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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人

“戴菈,知道你父亲的手是怎么断的吗?”母亲曾这么问她,听那语气像要揭示什么大秘密一样。她经常这么说话,冷不丁冒出一句,像在回答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愤怒声音。

“在一场战争里。”戴菈回答——那是她当时的名字。“他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遇到你之前。”

“他断手是因为一个女人。”渥莎娃续道,仿佛女儿根本没说话。“他到现在还爱着的女人。被他当成宝贝藏在心里的女人。”

“跟孩子说这些太荒唐了。”父亲嘴里哈哈大笑,脸上却有少许怒容。“我为保护兄长的妻子而战。我们的车队遭到袭击,她遇害了,那是件悲伤的往事。事实上,杀她的是色雷辛人,你母亲的族人。”

母亲转向父亲。“不是我的部族!我们部族支持你父亲!”

戴菈走神了,因为这故事她以前就听过。她曾缠着父亲逼他讲完。她不记得最早留意到父亲跟其他男人不同是几岁了,等她发现大部分男人都有两只手,就一直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去缠着父亲,直到他讲出事情的始末缘由。奇怪的是,她兄弟戴奥诺斯不想听,每当父亲开口解释都会走开。

戴奥诺斯向来如此。他不喜欢流血,甚至不想听到类似的故事。小时候,她父母开了间旅店,附近住了个男孩叫萨格拉,有次被戴奥诺斯打得鼻子流血。戴奥诺斯跑回家,躲在毯子下不肯出来,到了傍晚,萨格拉自己跑来找他玩,他都不肯。

然而戴菈一直喜欢听故事。她不介意父亲只有一只手,也不在乎他曾是王子却放弃了王位。可母亲经常念叨这些,有时是为证明父亲对她的爱,有时刚好相反,尤其是那“臭气熏天、潮湿难忍的鬼地方”让她备感压抑时——而那鬼地方是他们的家,位于乌澜沼地边缘的关途圃。

竟然回忆起那段日子,说来真是奇怪,尤其她现在离那段过往非常遥远,无论从距离还是时间上都是。她躲在奈琦迦巨峰深处的黑暗中,通往这里的隧道悠长曲折,感觉也成了零散的记忆碎片,恰如项链上的珠子。

当年她父亲离家远行后一去不返,母亲渥莎娃陷入绝望,接连数月怒责失踪的丈夫,最终决定带戴菈和戴奥诺斯北上,但她没告诉儿女具体计划。她把自家经营的旅店“派丽帕之碗”贱卖给一个胖商人,就连十岁的戴菈都看得出来,他们被坑了。然后母亲将剩余的财物堆上一辆货车,带着儿女出发,结果走到半路就落到色雷辛人手中。那些人起先主要对渥莎娃的钱袋感兴趣,但后来听到她用母语低声嘀咕,方知她也是色雷辛人。于是没几天,他们一家子被送到渥莎娃的父亲面前,当然了,所有有价值的财物与出售旅店的收益都被洗劫一空。而渥莎娃那骇人的父亲,正是统治上色雷辛大部分地区的费克迈酋长。从那一刻起,戴菈的人生由糟糕直接跌落到可怕。她的孪生兄弟戴奥诺斯被送到另一个部族,甚至来不及跟家人道别。她和母亲的待遇不比费克迈的奴隶强多少,每日同外祖父营地的其他女人不停劳作,从早到晚,再到第二日清晨。

尽管命运如此悲惨,原本戴菈还忍得下去。然而,自从戴奥诺斯被送走,母亲的生命力日渐枯萎,两眼周围挂着黑眼圈,形容枯槁,不思饮食,甚至对戴菈都失去了兴趣,开始刻意躲着她。幸亏她有位善良的阿姨海菈,父亲失踪后,这是她身边唯一的好事。海菈告诉她,渥莎娃不是生她的气,只是每次看见女儿,就会想起失去的双胞胎儿子,从而万分心碎。

“她会好起来的。”海菈说道,“给她点时间。”

