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黎莎王妃号”上,奥西斯神官到米蕊茉的船舱表示慰问。女伴们连忙跑到小舱室后部,站在王后椅子后面,神似画像里圣母艾莱西亚宝座旁的天使唱诗班。只有舒拉米特夫人没来,她晕了两天船,只能躺在窄床上呻吟。
但米蕊茉并不觉得自己是圣母,事实上,她心中没有任何母爱的感觉,只有一个大洞,难受的程度远超儿媳去世带来的所有悲伤。
“陛下,”奥西斯单膝跪地,低下英俊的头亲吻她伸出的手,“我代表教廷来慰问您,同时表达我个人对您痛失亲人的哀伤。”
这场景也能绘成漂亮的图画吧,她心想,却麻木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好笑。“谢谢,神官阁下,请陪我坐坐。”
“陛下平易近人,但我不能打扰您太久。”
王后勉力挤出个微笑。舱房天花板很低,米蕊茉和女伴们刚好能站直,不至于撞着木头,而奥西斯个子很高,只能弯着腰。“尽管如此,你可以脱下帽子吧?我担心你刮坏它,或者粘到沥青。”
奥西斯有些意外,犹豫了好一阵子,不知道对方是否在嘲讽自己。“我明白您的意思。”他说,“也许我可以坐下,坐一小会儿。陛下您真亲切。”他坐在一张小凳上,华丽的金袍立刻将它完全遮住。“相信教宗阁下会希望我替他表达谢意,感谢您依然前往纳班。相信他能理解,这决定对您是怎样的牺牲。”
“也没那么大牺牲。”米蕊茉回答。尽管她不大喜欢眼前的客人,却因奇怪的心境说出了实话。“明天就能抵达纳班港口,就算现在调头回去,也赶不上艾黛拉王妃的葬礼了。”
“当然,陛下。但这段时间对您而言依然难过。”
“我丈夫更加难过。他要照顾我们的孙女。莉莉娅失去母亲,必须得到安慰。他还要安抚爱克兰的臣民。”
奥西斯点点头。“您的孙子莫根纳呢?”
米蕊茉暗自琢磨,对方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她刚才没提到孙子,还是神官另有所指?“他为至高王座外出执行公务,可能尚未听说母亲的死讯,说到这个,我的心都要碎了。”
奥西斯悲伤地摇摇头。若他是虚情假意,只能说神官的演技比米蕊茉预想的还要精湛。“我们永远无法为死亡做足准备,除非沐浴在救主乌瑟斯的光辉下。”
她决定,至少眼下,先接受对方表面上的同情好了。她需要牧师和教廷的帮助,好在纳班内部剑拔弩张的派系间缔结和平。“哦,不用担心这个,阁下。艾黛拉王妃是虔诚的安东信徒,除了宗教福音很少阅读其他书籍,《安东之书》自然也常伴她身边,愿她此刻已沐浴在上帝的神恩与光辉之中。”米蕊茉画个圣树标记,奥西斯在她画出第一笔后就跟着照做。“要说有人为命运做好了准备,那就是她了。”
“很高兴听您这么说,陛下。对于遗留在世间的人们来说,心爱之人能陪伴在神圣天父身旁,那就是最好的镇痛良方了。”
虽然直觉上知道不应该,但米蕊茉已经厌倦这些客套话了。“你来看望我,带来了教堂的安慰,让我十分感动。请你们继续为艾黛拉王妃祈祷。”
神官既是神职人员,亦是朝臣,听得懂逐客令。他站起身,用手扶着高帽,一边朝门口方向退去一边说道:“陛下,能跟您聊天总是不胜荣幸。抵达纳班后,若您还有闲暇,希望我们还能继续友好的交往。”
“相信我能信赖你的忠告。”虽然这“信赖”出自完全的自私,她心想,但又觉得这个论断不太公平。除了必需和正确的事,眼前这人也没干别的,然而以她此时的心境,还是不愿相信任何人,尤其是教廷的统治阶层。虽然西蒙将艾黛拉之死描述得像场普通的可怕意外,但她仍觉得那是对安全和保障的致命一击。她还在旅途中,前面是个分裂而危险的公爵领,因此这感受尤为强烈。至于在那里,是否连至高王后也有危险,那只能等她亲自感受并听到纳班的群情才能准确判断了。
祖父以前怎么说的来着?耐心是君王最重要的工具。耐心,以及长久的记忆。
每当坎希雅公爵夫人要为重大场合穿上符合头衔与地位的全套朝服时,她的休息室里便会挤满快乐聊天的女人。这种时候,尽管只有一小会儿,杰莎也会有种回到乌澜家中的感觉——只要有婚礼,那儿的女人都会聚在新娘父母家,帮新娘执行各种仪式。
今天的聚集就很相似,连杰莎都觉得开心。因为她是坎希雅的朋友和童年玩伴,女伴们也没把她当成外人,而是看做她们中间的一分子。可房中虽然充满兴奋与欢欣,杰莎却不敢大笑,因为她看得出来,女主人正心烦意乱,只是竭力掩饰罢了。坎希雅脸上最灿烂的笑容也像小心翼翼挂上去的。杰莎暗自猜测是不是就她一个注意到了,是否还有其他了解公爵夫人的人也在为此担心?
