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细长的手指触到莫根纳,吓得他魂飞魄散,从蹲伏的树枝上一跃而下,膝盖和手肘狠狠撞到低处的树枝,歪斜着摔到地面。他顾不上起身,直接手脚并用在森林地上猛爬,耳中心跳如鼓,等爬出几十步才敢回头看一眼。
月光渗过古老的枝丫,落在刚才碰他的东西身上,没能照出多少细节,但那少许银色的微光足以让莫根纳看出,他这辈子从没见过类似的生灵。它的个头比莫根纳的妹妹还要小些,稍稍减轻了他的恐惧,形状既非小熊,亦非猿猴,而是一种他不认识的动物,黑眼睛因惊吓而睁得老大。在它转身往树顶方向消失之前,莫根纳看到它的手一闪而过,那上面长着手指,而非爪子。
莫根纳瘫坐在潮湿的地面上,月亮再次滑落到树后。他瑟瑟发抖,等待心跳缓和下来。他想哭却不敢发出声音。他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知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跑了多远。
我迷路了,他心想。独自一人,在阿德席特大森林迷路了。这个念头就像当头一棒。
他十分想喝点烈酒。
悲伤幽暗的梦境中,树根钩绊,枝丫纠缠,藤蔓如怨毒的鬼魂般抓住他,将他拖倒在地。莫根纳惊醒过来,发现愤怒的幻影已经褪去,明亮碧蓝的夏日天空透过头顶的树枝望向自己,温暖的晨间空气弥漫着绿植的气息。
然而,他只享受了片刻安心感和完美纯净的时光。试图解开缠在身上的斗篷时,他一个侧翻,从睡觉的树枝上滚了下去。下面的枝丫缓冲了他的坠落,幸好他爬的高度只是自己身量的两三倍。尽管如此,他摔到地上时仍被树枝刮破了好几处。
一开始他只能躺在地上喘气,试着活动四肢看有没有重伤,心里嘀咕:谁说躲到树上就很安全了?
感谢仁慈救主乌瑟斯,没让我爬到更高的地方!
接下来他的念头是:我该怎么办?会有人来找我吗?我的同伴们还有活的吗?他回想起最后一次看到可怜的老伯爵艾欧莱尔的情景,恐惧和担忧攥紧了五脏六腑。不知伯爵、波尔图,还有矮怪宾拿比克一家怎么样了。他竭力推开各种凄惨的假设,提醒自己,身为王子不能因恐惧和悲伤而怯懦不前。他在营地里只见到爱克兰卫兵的尸体,所以小史那那克和齐娜等人很可能还活着。虽然这很难让人相信。
他特别想喝酒。一壶葡萄酒既能抹去痛楚,也能消除忧虑。可他与艾欧莱尔跟随希瑟离开时,就将酒瓶留在了营地。他怎么那么蠢啊?波尔图很可能喝光了他的白兰地,前提是那老骑士还有命在。
他是真心诚意为伙伴担忧,但一想到剩下的白兰地也许浪费在未能活下来欣赏它的人口中,不禁又十分心疼。
莫根纳从坠地的冲击中缓过气来,摇摇晃晃爬起身,开始收集掉下树枝时散落的物品,比如佩剑、水袋,最后是那条暗绿色斗篷——昨天半夜,森林里格外寒冷,所以他用斗篷裹住自己。他坐在山毛榉树下,将物品摆在潮湿的地面,然后解开腰间的袋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铺开的斗篷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装有燧石与火钢的小袋子,他立刻感谢上帝,因为这些可以打火。不过除了身上的链甲和垫在底下的衣物,他没剩多少东西了,只有佩剑、匕首,以及腰袋里倒出来的那些。他检查那一小堆物品,心中一阵阵沮丧。
燧石与火钢。
母亲给的《安东之书》。
一个树叶包。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他祈祷是食物。
小史那那克给他的尖钉铁鞋,用来在冰上走路的。夏天的森林里,这玩意比公猪的奶头还没用。
腰袋里还有东西,他伸手看是什么。有人——也许是他的侍从梅尔金,或者是矮怪小史那那克——卷了几寻长的细绳,紧紧捆成一束,塞在腰袋最底下。不管是谁干的,王子都说不出地感激。最起码这绳子能帮忙搭个窝棚。
或者上吊,他心里想道,然后赶紧祷告道歉。何必帮上帝出主意呢?
