚子空空,嘴巴张大,两眼阖上啦。”
他太饿了,以致笑不出来。是您的主意吗,我的救主上帝?您要一下下捶打我,直到我放弃自己的固执,承认我祖父母是对的?那好吧,我错了。我是个傻瓜。送我到森林边缘去吧,或者农夫的小屋也行。送我一只垂死的小鹿,或者一张弓、几支箭,让我自己打猎。
可是,全能的万世之父、上帝他老人家似乎没听。或者听见了,但仍未原谅偏离正道的孩子莫根纳。他吞下咒骂。如果说他需要上帝的原谅,那就是现在了。光是想想真正的挨饿就足以吓坏他了。沾满露珠的青草上可以找到水,但秋天很快会降临,然后就是冬天……
冬天!他震惊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考虑直到冬天也走不出阿德席特的可能性了。但我绝对活不了那么久。
到了第七或第八天下午晚些时候,情况终于有了变化,却不是莫根纳希望的那种。高大的树冠之上,天色开始变暗,树木开始摇晃,尤其是最上层的枝丫。看样子,一场夏季风暴即将来临。
除了斗篷,他没别的东西能挡雨。他也很清楚,在野地里,湿冷的环境很可能致命,于是开始寻找能坐下来躲雨的地方。他不想靠近树木,傻瓜都知道树木容易招引雷电,尤其是橡树,它们的枝丫长得就像闪电。黑暗渐浓,风力渐强,他对暴风雨的恐惧渐渐加深,几乎忘记了饥饿。乌云后依然高挂着太阳,然而林间已黑得仿佛傍晚,头上的树木不停扭动、抽打,大滴的雨水像石头般砸落。虽然游荡了好几天,但他确信现在不可能晚于提亚加月,只是这气温却冷得像冬天。
莫根纳往山坡方向走,想找块干地,等待风暴过去。雨水开始渗进他的羊毛斗篷,让它比链甲还沉。肥沃的森林土壤化为泥泞,粘住他的靴子,拖慢他的脚步,仿佛淘气的孩子在他身后追赶,抓扒他的双脚。有一次,他把整只脚从靴子里扯了出来,只好坐在淤泥里,顶着敲头的雨点,用双手拔出靴子。在这期间,天色越来越黑,风声越来越厉。
终于,他来到一处岩坡,坡上长着白蜡树,仿如古老的卫兵守着一块突出地面的石灰岩,差不多有礼拜堂大小。这微型山包在林木覆盖的山坡间突出一块,莫根纳在其底部找到一条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裂缝。虽然地方太小,没法点火,而且斜坡上倒伏的枯木已完全湿透,但他毕竟能躲雨了。他把链甲放到一旁,脱下斗篷坐在上面,收起膝盖托着下巴,望着泥泞的土壤被雨滴砸得一团团飞溅起来。他坐着瑟瑟发抖,满脑子麻木和悲苦之情。真正的黑夜降临后,除了模糊的双脚,他连更远些的地方都看不见。
风暴在夜间肆虐,白蜡树吱呀作响,树枝折断,雨水近乎横飞,他必须往小裂缝里挤得更深才能躲开。他在想,先前在树上听见、看见的小动物怎么样了?它们有没有巢穴或洞窟躲雨?这样的风暴里,松鼠和雀鸟会做些什么?是简单地抱住树枝,还是躲到干燥、安全的地方去?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些问题,此时此刻却觉得无比重要。
要是明天不能点火,我会疯掉的。
波尔图与莱维斯队长一起,领着一小队爱克兰卫兵,去附近的利阿沃斯郡首府征集食物,随后返回营地,准备在那儿等候艾欧莱尔伯爵和王子同希瑟见完面后回来。这趟差事比预计多花了些时间,因为当地的男爵对每个征用项目都有意见,甚至愤怒地声称,要向至高王室汇报自己遭受的剥削,直到军需官拿出欧力克公爵签署、国王加签的命令才闭上嘴巴。
