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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

一条被绑住的活龙,即使有身材魁梧的蛊罡嘎做主力,想将它拖、拽、推下山,似乎仍是不可能的任务。巨人从日出前几个钟头一直到忙到天黑日落,可第一天的“成果”只是被缚的巨虫 仅往山下移动了一点点距离,想想就让人丧气。光是拖着它翻过障碍,穿过雪地间的岩石地面,就耗尽了蛊罡嘎的力气。幼龙从被绑的嘴巴间发出痛苦的呻吟和汩汩声,听得奈泽露心生怜悯。它的眼睛像菜盘一样大,眼珠一直在眼眶里绝望地转动,大嘴里冒出白沫。歌者绍眉戟十分谨慎,定时将肯-未刹混合物强行塞进幼龙的大嘴,尽量麻痹它的神经,可巨兽尽管神志不清,仍像在睡梦中受到噩梦困扰一般抽搐、哀叹。怪物每一下颤抖和扭动,绑它的绳子都吱嘎作响。听到这些声音,奈泽露不禁琢磨,万一绍眉戟的肯-未刹用完了怎么办?

被捕的幼龙在受苦,奈泽露和亚拿夫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用亚拿夫的斗篷做成吊床,托起玛寇队长烧伤的残躯,抬着他走了一整天。尽管龙血灼烧的伤口一定透心彻骨,但玛寇始终昏迷不醒,除了偶尔的小动作或呻吟几声,再无一丝生气。奈泽露竭力忍耐手指抽筋的痛楚。亚拿夫不像我受过殉生武士的训练,她心想,他肯定比我更难受。

只有绍眉戟不抬任何东西下山,手里一直握着水晶魔杖,用痛苦胁迫那巨人。身为殉生武士,奈泽露已经学会了服从权威,可他们这支远征队伤亡惨重,其中一名队员却不出力,让她实在有些不满,尤其对方跟她一样是个混血儿!然而绍眉戟能控制巨人,所以他就是首领,奈泽露只能将不满藏在心里。

终于停下来过夜,绍眉戟命令亚拿夫去打猎。“猎人,你必须带回足够的食物喂巨人和幼龙。我们几个不用多吃,但那两头畜生都得活着。”

亚拿夫瞪起眼睛。“我抬了玛寇一天,快要累瘫了。歌者,你可以自己去找。”他指指巨人,“看,他也累得站不起来了,对我们没有威胁。”

绍眉戟面无表情地回看着他。“凡人,你在咒歌会活不过第一天。你这样的无能之辈会被其他学员吃掉。只有我能控制巨人,现在队长受了重伤,我就是发号施令的长官。”他转向奈泽露,“你,殉生武士,去照顾玛寇,给他喂水。我觉得他还不需要食物,但必须喝水。用雪给他清理伤口,小心点儿。我先休息,等会儿再检查他。你,凡人,怎么还站在这里?我说了,去找吃的。”

亚拿夫怒容满面,迟疑不动。

“再说一个字,”绍眉戟续道,“我就让巨人敲掉你的脑袋。他再累也能做这事儿。”

亚拿夫转身走进树林。

几个钟头后,启灯星高挂在午夜空中,狼精座追着自己的尾巴奔向地平线。奈泽露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亚拿夫将最后的雪兔和松鸡砸成肉骨皮毛混在一起的恶心糨糊,塞进活龙被绑的嘴里。奈泽露负责的玛寇还在睡觉,身上的烧伤仍是鲜红色,但伤口间的青灰色碎皮开始透出死亡的黑气。

绍眉戟弯下腰,撬开重伤的队长的嘴巴,用一个小瓶子往里抖落什么东西。奈泽露理解不了这么做的目的:就算队长能熬过可怕的烧伤,肯定也无法侍奉女王了。他少了只眼睛,眼眶里只剩刺目的红色空洞,脸颊、下巴全是被龙血灼穿的破洞,一直烧到牙齿,犹如被烛焰燎过的老羊皮。

亚拿夫喂完龙回来,中途停下盯着他看。“真要把他一路抬下山吗?他跟死人差不多了。”

绍眉戟看了凡人一眼,如果忽略眼神,他的表情像被逗乐了。“是啊,很有说服力。我知道你有多爱玛寇。”