祷告完毕,他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树叶包上。他和艾欧莱尔上次吃东西是在那个疤脸希瑟堪冬甲奥的营地。虽然食物味道不错,但他吃得不多。此时此刻,他不由暗骂自己。能大吃大喝时何必那么节制?但他又怎能料到后来发生的事呢?
慈爱的救主啊,我在森林里能找到什么吃的?
他拆开树叶包,顿时松了口气。果然是食物,可能是老波尔图或侍从梅尔金给他准备的。硬奶酪、面包,还有一个苹果,都包在葡萄叶里。不过苹果是哪儿来的?莫根纳不记得上一次见到苹果树是什么时候了。不管怎么说,其他食物还能放一阵子,苹果却开始打蔫了,于是他咬了一口,甜美的滋味让他的心情几乎再次愉悦起来。
所以嘛,我才不是祖父认为的大笨蛋,他告诉自己,并非毫无用处。看看我这些东西,有刀、有吃的、有生火用的燧石与火钢。他想起祖父的好友兼宫务大臣杰瑞米,片刻的满足感顿时破灭,因为那人曾强烈鄙视莫根纳的皮革腰袋。
“只有农夫和旅人才戴这东西。”杰瑞米告诉他,“而您,殿下,两者都不是。”
好吧,看不起腰袋的大人啊,莫根纳心想,现在谁对谁错?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正孑然一身坐在浩瀚的森林当中,完全不知该怎么回家,却在脑海里跟一个不在场的人争论。
“身处糟糕的境地时,”祖父曾对他说,“有时你必须采取行动。只要放手去做就好了。继续前进。努力向前。”多年后的现在,他终于理解了国王的话。盯着自己的少数财物发呆时,太阳已渐渐升起,从低处的枝丫爬上高处,匆匆赶向正午的中天,然后它将再次落下,沉入黑暗。
腰袋里的食物坚持不了多久,而他不知道,在阿德席特大森林里,除了浆果还能吃些什么。小时候跟海霍特其他贵族小孩扮演四处流浪的英雄时,他连只兔子都没抓到过。真希望他还记得怎么做陷阱。
待在这儿你会饿死的,他告诉自己。你必须做点什么。想想,莫根纳,好好想想!
最直接的计划是找路回到森林边缘。之前跟希瑟在一起时,他感觉很难辨认方向,但那毫无疑问是出于某些异教魔法,用来迷惑外人的。如今,太阳的轨迹再清晰不过,它指出的方向没理由会错。
他将所有东西收回腰袋,抬头看天,估算太阳的轨迹,然后朝他确信的南边出发。那边不远处应该是草原。尽管心里忐忑不安,对烈酒的渴望没有丝毫衰减,反而越来越强,但他还是壮起胆子,边走边吹起口哨,直到想起袭击营地的人可能还在找他才安静下来。
过了中午,就算莫根纳想吹口哨也提不起勇气了。他两腿酸痛,肠胃痛苦地揪成一团,周围却没有任何改变。太阳划过中天后,他让日头朝自己右边落下,一直往前走,希望回到森林边缘。可随着下午渐渐过去,他发现自己仍被笼罩在大树阴影之下。这里有角树、椴树和遮天蔽日的爱克兰橡树,只有小片空地或山间的潮湿凹地里偶尔能见少许阳光。不论昨晚他有多么恐惧,当时跑过的路程肯定无法与今天相提并论。虽然希瑟不在附近,但他们的森林魔法似乎仍在干扰他。
他停下来清查存货。这时他在半山腰,旁边有棵粗大的山毛榉树,可以倚在树干上休息。几个钟头前他就吃完了苹果,连果核里的汁液都吸干、榨干,还用牙齿嚼碎了种子,以免浪费分毫,为此他颇有些自得。然而现在,饥饿如影随形,于是他撕下一块面包皮,伴着几口奶酪吃下肚。有点效果了,但他依旧渴望烈酒。酒瘾和得不到满足的沮丧不停地折磨他。
至于要去哪儿,答案似乎比较简单:他大概知道,草原和伊姆翠喀河一定在南边,但他不知道自己在森林里有多深。他擦掉额头的汗水,仰望附近的斜坡。如果爬上去,也许可以到山顶观察一下四周,甚至看到森林边缘,估算一下还要走多远。
可这山爬起来太费劲儿了。山坡陡峭,布满灌木和倒下的树木。等莫根纳爬到山顶,太阳又往地平线沉下去一大截。他跨过山顶,找到一丛鬼影似的桦树边缘,那边倒了几棵树,露出一块空地。他望向铺在脚下的森林,树海一望无际。
“不公平!”他大声喊道,一只松鸡不满地叫了一声。“不公平!”