“要是真让那个男爵供养一支正儿八经的军队,而非我们这样的小使团,”莱维斯对波尔图说,“没准儿他能气出个好歹,当场横死。”波尔图大笑着表示赞同。
莱维斯队长生性随和,长着一张圆脸,身材壮硕,大概三十来岁。波尔图喜欢跟他做伴,也很享受这一天的行程与阳光。离开海霍特将近一个月,波尔图天天待在马鞍上,已经习惯再次骑马了,只是老骨头偶尔有些作痛。莫根纳和艾欧莱尔进森林已经好多天了,他当然担心王子,不过那是上帝的管辖范围,他自己可是鞭长莫及,只能跟爱克兰卫兵一起等待,祈祷最好的结果。
他们沿河边从利阿沃斯返回,车上载满谷物、啤酒与其他有用的物资,所以走得很慢。半路上,他们看到第一缕烟雾从南边地平线升起。当时他们同营地之间还隔着许多青草郁郁的小山丘,那缕黑烟就出自山丘之后,所以波尔图并没在意。军营嘛,怎能没有火呢?过了一会儿,莱维斯也看见了。
“不对劲儿。”队长说,但也没太担心,“这烟又浓又黑,肯定是哪辆马车着火了。”
“上帝保佑。”一名挑扁担的步兵说道,“希望别是炊事车。我还要吃晚饭呢。今天这趟挺辛苦的。”
“别滥用上帝的名义。”莱维斯告诉他,“你那咕咕叫的肚子对他不算事。”
“老家的牧师也这么说。”年轻卫兵叫奥德宛,喜欢饶舌,“等我放了个响亮的臭屁,上帝似乎就改主意了,因为那牧师将我赶出了他的教堂!”
波尔图哈哈大笑。莱维斯却厌恶地瞪了年轻卫兵一眼。“总有一天你要学会敬畏上帝。希望那天不要太迟。”
奥德宛没跟长官继续打趣,而是瞪圆眼睛盯着远方。“队长,快看,烟越来越浓了。”
波尔图与莱维斯同时转过头去。那团黑烟浓得像雷雨云。其他卫兵纷纷停步观望,连车夫都勒停了马车,脸色白得像板油。
    黑云根部分出一块,迅速穿过起伏的草地,朝他们这边飞来。一时间,波尔图吓得动弹不得,仿佛瞬间被抛回北鬼之地,看着白狐
    
    用可怕的魔法将篝火化成活物、掀翻巨石、摧垮山脉。但片刻后他看清了,飞奔而来的并非汹涌的烟云,而是马匹——那是爱克兰卫兵的马,它们惊恐奔逃,两眼翻白,马蹄铁映射着下午的阳光,很多身上还披着毛毯,上面绣着王室的双龙纹章。
   
“安东在上,出什么事了?”莱维斯忘了刚才说的不要滥用圣名的规矩,“整个营地都着火了?奥德宛,你跟他们去追马,别让它们跑掉,试着安抚它们,套上马具。要让它们跑进草原,就再也抓不回来了。”他转向波尔图,“跟紧我,波尔图爵士。事情有点儿不对!”
事后回想,波尔图只觉得记忆很模糊。当他们朝浓烟奔去时,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他觉得本来翠绿、安宁的草原突然张开大嘴,吐出一群来自地狱的魔鬼。爱克兰营地被一群武装人员包围。大概一百来个色雷辛人,衣衫破烂,但武器精良,骑着快马。爱克兰卫兵以马车做掩护进行反击,但人数处于劣势,许多马车已被来敌的火箭点燃。游牧强盗行动敏捷,仿佛同时从四面八方袭来,不少士兵本以为躲在马车和帐篷后很安全,却从身后被飞箭射杀。
莱维斯踢马冲向战场,但波尔图看得清楚,战斗已经结束了。营地里的士兵半数已经牺牲,另一半也被包围,敌人却没多少损失,甚至鲜有受伤。
所以他伏下身子,紧贴马颈,加速猛追莱维斯队长。“回来!”他大喊,“回来!”
