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弦月已近圆满,只是它和星星一起被挡在了厚厚的云层后。亚拿夫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飘浮在只有上帝居住的幽暗高空,或像一个牧师坐在告解室里,整天听人忏悔自己的罪行。
可是,他心想,上帝那尊贵的鼻子不会每时每刻都在闻尸臭吧?他会吗?既然我主不喜欢死亡的味道,亚拿夫想知道,那他为何要制造那么多死人呢?
亚拿夫看了看躺在树葬台最边上的尸体。那是个老妇人,或者说,曾经是。她的双手因多年劳作而如树根般粗糙,身上只盖了张薄毯,活像在夏夜间沉睡,而非永眠。她牙关紧咬,眼眶里已经积了些雪花,形成一副无限盲目的茫然表情。瑞摩加地处遥远的北方,在这里,人们也许会摆设祭坛,供奉新的上帝及其爱子乌瑟斯·安东,但同时也会崇拜旧神、遵行古道。这具遗体穿了双厚实的桦树皮鞋,说明她这身打扮不是为了荣耀地出现在救主乌瑟斯的天堂里,而是为了穿过漫长、寒冷而寂静的死亡之地。
将遗体交给食腐动物和风霜雨雪,看上去好像十分野蛮,但住在古老森林旁的瑞摩加人却觉得这很自然,就像南方人将死者放在小石棺或埋在洞里一样稀松平常。不过亚拿夫并不关心本地风俗,也不在乎是谁在死后等候老妇人的灵魂,他要找的是即将前来享用遗体的食腐者——尤其是其中某一种。
风愈发猛烈,摇晃着树冠,推着云层在漆黑的夜空中飘浮。亚拿夫屁股下的树葬台距冰冷的地面大概有三十腕尺,也在风中摇摆,犹如怒海间的小舟。他将斗篷裹紧一些,静静地等待。
***
刚刚听到声音时,亚拿夫还什么都没看见。那是一阵枝丫的摩挲声,与起起落落的风声格格不入。过了一会儿,对方的气味飘进他的鼻孔。虽然躺在树葬台另一头的尸体也有气味,但让亚拿夫比较的话,那可比新出现的味道健康多了。这时风向发生偏转,他简直想说声谢谢,然而须臾之间,他也没法判断对方的距离远近了。自从北地昏暗的下午结束,他一直在等那东西。
然后,他看到它了,至少是看到了一部分——树冠附近现出条胳膊,又长又白,一闪即逝。如他所愿,那是头食腐巨人,其实就是太小或太老的宏瘟,因为没法打猎,只好改吃尸体,凡人和动物都来者不拒。月亮正在下沉,但仍洒下足够的光亮,他能看到巨人擦过树冠,朝自己挪来,两条长腿一起一落,仿如巨大的白蜘蛛。亚拿夫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再次想起被他留在地上的弓箭,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可带着它们爬树会很麻烦,而且在这局促而危险的战场,单凭几支箭没法迅速杀死巨人。再说了,他的任务也不是杀死它,而是得到它的答案。
他当然害怕——只有疯子才不怕——于是他念起父亲曾经最爱的祷文。修士的晚祷词。
安东在我右侧,安东在我左侧。
安东在我身前,安东在我身后。
安东随风雨落在我身上。
安东伴日月照耀我前路。
安东在凝望我的每一双眼里,在聆听我的每一对耳中。
安东在提及我的每一张嘴里,在爱护我的每一颗心房。
救主啊,陪我一同踏上旅途。
救主啊,领我去那应许之地。
救主啊,求您实实在在地保佑我,
我愿将此生奉献与您。
等亚拿夫默祷完毕,苍白的怪物已消失在最靠近平台的树下。又过一会儿,他感觉脚下的整个木台都开始下沉,原来是那怪物正从下面往上爬。他先看到一双手,长着瘤子般的指节和乌黑的爪子,每只手都大如托盘;然后是脑袋,像个白色肿块一样升了上来,双眼仿佛两颗明亮的圆月。这东西长得很吓人,亚拿夫觉得,它就像一件匆忙拼到一起的手工艺品,手肘、膝盖和毛茸茸的四肢都扭成奇怪的角度。它爬上平台,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沉重的身躯压得木板尖叫连连,一对闪着狐火的眼睛死死盯着木台另一头的女尸。
亚拿夫见过很多巨人,甚至跟其中几只打过架并活了下来,但每次面对它们,他总会升起一阵迷信般的恐惧感。这头怪兽毛发蓬乱,四肢的粗壮程度远超自己,好在与大多数同类相比,它的年纪要更大、个头却较小。事实上,这只巨人只有手脚尺寸还算正常,躯干和脑袋却像缩水似的悬挂在四肢之间,整体效果更像一只长毛螃蟹或长脚昆虫。食腐宏瘟的皮毛也很斑驳,即便在月色下也能看出,它那身曾经雪白的皮毛已被年月扯掉了不少。
不过,亚拿夫提醒自己,即便这野兽年纪大了,仍能轻易杀死强壮的男人。如果被那双奇形怪状的爪子抓住,瞬间就会被扯成两半。
巨人穿过平台,朝女尸爬去。亚拿夫突然大声说话了。“夜行怪,你以为你在干吗?你有什么权力打扰死者?”