森林往四面八方延伸,无边无际的树冠连成一片,稀稀落落点缀着少许跟他脚下这座一样的小山,犹如棕绿相间的叶海中的孤岛。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沮丧的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冰冷的恐惧冻住了他的心脏。他迫切希望用酒精将自己灌到人事不省。
希瑟称自己的村庄为“小舟”。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能看到一艘那样的小舟。哪怕是那个疤脸恶棍堪冬甲奥的地盘也行啊。
莫根纳双脚发软,只好靠在一棵桦树上。太阳沉得更低。傍晚的雾气开始蒸腾,雾影之下连阳光都看不到了。他擦干双眼,恼恨自己一时懦弱,但又鼓不起足够的勇气再做别的事。
我会死在这里,此刻似乎再无其他可能。饿死、冻死、摔断脖子、被狼咬死、被熊吃掉……没人会知道我的下场。
“杀掉那个贵族,剥掉他的衣服。他没别的价值了。”
艾欧莱尔伯爵——首相、至高王座之手、风暴之王战争中的英雄——竟被一个色雷辛人轻蔑地提起来,扔到地上。
他孤身一人,对方却是六个粗野的大胡子,穿着不合身的残破盔甲,多数人脏兮兮的外套早已扯掉了纹章。将艾欧莱尔扔在地上的人拿着一柄剑戳他,但目的只为扎伤,而非杀害,看来这草原人还想玩弄一下猎物。伯爵滚向旁边躲避,那人的剑只将斗篷钉在地上。
另一个骑手跳下马说:“收剑,赫扎。”那人很年轻,但看他轻松下令的派头,艾欧莱尔断定他是头目。对方低头瞪着艾欧莱尔,嘴角拧出一丝假笑。他脸上有仪式性伤疤,浓密的头发和胡子上绑着无数装饰用的小骨头,但同其他人一样,身上却没有色雷辛部族的标记,因此伯爵更加确信,他们极有可能是四处游荡的强盗。“我们随时可以杀他。但我要知道他在这里干吗。”
“我很乐意告诉你。”艾欧莱尔回答,“但我想先站起来。”他撑起身子,改成坐姿。赫扎的剑还钉着他的斗篷,拉扯之下,布料撕裂,斗篷的碎片留在地上。那个草原人黑沉着脸,但没跟年轻头领争执,只是拔起剑,在伯爵腿上慢吞吞地蹭掉剑尖上的泥巴,还剑入鞘。“除非你们这么多人,还怕一个年纪足有你们两倍大的赫尼斯第人。”艾欧莱尔补充道。
“恐怕不止两倍吧。”强盗头子咧嘴笑了,“刚才我说了,不急着杀你。所以,交待吧,一个吃兔子的赫尼斯第人跑我们地盘上干吗?”
“你们的地盘?可我没看到有谁戴着部族纹章。”艾欧莱尔知道,如此大胆的回答等于找死,但色雷辛人敬重勇者,与其如羔羊一样被宰,不如像猎豹一样赴死。他还有种直觉,这个年轻人是真心想听他说话,哪怕仅仅是因为头领要显得比手下更聪明、更务实。另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他看到莫根纳逃进森林的位置附近,仍有三个强盗在闷闷不乐地转来转去,因此他迫切希望分散其他人的注意力。“我是艾欧莱尔,爱克兰首相。我来是为至高王室执行任务。”
“任务?”头领哈哈大笑,“冲谁?狐狸部族吗?还是麻雀?难道你要去找新盖营所那些肥村民?”