“我们得去救人!”莱维斯喊道,可声音几乎被吵嚷和惨叫声淹没。
“那谁去救王子?”波尔图大喊着回答,同时勒住缰绳。他们离营地还很远。此时半数马车已燃起炙热的烈焰,另外几辆也开始着火。“如果我们都死了,谁去救王位继承人?”
莱维斯慢下脚步。过了一会儿,五六个嗷嗷乱叫的草原人看见他们,立刻脱离大队冲杀过来。莱维斯用力勒紧缰绳,调转马头跑向波尔图。色雷辛人迅速逼近,胡须小辫在下巴上跳动,张开血红的嘴巴,发出欢快的战吼。
真是地狱啊,波尔图一边想,一边拨马逃走。
箭矢如黄蜂般呼啸而过,波尔图知道,色雷辛马匹善于长途奔袭,很快就能追上他们。他朝莱维斯喊话,叫后者往森林跑,那是他们唯一的逃脱机会。但他很快发现,两人正处于伊姆翠喀河下游,离浅滩太远,必须跨过滔滔河水才能进入森林。
又一支箭从旁飞过,近得擦伤了他的脖子。他们跑上一块长满青草的矮坡,从另一头飞快下坡,却看到前面突然出现更多骑手,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波尔图心头一颤,差点停跳。他还来不及拔剑,新来的骑手已经大吼着从他俩身旁冲过,朝刚刚越过坡顶、追杀而来的色雷辛人扑去。这时他终于看清,新来的是爱克兰卫兵——刚才被莱维斯派去追马的奥德宛等人——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感谢上帝。从骑马姿势就能明显看出,这些人并不擅长马背作战,毕竟加入卫队之前,他们多数是在农场长大的,但波尔图很少因见到别人而如此高兴。奥德宛等人愤怒地叫嚷着,近乎疯狂地冲向追来的色雷辛人。波尔图不能任由他们独自战斗,也猛地调转马头,转个半圈,随同大家一起冲回山坡,决意战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两方相撞,有人飞出马鞍,留下坐骑人立而起或踉跄后退。有的战马倒在地上,压坏了身下的人。刀斧或砸上盾牌,或锋刃相交,或砍中皮肉。有人厉声惨叫,鲜血飞溅。小小的谷地夹在两个绿山包中间,一场血战突如其来,不到日落便已结束。波尔图是幸运的,与营地那场战斗相比,这次是他们占了上风。
等到尘埃落定,波尔图和莱维斯都活了下来,而且伤得不重。还有两个爱克兰卫兵幸存,一个是年轻人奥德宛,另一个年纪更小,没长胡子,名叫菲尔曼。追来的色雷辛人没一个有命回去,然而,这样的结果根本算不上胜利。
等他们回到营地,游牧部队已然消失,大部分火焰也已烧尽,只剩星星点点的火苗在摇晃,犹如从酒馆返家的醉汉。地上躺满尸体,都是爱克兰卫兵和色雷辛人,波尔图没看到一个矮怪。
众人沉默不语,只有莱维斯队长在愤怒而伤心地咒骂。
那些人刚出森林时离得太远,看不清大小,波尔图拔出刚刚入鞘的剑,呼叫莱维斯等人做好准备。过了会儿他才看清,领头人的坐骑并非毛发蓬乱的色雷辛马,而是个头更小、更奇特的动物——
一头白狼。他放下剑,松了口气,向矮怪宾拿比克一家打招呼。其他人就没那么高兴了,自从队伍离开鄂克斯特,许多卫兵对坎努克人怀有一种迷信般的惧意。况且要说灾难般的厄运之日,今天肯定算一个。
“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们。”波尔图对近前的矮怪们说。
宾拿比克跳下坐骑,扫视还在冒烟的营地废墟。“我们一整天都在森林进进出出,四下找寻,以防王子和艾欧莱尔从别处出来。”说话时,他妻子、女儿,以及叫小史那那克的大块头矮怪都沉着脸环顾四周。
波尔图哀伤地点点头。自从希瑟带走王子和艾欧莱尔,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时间这么久,整个营地都开始躁动不安,全靠军纪维持着相对的平静。
“现在只剩我们等他俩了。”波尔图说,“只能祈祷草原人不要回来。”
“周围有大量色雷辛战士和草原人活动。”宾拿比克告诉他,“但大部分离这儿有些距离,在南边远处。”他指指南边地平线上的小山丘。
“你是说,草原人正往这边走来?”想到可能还要战斗,波尔图有些害怕。刚才支撑他战斗的绝望之力已从体内退去,他身上每块疲倦的肌肉、每根老朽的骨头都在疼痛。
“不是这个方向。”宾拿比克蹲下来,眯缝双眼,手指在弯曲的草叶间摸索,“他们正往西边走,离这儿越来越远。每年夏末,色雷辛人都会组织一场大规模部族集会。也许这次袭击是某些部族前去参会时顺手干的。啊!”他举起一把东西,乍看像团泥巴,他用带露水的草叶擦了一下。“你看,”他说,“一块斗篷碎片,上好的布料。”
波尔图摇摇头。“对我们有啥用?”