“歌者,你以为我很恨他?那我告诉你吧,我对他还没到那个程度。但我想赶在夏天结束、真正的寒冬和冷风到来之前离开这座山。换句话说,我还想活下去。玛寇会拖累我们。奈泽露和我能做的……”

绍眉戟猛然抬手。“够了,你给我马上闭嘴。我很累,手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没工夫听你啰唆。”他转向奈泽露,“殉生武士,明天早上,我、巨人和凡人会去砍树做个雪橇,这样拖龙会轻松些。你留下照顾队长和龙。”

“我不是医师,干不了这些。”她强压心头怒火,“我又不属于那个幕会。”

“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绍眉戟平静地说,“我的主人阿肯比,以及乌荼库女王陛下——愿她的统治永世长青——命令我带回活龙供他们取血。别以为你有任何立场抗拒或干扰我。除了巨人,我很乐意杀了你俩,拿你俩的尸体派上最后的用场——喂虫。”

这一次,奈泽露不敢望向亚拿夫甚至他的方向,生怕被绍眉戟看出一丝一毫的叛逆之心。她收起脸上的所有表情。

“我在你话里听到了女王的声音。”她用一句保险的古话作答。

灰色天空透出第一缕晨光,绍眉戟率亚拿夫和巨人离开营地,去找做雪橇用的木材,留下奈泽露独自看守幼龙和烧伤的队长。

她用雪清理玛寇的伤口,给他重新穿上衣服。她一边做,一边忍不住寻思,过去数月以来,她见到的阳光比之前一辈子还多,以致开始认为阳光是寻常之物了。刚刚出山那段日子,明亮有时会让她眼花缭乱,看到的都是模糊的整体,分不清具体的组成部分,只能原地一动不动地眨着眼睛。

现在她习惯了阳光,却仍觉得闯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里的异常并非只有持续的光照,更重要的是,她以前确信的一切都分崩离析。她不再信任地位比她高贵的上级,不再信任自己与高高在上的伟大女王之间那一层层等级森严的阶梯。曾经牢不可破、永恒不变的一切,如今已颤颤巍巍,叫她心惊胆战。

绍眉戟自称有资格发号施令,可她却对疯狂又危险的下山之路毫无信心。歌者难道不明白吗,就算他们能保住自己和幼龙的性命下到山底,回到先前留下马匹的地方,让它们帮着巨人一起拖拽幼龙,可他们还要抢在冬天裹挟冰风暴归来之前,穿过南灰森林东边的冰雪平原。以那巨兽的身量,这怎么可能办到?就算他们一行能熬过恶劣的天气,但那空荡荡的平原绝对养不活一条被缚的活龙,更别提还要一路喂养它返回遥远的奈琦迦了。重重困难之上,绍眉戟居然还要把玛寇无用的躯体带回家,这让任务岂不难上加难?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绪。攥紧的拳头里,刚才抓起的雪已经化掉,从指缝间滴落到昏睡的队长身上。她不禁琢磨,自己是因为厌恶玛寇而对强加给她的工作格外生气,还是对女王陛下的任务面临失败而愤愤不平?曾经的她是个骄傲的殉生武士,本不该有这些疑虑,可现在……

她扔掉雪水,又捞了把雪,涂抹玛寇的伤口。对方突然睁开眼睛。

“你没怀孩子。”他声音沙哑,只能勉强听见,剩余的一只眼睛如山玻璃一样幽黑,死死盯住奈泽露,“没怀孩子。它们告诉我的。”

她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随即想起周围没有别人。她提醒自己,无论如何,她已经没必要假装怀孕了——绍眉戟那样的混血儿无权使用她的身体,而她可以轻易推托说跟龙战斗时流了产。她深吸一口气,继续照料玛寇的伤口。对方痛苦地呻吟一声,没再说话,眼珠往上一翻,眼睑下只剩深紫色的虹膜边缘。她忍住伤口散发的恶臭,尽快完成工作。

突然,她的手指感觉到玛寇的下巴在颤抖,他整个身子也开始抖动,难道她的动作让他感觉疼了?奈泽露曾想喂他吃点肯-未刹,可绍眉戟说,仅剩的粉末只能用来镇定被缚的幼龙,所以他要一直带在身上。