今天谁都没法心如止水。米蕊茉王后的船已到港口,王后今天上午便将驾临塞斯兰·玛垂府。自从一周前,一艘商人的快船将她来访的消息带到纳班,杰莎觉得,整个塞斯兰就像一棵栖满雀鸟、却突然发现有蛇往上爬的大树。她曾忧心忡忡地询问坎希雅,王后是不是很可怕。但坎希雅向她保证,米蕊茉王后和蔼可亲,且与自己私交不错。公爵夫人笃定地告诉她,公爵府的激动情绪纯粹是出于想给王后留个好印象。
这让杰莎放了心,但她真正担心的还是公爵夫人本人。早在消息传来的几天前,坎希雅就显得心事重重。她确实有担心的理由:城中仍有骚乱,死了不少人;公爵的翠鸟与达罗·英盖达林的风暴鸟,两大派系的敌对情绪甚至将纳班议会分裂成两派,而议会的本意是让贵族们聚在一起制定法律。杰莎每晚会抱着小莎拉辛娜去见见公爵夫妇,让他们跟小女儿说声晚安,而她每次都能听到公爵反复念叨以上情况——当然是对他妻子,而不是她。
杰莎觉得,除了家族纷争与街头动荡,女主人心头似乎还压着什么更糟心的事。坎希雅公爵夫人平常很勇敢,她曾受到母亲的严格训练,能在任何环境下保持冷静,她本人还常常把这当成黑色笑话讲来玩。所以杰莎相信,无论是什么在困扰公爵夫人,都像骚扰红猪礁湖居民的饿鬼,它们会像野狗舔水一样,在夜里一点一点吸干人们的生命。
若在家里,我会去找医师,让她给我做个抵御饿鬼的符咒,放在夫人枕头下面。当然了,在纳班城里,尤其是码头附近,也住着很多杰莎的同胞,也许她能找到类似的医师。问题是怎么找?王后到访期间,她肯定离不开塞斯兰·玛垂府,除非公爵夫人派她出去办事。
最近她给公爵夫人跑过好几次腿了,主要是送信,其中好几封是给玛楚乌子爵的,令她不由心中窃喜。杰莎、莎拉辛娜宝宝和公爵夫人曾被暴乱的人群围困,正是那人将她们冒死救出。每次想到他,杰莎心中都会浮现出一个英俊的黝黑男子形象,随后意识到,自己已在白皮肤人中间生活得很久了。
换了别的情境,杰莎可能会怀疑自己在帮公爵夫人偷情,但她相信女主人做不出这种事。坎希雅没露出一丝热恋中的狂热与兴奋迹象,只有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悲伤,令杰莎焦虑不安。公爵夫人处理玛楚乌的来信跟其他信件没什么不同,说到这,她给又老又丑的维萨侯爵贝尔林·荷米斯也写过信,甚至比给英俊的子爵写得更多。
杰莎有些讨厌自己,因为她相信,除了友谊与感激,女主人对玛楚乌并没有其他感情,但仍对他们的来往感到一丝妒忌。
傻丫头,子爵叫你是为了工作,仅此而已,她责备自己。也许他会拉你上床,但不会再进一步了。你要离开朋友和朋友的女儿,离开你最疼爱的莎拉辛娜,去做一个有钱人的玩物吗?
