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我妈妈吗?”莉莉娅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棺材上的雕像。雕像的双手虔诚地扣在胸前,木头脸庞跟所有圣徒雕像一样僵硬而平静。
西蒙没觉得孙女的问题很意外。他也觉得儿媳艾黛拉的木头雕像与她本人相似得有些诡异——空白的表情,茫然盯着虚空的假眼。“不是,小宝贝。”他最后回答,“那只是个雕塑。类似娃娃。”
“为什么给我妈妈做个娃娃?”
“为了展现她生前的样貌。”
“她现在的样貌变了吗?”
艾黛拉王妃已死去多日,国王不愿想象她现在的样子。“无所谓。你妈妈的灵魂去了天堂,总有一日你会跟她重逢,她的模样会跟以前一样。”
“如果我去不了天堂怎么办?”
“我相信你会的。”他看看四周。除了靠墙站立的仪仗兵,王室礼拜堂再没有别人。前两天,来瞻仰遗容的贵族和有地位的平民络绎不绝,到了现在,所有想来致敬的人似乎都来过了。西蒙突然生出个阴郁而震撼的念头:像艾黛拉这种满脑子主意的女人,不该在一个密封盒子里静默地躺这么久。
“凶手!”有人哀叹一声,音量不大,但在近乎空旷的礼拜堂里听来却像吆喝一样响亮,吓了西蒙一跳。
艾黛拉的父亲欧力克公爵摇摇晃晃站在门口,显然醉得不清。几个随从试着搀他却被推开。他踉踉跄跄走进礼拜堂,过了会儿,帕萨瓦勒也急匆匆进来,哀求他回到外面去,并尽量在不拉扯公爵的情况下拦住他。
“凶手!”欧力克又说一声,似乎没注意到外孙女莉莉娅和国王都在场,跌跌撞撞从他俩身边经过,在棺材前双膝跪倒。“凶手就在我们中间。自由自在!杀了我唯一的女、女儿!”
帕萨瓦勒满脸同情与厌烦。公爵汗淋淋的,丧服上污迹斑斑,看来好几天没换了。“抱歉,陛下。”帕萨瓦勒对西蒙说完,才注意到莉莉娅也在,顿时脸色煞白,“救主啊,真的万分抱歉。公爵他悲痛欲绝,喝了太多酒……”
“看得出来。”西蒙温和地回答。他没想到,对欧力克这么一个豪放直爽、不爱多愁善感的人来说,艾黛拉之死的打击居然这么大。他低头看看莉莉娅,小公主正惊骇地望着外公不断起伏的肩膀发呆。“可他为何一直说那个词?我不喜欢……”他示意一下莉莉娅,“当着她的面听到。你能扶他出去吗?”
帕萨瓦勒哭丧着脸。“我只能尽力,陛下。”他试图引起公爵的注意,可惜没效果。
“走吧,莉莉娅。”西蒙对她说,“你外公欧力克悲伤过度,让他一个人静静。”
“他也能在天堂见到妈妈,对吧?”
“当然。但他还是很难过,因为他必须等。我们都要等待。”
走到礼拜堂门口时,西蒙让莉莉娅稍候,自己回去跟帕萨瓦勒说话。欧力克依然跪在女儿的棺木前。
“帕萨瓦勒,你能照顾他一下吗?他这么伤心,我很担心。”
“我尽全力,陛下。相信他的卫兵也能帮忙。我们不会让他伤到自己。相信他能熬过去。”
“他说‘凶手’是怎么回事?”西蒙压低声音,以免让莉莉娅听见,“艾黛拉明显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我觉得,让宫廷女子穿那么长的裙子是个糟糕的传统。我都很难想象,她们每天不会摔倒……”
“陛下,我也不知道他那不幸的幻想是哪儿来的。您看到了,欧力克大人喝得醉醺醺,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我派了马车去接他夫人内尔妲,不过万途关那地方来回得好几天。”
“救主上帝啊,真希望他的好夫人就在海霍特。”西蒙说,“说到不在身边的妻子,我希望米蕊茉也在这里。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陛下,有消息马上通报您。”
“就算半夜三更也不例外。”
“是,陛下,当然。”
“那好。我从没写过这么糟糕的信,它让我想起……想起了十分痛苦的回忆。”他拍拍总理大臣的手臂,“祝福你,帕萨瓦勒。在这艰难的日子,你帮了我的大忙。”
“谢谢您,陛下。”帕萨瓦勒深鞠一躬,“这些都是忠心仆人的分内之事。”
王后的密友、王室的可靠顾问荣娜伯爵夫人悄声问他:“小姑娘今天怎么样?”