“不找他们,也不找其他凡人。我奉命来找希瑟。”
听到这个词,几个强盗显得焦躁不安,有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画了个阻挡邪恶的手势。“哈,”头领说,“现在我知道了,你在撒谎,赫尼斯第人。谁想找那些森林之民啊?再说了,要是精灵不愿意,谁能找到他们?”
在森林边搜索的几个人上了马,朝艾欧莱尔这边走来。伯爵放下心头的大石。感谢您,伟大的布雷赫。求您保佑那个孩子。他暗暗祈祷。也许吉吕岐还在附近等候,能将莫根纳带到安全的地方。尽管堪冬甲奥对他们态度恶劣,但艾欧莱尔认为,对莫根纳王子来说,在海霍特之外,没几个地方能比希瑟的地盘更安全了。
“我们有支号角,”他告诉强盗头子,“是希瑟的造物。它有用。我刚跟你提到的森林之民谈过话回来,就发现你们袭击并杀害了我的同伴。”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够了。”赫扎眯缝双眼,皱起眉头,但他声音不大,头目没理他。
“阁下,你这故事可真罕见。你确定你是贵族而非吟游诗人?”
另一个黑胡子的年长强盗突然说话。“以草上惊雷的名义,阿瓦特,我认识这人。”
头领扭过头。“你说什么?”
“我以前见过他。他认识我父亲。”那人惊讶地看着艾欧莱尔,“我是贺特墨。我父亲是骏马部族的贺夫格,曾为约书亚王子打过仗。你可还记得他?”
“他?”艾欧莱尔大为震惊,但仍保持警惕,“当然记得。可我听说贺夫格成了新盖营所的大人物,是镇上的高官。那你怎么会在这儿?”
贺特墨摇摇头,脸色冷峻。“我不想说这个。”他转向阿瓦特,“这个艾欧莱尔当年就是个重要人物,国王的右手,那还是二十多个夏天之前。”
“那有什么用?”赫扎眯起眼睛,冷笑道,“他没钱,所以没用。割了他的喉咙就上路吧。”另外几人似乎同意,但其他强盗都望向年轻的头目。
“如果他能换赎金就有用。”阿瓦特指出,“你怎么说,赫尼斯第人?国王够不够看重你,愿不愿意出钱赎你?”
“当然。别的不说,他想听我报告……”艾欧莱尔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疲倦和恐惧之下差点说了蠢话,“他想听我报告出访希瑟的结果。没错,西蒙国王和米蕊茉王后会为我支付赎金,前提是我活得好好的,能告诉他们想知道的情况。”
阿瓦特哈哈大笑。“行啊。不过绝望的人都会说这种话。既然今天已经收获了不少好东西……”他指指地上那堆盾牌、长剑和盔甲,无疑是从死去的爱克兰卫兵身上剥下来的,“我们可以慢慢考虑一下,免得错过大奖。”他的疤脸突然露出奸诈的表情,“不过,逃走的那个小子是谁?”他恼怒地看了看身边的骑手,“我的人没抓住的那个。”
艾欧莱尔摆摆手。“是我侍从,一个愚蠢的白痴,遇到麻烦就把我丢下了。不管他更好。”有那么一会儿,他心里琢磨能不能忽悠这些强盗帮他去找莫根纳,但他想象不出该怎么隐瞒男孩的真实身份。这一来又引发了更长时间的痛苦和犹豫:将王子独自留在野地里,或让他沦为一伙凶残强盗的俘虏,哪种结果更糟呢?万一强盗头子阿瓦特认定,索取赎金成功率太低或者太危险,完全有可能虐杀了他俩。
阿瓦特的下一个问题打断了他的思路。“另外那帮小子又是谁?我们看到他们骑着羊跑远了。”
艾欧莱尔既吃惊又振奋。肯定是宾拿比克一家,看来他们躲过袭击逃脱了。“那些不是小孩,是东北方高山上的矮怪。那些人要回家,跟我们同路。”
阿瓦特这次笑得又欢畅又响亮,那是发自真心的快乐。“矮怪?哦,天哪,今天是什么日子!所谓的国王之手艾欧莱尔啊,就算我们要杀你,也会让你多活几天,至少让你把故事全讲完。草原长夜漫漫,没有一两个故事听很无聊啊。”他的表情突然又冷漠下来,“赫扎,绑起来。别太紧,免得绑坏了,但也不能叫他挣脱,扎营之前不许松开。让他骑在贺特墨身后。有老爸的朋友作伴,贺特墨会喜欢的。”