玛寇的抖动戛然而止。奈泽露正打算清理他身上那些鲜红和蜡黄的伤口,他张开的嘴里突然叹出一个声音。

“黑暗自有真名。”新的声音幽幽说道,跟玛寇平时的嗓音和语气截然不同,“交织于无声之密语,自群星间冷眼垂目,俯瞰一切能动之活物。”

她的心开始狂跳,感觉自己就像被猫头鹰的阴影吓坏的小动物。

“那是虚湮,”那声音气若游丝地呢喃着,“是生命之大敌。它们告诉我的。那是虚湮的力量。”

奈泽露四下张望,这次是真心希望能看到绍眉戟回来。但山坡上只有她、玛寇,以及一动不动的幼龙。

“一切都等鸦母三位归一。”他的声音从嘴里飘出,犹如呼出的寒气,又如有毒的云烟,“她有三位——等在门外的一位、站在门里的一位、永不进门的一位。她是三位,必须合为一体。只有三位归一,虚湮与存在的竞争才会开始。声音告诉我的。声音像迷失的孩子一样哭泣。声音……”

玛寇沉默了。

我被卷进了什么?她的心仍如兔子狂跳,胸膛生疼,耳朵嗡鸣。那一瞬间,她只希望没听到那些话。她不再是神圣的殉生武士军团的光荣成员,而是一个孤独、迷失的个体,飘浮在空荡荡的黑暗中,无依无靠,懵懂无知。

神圣的华庭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这是怎么了?

在绍眉戟不断的威胁和监督之下,蛊罡嘎挥舞巨斧,砍倒大树,削去树枝。亚拿夫负责将修好的原木绑成结实的雪橇,好支撑幼龙庞大的体重。显然,他的绳子没多久就用完了,可对亚拿夫来说,绑雪橇根本不算问题。

他把最后一根顺滑的贺革达亚绳索缠在树干上,每根都用结实的绳结固定。他一边干活一边考虑:目前情况下,干净利落地杀掉绍眉戟、结果玛寇,再给女殉生武士奈泽露送上一个迅速无痛的死亡,会不会是实现自己目标的最佳方案?几个月前,能送五个女王之爪上路他会非常高兴,况且不用他动手,命运已经送走了其中两个。然而现在,命运显得有些贪婪了,亚拿夫可不想陪着这几个贺革达亚疯子一起送命。

仁慈的救主上帝啊,我本不顾惜自己的生命,可我必须活着才能达成您的任务。

如今他已得知,乌荼库女王依然活着,所以凭一己之力尽量消灭北鬼的决心就显得很傻了。贺革达亚在酝酿战争,从他掌握的情报判断将是场旷世之战,无数凡人将因此被杀,而亚拿夫那些受奴役的同胞将被迫替奈琦迦与贺革达亚主人作战。他曾发誓要为养父——即收养他的牧师——报仇,为他自己的家人报仇,可眼下,誓言已失去了意义。若要阻止北鬼向凡人开战,他唯一能做的事,也许就是杀掉那个变态女王。而女王之爪若能胜利完成乌荼库赐予的重任,带他一起返回奈琦迦,也许他就能接近那个不老女巫并毁灭她了,这也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亚拿夫确信自己会因此丧命,可万一成功了呢?那他去往天堂途中,将有天使沿路为他歌唱,养父会为他骄傲,死去的可怜弟弟亚奎纳会为他骄傲,上帝与圣子乌瑟斯也会为他骄傲。

“你装什么病呢,凡人?”斜坡另一边的绍眉戟喊道。太阳已经落山,只留下一抹薰衣草色的闪亮帷幕挂在西面天空。歌者身后,一棵大松树随着巨人每下挥斧而剧烈摇晃。“我们还要把雪橇拖到幼龙那里。在你绑好雪橇之前,我们都没法走。”

“我们?”巨人停下斧头,怒吼道,“你这满嘴谎话的狗屎歌者,难道还要可怜的老蛊罡嘎拖吗?”