可戴菈等不下去了,感觉每天像被活埋。外公甚至不准她跟别的孩子玩,说她是个大姑娘了,玩之前得先把活干完。

更糟的是,外公对她产生了别的兴趣,让她没法跟母亲倾诉的那种——反正渥莎娃也基本不跟她说话——甚至没法向海菈阿姨述说。老东西总是偷偷摸她、捏她、戳她,渐渐地,戴菈怕得夜里不敢睡觉,生怕那人爬到自己床上。最终,她决定逃离营地,逃离马车,逃离禽兽不如的外公和沉默寡言、魂不守舍的母亲,毕竟看渥莎娃的表现,她仿佛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而非只有一个……

地下湖那边突然传来声响,吓得戴菈停下脚步。刚才她陷入回忆,正在漫无目的地乱走,但那声音提醒了她,这里可是奈琦迦大城的地下深处,被人发现可能意味着死亡,或者更糟。

她捂紧手里的霓由,让那光球仅能透过十指映出一点微弱的红光。她静静地站着,竖起耳朵聆听。是溅水声。或许是条鱼,说明她逛得过于靠近地下湖岸了。据她所知,其他湖边居所无人居住,那些房子大多属于富裕的贵族,他们只在节庆期间才会离开城市中心,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但此时此刻,庵度琊家族的女主人棘梅步——桃灼葭的情人兼主人维叶岐的正妻——肯定发现她已出逃,所以,哪怕被个把园丁或仆人撞见,对她也有极大风险。因为那些人是为高贵的主人打前站的,很可能向上汇报,说在湖边看到了一个凡人女子。

而且那溅水声会不会来自别的东西?黑暗的隧道里还有其他不明之物活动,就连维叶岐都不愿深谈,他可是负责开掘这些深洞的大司匠啊。

她蹲下来一动不动。由于挡住光球,悬吊于湖面上方许多发光丝线上的奇异萤光虫便成了唯一的光源。桃灼葭一直在回忆身为戴菈时的生活和日子,恍惚间把那些闪亮的生灵想象成了别的东西——星星,镶嵌在笼罩大地的穹苍之上,那是她好多年没见过的景象了。

色雷辛,她心想,爱克兰,最后是与罗丝卡娃和艾斯塔兰姊妹会一起生活过的瑞摩加。不管哪个方向都能看见天空,大山遥远得只剩影子……

溅水声再次响起。她心跳加速,但几乎可以确定,这么小的动静肯定来自鱼蛙,因此恐惧渐渐平息。她深知从宅邸库房带来的食物坚持不了多久,必须尽快考虑抓鱼的问题。她极其谨慎地安排自己的饮食,可在地下深洞的黑屋子里,很难判断时间的流逝。她在这儿都不敢点火,生怕被人看见。

孤身一人生活在漆黑洞窟的漆黑大屋里,日复一日,仅靠萤光虫那鬼火似的微光照明,她渐渐觉得自己被困在恐怖的噩梦中无法醒来。她开始每日沿湖边散步,走向不远处另一间富家宅邸。从那房子的外部装饰和门上的螺旋纹路判断,它应该属于咒歌会某个地位崇高的大人物。桃灼葭可不敢跨过它的门槛,不过房主在外院一个洞龛里摆放了一只精致的水钟,由齿轮、水槽和几个石制水瓶按某种神奇的设计组装而成,最大的齿轮中间有个精美的钟面,通过上面的标记,桃灼葭能判断出,在头顶无限沉重的山石外,月相在空中如何变化。

今天那声音令人心慌意乱,她决定不看水钟了,立刻返身回去。

太黑了,折返时她对自己说道。桃灼葭紧紧捂住手里的光球,只映出最微弱的光线照亮脚下的路。她以为在奈琦迦生活期间已经领教了它所有的诡计与残酷,可那幽暗的城市虽然阴郁,却远远比不上这里吓人。