“拿来穿,肯定用不上。”宾拿比克歪着嘴,半笑不笑地说,“拿来观察和思考,也许有点用处。仔细看看。”
“我不大擅长观察。”波尔图承认。
“那我来告诉你吧。这是块针法和织工都异常精巧的布料。不是宽织布——那是我们坎努克人在夏季编织的衣料——但手工也是上好的。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这布料不是你们卫兵穿的,更不是厨师或打下手能穿的。这是贵族的衣料。茜丝琪!齐娜!来帮帮我。”
三个矮怪从宾拿比克发现布料的位置开始,屈身贴地,缓缓往外移动,检查被踩成烂泥的草皮。波尔图和其他卫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小史那那克仍骑在大公羊背上,表情像个饥肠辘辘、却被迫坐等长篇祷告结束才能吃饭的孩子。他的坐骑倒是慢条斯理地嚼着青草。
茜丝琪停下来,呼叫宾拿比克。
后者凑过去,点点头。“看吧,是艾欧莱尔伯爵。战斗时,或者战斗刚刚结束时,他就在这儿。看看这里的泥巴,经过再次踩踏,盖住了染血的地面。”
“那王子呢?”波尔图惊恐万分,“亲爱的上帝,仁慈的艾莱西亚,莫根纳王子也在这儿吗?哦,上帝啊,他死了吗?”
宾拿比克脸色阴郁。“我向所有祖先祈祷他还活着。你和你的人去那边检查。”他指指泥泞战场的远处。刚才那场无望的战斗中,有几人从原来的营地跑到那边才倒下。“我们搜索这里,查看所有死者。希望没有莫根纳或艾欧莱尔,但我们必须确认一下。”
波尔图站在最后一具色雷辛尸体旁,这人很瘦,留着长须,脸色苍白,像只淹死的老鼠,臭烘烘的内脏露在外面。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波尔图转过身去,收拾心情。太阳已消失在西边,远处草原上腾起一阵薄雾。
“我这边可能有好消息!”宾拿比克边喊边朝他走来,“不过首先,你有什么发现?”