坎希雅公爵夫人穿好衣服,画好妆容,遣走其他女伴。“我必须休息一会儿,缓口气。”她斜倚在一张高凳上,“这裙子太硬了!来,杰莎,把我的小宝贝抱来。”
但有个女伴拖拖拉拉没走,显然有话想私下说,所以杰莎没动。公爵夫人意识到还有第三人在,做了个厌烦的表情,这才转过脸去。“什么事,敏迪雅?”
年轻女子迟疑一下。“殿下,我……听到我的男爵长辈跟别人说过一些话。”
“亲爱的,我不是牧师,不能免除你偷听的罪过。”
敏迪雅夫人脸色一红。“不是的。我……是他说的。他对那些人说,他担心达罗伯爵及其党羽会在公爵弟弟的婚礼上搞破坏。他说他们在密谋什么事,因为米蕊茉王后会出席。”
坎希雅毫不掩饰怀疑的表情。“在德鲁西斯的婚礼上?一场达罗自己也出了资、对他的好处比任何人都大的婚礼?谁会为了这么无聊的理由去破坏一场婚礼?我没法相信。”
“不管怎样,我那位长辈已经吩咐属下枕戈待命,以防不测。”
这下公爵夫人真生气了。“敏迪雅,就是这种谣言才会招致祸事发生。你该明白的。”
“抱歉,夫人,我只想让你知道……”
“我知道了,会跟我丈夫说的。但我希望你不要再传播这些谣言。答应我,别对任何人再说这件事。”
女伴显得十分困扰,但仍答道:“当然,公爵夫人殿下。”
杰莎觉得这承诺苍白无力,不由抱紧了怀里的莎拉辛娜。不过公爵夫人肯定是对的,英盖达林家族再怎么邪恶,也不会在他们自己的庆典上冒任何风险吧,这不合情理啊。
敏迪雅离开后,坎希雅再次将女儿要了过去。她正抱着孩子,一位保姆将她儿子小布拉西斯带进房间。男孩也为国事活动穿上了最精致的服饰,但显得焦躁不安,仿佛身上穿的不是丝绸、丝绒,而是刺痒的草衣。他是个帅气的小男孩,长着清澈、幽黑的眼睛和高高的额头。不过他这么大的孩子很少愿意参见什么重要人物,公爵之子也不例外。
“我另一个宝贝来了。”公爵夫人看见他说,“真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谢谢,殿下。”保姆回答,“但我要请求您的原谅,因为我必须告诉您,他一点都不喜欢。”
布拉西斯懊恼地说:“我想去射箭。”
“你可以去,我勇敢的儿子,但首先得觐见王后。她是位风采迷人的女子,是纳班的好朋友。你知道吗,她有一半纳班血统?”
布拉西斯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新鞋。
“啊,好吧,带他出去,请确保他干干净净的,至少坚持到王后看见他整洁的样子。”
她儿子被领出房门,一路想方设法在地板上磨磨鞋底、拖拖脚步。等他出去了,公爵夫人转过脸,低头望着莎拉辛娜。“最小的天使在这儿。”她用脸蛋贴着小宝宝粉嫩的皮肤,“味道真好闻!还有谁比她更香?”
比起公爵夫人,杰莎对小女孩不太愉快的味道熟悉得多,但她只是微笑着摇摇头。“没有,夫人。”
坎希雅敏锐地瞥她一眼。“杰莎,你也有心事吗?别说没有——我太了解你了。”她轻轻吻了吻宝宝的耳朵,“说吧。”
“我在想敏迪雅夫人的话。”
“啊。”她叹了口气,“你没听到我对她说的话吗?没理由担心。是啊,达罗手下的风暴鸟会在街上找麻烦。他们会拿公众庆典当借口寻衅滋事,甚至在一些贫穷地区挑起骚乱。酒精会灌得农民抬高嗓门、骄傲自大。但我保证,不会有更糟糕的事发生。”
“农民”这个词让杰莎心生愤懑。身为落后的乌澜人家的孩子,在朝中大多数人眼里,她并不比驯养的动物好多少,说白了不也是个农民?但她知道坎希雅心地善良,也知道公爵夫人永远无法理解自己的话有时会多伤朋友的心,所以她忍了一会儿,平复心情,然后才开口答话。“但敏迪雅夫人那位长辈为何如此担心?他的属下为何要随时备着武器?”