怪物警惕地缩了缩身子。亚拿夫看到它鼓起腿部肌肉,应该是做好了突然战斗或逃跑的准备。“别动,食腐者。”他用贺革达亚的语言发出警告,不知道对方能否听懂自己的话,甚至做出回应,“我在你身后。如果你动作太快,让我不高兴,我的长矛就会刺穿你的心脏。你要明白,如果我想杀掉你这渎神的怪物,你现在已经死了。但我只想跟你谈谈。”
“你……想……谈?”巨人的嗓音不似凡人,更像南方岛屿那些鹦鹉发出的锉磨声,但又十分低沉,亚拿夫感觉这声音正在自己的胸腹间回荡。不过传闻显然是真的,有些年老的宏瘟果然会理解并使用某些语言,也就是说,他冒这么大风险并非白费力气。
“对。转过身,怪物。看着我。”亚拿夫将长矛的尾部顶在平台上两根绑在一起的原木中间,扶着它,让叶片状的矛尖如磁石一般时刻瞄准巨人的心脏。“我知道,你以为你能突然跳下去逃走,以为我来不及重伤你。但你真敢这么做,你会永远失去跟我协商的机会,大概今晚也没东西可吃了。你应该饿了吧?”
怪物蹲坐下来,手脚扭曲地纠缠在一起,像个严重畸形的乞丐。它瞪着亚拿夫,目光闪烁着恶毒,面庞像老旧的皮革般布满裂纹,肤色比皮毛深暗许多。这头怪物确实很老了——从它那僵硬的动作,还有摇晃下垂的腹部都能明显看出——但它那对眯起的眼睛和几乎完好的獠牙仍是危险的警告。“饿……?”它吼道。
亚拿夫指指尸体。“回答完我的问题,你就可以开饭了。”
那东西眯着眼睛,怀疑地看着他。“不是……你的……?”
“这个?不是,这老太太不是我祖母或曾祖母。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看到她的亲人把她抬上来,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我知道,你们这些怪物一直在瑞摩加这一带劫掠树葬遗体,但你们的家应该北边数里格开外。我的问题是……为什么?”
巨人紧紧盯住矛尖,后者距它毛茸茸的胸膛只有几码远。“我给你答案,然后你杀我。不能这样谈。不能有矛。”
亚拿夫将长矛缓缓地放在平台上,既远离巨人长手一挥的范围,自己又能迅速抓到。“这样总行吧?快说,恶魔的造物。我在等你告诉我原因。”
“什么原因,凡人?”它吼道。
“为什么你们突然出现在瑞摩加,如此往南?数代以前,你们就被逐出了这片土地。莫非有什么灾祸,将你们这些魔怪赶出了北鬼领?”