波尔图报出双方的死亡数字。“莱维斯说,爱克兰卫兵中,除了跟我们前往利阿沃斯那些,其他人都死了。他们连营地里的仆人都杀了,多数还是小男孩。”一股纯粹的恨意涌上心头。他几乎忘掉了那种感觉,那种无法抑制的灼热恨意。“不过,赞美上帝,死者当中没有艾欧莱尔或莫根纳王子。”
宾拿比克长出一口气。“我为其他人哀悼,但王子和艾欧莱尔不在,说明我的发现更有把握。来看看。”
他带着波尔图和卫兵们穿过暮色下的战场。在死者中间待了太久,以致波尔图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正走在死后的世界里,而他们也是死人,正在等待同袍起身,加入他们,一道走向永恒。
小史那那克生了一团火。宾拿比克从火中拿起一根燃烧的木头,走向营地靠近森林的一侧。那儿的草地同样被踩烂,但程度较轻。波尔图的长腿远超大多数凡人,个头更是比矮怪高出许多,他必须缩小步伐,艰难地走着,以免踩到矮怪。
“那儿,还有那儿、那儿。”宾拿比克领着他离开营地,走向浅滩,朝一些东西指指点点。但用火把凑近观瞧,波尔图也看不清他在指什么。“脚印从那个方向来。”矮怪指着河对面黑影幢幢的阿德席特森林树墙,“两个步行人的脚印,都穿着精致的靴子。不过到营地之前就乱了,你看这儿。”他又指了指。这回波尔图至少看出,地面的脚印确实很凌乱。“其中一人脚印转回,朝森林去了。前晚下过雨,还记得吗?这些脚印是那晚之后留下的,我们周围的脚印也是。也就是说,都是昨天战斗后不久留下的。”
波尔图努力消化所有信息。“战斗之后?什么意思?两套脚印又是什么意思?”
一直默默聆听的莱维斯开口了。“意思是,其中一人回森林去了。”
宾拿比克点点头。“看得好,队长。我也这么想。”
“回森林的是莫根纳王子。”小史那那克说。
宾拿比克又点点头。“我也这么希望。如果王子和艾欧莱尔从森林出来,发现有战斗,我想艾欧莱尔会让王子逃向安全的地方,而当时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大森林。不过,斗篷碎片上没有血迹,也没找到伯爵的遗体,由此得知……什么,小史那那克,你说?”
“有人抓了艾欧莱尔伯爵当俘虏。”小史那那克立刻回答。
“对。”宾拿比克点点头,“所以,让我们向祖先与诸神祈祷吧,但愿森林里的莫根纳王子和被俘的艾欧莱尔都还活着。”他站起来,双手拢在嘴边大喊,“瓦喀娜,hinik aia!”
大狼仿佛瞬间出现,耷拉着舌头,目光热切,显然比凡人更享受鲜血和焦肉的味道。矮怪弯下腰,嘴巴贴在大狼耳边。在波尔图看来,他俩像在无声地交流。这想法虽然古怪,但并非不可能,因为矮怪领袖已多次证明,大狼理解他甚至远超马匹理解骑手。
宾拿比克爬上瓦喀娜后背,抓牢狼颈毛,冲妻子茜丝琪喊了句话。大狼纵身跃起,蹬得脚下青草在身后乱飞,背着宾拿比克朝最早发生袭击的地方跑去。
“他去哪儿?”莱维斯队长问,“他要丢下我们吗?”
“矮怪不是那种人。”波尔图回答。
“我丈夫说他听到声响。”茜丝琪解释,“他要赶紧过去察看,叮嘱我们小心跟上。”
莱维斯同另外两名爱克兰卫兵交换一下眼神,相互紧挨着沿伊姆翠喀河岸往东骑行。草地上散落着尸体,像某个失落民族留下的翻倒雕像。波尔图听到一声喊叫,在暮色中眯起眼睛抬头张望。宾拿比克和大狼的身影叠合在一起,正从远处朝他们跑来。
“到这儿来!”宾拿比克一边靠近一边喊,“快点!”