“问各种关于死亡的问题呗。”西蒙一边回答,一边望着孙女沿走廊地面的瓷砖图案走出个椭圆形,“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她了,说艾黛拉在天堂,说她以后能与妈妈再见。”
“她得想点别的事。”荣娜说,“我安排她跟别的小孩玩吧,分散一下她的心情。”
“未必管用。”国王说,“要分散莉莉娅的心情很难,我从没见过哪个孩子像她这样。”
荣娜哀伤地笑了。“这点倒挺像她过世的母亲。”
“欧力克公爵也让我担心。他说艾黛拉是被人杀害的。”
荣娜摆摆手。“我觉得您不必担心。欧力克是个坚强的硬汉,遇到挫折不容易弯腰,有时只能先断几根骨头,然后慢慢治愈伤口,这可能是唯一的办法。”
西蒙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又用力摇摇头,像要甩掉粘身的蜘蛛网,“好心的荣娜,我要照料一整个王国。帮我照看那孩子,行吗?她妈妈刚去世,她却这么冷静、理智,让我忍不住担心啊。”
“不是我说死者的坏话……”荣娜看看四周,确保没有外人听见,“但莉莉娅打一开始就跟她妈妈不亲。”
西蒙画了个圣树标记。“拜托了,伯爵夫人,照顾好我孙女。另外,这话可不能对着她说。”
荣娜露出哀伤的微笑。“陛下,我绝不会对孩子说这种话。”
她领着莉莉娅离开时,女孩立刻问起死人会如何腐烂的问题。西蒙回到休息室。每当他丧失勇气应对王座厅那帮朝臣和请愿者,都会在休息室处理政务。此刻他很疲倦,正想一个人打个小盹,所以发现乌澜朋友兼顾问提阿摩正在休息室里等候时,心里不免有些烦躁。
“西蒙,您孙女怎么样?她还好吗?”
“比我好。”西蒙呻吟着瘫进椅子,“让我觉得自己很无能。这个时候,米蕊茉偏偏不在,她远在他乡,鞭长莫及。我们还把莫根纳也派出去了!我那可怜的孙子,根本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了!”
“您派王子出寻希瑟是个重要的任务,王后也同意了,虽然我必须承认她不太情愿。您就别对自己太苛刻了。”
西蒙叹道:“欧力克公爵还在海霍特四处晃悠,浑身酒臭,胡言乱语说艾黛拉是被人杀害的。接下来呢?鄂斯坦杀掉的龙会不会复活,将我们全都烧死?派拉兹也会重新出现,他那座塔会在夜里再次映出红光?”
提阿摩竭力忍住一个寒战。“求求您,陛下,西蒙,别说这种话。虽然我不相信动动嘴就能召来厄运,但我猜,您和我的神都不喜欢被人挑衅。”
国王身子往后,倚在木椅的高背上。提阿摩在写字桌对面坐好。“无论如何,我不想让欧力克在我的城堡走廊里到处高喊‘谋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肯定搞得人心惶惶。我们正在担心北鬼会发动袭击,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恐慌。”
“我们是要应对可能发生的袭击。”提阿摩谨慎地说,“我们还不清楚他们有什么计划。”
“这话听着像帕萨瓦勒。”西蒙阴沉着脸,“谨慎、谨慎、不要假设。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记得那些怪物长什么样?”
“并不,西蒙,有很多人跟您一起面对过那种恐惧。我相信他们全都记得。”
国王恼怒地瞪着他的顾问。“提阿摩,你是来给我难堪的吗?”
提阿摩摇摇头。西蒙看到朋友的黑发中夹着白丝,而他以前从未留意。“不是,真的,我没那个意思。我也很沮丧、很焦虑。我有我自己的问题,但我不会劳烦您。恰恰相反,我们讨论一下重要的国事吧。”
“比如说?”
“比如,西蒙,北方船盟和珀都因财团都向您提出请求,想得到爱克兰与纳班之间水域的航行权。珀都因的伊索拉女伯爵甚至请求觐见。”
他又呻吟一声。“她要来这儿?我不需要她来添乱。”
“那就别邀请她。”
“我不会的。仁慈的艾莱西亚,听说她又冷又硬,我可不想招惹她。还有别的事吗?”
提阿摩指指桌角一大叠羊皮纸。“这些全是啊,老朋友,您没看见?我今早就放这儿等着您看呢。”
“我今早是被孙女捶胸口吵醒的。真不明白,我身边都是些什么卫兵,他们该保护我免受袭击才对。莉莉娅要去礼拜堂,祈祷艾黛拉上了天堂也能记得女儿的成年礼,因为她答应要送女儿一条新裙子做礼物。”
提阿摩微笑着点点头。“您孙女是个意志坚强的孩子。”
“艾奎纳有个朋友叫爱因司凯迪,喜欢上阵杀敌就像我们喜欢吃饭一样。但连他的意志都比不上莉莉娅。”
提阿摩的笑容收敛了些。“啊,您提醒我了。有件事,我本想等说完更要紧的事再提,但我现在必须说了。我是指艾黛拉之死。”
这次西蒙的呻吟发自绝对的真心。“仁慈的上帝啊,又怎么了?我承认我不够喜欢她,但我也算个好公公吧。该做的我都做了。我尊重她、哀悼她,还有哪儿做得不对?”