坎希雅恼怒地哼了一声。“因为她长辈塞西安男爵也有自己的野心,巴不得把争议转化成只有他一人做好准备的暴力袭击。他想成为我丈夫的左膀右臂。我觉得他想取代恩瓦勒斯的位置,成为公爵的首席顾问。”
“可恩瓦勒斯是公爵的舅舅!”
“正是。所以塞西安要寻找一切机会,进一步提升他的重要性,比如与他自己的野心幻化出来的敌人战斗,就像小布拉西斯一边拉弓一边说:‘吃我一箭吧,恶龙!’”坎希雅哈哈大笑,“杰莎,你对那些人还不太了解。他们总是风风火火,却只在自身没有危险时才敢闹腾。”
杰莎安心了些。“夫人,您确定吗?”
“记住我的话,这场婚礼虽然荒诞不经,但仍会顺利进行。英盖达林家族能把德鲁西斯绑在他们自己的船上,心里正高兴着呢,只要完成婚礼誓言,就算塞斯兰·玛垂府燃起大火,烧成灰烬也不会在意的。”
早在米蕊茉抵达之前,艾黛拉王妃去世的消息就传遍了萨鲁瑟斯公爵的府邸。恭迎她的贵族队伍从塞斯兰的庭院台阶一直排到雄伟的外厅,仿佛没有尽头。她一路走去,得到的慰问几乎与欢迎一样多。
过去一天,她大部分时间在为孙子孙女感伤,为自己曾对死去的王妃想过那么多坏话而生气——有些甚至对西蒙讲过。想到丈夫必须独自承受艾黛拉之死的重担,她亦觉得心焦难耐。米蕊茉知道,这事对西蒙是种煎熬,她深知丈夫未能从小在王室培养下长大,所以没法像她这样轻松地戴上职责的面具。
哦,我心爱的男人,我愿付出任何代价,换取此时此刻与你共渡难关。回想当初,她曾那么坚定地要求独自前往纳班、逼他留在家里,她真是愧疚不已。是啊,这里有重要的国事,可上帝好像就是要提醒她,没多少事比家庭和婚姻更神圣了。
她瞅准无人站在正对面的空当,悄悄画了个圣树标记,对圣母默念一句祷词:
艾莱西亚,您高踞所有凡人之上。天与海之圣母,我向您恳求,请将慈悲降到我这罪人身上。
不远处的教宗圣所塞斯兰·安东尼斯传来下午两点的钟声,米蕊茉终于穿过由祝福者、逢迎者,以及纯粹好奇者组成的人群,在一群支持者的簇拥下,来到塞斯兰·玛垂府一间内厅品用茶点。她与坎希雅公爵夫人愉快地重逢,后者热情地亲吻她两边脸颊。萨鲁瑟斯公爵的欢迎虽然矜持,但言辞诚恳而得体。心满意足的米蕊茉庄重地关怀一番他们的两个孩子。公爵那帅气但傲慢的弟弟德鲁西斯亲吻她的手,以示欢迎,但她能感觉到,对方的微笑中带着勉强,对她的来访并不十分高兴。
身处自己的卫士和公爵的翠鸟卫兵中间,米蕊茉感觉比较安全,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疲倦。裙子仿佛木头打造,两脚生疼,可在内厅既没有机会、也没地方可坐。她的女伴们围在一起兴奋地聊天,对某某著名的纳班侯爵、男爵或宫中知名的夫人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米蕊茉走开几步,打量悬挂在内厅高大后墙上的几幅巨型画像。
三幅巨画排成三角形,中间那幅比两边挂得更高。左右分别是纳班两位最杰出的领袖,一位是帝国的奠基者泰亚伽利,另一位是迫使臣民同自己一道皈依安东教会的安图勒。画像里的泰亚伽利全身甲胄,手臂下夹着头盔,背景里隐约绘着一支行进的军队。安图勒的服饰不太像军人,更像学者——尽管他曾毫不留情地对异见者施以囚禁或死刑——手里拿着宣布纳班所有臣民将遵从真信仰的《格米亚法令》。