众人纷纷上前。他调转狼头,离开河边,带着大伙回到草地,经过最后一个爱克兰卫兵扭曲的遗体才停下。“这里,看到没?”他说,“一大群色雷辛马匹从这边走过。看,那有个马蹄印。”他指着一块泥泞的半圆形印迹,“他们朝西南去了,灵山方向,那是草原人聚会的地方。”
“我不明白。”波尔图说。
“你建议我们杀过去?就这么几个人?”莱维斯问。
“我建议你们没听懂就闭嘴,等我把话说完。”宾拿比克有点恼火地回答,“还有很多要看的。”
众人再次跟上他,这次往东,沿染血的战场外围来到另一片面积较小的凌乱马蹄印前。它们的方向跟前者大体一致,只是角度略偏。
“女儿,你怎么看?”他问个子最小的矮怪。
齐娜单膝跪下,触摸青草。“是带走艾欧莱尔伯爵的人。”她说。
“没错。”宾拿比克说。他看到波尔图和爱克兰卫兵的表情,皱起眉头。“这个队伍要小一些,他们带走艾欧莱尔,从这儿经过。我猜,他们不想过于靠近袭击我们营地的那群人,但他们也要去同一个方向,去灵山。”
“所以你认为,抓走艾欧莱尔的人可能属于另一个部族?”莱维斯望向矮怪的目光多了几分敬意。
“有可能。草原人并不都一样,有些部族甚至不骑马。”
“我们必须跟上。”莱维斯说,“也许可以等他们睡着,将艾欧莱尔伯爵偷偷救出来。”
“那王子怎么办?”波尔图急忙问,“莫根纳王子呢?你刚才不是说他跑回森林了吗?我们不能留下他喂狼、喂熊啊!”
“这正是我们必须面对的难题。”在奥德宛的火把照耀下,宾拿比克显得疲倦而难过,“莫根纳和艾欧莱尔,他们两个都不能丢下。”他用拳头贴着胸膛,“虽然我很担心艾欧莱尔伯爵,但也不能丢下莫根纳王子不管。他是我好友的孙子,我发过誓要保护他。”
“我也是!”波尔图叫道,“我跟你一起。”
“身为他的卫兵,我们也一样。”莱维斯说,“矮怪说得对,我们不能丢下王位继承人。”
“但也不能把艾欧莱尔伯爵留给色雷辛人。”波尔图说,“莱维斯队长,你带你的人去跟踪抓他的家伙。我跟矮怪们走。”
宾拿比克摇摇头。“很抱歉,波尔图爵士,但莫根纳不是进了森林就能找到的,而且我们去找他的地方,你的马可能跟不上。我敬重你有颗勇敢的心,但你该跟他们去救艾欧莱尔伯爵。你们身材高大,骑着马,在开阔的平原比在浓密的林地与灌木之间更有优势。还有,我对希瑟居住的森林有些了解,你们却没有,那里的距离和方向感很有欺骗性。”
“可王子他……!”波尔图开口。
“将得到我们最好的照顾。我们会在纠结的林地里追上他。”宾拿比克接过话头。“我们有些人是经验丰富的追踪者。瓦喀娜灵敏的鼻子也能派上大用场。”
波尔图闷闷不乐。“总理大人帕萨瓦勒亲自叮嘱,要我随时保护王子殿下!我不能离开他却跟着别人走。我不能。这会辜负大人对我的信任。”他是真心实意担忧王子的安危,但也忍不住想到帕萨瓦勒承诺给他的黄金,毕竟黄金能将他的余生从悲惨中拯救出来。身为一个士兵,年纪大了打不动,唯一的任务也失败的话,以后谁还敢用他呢?
宾拿比克同家人悄声议论一会儿,转过头来直视他的眼睛。真是奇怪,一个小个子竟能给他如此的压迫感。“好心的波尔图爵士,我们都理解你的不快。”矮怪告诉他,“这也不是我们想要的选择,但你跟来只会严重拖慢我们的脚步。如果你不愿跟队长及其手下去找艾欧莱尔,那你至少可以快马加鞭赶回海霍特。”
“回海霍特?”
“莫根纳王子迷失在森林里,首相被色雷辛人掳走,草原人杀害了很多爱克兰王室卫兵。这些事必须报告给国王和王后!”