既然还能活一阵子,艾欧莱尔决定冒险多问一句。“你们其他人呢?只有这么点儿人,你们不会攻击那么多武装士兵的。”
“其他人?”阿瓦特反问,“我们又不傻。”他转头望向还在闷燃的爱克兰营地,那边已经没剩多少东西了,只有几缕被风吹散的烟雾。“屠杀不是我们干的,是某个部族的人,数目还不少,估计是倾巢出动,去往灵山参加大会的路上。说得够多了。现在出发。”
艾欧莱尔被人托到贺特墨马鞍后面。他回头看了眼莫根纳消失的方向,然而暮色已笼罩草原,他看不到那古老的森林,只见到一片无边无际的阴影。
愿诸神保佑你平安,莫根纳王子。但愿你不靠我也能找到回家的路。若王位继承人有什么闪失,我还有何颜面去见你的祖父母。那样我还不如死在这片野地里。
起初莫根纳还拿着剑,偶尔练几下子,劈砍林木间投下的光柱,假装自己随时被强盗包围,被迫殊死一战。不过随着时间过去,林中空气愈发闷热,手臂也累了,他也干脆收剑回鞘。很快,剑鞘碰撞大腿又成了新的负担。尽管太阳已落下一半,天却越来越热,他感觉自己快被羊毛斗篷焐熟了。于是他脱下斗篷,卷起来搭在脖子上,用来遮挡某些尖利讨厌的树枝。这一来,后颈就成了他身上唯一发痒的位置。
发痒只是最小的问题而已。一切都不大对劲儿,一切都在激怒、骚扰或恐吓他。虽然天气炎热,汗水滴个不停,他却时不时浑身发冷。他不住地想念白兰地、葡萄酒,甚至一小口啤酒,什么都行,只要能舒缓因悲惨的情绪而带来的痛苦与麻木。最糟糕的是,他在这陌生而危险的地方彻底迷路了。
莫根纳对森林从没考虑太多,只觉得那就是个能跟艾斯崔恩、欧维里斯一起打猎或酒后探险的地方。比如有一次,他们去津林射鹿,结果迷失方向,在外面转到天黑,直到几个王室守林员听见他们争吵,赶来帮忙才找到回家的路。现在他明白了,城堡旁边那片熟悉的御用森林与眼前的阿德席特大森林根本不可同日而语。首先,即使在津林深处,依然处处都有凡人活动的迹象——比如猎人的陷阱、树皮上的刻印、堆叠起来指路的石头,有时还能看到陈旧的营火留下的焦黑痕迹。而阿德席特根本无路可循,没有半点人烟,甚至很少出现其他活物,除了树顶偶尔闪过的红色松鼠,或者迅速惊蹿的飞鸟,且经常只闻其声、不见其详。脚下的地面可能从未有过凡人踏足,他却抹不掉一种感觉:有东西在看他,也许还不止一个。他说不清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不过话说回来,对周围的古树来说,他本来就是个外人,是个值得好奇的目标,这种感觉也就在所难免了。
他从未试过如此形单影只。
他去过津林,也逛过赫尼斯第那片夕柯林的某些区域,那里从来不缺凡人的住所和活动迹象。森林居民会管理大树,修理灌木,削去树顶,砍些枝条当柴火,留下树桩从地面凸起,犹如墓碑。烧炭工会采集矮处的灌木,落下的果实会被赶进林中觅食的家猪吃掉。林中的一切都能派上用场。可在这儿,他是彻底的孤家寡人,走在炙热、潮湿、死寂的黑暗中。
等到天将傍晚,莫根纳的每一口呼吸似乎只能填充他的胸膛,却无法帮他理清思绪。他只能拼命压下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强烈的无助与绝望。他好几次爬到高处查看,结果既看不到森林边缘,也瞧不见任何能振奋心情的人迹,周围只有一模一样、延绵无尽的林木和凌乱的灌木。他没能双膝跪地、痛哭流涕已经算不错了。
不能那样,他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我是个王子。绝对不能。
虽然忍住了泪水,但随着白天过去,情况已越来越明显,日落之前他到不了类似森林边缘的地方。恐惧开始如洪水暴涨。
“农夫之子拿起宝剑,
奔向绿渭河岸边。
那里站着神圣王无情的手下,
面对异教队伍浩如云烟。
少年站定举起宝剑,
立于奔腾河水旁边,
大声呼喊‘即使鲜血流满,
你们也别想征服爱克兰!’”