我能活下去。一定能。她必须坚持到维叶岐回来为止。万一被抓,棘梅步肯定会杀了她。死亡对桃灼葭算不得什么。她真正害怕的是,棘梅步不会满足于只杀她一个,还会想方设法除掉丈夫的“混血杂种”奈泽露。

奈泽露,她的女儿奈泽露,如此奇特而漂亮,从降生那一刻起就是个争强好胜的小家伙。桃灼葭从未假装了解自己的孩子,但那阻止不了她不顾一切的爱。

不能让那巫婆伤害我的女儿,她一边想,一边蹑手蹑脚地从主路登上维叶岐宅邸朴素的院落。一时间,愤怒冲散了所有恐惧。必要的话,我就是死,也要用指甲抠出棘梅步的眼珠,用牙齿撕开她的喉咙。

她沉迷在想象中,忘了像平时一样停在后花园门口听听动静,而是直接奔向门厅,中途突然听见厨房有动静。

有人在悄声说话。

桃灼葭脚步骤停,差点摔倒。上千个念头同时涌入脑海:是来抓她的罕满堪卫兵?还是打算先杀人,然后洗劫宅邸的强盗?甚或是大山深处生出的鬼怪?她听到的真是低语声吗?还是别的动静?她站定身子,心脏狂跳,细听那辨不清字眼的声响——吱吱、喳喳,以及小物件在厨房石地板上拖动的沙沙声。

是老鼠!啊,乌瑟斯与各路诸神啊,要是它们发现我的食物怎么办?

桃灼葭在门内四处摸索,找到维叶岐的一根手杖,侧身经过走廊,双脚蹭过光滑的地面,尽可能保持安静。越靠近厨房,怪异的声响就越清晰。一时间,她几乎听出了声音里的节奏,确实很像对话。

她高擎手杖,推开厨房门,举起霓由,手指轻轻用力,令其大放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眼睛。许多奇形怪状的身影,瞪着许多眼睛盯向她,犹如清醒的噩梦。

桃灼葭倒吸一口凉气,差点丢掉光球。她眼前的身影突然活了,尖声嘶叫,四散奔逃,躲避突如其来的光线。她看到眼睛、指爪、肢体,全都一闪而过,它们的主人要么躲进厨房的黑暗角落,要么从她身边窜进走廊,让她没法看清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但肯定不是老鼠,这点确定无疑,因为她看到了脸。难道是跟她一样的凡人?不对。贺革达亚?也不对。在那惊恐的瞬间,虽然她很想呼求众神,却连一句祷词都想不出来。

最初的震惊令她朝后跌倒,手指松开光球,光芒迅速减弱。她听到周围全是喧闹与刮擦声。亮光彻底消失后,她再次陷入黑暗。过了一会儿,寂静也回归了。

她恢复理智,开始回想强光照出的狂乱生物,第一个结论是:怪物。虽然个头较小,可除了“怪物”还能叫什么?其中一个像没穿衣服的小孩,一条肢体奇长无比,其他的好像没手没脚,胖如蟾蜍却裹着凡人的皮肤,鼓凸的眼睛也像凡人。细节缓缓漂离她的脑海——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太过离奇、太过出人意料。

那是什么怪东西?为什么来这儿?避难所不能待了。她的思绪如山崩的石头。有怪物!潜伏在四周!她坐起身,不确定会不会有爪子随时来抓她脚踝,同时捡起光球,又搓又捏,直到它再次映起最亮的光辉。不过这次,黄光照耀下的厨房空荡荡、静悄悄的。

不,并不安静。她过了一会儿才分辨出,除了自己急促而惊惶的呼吸,还有声音从大厨房深处传来,像是难以言喻的轻声叹息。那是什么?值得庆幸的是,它们似乎跟她一样吃惊而害怕,但她不敢指望一直这样。

我该立刻离开这鬼地方,她告诉自己,无论那是什么,这房子已不再安全。秘密暴露了。但她花了好多天,在黑暗中摸索房子的结构,才将所有物品藏好,任何人突然到访都不可能发现她的存在,除非跟她撞个正着。再说离开后她能去哪儿?再找一间湖边别墅?那里可能同样住满了这种无毛洞鼠,或者随便什么怪东西吧。何况另外的别墅比不了维叶岐这间,可能随时会有住客。