亚拿夫摆摆手,故意夸大沮丧之情。“你给我的绳子都用光了,歌者,可雪橇还没做好。如果你能告诉我怎么凭空变出绳子,或派魔鬼飞去蓝洞取些回来,那就赶紧吧。”

绍眉戟冷淡又厌烦地瞪他一眼。“还有。我在营地留了些。”然后转向巨人,“继续干活儿,野兽,不然没你好果子吃。”巨人弯腰继续忙碌,绍眉戟踩着积雪和碎石走到未完成的雪橇前。

“你该早点告诉我,凡人。”他说,“我去拿多余的绳子。但等会儿回到营地,你必须打双头桩。”

“用什么打?手指头还是刀刃?你给人派活儿倒挺大方嘛,歌者。还要我做什么?把你扛在肩头背回山上?”

即使绍眉戟有些生气,也被他隐藏在石头般的表情背后。“事实上,凡人,确实还有任务给你。我去拿绳子时,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打打猎。别挨点儿累就偷懒。我不能让幼龙死掉,也不能让巨人饿死,至少暂时不行,因为我需要他的力量。至于你,粉皮人,显然不像玛寇队长和殉生武士奈泽露一样受我们的放逐之道保护。我们不需要你,就算毁了你,任务也能照样完成。但别以为你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否则不等月亮升起,巨人就能逮到并杀了你。现在,去吧。”

亚拿夫不禁想象,用刀刃刺破歌者雪白的长袍、刺进那颗贺革达亚黑心会是什么感觉。但他承担不起这样的幻想,更不能沉迷其中,于是点点头去拿弓箭,穿上刚才干活太热时脱下的外套。

哦,我的救主啊,此时他心里不知是祈祷还是抱怨,慈爱的上帝,我知道,您没指望我对这些非人的野兽产生一丝一刻的怜悯。他们否认您,杀害您的孩子,可您能否稍微减轻我的仇恨,以免我失去耐心,背叛了您更加宏伟的大计?

第二天中午,巨型雪橇做好了。巨人嘟囔着、咒骂着,总算将幼龙庞大的身躯拖了上去,又拿了一大截绍眉戟剩下的绳子把它固定好。这个时候,奈泽露只希望自己能从这次伤亡惨重的历险中存活下来,回到家人和族人中间。她决定服从歌者的命令,除非他对女王的任务造成重大威胁。

他们又用数天时间,千辛万苦下到山脉低处的山坡。天气愈发恶劣,阵阵雪花迷得他们看不清路,夜里冷得连拥有贺革达亚血统、久经训练的奈泽露都觉得难熬。他们每天要花几个钟头,将沉重的幼龙拖过危险的斜坡,同时解决各种工程难题——面对这些,就连奈泽露那位统领匠工会的父亲恐怕都要迟疑一阵子。

绍眉戟似乎也意识到,时间和渐渐逼近的冬寒对他们十分不利。“你们太磨蹭了,我们需要更多人手才能完成女王的任务。”有天晚上,他们围着一小丛篝火——这是绍眉戟对苦寒天气唯一的让步——挤在无遮无挡的斜坡上。他说:“要是有肯貊和玛寇的帮助,我们已经在穿越平原的途中了。”

“可你没有。”亚拿夫回答,“肯貊成了雪山高处一团破烂的冰渣,玛寇也好不了多少。你真正需要的,是我遇到你们那天死掉的回音师,他可以叫人来帮忙。”

“他叫艾璧-凯。”奈泽露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主动接话。她并不了解那个回音师,只知道他的名字,还有他曾是自己的队友。她在想,自己是不是担心像他一样消失在无迹可寻的荒野,所以才会主动开口呢。我们的名字能否被人铭记真的重要吗?她琢磨道,我们现在与死无异。我们辜负了一族之母。

“对,就是他。”亚拿夫说,“如果我们有他的虫镜,或者回音师携带的随便什么小玩意儿,就能跟你们在奈琦迦的长官沟通,让他们知道任务进展有多糟糕。”

“你们凡人都一个德行,对无法理解的事蠢话不断、废话连篇。”绍眉戟轻蔑地说,“不过你的话帮我下定了决心。确实,我们必须尽快寻求帮助,抢在冬季风暴来袭前返回奈琦迦。为此我有个办法。”

“怎么做?”奈泽露问。

“你不用知道,时机到了自然明白。”歌者瞥了眼玛寇,后者裹在斗篷里,躺在一块没有积雪的岩石上。“被龙血烧伤的病患情况如何?有没有恢复的迹象?”