“我不能去。”波尔图摇摇头,空落落的内心仿佛被一阵强风卷过,“我不能同时抛下王子和国王之手。派个卫兵回鄂克斯特吧。”
宾拿比克皱起眉头想了想,在肩上挎的袋子里翻出一片打磨过的干羊皮。“史那那克,把那树枝递给我。”宾拿比克拿到树枝,凑到奥德宛的火把里烧,后者必须弯下腰好让他够到。他用烧焦的树枝在羊皮的光面上写字,一直写了很久,波尔图只好耐心等候。
“给。”矮怪终于把羊皮递给波尔图,“不管你们挑谁回去,带上这个。这是写给国王和王后的信,他们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我们各自行动吧。”
“可是……”波尔图张开嘴,却无法反驳矮怪冷静的推理。“好吧。”最后他说,只觉心房快要裂成了两半,“既然如此,就这么办吧。”
“波尔图,你是个真诚的好人。”宾拿比克说,“可我们不能再浪费力气和时间了。”矮怪挥手招呼他的家人,后者各自催促公羊迈开脚步,他自己骑狼跟上。“一路顺风,祝你们有猎人的好运。”他回头朝骑士和三个爱克兰卫兵喊道,“愿快乐和好运伴随你们所有人,带你们重返家园与安全之地。”
波尔图忧心忡忡,此时又多出一种恐惧,感觉自己正看着可怕的事发生,却不明白这些都代表了什么。他只能抬起手,道别的话却哽在喉中说不出来。
这都怎么了?他不明白,我们有支人数众多、装备精良的队伍——一群士兵,护送王子和奥斯坦·亚德全境最高贵的贵族之一——现在却像块碎布,只剩几缕布条,还被扯往不同的方向。
矮怪们驾着坐骑赶往北边的大森林,换了别的情境,这一幕本来挺滑稽的:几个矮墩子骑着羊和狼,活像宗教典籍页边空白处画的格言示意图。莱维斯和另外两个士兵开始讨论下一步怎么办,但在波尔图听来,他们的话语安静而迟疑,就像孩童在夜里发出的战栗声。
在莫根纳的梦里,小山包放大上千倍,成了一座真正的山脉。她在山顶再次对他说话,他看不见对方,但能听到她的声音。
其他人现在听不到我的声音,包括我的血脉至亲。为何你能听见?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你!他很想爬上巨石山包,亲眼看看在梦里纠缠自己的人到底是谁,但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年龄和力量,这让他十分害怕。
你认识我,孩子。我在无助的沉眠里跟你说过话,你能听见。但在这里,当我站在门口时,我是个无名氏。我没法告诉你我没有的东西。
石头避难所外突然传来狼嚎,他惊醒过来,心脏狂跳,过了会儿才想明白,动物发不出这么响亮的叫声。那是风声,已涨成凶猛的尖啸,哀号着、尖叫着,似乎连森林都吓坏了。目力所及,所有树木都吹弯了腰,摇晃着枝丫。他能听到噼啪声和树枝砸落的声响。
黎明第一道光辉抢在太阳前头,将天空染成紫罗兰色。雨势弱了些,但仍被风吹得斜飞,仿佛军队齐射的箭矢。他为自己有个小小的避难所庆幸了一会儿,但很快又开始担心,万一风暴总不停息怎么办。这时,他听到另一个声音穿透愤怒的风声。
“哩——!哩——!”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风暴中也清晰可闻,所以声源肯定在附近。听上去像鹰啼,或是小动物被捕食者抓住时惊恐的尖叫。他往浅缝里使劲儿挤了挤。不管那是什么,能在如此糟糕的天气里捕猎,他都不想跟它遭遇。
他昏昏沉沉,刚要回到烦躁的睡眠中就被再次惊醒。这次是阵响亮的碎裂声,听着像是好几根树枝一起折断,甚至一整棵大树被风吹倒。他眯起眼睛,借着昏暗的晨光张望,看到一团白蜡树枝砸落在岩石附近的地面上,凌乱的枝丫和拍动的树叶里有只圆滚滚的小东西。它又尖叫起来:“哩!哩!哩——!”但没从倒下的树枝间爬出。