她听到砖炉方向传来声响,奇异而纤细,仿佛小动物在吸气,或是小婴儿准备啼哭,反正不像大块头发出的。她摸到刚才丢掉的手杖,缓慢而安静地站起身。厨房很长,每次来这儿居住,除了客人,主人往往还要带上一堆仆从,这个厨房必须能供应所有人。

她踩着光滑的石板地面,穿过黑漆漆的厨房,惊讶地发现居然要走这么久。靠近砖炉时,脚下突然踩到什么东西,压抑的呜咽声戛然而止,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拼命忍住尖叫,迟疑地伸手往下,摸到踩着的东西——是条面包。她用力握紧光球,增加亮度。

不管刚才是什么声音,现在都没动静了。那条面包是地上最大块的食物,其他只剩些面包屑或咬过的残渣。她心里涌起一阵惊骇与绝望,顾不上屋外可能看见亮光,回头朝来时的方向奔去,一把拽开藏面包的柜门。那里本有好几大块,足够她吃几个星期。

没了。全没了。只剩零碎的干果和香肠散落在面包屑和碎渣之间,证实了她刚才的担心。但她还不死心,又拉出盖好的食物篮,结果,除了一根连雀香肠和少许奶酪,其他全没了。

桃灼葭用尽全力,才将悲愤的哀号憋回肚子。她的所有储备,所有战战兢兢收集来的食物,本来能让她吃到天歌月甚至乌龟月,这下全没了。

她只能回奈琦迦了,或者活活饿死。

怒火熊熊燃烧。她挥舞霓由,在宽阔的厨房四下寻找,最后停在圆形面包炉前。藏在里面的东西又发出微弱的害怕声。在愤怒、惊吓,以及众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刺激下,她探过身子,将光球下伸到炉门前,但也谨慎地保持距离,免得里面的东西有爪子,然后猛地拉开炉门。

炉子深处有个婴儿正盯着她。既不是凡人,也不是贺革达亚,但跟两者差别都不太大。它没穿衣服,眼睛很大,肚子肿胀,鼻子到下巴间没有嘴巴,喉咙中间却开了条缝——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色裂缝。

桃灼葭胆战心惊,往后一缩,差点摔跤。炉子里的东西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叫,但没逃走。她再次探身望向炉门。那对如煤球般黝黑的大眼睛与她四目相对。

再仔细看,原来它脖子上的红色裂缝并非伤口。桃灼葭厌恶又震惊地意识到,那是嘴,出于某种难以置信的原因,没长在脸上,却长在脖子上。一时间,她听过的所有关于恶魔和怪兽的传说——从母亲讲的草原邪魔,到亦师亦友的“瓦莱妲”罗丝卡娃警示的透过死亡帷幕注视生者的怨灵——一齐涌上心头。可接下来,炉子里的小东西抿紧畸形的嘴巴,嘟起又张开,发出一声惊惧的哀号。虽然满心害怕,但桃灼葭的母爱竟被唤醒了。

“好了好了。”她突然意识到,对自己来说,刚才的声音肯定比眼前的怪婴更危险。“嘘,别叫。”她不知不觉用了儿时的母语,母亲从草原带来的语言。“嘘,夜噬者会听见的。”

话音刚落,像要证明她的话似的,厨房外的大走廊传来起伏不定的怪声:咚—嗤、咚—嗤、咚—嗤。这样的脚步声,肯定不会是炉中这种小怪物发出的,那东西的身量绝对远超任何凡人与贺革达亚。

桃灼葭再度陷入惊慌,刚记起厨房还有一扇门,那门就被猛地推开。她一边蹒跚后退,一边举起光球,只见一只壮硕的双头怪物在门口摇晃。那怪物只能来自噩梦或疯狂的臆想,它伸出畸形的手臂,发出隆隆的怒吼,朝桃灼葭走来。