“不是针对您,陛下……西蒙,只是,我对她的真实死因有几分疑惑。”
“提阿摩,你也这么想?”
“别这么瞪着我。我是您的顾问、书吏,或者随便什么人吧,这是我的职责,为您的利益提出疑问,绝不接受虚假的答案。不过,我们先把这话当做第一个提问吧:以上这些是不是我的职责?”
“是,是,当然是。仁慈的圣瑞普在上,你跟莫吉纳一样叫我头疼——总给我出各种谜语和难题,叫我按他想要的方式回答,牵着我的鼻子走,好像牵头蠢驴。”
“西蒙,您才不是蠢驴呢,事实上,莫吉纳对您是倾囊相授啊。这种教学方法很古老,经受过时间的考验。”
“我知道,知道。我已经不是厨房小鬼了,提阿摩。”
“对啊,大部分时间里,陛下您确实不是。”
西蒙沉下脸。“随你怎么冷嘲热讽,幸好我不是一发火就要砍人脑袋的国王。”
“我知道,西蒙。我确实知道。您和米蕊茉都不是那种君王,我和很多人为此而感谢群星、感谢命运,甚至感谢诸神。”
“要是再用‘诸神’代替‘上帝’,那你该担心的就不是我,而是教廷。”
“陛下,也许教廷确实德高望重,可它毕竟不是我的生母。何况强者永远无需封住弱者的嘴,否则只能证明他们才是真正的弱者。好了,您有勇气听我说了吗?或者您还要继续抱怨大伙对您如何如何糟糕?”
西蒙忍不住大笑。“仁慈的上帝啊,老伙计,你这舌头真不饶人。连莫吉纳对我都没这么毒。”
“因为他做您师父时,您还只是个厨房小鬼。而我是国王的顾问,责任要重大得多。”
西蒙摆摆手。“好吧,你赢了。我会乖乖坐在这里,安静地听你批评我的错误。”
“这并非我的意图。刚刚说过,我对艾黛拉之死有疑问。第一,我始终无法理解,她为何会出现在通往寝宫最高层的楼梯上。”
“她为何不能去那儿?她是王位继承人的母亲,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她为何会在那儿?那层楼上应该没她感兴趣的东西。那里全是空房,除非有大批客人到访,否则根本无人问津。说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大批客人到访了。”
西蒙嘟囔一句。“来海霍特的客人不够多,所以都怪我喽?我以为只有米蕊茉喜欢这种事。你要知道,招待客人很花钱的,他们总要打猎、办宴会、每晚请琴师表演……”
提阿摩清了清嗓子。“我不怪您任何事,只是琢磨,艾黛拉跑到三楼和四楼间的楼梯上干什么。”
“谁知道?也许她在跟情人幽会。谣言我倒是听说过。”
乌澜人敏锐地看他一眼。“谣言说她有情人,还是她跟情人在寝宫楼上幽会?”
“说她有情人。我倒不想谴责她,那时她都守寡一年多了。事实上,要是她没为我儿子守寡到现在,我可能还会开心些。”西蒙抬起头,“你又看我。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但我们老是跑题。我一直知道,您的注意力只能在我身上集中很短的时间,然后各种国事就会像河水一样把它冲走,我说的事就被您忘了个精光。”
“那你说快点儿——别老训我,多讲重点。”
提阿摩点点头。“说得对。我让女仆检查过楼上房间,都很干净,好像没人用过。但楼层中央有个大房间,用过去的烟囱充当一堵墙,比其他房间干净得多。”
西蒙挑起一边眉毛。“比其他房间干净……”
“毫无灰尘,貌似打扫的时间比其他房间更近。”
国王摇摇头。“这不重要吧。”
“也许。但早春以来——当时您和王后正带着我们出使北方——没有一位女仆或王室家眷记得自己打扫过那些房间。”
“好吧,假设艾黛拉在那里跟情人幽会,那她很可能会私下派人清理那个房间。她这人一向挑剔。”西蒙顿了顿,突然想起一件事,“发现她的是帕萨瓦勒。你想说,他就是艾黛拉的情人?他正要上楼去见她?”