这问题让奈泽露倍感惊讶。“恢复?他都踩到死亡的门槛上了。伤得那么重,我怀疑他只能再活几天。每次他清醒些,只会嘟囔和唱歌。他早就神志不清了。”

“唱歌?”绍眉戟第一次露出关注的表情,“有意思。等会儿我亲自照顾他。”

又过了漫长的两天,他们终于下到山脉周围的广阔地区。翻越这里的山坡要容易些,但仍累得他们筋疲力尽,就连力大无穷的巨人也快到了极限。一整天下来,蛊罡嘎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没有力气干别的事。玛寇躺在幼龙的雪橇上,整日都在昏睡。尽管过去好多天,他的伤口始终没有愈合的迹象,甚至连血痂都结不起来。奈泽露确信队长已徘徊在死亡边缘,并且希望那天早点到来。

他们在和缓的山脚斜坡处跋涉,绍眉戟开始收集圆形石块,跟先前女王之爪前往雪山途中遭遇凡人强盗时,他用来灌注热量当成武器的石头十分相似。歌者捡了几十块石头,堆放在雪橇上,增加的负重让巨人万分恼火,但绍眉戟无视他的抱怨。歌者偶尔还会挑拣另一种石头——锯齿状,质地像陶瓷,色泽更明亮、更剔透,上面有着清晰明显的纹络。他把这些也堆在雪橇上,跟圆形石块放在一起。

上午过去一半,太阳被铁灰色的乌云和飘飞的雪花挡住,绍眉戟叫停众人。“就这儿吧。”他说,“今天不用走了。是时候寻求帮助了,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很有难度。”

奈泽露本以为要走到深夜才会扎营,但歌者接下来的命令让她更搞不懂了——他要巨人在光秃秃的桦树丛中找块平地,挖个大坑。

“什么?”蛊罡嘎怒吼道,“我的背都快断了,现在连我的手也不放过?”

“积雪下面是土。”绍眉戟回答,“虽然冻得很硬,但你挖得动。你不是对自己的负担挺有意见吗?不想有人帮你抬龙去见女王?想就挖,怪物,快挖。”

雪云后的太阳爬上中天时,蛊罡嘎已在冻土里挖好坑,一双毛茸茸的大手弄得脏兮兮、血淋淋的。歌者将他赶离大坑,自己将沿途收集的石块搬下雪橇。奈泽露看着他围着蛊罡嘎坐下的位置绕个大圈。巨人双眼迷蒙,怀疑地盯着歌者。后者将石头摆成环绕巨人的大圆圈,每块石头相隔不到一步。他一边摆一边轻声哼唱。摆好第一圈,然后绕第二圈,但这次是将石头捡起,放到下一块石头旁边,让它们轻碰一下,接着拿起下一块石头……如此往复,直到所有石头都被他摸过、碰过、捡过。在这期间,他一直在轻声哼唱一首怪歌。

“我接下来要做的事至关重要。”摆完石圈,绍眉戟对巨人说,“这将消耗我大量体力。不过,怪物你听好了,就算我有一时半刻的疏忽,你也别想趁机捣乱。若有任何东西穿过石圈,我马上就能知道。我不会浪费时间看个究竟,只会马上把你从内到外烧个通透。”

蛊罡嘎扬起粗厚的眉头盯着他。“如果我没动,是其他东西穿过它呢?如果是只鸟飞过你的咒歌圈呢?”

“若是实情,我会停止对你的惩罚。我还需要你卖卖力气,不想毫无必要地杀掉你。”

巨人的眸子闪烁绿光,仿佛沼地间的鬼火,健硕的手臂突然伸出,抓向最近一块石头,像要砸碎绍眉戟的脑袋。歌者的手藏在袖子里,奈泽露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动作,但转眼间,蛊罡嘎已翻倒在地,像被无形的斧头砍倒,躺在地上抽搐、喘气,痛苦地痉挛。

“待在圈里,直到我放你出来。”绍眉戟丢下一句,转身离开了扭动的巨人。

奈泽露疑惑不解地看着他拿起更多圆形石块,填在蛊罡嘎挖出的大坑底部。然后,歌者命令亚拿夫和奈泽露抱起积雪,铺在石头上。最后,他用捡来的锯齿形石块在大坑中间摆出几个奇怪的图案,又往上面铺了层雪。