莫根纳本想唱几句豪气干云的战歌,但他的嗓音虚弱无力,更糟糕的是,没准儿还会冒犯永恒静谧的大森林,所以《多尔郡农夫之子》没唱一半就停了下来。再没多久,他想唱也唱不起来了,只能在树下灌木丛中继续找路,偶尔发现动物的小径,身上被带刺灌木刮出无数流血的伤口,但他只能置之不理,一步一步往前挨。
他在一片密集、高耸又古老的椴树林中跋涉了至少一个钟头。有的大树笔直修长,犹如站岗的卫兵。有的树干被自己新长出来的枝丫包在其中,仿佛在家中壁炉前默默打瞌睡的老爷爷。他好不容易穿出来,在树木比较稀疏的地方停下来休息。太阳已落到西边——必须是西边,不然这一切就没有意义了——气温终于开始下降,他重新披上斗篷,这时注意到一棵十分特别的白蜡树,树身粗壮但打了个弯儿,仿佛是从另一棵更加古老、已然凋零的巨树阴影下长出,然后笔直地够向阳光。莫根纳不禁觉得,它……很眼熟。
他走近几步,从一边绕到另一边,熟悉感还是如蛆附骨。旁边地上有个浅色的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是个苹果梗,末端连着一丁点果肉,已经变成棕色且爬满了蚂蚁。无需再看边上由他自己的靴跟踩进泥土留下的脚印,莫根纳已经知道,那是他很久之前吃剩的早餐。
他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莫根纳崩溃了。他跪在地上,额头贴地,泪水终于涌出眼眶。太阳是骗子、是叛徒,像个挥舞匕首的刺客,企图置他于死地。整个森林都恨恶他,他也恨恶这片森林。他走了一整天,却等于原地踏步。
那一晚,他在昨夜同一棵树上睡觉,或者说,试图睡觉。四周的黑暗森林中,到处都有东西活动,还有类似说话的声音。有一次他坐得笔直,心跳加速,发现三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映射着月光,正在高处枝丫上闪亮亮地俯视着他。不管那是什么,它们并没有靠近。之后莫根纳决定,尽量不要再理会各种沙沙声和轻柔的呢喃。
透过枝叶看到的星星也不对劲儿。本应熟悉的夜空中,他看到的星座要么变了形,要么完全陌生。明灯星闷燃的闪亮圆球不见了,天幕间只有个形似蜘蛛或螃蟹的星座,中间一颗耀眼的火球,四周辐射出较暗的线状火焰。看来连天空也在跟他作对。
莫根纳又哭了,哭得无法自制,只能尽量压住呜咽声,以免吸引捕猎者的注意。他已经不怕追他的凡人了,甚至欢迎那些正常的家伙。即使尽了最大努力,他仍会发出些许细微的声响。躲在周围黑暗树影中的隐形偷窥者相互嘀咕,仿佛在议论这个怪东西还会做出哪些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