食腐巨人打量着亚拿夫,眼神跟刚才盯着矛尖时一样谨慎,一呼一吸间发出刺耳的气流声。“什么是‘灾祸’?”它最后问道。
“就是坏事。告诉我,你们为什么来这儿?你们为什么又到凡人的地盘来猎食?为什么最年老、最孱弱的宏瘟——比如你——要偷吃凡人的尸体?我要知道答案。明白吗?”
“是,明白。”怪物点点头——一头野兽做出这种动作,看上去真是相当诡异——把脸挤成了皱纹迷宫,“说你们的话,我——可以。”但怪物弯曲的獠牙和非人的嘴唇扭曲了字句,听上去更像难懂的怪叫,“为什么来这里?饿。”巨人伸出灰色的舌头,舔舔皲裂的嘴唇。这提醒了亚拿夫:怪物吃起他来,会跟吃那个躺在露天坟场里的无名老妇一样开心。等它回答完问题,他真能放任这非人的怪物玷污安东教老妇的遗体吗?这种行为岂不跟巨人一样,也是亵渎天堂的重罪?
我主上帝啊,他暗暗祈祷,到时求您赐我智慧。“一个‘饿’字不算答案,巨人。你们为什么跑到这么远的瑞摩加来觅食?北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终于,怪物似乎下了决心,咧开嘴巴露出近似微笑的表情。只是它龇出的牙齿更像警告,而非愉快。“好,我们谈。我谈。不过,先说名字。我——”它用大手拍拍胸膛,“怖呦咔。你呢?说。”
“我不需要告诉你名字,怪物。如果你接受我的条件,就给出我想要的答案。不然,哼哼,我们的谈判会以另一种方式结束。”他垂手握住身边的矛柄。巨人目光闪烁,看看武器,又看看他的脸。
“你问宏骏——巨人——为什么来这里,”它说,“为了食物。现在北方,山里,很多嘴巴饿了。嘴巴太多。”
“嘴巴太多?什么意思?”
“贺革达伽——你们说的北鬼。太多。北方醒了。到处是……猎人。”
“北鬼猎杀你们?为什么?”
“打仗。”
亚拿夫坐在自己的后脚跟上,努力思考。“没道理啊。为什么贺革达亚会跟你们打仗?你们巨人不是一直在替他们卖命?”
怪物左右摇摇头,非人的脸庞上,两眼精光闪烁,透露出的智慧远远超出亚拿夫最初的猜想,不由令他回忆起之前见过的人猿。那是一个纳文德商人的战利品,养在他家的寒冷院子里,关在过度狭小的牢笼中。那只野兽的眼睛跟凡人一样灵动,看到它瘫坐在牢笼的角落里,只能让人感觉生无可恋。那时亚拿夫就意识到:并非只有凡人会思考。此时此刻,他又想到了这一点。
“不跟他们打仗。”巨人沙哑地说,“要我们为他们打。再一次。”
亚拿夫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怪物的意思。“替北鬼战斗?跟谁?”
“凡人。我们打凡人。”它龇出牙齿,“你们。”
这不可能。不会是真的。“你在说什么?贺革达亚已经无力再与凡人开战了。在风暴之王战争中,他们几乎失去了一切,他们的数量所剩无几。已经一败涂地。”
“还没有。绝对没有。”巨人的眼睛不再看向亚拿夫,而是专注地盯着老妇人的遗体。它又想吃晚餐了。
“我不相信。”亚拿夫说。
怖呦咔转头看着他,丑陋的皮革脸上似乎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表情。亚拿夫突然惊醒,记起了自己在哪儿、在做什么、正在面对着何等的疯狂。他的心脏突然怦怦狂跳。“相信,不相信,无所谓。”食腐巨人对他说,“北方全境已经苏醒。他们到处都是,贺革达伽,白皮鬼。他们全醒了,渴望战争。因为她醒了。”
“她?”