中间是班尼杜威大帝,他的画像比其他两位更高,要么是从象征意义上表明他站在前人肩上,要么因为他是当前统治家族的祖先——米蕊茉觉得后者更有可能。他曾夺取王位,开启了第三王朝。画家为蓄须的班尼杜威始祖搭配了书卷和宝剑,米蕊茉很想知道他会先用哪样。
她正在端详巨型画像,感觉身后来了个人,估计是某个女伴,于是说:“让我再看会儿。”
“遵命,陛下。”
答话的是个男人。她愣了一下,转过身,只见面前站着达罗·英盖达林伯爵。她有好多年没见此人了,不禁觉得时光对他真是无情。身为英盖达林一族之长,他身材臃肿,尽管学着年轻人的模样留有少许胡须,但身上精致的绿色紧身衣和仪式腰带都掩饰不住滚圆的肚腩。王后心中暗叹:这人真像一只衣饰华丽的癞蛤蟆。
“陛下!”他深鞠一躬,因为费劲儿而轻轻嘟囔一句,身处嘈杂的内厅,米蕊茉虽听不太清,但也能看出些迹象。“久别重逢,不胜欢喜啊,表姐——斗胆称呼,希望您不要介意。”
厌恶立刻如潮水般涌进她的脑海。“当然,达罗伯爵。我在纳班有不少堂表兄弟姐妹,但很少能像你这般功成名就。”
他的两眼在阔脸上显得细小而狡猾。“陛下您过奖了。我最感激的是,您愿意长途跋涉来参加一场卑微的家族婚礼,尤其在这么悲伤的时刻。我等真是荣幸之至。”
米蕊茉从他的微笑中感觉到一丝异样和洋洋自得。莫非他知道艾黛拉之死的内情?他有没有可能参与其中?
这可不行,她责备自己。完全不行。不能让担忧和朝臣的私下议论左右我做出轻率的判断。“王妃是在我旅程途中去世的,我离开麦尔芒德才得到消息。无论如何我也赶不及回去参加她的葬礼了。”
“但我明白,正如我们所有人一样,家人对您意义重大。”他再次鞠躬,“我能猜到您有多么希望自己不在这里。我们将竭尽全力确保您访问愉快。我知道,光是您的出现,对我们焦躁不安的臣民就是巨大的安抚。”
米蕊茉看他一眼,无法确定这话是单纯的恭维还是另有意图。“为何你们的臣民——更准确地说,公爵的臣民——会焦躁不安?”
达罗故作遗憾。“相信您已听说不少传闻,某些脑子发热的蠢人确实跟公爵的手下发生过冲突。但我向您保证,这些人与我无关。”
只是旗帜上绘着英盖达林家的信天翁纹章而已,她心想。一时间,一股纯粹的轻松感出人意料地涌过她的全身,冲走了其他所有思绪:要是她没被当做半个爱克兰人兼未来的女王培养成人,而是身为一个纳班人长大,那么,这个臃肿的胖子就是她母亲家族的族长,虽然比她年轻十多岁,依然有权决定她的整个人生。想到这里,她差点打个寒战,急忙举起酒杯,抿了口葡萄酒以作掩饰。但命运没那么发展。现在这人只是个搅屎棍,而我是王后,至高王座的女主人,统领纳班乃至全境。
“大人,你能反对此种行径,让我甚是欣慰。”她说,“希望在我逗留期间,我们可以精诚合作,恢复街道的安全,让公爵的臣民再次开心起来。”
“我愿为此干杯。”达罗举起自己的酒杯,动作仓促得有些失礼。他的言辞和姿态都有些不自然,但米蕊茉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儿。“陛下,我知道您还有其他事要忙,很多人等着向您问好、表达祝愿。”他用手背擦擦嘴,“但我可不可以向您提最后一个请求?”