提阿摩摇摇头。“这种捕风捉影的怀疑,我绝不会随意牵扯上任何人。我得了解更多情况。事实上据我所知,帕萨瓦勒目前没跟朝中任何一位夫人、小姐有过浪漫关系,但我也不能假装自己掌握了所有小道消息。”
“必须承认,我对他这点也有过好奇。”西蒙说,“他会不会,你知道的……”国王脸色一红,“跟我们不一样。”
提阿摩再次露出微笑。“我明白,陛下。我想在城堡内外调查一下艾黛拉王妃和她可能有过的情人,尤其是近段日子的,希望您批准。我保证会十分谨慎。”
“为什么?你不会相信她父亲酒后的胡言乱语吧?说她是被人杀害的?”
“说实话,不相信,因为没有可见的动机,没人能得到好处。不过她的死还是令我有些困扰,毕竟她是王室成员。任何针对您家人的罪行——或者说,可能的罪行——都是对您和王后的威胁。阻止并揭发这样的罪行,亦是您交托给我的责任。”
“我想也是。”西蒙将头搁在木椅的高背上,“米蕊茉去南方时,我设想过所有可能出错的方面,唯独没想到这个。我也绝没想到,离开了她,处理这一切会如此劳心费神。我想她,提阿摩,非常想她。”
“我们都很想她,陛下。”提阿摩回答,“但我相信,您的感受比我们所有人都深。”
帕萨瓦勒敲敲欧力克公爵的房门,对来应门的仆人说:“去叫公爵夫人。”
“可她在睡觉,大人!”
“没关系。现在就去。”
仆人摇着头离开了。帕萨瓦勒看在眼里,很想往这懒惰无礼的蠢货背后插一刀,让他躺在地上流血、流泪。
耐心,他告诉自己,时刻保持耐心。
他回到走廊。公爵坐在楼梯平台上,双手抱头。
“阁下,”他轻轻按住公爵的肩头。欧力克虽然醉了,但仍是条彪形大汉,惊吓甚至惹恼他可没有半点好处。“阁下,起来吧。您夫人来了。”
“内尔妲?”欧力克动了动,看看四周,再次双手抱头,好像脖子撑不住脑袋的重量,“她来这儿干吗?”
“她今早才到的,阁下,您自己去接的她。”
“不,我不想见她……也不想让她……见我这个样子。”
帕萨瓦勒忍住一声沮丧的哀叹。“她来了,大人。您还是站起来吧。”
内尔妲公爵夫人出现在走廊里。尽管已是下午,她仍头戴睡帽,身穿厚重的睡裙。从万途关远道而来令她筋疲力尽,再看到女儿肃穆的遗体,足以让她倒在床上痛哭一场,但她仍比眼前二人显得更加清醒而镇定。“欧力克?欧力克,你在干吗?站起来,回床上休息。”
公爵抱怨道:“啊,亲爱的,你来这儿干吗呀?”
“你说什么呢?我一大早就赶来了,你要没喝那么多酒,肯定知道得很清楚。跟我走。安东救救我们吧,现在已经够难的了……”她似乎夹在怒火中烧与泪如泉涌间左右为难,“来吧,躺下休息,我帮你按按头。”
欧力克终于听从,在仆人和帕萨瓦勒的帮助下站起身,走进卧室。帕萨瓦勒甚至强压厌恶,帮公爵夫人脱下欧力克的靴子。公爵的脚冷冰冰的,皮肤粗糙,散发着干掉的汗臭味。
“谢谢你,帕萨瓦勒大人。”内尔妲公爵夫人苍白的面容似乎随时会在悲痛中崩溃,但仍竭力挤出微笑。“你真好心。”
“我们所有人都深受打击,夫人。”说完,他离开了。在仆人帮助下,公爵夫人将丈夫的脚努力塞进被子。公爵已鼾声如雷,四肢沉如死鱼。
帕萨瓦勒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连洗了三次手,才将公爵留下的味道洗掉。
二十年前,帕萨瓦勒也曾连续洗过好多次手,却不是在豪华的房间里。那天他跪在津林的小溪旁,将一个死掉男人的血迹从双手和衣服上洗掉,然后离开津林,走进鄂克斯特,沿主干道上去,随那天进海霍特工作的商人和工匠穿过城堡大门。
进了城墙,他停下脚步,环顾宽阔的公共广场。风暴之王战争期间,他父亲布瑞德勒在爱克兰最后一场战斗中死在这里。虽然是个大清早,但夹在城堡外墙与内墙间的大广场已人山人海,挤满仆人与士兵、商人与农夫,其中谁都未曾留意,一个浅黄发色、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正站在巨大的门楼阴影下。
父亲在此被北鬼砍死,帕萨瓦勒说不清自己对这地方会是个什么感受。多年来他只能想象,等站到这里却惊讶地发现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有种麻木的怨恨,觉得命运和上帝只垂青别人,而不是他。