她手指一软,光球掉落。下坠的光芒中,一切似乎都跳了起来。然后霓由砸在地上,熄灭了。

桃灼葭扑向霓由,两手四下摸索,找到后用力挤出耀眼的光辉,像武器似地举到身前。庞然大物已压到她身前,立刻呻吟着后退,用硕大的前手背猛揉双眼,仿佛那光是灼人的烈焰,桃灼葭趁机退到对方手臂范围之外。怪物朝她转过大脸,两眼紧闭。它长得奇形怪状,嘴巴塌陷,犹如草原萨满戴的恶魔面具,表情中混杂了痛苦与愤怒,又像低等动物般让人难以看懂。

“别怕。”怪物的贺革达亚语口音奇特,不过松垮的嘴唇跟发音并不同步,或者根本就没动嘴,像是为了证明那吓人的脸果然是张面具似的。“我们不伤害你。”

这时她才看到怪物的另一个脑袋,刚才那家伙在门口时,她只是草草瞥见一眼。这个脑袋跟前一个差不多大小,只是斜伸的角度有些奇怪,所以进门时被挡住了。它同前者一样狰狞古怪,没有头发,圆圆的眼睛略显歪斜,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再度发声时,它的嘴唇跟声音是同步的,桃灼葭这才明白是它在说话,而不是之前那个。“拜托,别把光球弄得太亮。”它说,“刺得眼睛疼。我和大傻眼睛都疼。”

她正想使出全力,将光球捏到最大亮度,却感觉对方的语气适中,应该是在道歉,不禁犹豫起来。她又后退几步,此时此刻终于看清,原来挤进厨房门的并非一只双头怪物,而是两只,其一抱着其二。会说话的脑袋长在瘦小枯干、只有婴儿大小的身子上,两腿在膝盖处断掉,只剩残肢。抱它的是只“搬运工”,专门为做苦役而培育出来的弱智庭叩达亚,不过眼前这位有条腿严重萎缩,难怪刚才的脚步声是一踩一拖交替响起。搬运工屈起一条强壮的手臂,让那点头说话的怪婴蜷伏在自己的臂弯里。

她在奈琦迦从未见过残废的搬运工,更别提只有婴儿大小的无腿怪胎了。贺革达亚不会允许这样的畸形怪物存活下来。即使是她眼中最温柔的维叶岐,也会叫人把它们马上处理掉。

“你们是谁?什么东西?”她颤抖着声音质问道。

“我是纳伢·喏丝。”怪婴回答,“这是我义兄弟,大傻。他不会说话。”肿胀的婴儿面孔露出悲伤的表情。“我们是隐人——不过你不用关心这个。我们的小家伙偷了你的东西。我们很抱歉,但他们很久没吃东西了。这个季节很糟糕,很难采摘到食物。事已至此,我们无以为报。”

这一天的经历真是惊心动魄,桃灼葭只能呆呆看着那怪婴呼唤其他隐人。它们从炉子和各个藏身处迅速爬出,瞪着惊慌的眼睛,用最快的速度爬过她身旁,仿佛桃灼葭是沉睡的捕猎者,而非被他们打劫的受害人。小怪物们跟着它们的救星离开度假别墅,很快融入黑暗。桃灼葭在它们身后关上大门,踉踉跄跄走回厨房,无声地流着泪,收拾起剩下的碎屑,将抢救回来的残渣捏成一团。这是她今日的晚餐,恐怕也是很长时间里的最后一餐了。

可怜的夜摩被处死后,新任书记官叫努闹,即使以贺革达亚严苛的标准,举止也算相当低调,但维叶岐还是注意到,他正站在大司匠帐篷简朴的斜幕外等候。维叶岐既不抬头,也无任何表示,继续阅读已看过无数遍的《女王手上的五指》,做出专心致志的模样。终于,就连努闹的耐心也快消磨殆尽。书记官微微动了一下,将重心由一只脚轻轻挪到另一只。

维叶岐看他一会儿,确认对方也望向自己后,垂下目光继续看书。“什么事?”