莫根纳望着那堆树枝,好像看了很久很久。悲伤的尖叫声减弱了些,但没完全停下。悲伤攥紧了他的五脏六腑,不是因为他自己害怕,而是那难受的叫声如此清楚,明显是只弱小、惊恐的小动物在痛苦地叫唤。可是,尽管每声叫唤都像鞭子在抽他,他仍不敢轻举妄动。
风终于开始停息,渐弱的雨滴恢复成正常的下落角度,这时莫根纳才爬出裂缝。石灰岩前面的斜坡上落满了断裂的树枝,以及被风雨从枝头硬生生扯下的大堆树叶。那团白蜡树枝与随之掉落的小东西终于不动了。莫根纳握着剑,小心翼翼走上前去,靠近后才看出,那是一整根粗大、弯曲的树枝,连带着扯下几根小的。他探身查看断枝上长叶子的那头,发现一个棕色的东西被困在里面,应该还活着。小东西转动一双又圆又黑的大眼睛看着他,眼眶有半圈是白的,然后开始挣扎,显得十分虚弱与无助,看来它试图逃走但又失败的次数远超莫根纳的想象。
它比凡人婴儿大不了多少,大部分身体被泥巴和树叶挡住,只能看出披着一身红棕色皮毛,偶尔露出粉红色的皮肤,其他就看不太清了。莫根纳用剑尖挑起一根盖在它身上的树枝,将其从根部砍断。小东西看着他,一动不动,惊恐的大眼睛始终盯着他不放。
片刻后,他砍断足够多树枝,可以放那小家伙自由了。他往后退开,好让它逃走。但它没动。莫根纳琢磨着,小东西是害怕他呢,还是受了重伤?他环顾四周,但斜坡上除了风暴留下的残枝败叶,其他什么都没有。
“哩——”小家伙哀鸣一声,犹如垂死的悲叹。
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触动了莫根纳的心弦。他缓慢而小心地掀开其他树枝,以便检查小家伙的全身。他并非林地专家,对这东西自然完全陌生。他看到它的前爪上长着细长的粉红色手指,不由吃了一惊——逃进森林的第一个晚上,伸手摸他的不就是这种动物吗?最起码也是类似的东西。他猜,一直在树顶观察他、跟踪他的生物中肯定也有它们。
尽管它长着凡人一样的手,却又并非猿类。它长着兔唇,又长又扁的门牙更像老鼠或松鼠,但两只眼睛太靠前,不像那两种动物,小圆耳朵长在头部较低的位置,共同组成一张人脸似的古怪面庞,跟那粉红色的手指一样令人不安。它的小胸膛起起伏伏,可能出于害怕,也可能是最后的喘息。莫根纳担心再帮忙可能会被咬,于是退后,坐下,继续观察。小家伙还是没动。
他放弃了,打算任其自生自灭。可他站起来时,小东西突然龇牙尖叫:“嘁嗑!”然后又“哩!哩!哩!”地叫了几声,吓得他倒退一步,随即听到林间有动静。他抬起头,似乎看到一抹红色,但又不敢确定。
“嘁嗑!”小东西又叫一声,脑袋朝后耷下,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弯下腰,用斗篷在手上缠了几圈,将它从剩余的树枝上捡起。它发出“嘶嘶”和“嘁嗑”声,在他手中无力地挣扎,但没咬他。不过莫根纳猜测,如果它有力气,可能还是会咬的。他将小东西抓在手中,透过羊毛斗篷感觉到它在颤抖,于是不假思索地裹起来抱在臂弯里。头顶树上传来更多响动,但没有声音回应小家伙微弱的“哩哩”声。莫根纳把它抱回岩缝,边走边用斗篷裹好,只剩小脑袋露在外面,四肢收在身侧,像个襁褓中的婴儿。他回到避难所,坐下,将小家伙放在大腿上。它渐渐不再挣扎,闭上了大眼睛,不过用手能摸出它的胸膛还在起伏。
“哩……”它轻声叫唤几下,然后不做声了,只剩微弱的呼吸。莫根纳用胸口温暖它,不由回想起妹妹莉莉娅还是婴儿的日子。当年父亲去世,他惊惶不安,唯一的慰藉就是抱着妹妹,看着她那纯洁的小脸蛋。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忘记了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