不过,他到海霍特来是有目的的。他也知道,继续在公共广场徘徊实现不了那个目的。他要找到一条进入体系的裂缝——某个可以依附的人,以便发挥自己的专长。那人还得有不少权贵朋友。
没多久,他就找到了理想的候选人——史坦异神父。那位慈祥的独眼牧师是至高王与至高王后的密友,当时是他们的施赈大臣,负责将王室善款分配到各个有价值的项目。帕萨瓦勒受过贵族教育,能读会写,能说会道,很快便在城堡里找到一份安稳工作,负责在繁忙的施赈院记账。他工作尽心尽力,常在其他书记官回家后还扑在账本上忙到深夜,直到蜡烛完全烧光。史坦异神父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纳班年轻人,有时会给他带一杯葡萄酒,跟他讲起战争期间那些惨烈而可怕的日子,北鬼如何在夜间的海霍特游荡,疯王埃利加如何在恐怖的红牧师派拉兹协助下,差点复活不死的恶魔风暴之王。
帕萨瓦勒总是津津有味地听史坦异讲故事,并将自己的经历精心修饰后讲给对方听,说他如何为父亲的早死而悲伤,财产如何被恶毒的亲戚夺走。帕萨瓦勒这辈子花了大量时间对着镜子练习表情,模仿其他人的音容笑貌,所以他讲起自己的故事时,佩戴的面具上既有深重的悲痛,也夹杂着一丝渴望,活像个全心全意化悲愤为力量、要用生命做点实事的年轻人。
史坦异也乐在其中,称之为“我们的聊天”。谦恭、勤奋的新书记官很快成了神父的心腹。数月后,帕萨瓦勒羞涩地——至少他当时选择的面具是这样——承认自己是墨特萨男爵塞瑞登的侄子,他父亲则是最后一场大战中乔装成约书亚王子而牺牲的英雄。
史坦异惊呆了。“墨特萨男爵的侄子?那就是说,你是……别说,我发誓,我记得他的名字,布瑞德勒!你是布瑞德勒的儿子!哎呀,小伙子,你怎么不告诉我?怎么不告诉我?”
“我不想利用老熟人的情分。”帕萨瓦勒告诉老牧师,“我想证明,我能凭自己的实力办到,就像传说中可敬的弗罗伦爵士一样。再说我不是骑士,我父亲只是男爵的弟弟。”
“你不光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史坦异对他保证,“在这值得感恩的和平年代里,我们需要的不是更多的战士,而是愿意学习、不畏艰难之人,就像你,年轻人,像你一样的人!”
在老牧师眼中,来自英雄家族的额外标签只是帕萨瓦勒的加分项而已。随着时间过去,他在施赈院平步青云。老总理大臣过世后,史坦异神父成功接任,同时获得一个贵族头衔,只是老牧师从没用过,甚至根本没记住。当然了,他一直将帕萨瓦勒带在身边。后来红疫病夺走了史坦异的生命,身为老牧师的主要副手,加上身世已尽人皆知,西蒙国王和米蕊茉王后将帕萨瓦勒提拔为下一任总理大臣完全顺理成章。他拥有了自己的头衔,以荷闻郡男爵领地的收入作为俸禄。自从父亲和伯父去世,那是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钱。
刚开始,他只是单纯地享受更宽松的自由、更优质的衣食住行,以及人们投向自己的敬佩目光,可没多久,这些愉悦已经不够了。他厌倦了施赈院和千理院的辛苦工作,开始考虑像个贵族一样回封地过日子,只是荷闻郡风大、雨多、城堡小,不太值得考虑。况且他对别的事情产生了兴趣,只有鄂克斯特这样的大城市才能让他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城堡里藏满了古老的羊皮卷、文献和书籍,很多已被闲置数代人之久,而它们却为帕萨瓦勒提供了很多乐趣。在它们的记录中,在他通过其他途径获得的文献中,他知晓了更多城堡历史,以及——更加重要的——城堡地底的历史。亲眼见证的渴望渐渐压过了戒心,他开始探索。而他在那儿找到的东西改变了一切。
“帕萨瓦勒男爵!大人!”
他从回忆中惊醒,先调整一下表情,然后才转过身去。内尔妲公爵夫人换了更得体的刺绣长袍和便鞋,正在走廊里快步追赶他,身子像超载的牛车似的左摇右晃。
“在,夫人。一切可好?”