“现在我要你们安静。”绍眉戟吩咐,“你们若珍惜自己的性命,就不要跟我说话,也别靠近我。”他挽起袍子,坐在铺好雪的坑边。奈泽露和亚拿夫看着他垂下头,下巴耷在胸前,开始吟唱。

有些时候,奈泽露似乎能听懂歌者的唱词,比如一些发音扭曲的贺革达亚语,像是“池塘”“龙鳞”“火焰”之类;但有时她只听到杂乱的喉音遵循怪异的节奏一次次重复。有一次她抬起头,看到亚拿夫专注地盯着自己,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她吃了一惊,立刻转开目光,却为自己的惊讶和近乎内疚的反应懊恼不已。

歌声止息,雪堆间飘起蒸汽。大坑内的积雪开始移动、沉淀。绍眉戟显然在加热石块,融化积雪,但其他变化很难看清。歌者的双眼紧盯在雪坑上方,凝望着什么东西,但在奈泽露看来,那个方位什么都没有。他双手平伸,手掌向下,正对升腾的水汽。

等到坑中积雪融化成一汪冒着热气的雪水,奈泽露看到水中有微弱的光辉摇曳闪动,有透绿的红光、发紫的黄光,总之都是些不可思议的色彩。它们在沸腾的雪水深处转动,宛如一群萤火虫。她能感受到周围的变化:空气突然收紧,仿佛屏住了呼吸;所有声音之外,似乎多出一种奇怪的回声。绍眉戟大汗淋漓,但这种现象似乎从未发生在混血贺革达亚身上。汗水顺着歌者修长的下巴滴落到雪水池中,但他迷失在出神状态里,毫无觉察。

他在做“谓识”,奈泽露突然醒悟,随即大吃一惊。石头、龙鳞、池塘、火堆——这些颂词她听艾璧-凯念过好多遍,现在终于明白绍眉戟想干什么了。但这怎么可能?除了阿肯比本人,还有哪个歌者能如此强大?即便训练有素的回音师,也没法凭空造出如此强大的工具啊!

收紧的空气突然变硬,几乎跟冰块或玻璃一样结实。一时间,奈泽露差点无法呼吸,所有思绪都被清空,手臂、脖颈处那些微不可见的寒毛根根直立,战栗感滑过她的四肢。

然后,他来了,恰如俯冲直下的鹰隼。奈泽露感受到那股冰冷的存在,顿时明白,绍眉戟联络的对象正是咒歌会的大司乐阿肯比本人。她抬脚往后缩,不想再次接触那戴面具的古老法师。可惜,没用。他一瞬间便填满了周围的空间,无形的存在将她彻底包围。

阿肯比开口说话,声音似乎在她脑海中响起,每个字都有真实的触感,感觉就像她被包在腐烂的裹尸布里、脸上有蜘蛛爬过。

她听不清咒歌大师的话,也听不清绍眉戟的回应,只能感觉到他们在交流,感觉到一些零散的词句,什么龙啊、山啊、银面女王啊,以及另一股蛰伏在旁、幽暗冰寒,但越来越强烈的力量,犹如来自奈琦迦外白色无尽荒原的冰雪风暴。与之相比,阿肯比不过是吹在她颈间的一口凉气。若说阿肯比是致命的敌人,那股力量就是死亡本身,是无可调和的终局。

密语者……

这念头不是一个词,甚至不是一个名字,而是种感觉,刺激得她眼中涌出恐惧的泪水。它是存在于万事万物间的黑洞,吞噬着光芒与生命。

然后,联络中断。无论是咒歌大师,还是盘旋在他身后的更宏伟、更冰冷的存在,全都消失了。

绍眉戟摇摇晃晃站起身,形如醉汉,在蒸汽缭绕的水坑旁晃动。“我主人会协助我们完成任务。”他费劲地逐字逐句说道,“会派马匹和战士到山脚下接应。现在我必须休息。我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日后我们的同胞会心怀敬意地传扬我的事迹。”

奈泽露的泪水在脸颊上结成冰珠,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某种力量侵入并夺走了所有生气与希望。绍眉戟踉跄走到一旁睡觉。她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珠,却久久挪不动脚或开口说话。 OHOVD35ywkZiLHL1/nctqNAWEityI84/Fk/Bga4y7xdKmVra2Yze05tEBOOz1Q1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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