“卑微的仆从请您原谅,大司匠阁下。女王的亲眷,‘圣祠亲王’菩逖岐到了。”

“哦,”维叶岐仍看着书里的文字,尽管他对内容无甚兴趣。同其他贵族一样,早在成年以前,他就把这著名的小册子背得滚瓜烂熟了。

“您不去迎接他吗,大司匠阁下?”

“当然要去!所以我才重读尊贵的薛哈碧的大作,提醒自己该做什么与如何做对。”他举起书,好像努闹没看到它似的。“你读过《五指》吗?”

“读过,大人!”

“真是本智慧之书,无论何时都充满益处。”维叶岐开始朗读,“‘女王陛下贵为一族之母,五指便是其工具,用以供养、庇佑、保护她的子民。若不了解这些工具及其用法,缺乏为全族谋利之坚定信心,贵族也只能成为女王陛下伟大功绩之妨害,而非助力。’努闹,你同意吧?”

“当然同意,大人。这些字句是我人生的指引,竭诚侍奉您与我族之母时,我总会首先想到这些。”

“好,很好。”他不理会努闹渐渐增长的焦虑,“杰出的薛哈碧真是睿智!努闹,听听这句,‘第一根手指是对族人的忠诚。不能为同族献身,那与荒野之中脱离族群、孤身狩猎、独自饿死的猬骷牙何异?’多么优雅而质朴的文字,经过这么多大年 ,依然历久弥新!说得是啊!谁能拒绝自己的同胞?真有那样的蠢材或叛徒,还有什么下场比死亡更适合他们?”

“是啊,大人。”

“无论读过多少遍,每次重温依然倍感愉悦。忠于全族!忠于大城!忠于幕会!当然还有,忠于女王陛下和繁育我们的华庭……!”他摇头晃脑,故作赞叹。“据说这薄薄的书中囊括了所有箴言,可供一生取用。真是永远都读不腻。”

努闹绞着双手,已经焦虑到顾不上掩饰。“再没人比我更尊敬薛哈碧……还有您了,大人,请原谅我罪无可恕的打扰……”

维叶岐觉得捉弄得差不多了。他个人并不讨厌努闹,但确信这个新书记官在对外传递他的信息,对象包括他妻子棘梅步的亲眷,无疑还有其他人。事实上,想找个完全忠诚、没有二心的贺革达亚来担任这个职位几乎不可能。找遍整个奈琦迦,符合条件者寥寥无几,除非是那些既没有天赋、也缺乏智慧的家伙,而那种人连给普焗面包抹油都做不好。因此维叶岐才会接受这人,但从一开始就不完全信任他。

老恩师雅礼柯会警告我,不要如此苦待他人。就算是敌人,漫不经心的也好过恨你入骨的。再说了,要是我拿《五指》表演得太过分,他会把这些讲给墙后的耳朵听。在贵族阶层,这本书近乎圣物,但维叶岐深信,即使在最高调推崇它的贺革达亚中间,也有很多人跟自己一样,对薛哈碧过火的马屁嗤之以鼻。

我们这些人连自己都骗,又何况这个薛哈碧呢。

这是个全新的想法,突然令他心惊胆战。他是失心疯了吗?这些日子怎会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湛蓝而清澈的夜幕下,威风凛凛的殉生武士、维叶岐的工匠,以及各色人等,整整齐齐排列在营地旁,恭迎圣祠亲王的队伍登上山坡。除了安详的满足,维叶岐再无其他表情——身为一名高等贵族,迎候至高无上的女王亲眷时,这可是唯一恰当的表示。他注意到,圣祠亲王穿戴全套华服,白色罩袍与兜帽上镶嵌着黄色饰物,尽显其不容侵犯的威严。尊贵的菩逖岐殿下披着一头未经装饰的白色长发,苍白的皮肤几乎透出血液的红光,宛如蜡烛烧化的蜡泪。亲王的双眼看上去平静而近乎伤感,却将一切都仔细地收入视野。他来自女王陛下的罕满堪家族,但比起多数最受信任的心腹,年纪却要小上许多,其实并不比维叶岐年长多少。成为大司匠之前,维叶岐只见过亲王几次,当时二人的圈子没多少交集。即便当上大司匠,他俩依然很少参加同样的聚会,但维叶岐没听说过任何对菩逖岐不利的传言。无论如何,亲王大驾光临,应该代表了某种官方立场,是对入侵凡人领地的支持。然而维叶岐认为这次行动很鲁莽,所以知道,对待这位王室成员必须加倍小心。