公爵夫人在帕萨瓦勒身前停下,呼吸有点急促。“公爵睡下了。我想感谢你的帮助。你真体贴。”
他微笑着琢磨对方心里还有什么事,因为他无法想象矮胖的公爵夫人这么追来只是为了说声谢谢。“不用客气,夫人。公爵是我好朋友。”
公爵夫人迟疑一下。“你不会告诉国王的,对吧?我是说,看到欧力克那个样子?我夫君只是,为了可怜的艾黛拉肝肠寸断……!”泪水涌上她的眼眶。为了避免对方泪崩造成尴尬,帕萨瓦勒抬手按住她的手臂。
“只有你知我知。”他懒得解释西蒙已经知道公爵醉醺醺的行径,反正手里多个人情总是有用的。
“哦,哦,谢谢。”公爵夫人还在喘气,“祝福你,大人。眼下王后身在纳班,国王要忙的事已经太多。”
真有意思,他心想,女人似乎比男人更擅长处理麻烦事。只有帕萨瓦勒能把一切看得通透明白,而一般来说,女人会比男人看得更透彻,也更能保守秘密。他思量着该如何利用内尔妲的感激之情。“我会保密的。”
公爵夫人再次致谢,然后返身去找自己的卧室和沉睡的公爵了。
帕萨瓦勒目送她离开。他面无表情,心里却在考虑秘密、人情,以及一如既往的“下一步该怎么做”的问题。
麦尔芒德已在身后远去,港口像个漂亮的小首饰盒。圣坦雷德教堂的尖顶伫立在众多屋顶之上,犹如细长的匕首尖刃。米蕊茉站在后甲板围栏前,望着“海黎莎王妃号”航迹上泛起的泡沫。海鸟在泡沫上空盘旋,轻盈滑动的身影如同随风飘落的树叶。大船终于驶入宽阔的海面,她心中生起出乎意料的自由感,仿佛可以随意改变方向,一直行驶,逃离一切责任与烦恼。就目前所知,大海无边无际,而她有时觉得,这正是隔绝自己与至高王室各种忧虑的最佳距离。
但我不能丢下西蒙。不能叫他独自承担我的责任。那个可怜鬼,从未向我提过任何要求。可我既想要他,也想要王座。
“陛下,别待在那儿。”舒拉米特夫人和另外两名女伴也来到甲板上。今早十分温暖,舒拉米特却穿得像要迎接暴风雨似的,裹着厚重的斗篷,外加至少两条羊毛围巾,一条围着脖子,另一条包住耳朵和下巴,活脱脱像个粗笨的修女。“不安全。周围有淇尔巴。看,在那儿!”舒拉米特颤抖着指向一片刺目的阳光。
米蕊茉皱起眉头。“首先,那不可能是淇尔巴,这里是遥远的北方,它们也不会成群结队。其次,就算真是淇尔巴,它们也爬不到船上,所以没危险。”然而,黑暗的回忆突然闪过她的脑海,噩梦般的影像中满是咧嘴嘶嚎的妖灵。
都过去三十多年了,她告诉自己。那时风暴之王回归,恐怖的海怪变得异常躁动而危险。米蕊茉仔细打量舒拉米特指的东西,它们微微浮出水面,身后拖着白色涟漪。可能是海獭,这种动物喜欢一大家子集体活动,淇尔巴却不会。所以,不可能是淇尔巴。就这么简单。尽管她很确定,却感觉不到应有的安慰。
“来吧,陛下。”舒拉米特说,“丹娜一定准备好了早餐。您肯定饿了吧。”
两个女伴也附和说,对啊,米蕊茉肯定饿了。
“我不饿。还没有。我想在甲板上继续散会儿步。今日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我很享受海上的风景。你们好像很冷,先回去吧,我很快过来。还有,别担心。”她对舒拉米特露出略显勉强的微笑,因为她讨厌被人当成小孩看待。“我保证不把身子探出舷外,以防淇尔巴学会像海豚一样跃出水面。”
终于说服女伴们离开,米蕊茉走回右舷,眺望沿岸的碎浪和深绿的海水。一两个钟头后,他们将驶出外海,甲板上的温度会变得更冷,船身的摇晃会更加剧烈。她可不愿意这么快就抛下早晨的清净。
她站在甲板上,看着天空的蓝色渐渐加深,虽然没看到也没听到,但突然感觉身边有人。是船上的一个小男孩,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王后注意到自己。他大概十岁,眼睛睁得溜圆,抿紧嘴巴,像要阻止自己不小心在王后面前说出什么谋反或异教言论来。这个想法逗乐了米蕊茉。
“嗯,陛下。”见她看着自己,男孩一边说话,一边别扭地半鞠一躬,似乎没想好该不该行礼。“请原谅。口信,我有。我是说,有个口信。给您的。”
“口信?”
“是呢。”
米蕊茉盯着他。男孩迎向她的目光,头发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眼睛依然睁得溜圆。“什么口信……”她只好提示他。
“他叫您见他。说,告诉您……悄悄去。”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该四处张望一下。不过“海黎莎王妃号”的水手们都忙着准备驶入外海,没工夫关心别人,哪怕他们的王后。
“‘他’是谁?船长吗?”米蕊茉想起另一个人,“或者是奥西斯神官?”