我想找借口脱身的意图有这么明显吗?她琢磨着,米蕊茉,看来你的帝王心术在爱克兰平静的宫廷里生锈了啊。“什么请求,达罗伯爵?”
“我想带个人来见您。不需要很多时间,陛下。您能准许吗?”
“当然可以。”
她振作精神,但没再抿酒。这里供应的酒虽说兑了不少水,但仍酿自上好年景的葡萄。晚些时候,她要派个女伴帮她要一整壶,下榻前多喝几杯,睡个没有烦人噩梦和焦躁遗憾的好觉。派舒拉米特可能比较合适,她旅途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抱怨肠胃不适,上岸后多走走对她有好处。
达罗·英盖达林穿过熙熙攘攘的朝臣回来了,人们迅速给他让路。他身旁跟着个异常年轻漂亮的黑发女孩。米蕊茉惊讶地盯着她,心里琢磨达罗是不是娶了个新老婆。不过等两人走到近前,她已经猜出了女孩的身份。
“陛下,请容我介绍我侄女,图丽雅·英盖达林小姐。她即将嫁给公爵的弟弟德鲁西斯,这也是您亲切到访的起因。”
女孩长着小鹿般又大又黑的眼眸,低低地行了个屈膝礼,并且保持姿势,直到米蕊茉柔声唤她起来为止。图丽雅拉起王后伸出的手,小心翼翼亲吻一下,然后才直起腰,饶有兴致又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米蕊茉不禁觉得,这女孩似乎对至高王后没太多敬畏感。
这个念头牵扯到另一个想法,但米蕊茉不想分心,于是将它按下。“祝你幸福愉快,图丽雅小姐。”她说,“祝你与德鲁西斯白头到老,组建一个庞大健康的家庭。”
“谢谢您,陛下。”女孩站在癞蛤蟆叔叔旁边显得格外可爱,但米蕊茉记得她只有十二岁,模样长得如此纤弱,实在不适合结婚。事实上,任何比在花园里玩洋娃娃更严肃的事她都不适合。可话说回来,虽然准新娘看着柔弱娇小,气度却像年长许多的女人一样沉稳。米蕊茉猜测,也许因为她出自达罗那个野心勃勃、冷酷无情的家庭。
“你可以退下了,图丽雅。”达罗吩咐,“当然,我的意思是,如果陛下准许的话。”
“见到你很高兴。”米蕊茉对女孩说,“等我没那么忙,希望能有机会跟你聊聊。”
“我很乐意。”女孩露出迷人的微笑,回答道。然而米蕊茉忍不住感觉,她的笑容里藏着某种隐约的冷漠。
好吧,只有上帝和救主知道达罗和德鲁西斯往她脑袋里塞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米蕊茉告诉自己。有机会的话,我要纠正一下她的思想,也许还要教她学学达罗家以外的处世之道。她这么年轻,也许到莫根纳统治时,甚至在那之后,她能在纳班发挥些影响力。若能在英盖达林家族找个盟友也是件好事。
达罗和图丽雅退下后,她终于明白伯爵的态度哪里不对了。是啊,达罗位高权重,但他只是个贵族而已。他与公爵的弟弟兼对手德鲁西斯结成了引人注目的同盟。身为英盖达林一族之长,达罗当然知道,米蕊茉来这儿主要是因为纳班境内的纷争。
但为萨鲁瑟斯公爵戴上桂冠的,正是西蒙和米蕊茉本人。达罗很久以前就与至高王室为敌,这事众人皆知。身为王后,虽然她不至于编个借口把他关起来,但她其实有这个权力。
那么,为何达罗没对她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畏惧,反而自信满满,仿佛手握权力之人是他而不是王后?他那侄女也有样学样,虽然只是个小孩,却用评估对手的眼光来打量至高王室的王后。
这个念头一直困扰着米蕊茉,直到当天结束。在朝臣的扰攘和政务的压力下,她始终没工夫细想。终于躲进为她准备的大套房,米蕊茉才长长地松了口气,感觉嗓子已经渴得冒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