“银面女王。再次苏醒。”
“不可能。你说北鬼女王?不会的,不可能。”一时间,亚拿夫感觉上帝亲自从天堂弯下腰,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父亲教给他的所有知识——长久以来他确信无疑的一切——瞬间全都乱了套。“你在撒谎,野兽。”他绝望地想骗过自己,“人人都知道,自从风暴之王陨落,北鬼女王就陷入死亡的沉眠。三十多年了!她绝不可能再度苏醒。”
巨人缓缓坐起身,眼中闪着全新的光芒。“怖呦咔不撒谎。”怪物已经看出亚拿夫心神涣散。就在他自己也醒悟过来的同时,巨人朝他挪近一步。尽管两人之间还隔着半个树顶平台,怪物却已伸出一只长瘤的巨脚,踩住了矛头,将它紧紧压在用绳子系在一起的原木上。“再问一次。你的名字,小人儿?”
亚拿夫怀着愤怒,以及对自己失误的懊恼,缓缓站起身,朝平台边缘后退一步,将重心压在后一只脚上。“名字?我有很多。有些人叫我白手。”
“白手?”巨人摇晃着又走近一步,依然踩着矛头。“不对!在北方,我们听说过白手。大个子战士,伟大的杀手——不是你这种小瘦子。”怪物闷哼似的喷出一口气,亚拿夫估计那是一声大笑。“看!你放下了矛。猎人,战士,永远不会放下矛。”巨人已经逼得很近,亚拿夫能闻到对方指甲里、齿缝间残留的凡人腐肉味道,以及怪物自身的体味,那浓烈的酸臭连强烈的寒风都吹不散。“以前吃过你这样的。”食腐巨人咧嘴笑道,双眼眯成了缝,像在期待品尝鲜活人肉的愉悦,“很软。肉容易离骨。”
“我问完了,渎神的怪物。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但事实上,现在亚拿夫只想逃走,找个地方慢慢消化怪物告诉给他的信息。北鬼女王苏醒了?北鬼正准备打仗?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问完?我?”又是愉快的喷气声,跟着是一阵恶臭。巨人上身前倾,脑袋远远高出亚拿夫的头顶,它的手臂长得离谱,现在他已陷入它的攻击范围。怪物也许很老,也许只能来树葬台偷食吃,但它的体重依然超出亚拿夫三倍,并已将他困在高处。亚拿夫退到最后,脚跟已踩到平台边缘。再退一步,他就会摔到下方远处的枝丫和石头地上。
下面的积雪甚至不够给我垫脚,他心想。我主啊,哦,我主,以您和您爱子乌瑟斯·安东的名义,请保佑我手臂强健、心志坚定。他调整一下厚重的斗篷,像是突然觉得很冷。巨人并没有在意这无关紧要的小动作,而是把恶毒的大脑袋凑得更近,几乎与他的头部齐平。食腐巨人很清楚,亚拿夫已退无可退。它伸出大手,轻轻碰了碰亚拿夫的侧脸,可笑又拙劣地模仿着凡人的亲切。每根手指都像他手臂距离之外的矛柄那么粗。亚拿夫看到它手指弯曲,立刻蹲身躲避,免得被它抓住头发,扭掉脑袋。凡人和巨人再一次正面对峙。
“你说,白手。”怪兽把亚拿夫的长矛稳稳踩在脚下,所以一点儿都不着急,“他们为什么这么叫你,小瑞摩加人?”
“你不会明白的——至少不会马上明白。还有,我不是在瑞摩加出生的,而是在奈琦迦。”
皲裂的嘴唇弯曲起来。“你不是贺革达伽。你只是凡人。你以为怖呦咔傻?”