男孩显得很惊慌,仿佛该为大人物带口信却把内容忘光了似的。“不是呢。不,我想不是。是呢斯淇。他在洞里。想跟您说话。如果陛下您方面的话。”他皱起眉头,然后眼神一亮,“我是说,方便的话。”
“洞?啊,你说呢斯淇的洞?告诉我在哪儿,我马上去。”她表面漫不经心,心里却有些紧张。记忆在脑中翻滚沸腾——嘶嚎的淇尔巴爬上船身、船帆燃起烈焰,还有那压倒一切、哀恸绝望的歌声。“我都不知道这艘船上有呢斯淇。”
“在麦尔芒德上船的。是他。最近,我们会带他们去北方远处。”他为自己拥有超乎年龄的水手知识而自豪,但言辞间另有些意味,更像是害怕。“我带您去吧。谢谢您,夫人。陛下,夫人。”
“好啊。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的眼睛又一次睁大,显然没想到王后会问他的名字,不由愣了好一会儿。米蕊茉以为他会编个假名,但敬畏和教养最终占了上风。“我叫汉姆,陛下,就是您的后腿
    
    。”他突然涨红了脸,“不是您的腿,当然不是。不是陛下的。是别人的。”他扭腰想指指自己的后腿,又觉得不对劲儿,于是彻底蒙了,站在原地发呆。米蕊茉好不容易才忍住笑。
   
“好吧,汉姆先生。你十分勇敢地传达了口信。现在,带我去呢斯淇的洞吧,我会付你适当的报酬,感谢你的服务。”
汉姆护送她走过前甲板下一条狭窄的走道,直到尽头一扇小门前。她大方地打赏了男孩,遣他离开,然后敲敲门,受邀进去。
即使按船上的标准,这个船舱也不大,布置简陋,只有张薄薄的小床,床上放个袋子。一个身材纤细、外罩灰色兜帽斗篷的人影弯腰站在袋子前,见她进来便挺直了腰。他比米蕊茉更显瘦小,宽大的袖口里露出细长的手指,脸庞呈深褐色,长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哪怕忽略他的身形与身量,光看那双带有金斑的眼睛,也能知道他是个呢斯淇。
“不胜荣幸,米蕊茉王后。”话虽这么说,但他既没鞠躬,也不吻手,好像二人的地位是平等的。“原谅我没去拜会您,在船上,引起不必要的流言向来不是好事。我是甘·笃哈。”
米蕊茉有些意外。“你跟我认识的某位呢斯淇有着同样的名号。”
他点点头。“甘·依苔。她是我高祖母。”
米蕊茉顿时心潮澎湃,难以言喻。“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知道。”甘·笃哈回答,“那是我们家族最自豪的事迹之一。”
听到这话,汹涌的记忆浪潮也挡不住突然升起的怀疑。“甘·依苔在菲拉诺斯海湾与‘俄澄行云号’一起葬身海底。她的家族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她没死——准确地说,当时没有。请坐吧,就算观海者
    
    也不能让王后一直站着呀。”甘·笃哈露出微笑,但那笑容怪异而冷淡。他推来一张矮凳,这个动作强烈触动了王后的记忆,想起对方的高祖母曾与自己在类似的小船舱说话,米蕊茉差点当场落泪。但她还是不明白,多年前在那厄运之船上发生的事,这个甘·笃哈是怎么知道的?那几乎有一世之久了。
   
不等她提出第一个问题,呢斯淇便伸出一根细长的食指。“咱们不猜谜,先让我跟您说说我知道什么,以及我是如何知道的。当初您还年轻时,曾假扮平民逃离父亲,登上了阿庇提斯侯爵的‘俄澄行云号’。那艘船由我高祖母照料,用我们庭叩达亚的说法,是她的‘乐器’。后来您发现,阿庇提斯是您父亲的盟友,您还要被迫嫁给他。我高祖母出于各种理由,决定不可袖手旁观、眼睁睁目睹那样的事发生。她未按职责要求‘唱走’淇尔巴,反而呼唤它们上船。她召唤它们,结果爬上‘俄澄行云号’的怪物多得吓人。米蕊茉王后,请问我说得对吗?”