意外的是,身为统治阶层,菩逖岐带的随从并不多,只有一队罕满堪龙卫和几个书记官而已。他也没过度拉长欢迎仪式。维叶岐首先献上恭敬得体的致辞,没说什么花哨的奉承话,因为他听说亲王不吃那一套。传闻似乎没错,因为接下来,像鹳鸟一样又高又瘦的骐骐逖将军长篇大论,对女王陛下和罕满堪家族大表忠心,漱鸽玉领着咒歌会那帮奴才,用他们那古老而华丽的套话表示欢迎,菩逖岐都显得十分冷淡。等他们终于完事,亲王说:“比起单纯地履行官方仪式,相信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我谨代表我族之母感谢你们。诸位可以退下了。我的仆从会替我准备住所。对了,大司匠维叶岐阁下,愿意赏脸跟我开个短会吗?”

这邀请令人颇感不安,却也引起了维叶岐的兴趣,于是他在旁等候。圣祠亲王的仆从搭起帐幕,比维叶岐简朴的单坡帐篷多出许多幕墙,但除此之外依然朴素低调。随后,菩逖岐遣走了手下。

“女王陛下的任务进展如何?”等帐中只剩他俩,亲王问维叶岐。

“亲王殿下,能报告的进展并不多。”维叶岐小心翼翼斟酌字句,“目前尚未轮到我的工匠们开工,但我每时每刻都在为我族之母尽心竭力。”骐骐逖将军曾告诉维叶岐,他们要挖出庭叩达亚的传奇英雄,航渡者努言·伏的坟墓。多年来,坟墓隐藏在被凡人称为奈格利蒙的要塞地底,而奈格利蒙就伫立于山谷对面不远处。此时此刻,里面仍住着数千凡人,很多是装备精良的士兵。维叶岐既不明白这任务能有什么收获,也无法想象,除了开战,还要怎样才能接近坟墓。不过这些疑问,他才不会向这位罕满堪高等贵族当面提出。

“当然。”菩逖岐似乎露出一丝笑意,“我没说你眼下必须完成任务,大司匠阁下,也知道你是女王陛下忠实的臣子。我记得你出自庵度琊家族,一个古老而可敬的家族,侍奉王室已经很久了。”

维叶岐忍不住揣测,圣祠亲王是不是有什么弦外之音,但嘴上只是说:“您真是亲切,尊贵的殿下。”

“你我很快就要精诚合作。”圣祠亲王续道,“我知道,你将以勇气和智慧侍奉我们的女王陛下。我只想告诉你,我能理解,不同幕会的需求和实际有时很难协调,也许眼下就是这样的时刻。如果你需要协助或建议,尽管来找我,无需迟疑。”

“我见您如见女王本尊。您能给予我时间和关注,令人感激不尽。”

菩逖岐点点头,但对他的回答似乎不太满意。就维叶岐来说,他只能独自琢磨,为何女王家族的要员会在与凡人开战前夕,跑到这么一个不知所谓的地方来。还有,航渡者努言虽然声名卓著,但毕竟离世已久,我族之母究竟想得到他的什么遗物呢?

他朝圣祠亲王鞠了一躬,姿态恰到好处。“赞颂归于女王陛下,赞颂归于罕满堪家族。”最后他说道。 NGBqVoHl4tpKtjIqQ+FPt8iqgm+4tb8TFe947cdNRGdueBzaJkU2D31pbhhtObG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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