“你的问题不是傻。”亚拿夫说,“你的问题是,你已经死了。”他垂下目光。过了一会儿,巨人也跟着往下看。
亚拿夫手握刀柄,刀柄之上只剩几寸银色的刀刃,在星光下闪闪发亮,其他部分已深深扎进怪物的肚皮。“这把刀很长、很长。”他对惊讶得嘴巴大张的巨人解释道,“长到鲜血都溅不到我手上,所以我才得了个外号叫‘白手’。我的刀也很安静,如风一般锐利——哦,而且冰冷。你有没有觉得冷?”亚拿夫的动作如此敏捷,巨人还来不及眨眼,他已经双手握住刀柄,往上一划,从怪物腰间一直割到肋骨下方,同时不断扭动刀刃。巨兽震惊又痛苦地号叫一声,抬起大手捂住伤口。这时亚拿夫从它身侧闪过,手中依然握紧长刃的刀柄。等他踏到平台中心,才将刀刃抽离野兽毛茸茸的肚腹,释放出一股内脏与鲜血的喷泉。怪物又号叫一声,朝遥远的星空抬起滴血的双手,像要把这下场归罪于群星。等它拖着内脏,跌跌撞撞地朝亚拿夫扑来时,后者已经捡起了长矛。
但他没时间掉转长矛,刚刚抓起来就往前冲,直接将圆头矛尾捅进了巨人上腹部的血洞。巨人又是一声痛苦的号叫,震耳欲聋。巨人扑打着、咆哮着扒拉起矛柄,震得他脚下的原木起伏摇晃,积雪从不堪重负的木台上纷纷洒落。亚拿夫伏低身子,弓着背,紧握矛柄,鼓足了劲往前推,将矛尾深深推进怪物的脏腑之间。
食腐巨人踉踉跄跄地后退,手臂如风车一般乱甩,嘴巴张成一个大洞,与脑袋的尺寸严重不符。随后,它在树葬台的边缘处消失了。亚拿夫听到它砸断树木枝丫的声音,接着是撞上地面的闷响,最后则是一片宁静。
他用一只手牢牢抓住平台边缘,探身出去张望。他的头有点晕,全身肌肉都在颤抖。巨人瘫在树下,过长的四肢相互纠缠。由于树枝遮挡,亚拿夫看不到它的全身,但能看到它身下有摊黑血,正在积雪间蔓延开去。
大意了,他责备自己。险些送掉了性命。上帝不会为此感到骄傲的。但那东西的话确实令他大为震惊。
巨人会不会在撒谎?可为什么呢?怪物没理由撒谎。它说银面女王已经苏醒,所以北方跟着一起醒来。这确实可以解释巨人为何侵入瑞摩加,也能解释某些传言——据说有贺革达亚士兵在多年未曾踏足的地区出现。确实,边境一直动荡不安,到处都是奈琦迦的军队和斥候。但巨人的说法如果是真的,那就意味着亚拿夫在很多重要的事上弄错了。他走上了一座自以为很安全的桥,结果发现桥在脚下坍塌,他却来不及回头。
所以,杀害父亲的凶手并没有消失——不但没有迷失在死亡一般的梦境中,反而活了过来,正在谋划下一场战争。也就是说,我所做过的一切、我夺走的那些生命、我努力在贺革达亚中间散播的恐惧……都成了无用功。那怪物已然苏醒。
直到这一刻前,亚拿夫还相信自己是上帝的复仇使者——不单为了上帝,也为了父亲。但此时此刻,他却成了个大傻瓜。
他在树葬台上观察了好久,直到确信巨人已经死透,自己的四肢也停止了颤抖,这才把长矛从边缘丢下,开始往树下爬。风越来越猛,吹来北方的冰雪。落到地面时,亚拿夫的身子已经蒙上了一层白末。他擦掉长矛上的血迹和碎屑,用锋利的长弯刀割下巨人的首级。那对失去生命的黑眼睛因最后的震惊而瞪得溜圆,露出獠牙的嘴巴愚蠢地张成个大洞。他在大树根部找到根粗大的枝丫,将怪物的脑袋放在分叉处,希望这能成为一个警告,好让其他巨人远离凡人的地盘,另寻比瑞摩加人的遗体更容易获得的食物。不过现在,占据他脑海的想法绝非守卫男男女女的遗体。
“我们凡人击败并打退了巫妖女王。”他自言自语道,声音十分微弱,再没有其他生灵能够听见,就连小鸟和松鼠也不例外。“如果她真的复活了,那这一次,就由我这样的人毁灭她吧。”亚拿夫之前就对自己和上帝发过誓,即便那些誓言已被证实纯属虚妄。
别,留下你的口水去说更合适的话吧,他告诫自己,比如祈祷。
“白手”亚拿夫将长矛扛在肩上,回身走向那片积雪的树林,去找自己留下的坐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