“对,都对。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正要说。那艘着火、残破的船最终沉没时,我高祖母决定与它一道葬身海底。说到底,不论出于多么崇高的理由,她还是背叛了自己的职责,帮助别人毁掉了自己的乐器。然而海浪将她冲出船外,她没能回到船上,想放任自己被淹死。可她没能死成——当时没有。再后来,借着晨光,另一艘船发现她在海上漂浮,奄奄一息,便将她打捞起来。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她向那艘船上的观海者讲出了一切。后者将她的故事带回纳班,讲给我们的同胞。等您和您的国王丈夫最终取得胜利,我们想起高祖母的贡献也深感自豪。您没让我们失望,尽管以您的名义治理南方这一带的统治者并不尽如人意。”
一开始,米蕊茉不知该说些什么。许久以来,她以为甘·依苔至少死得干净痛快,如今听到实情,但觉心如刀割,泪水终于如泉涌出。“她救了我。她确实救了我!”她只能重复这一句话。
甘·笃哈既不安慰、也没阻止她,只是耐心地等她自己将眼泪擦干。“我告诉您这些,不是想惹您伤心。”最后他说。
“我知道。我欠甘·依苔的太多了,数都数不清,即使她还在世也报答不完。我能为她家族做些什么吗?我早该想到这些的,早该找找她的亲人。”泪水再度涌上眼眶,她用袍袖沾了沾。“甘·笃哈,我没能报答你的家族,我很抱歉。身为君主的一个真相,就是你总会在不知不觉间辜负这些人,冷落那些人,虽然这并非你的本意。”这话听起来像我夫君,想到这个,她心中涌起一阵新的思念,又平添了许多突然的沉重。
“我们不想也无需您做什么。”呢斯淇回答,“至少不需要什么奖赏或感谢。但您抵达纳班后,我们的长老希望见您一面。他们说,这对您和我们的族群都至关重要。所以他们派我到麦尔芒德为‘海黎莎王妃号’歌唱,以便找机会与您沟通。没想到我如此幸运,这么快就见到了您。不麻烦的话,您愿意在纳班见见他们吗?长老们叮嘱我转告您,他们认为秘密会面比公开更好,至少在您听完他们想说的话之前。”
“当然可以。”米蕊茉答应,“我说过了,我欠你和你的族人远超这些。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去哪儿啊。”
“时机到了自然清楚。”甘·笃哈的大眼睛里透出她无法理解的笑意,“别惊讶。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沟通方式,就算是在宏伟的塞斯兰·玛垂府也不成问题。”
米蕊茉告别呢斯淇,回到前甲板,漫溢的新思旧念宛如一团乱麻,以致没听见有人叫她。是丹娜,那个漂亮的小女仆,恐怕已经拼命找了她好一阵子,圆圆的脸蛋涨得通红,一头卷发松脱下来,在头巾下乱晃。
“陛下,您在这儿啊!我到处找您!船长想见您。”
米蕊茉翻个白眼。离港不到一个钟头,她就像毽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船长要我像酒馆招待一样赶去见他?”
“不是,陛下!他就在那儿!看,来了!”
费力索船长正从主甲板爬上楼梯,手里挥舞着什么东西。“陛下,陛下,千万个抱歉,不,千千万万个抱歉,我们实在找不着您啊!”费力索在珀都因出生,只要激动或生气,老口音就会变得浓重,搞得米蕊茉一时听不懂他在说啥。
“我就在这儿,船长,没掉出船外。不管我那些女伴怎么说,没有被淇尔巴抓走的危险。”
船长闻言大惊,但很快恢复镇静。“是啊,是啊。不过我还是万分抱歉没能找到您,因为您可能需要回信。不过别担心,当然了,信使还在船上。他是乘自己的小船过来的。我真是个笨蛋。是啊,您当然可以回信。他说这很重要。”
“谁?坦白讲,我没听懂你想说什么,船长。”
“我们扬帆后没多久,有位信使就追来了。我们看到他就想方设法减速,好让他追上我们的船。他带来一封给您的信,说是国王写的。您在爱克兰的丈夫,国王陛下的亲笔信!”
“对,我的丈夫是国王,那肯定是真的。”她看着那张折好的羊皮纸,心里开始担忧。“能给我了吗,船长,确实是写给我的?”
费力索吓了一跳,仿佛有人朝他挥舞斧子。“哦,圣徒在上,当然可以,陛下。请原谅。”他深鞠一躬,递上来信。
果然是西蒙的封印和笔迹,用词与拼写一如往常地勾起她的思念。她看完第一行、第二行,然后把头两行重新看了一遍,觉得身体正中被凿开一个大洞,冷风“嗖嗖”穿过。
“陛下?”丹娜被米蕊茉的脸色吓坏了,“您没事吧?”
“陛下,请您扶住我的手臂?”船长也说,“祈祷信里不是坏消息。”
“啊,确实是坏消息。”她说,但马上意识到自己声音太轻,那两人可能听不见。“恐怕是的。”她提高一点音量。眼前的白昼变得极不真实,犹如一场错误的梦,应该醒来重做才对。“我丈夫来信说,艾黛拉王妃——我的儿媳,至高王座继承人的母亲——死了。”
她迈步走开,丢下船长站在原地喋喋不休地表示同情与悲痛。丹娜试图陪她一起走,但她摆手示意女孩退下。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五味杂陈。麻木不仁。她心里既五味杂陈又麻木不仁。她今早迎接的世界,原来并非她以为的世界。她痛苦地远离家园,独自一人迷失在这茫茫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