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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冻边境最好的帐篷

他跟在父亲身后,好像走了很久,却不记得二人是从何时何地出发的。天色昏暗下来,前方那熟悉的高大身躯只剩一道阴影,随着小路在暮色中兜兜转转,有时甚至都看不清了。他真希望自己的年纪还不算太大,还能牵住父亲的手。或者,他已经长大了?

他不知道自己几岁了。

“爸爸,等等!”他喊道。

父亲说了句什么,但莫根纳没听懂。好像有什么东西捂住了父亲的声音,类似房门、距离或其他某种干扰。他加快脚步,气喘吁吁,小腿酸痛,尽力不去理会旁边树林里追着他不放的怪声。那些声音很奇怪,发出“呼呼”的轻叫,好像鸽子的鬼魂。这是什么地方?他们怎么会在这儿?树太多了!难道这就是祖父的事迹里提到的森林?那片黑暗的、充满怪声和窥探之眼的未知之地?

“爸爸?”他提高嗓门,几乎是在尖叫,“你在哪儿?等等我!”

到处都是树。月光如此暗淡,他几乎看不到脚下的路。他疾步转过一个个弯儿,想要追上父亲一直远去的身影。树根在他脚下的泥土间抽动,犹如银蛇一般,不停地抓他、绊他。他好几次跌跌撞撞地差点儿摔倒,但强迫自己继续向前。在他周围,整片森林仿佛都在扭动,树木旋转、弯曲,活像精疲力尽的舞者。他停下脚步聆听,却只能听到头上传来一阵阵有气无力的、可怕的“呼呼”声。

“爸爸!你去哪儿了?回来!”

他仿佛听到,父亲低沉的声音从前方远处飘回,却听不清那是“我在这里!”还是“我害怕……!”

但做父亲的绝对不会害怕。他们会陪着你、保护你。他们自己不会害怕。

“爸爸?”

小路消失了。他感觉脚下的树根在蠕动,头上的树枝也低垂下来,裹住了他,遮蔽了月光。

“爸爸?别丢下我!”

他独自一人,被遗弃在这里哭泣。他成了一个孤儿、一个迷途者。

“爸爸!”

没有回答。从来都没有回答。他竭力挣扎,但树枝却缠着他不放。

每次都一样……

***

爱克兰王子、圣王约翰至高王座的继承人莫根纳从小床上翻滚下来,掉在地上,慌乱地挣脱缠住他的斗篷。他似乎依然陷在梦中的森林里,迷迷糊糊地在潮湿的地毯上躺了很久,心脏在胸腔间敲得好像打雷。终于,他坐了起来,试图看清自己身在何处、遭遇了什么。尽管毯子还紧紧挂在他脖子上,像个被嫌弃的恋人,但他依然觉得很冷。附近有什么东西发出难听又烦人的噪音。莫根纳担心地在黑暗里张望了一阵儿,终于意识到,那只是侍从梅尔金的鼾声而已。

好吧,有人还能睡着,确实也该赞美上帝。

记忆懒洋洋地涌回脑海。他随祖父母的王家巡游出行。他和梅尔金正睡在赫尼斯第首都赫尼赛哈城外某块田野的帐篷里。天气很冷,因为春天还有两周才能到来。刚才的噩梦已经不是头一次出现了。今晚吃得太多,聊得太多,酒也喝得太多。然而此时此刻,他宁可自己再多喝点儿——越多越好,好祛除这彻骨的寒意,以及噩梦造成的、直达心底的恶寒。

他发现自己眼眶湿润,脸颊潮湿。他在梦里哭了出来。

是爸爸。我追不上他……他的心仿佛破了个洞,寒风就穿过那个洞,凉透了他的心。他恼火地用袖子擦擦脸。

居然像小孩子一样哭鼻子!白痴!懦夫!要是被人看见怎么办?

他需要酒。经验告诉莫根纳,一大杯酸涩但可靠的红酒能温暖凉透的五脏六腑,将噩梦逐出脑海。但他没有酒。与国王与王后共进晚餐时,他把送上来的葡萄酒都喝光了,却仍换不来一个无梦之夜。

一开始,他本想回到床上接着睡。外面寒风阵阵,而且这个时间点,如果他在营地里乱晃,好多看到他的人会立刻跑去找他祖父母打小报告。但记忆里那条没完没了的森林小径,还有永远追不上父亲的恐惧,实在太让人难受了。

酒。没错,听朋友们为愚蠢的事情争吵,那种感觉真的很好,平凡却让人安心。如果能再次喝醉就更好了。这次他要喝个够,那他就不用再听森林里的怪声、不用再回味孤儿般的伤心,甚至不用做梦了。

莫根纳勉强爬起身,走出帐外,去寻找美妙的遗忘之道。他很清楚该去哪儿找。

纳班骑士艾斯崔恩爵士和欧维里斯爵士合住的帐篷就是这里的临时酒馆。不需要什么王家公告,也没有什么官方声明,光是有老练的酒徒波尔图爵士在场,以及每日不断的葡萄酒供应就足够了。

整片王家营地都很昏暗,但帐外的两盏提灯为这顶帐篷罩上了一层近乎喜庆的光芒。老波尔图爵士盯着自己的杯子,点点头。“主啊,我们软弱时,请保佑我们。”他用最悲伤的语调说道,“也求您保留一些恩慈,因为我们很快又会变得软弱。”他长饮一口,用手背抹抹嘴巴和脏乱的白胡子。“这是最后一杯了。”他说,“上帝仁慈,要是能让我再尝一口纳班的女仆酒馆贮藏的奥乃翠红酒,让我干啥都行。那才是男人喝的美酒。而这玩意儿……就是葡萄水嘛,根本不够陈,喝着连点儿罪恶感都没有。”

“不用罪恶感也能享受美酒啊。”艾斯崔恩爵士说。

“求求您,大人,”艾斯崔恩腿上的年轻女子一边说话,一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没能成功,“再不回去干活,我会受罚的!让我走吧。”

艾斯崔恩没放手,只是调整一下平衡,依然把她搂在膝盖上。“什么?”他质问道,“你宁可回到那马夫无聊透顶的马车里?”他伸手拉扯女孩的紧身胸衣,后者的乳房都快蹦出来了。

“大人!”她一把抓住衣领,却没法阻止艾斯崔恩的手移向别处。

帐篷的门帘晃了晃,却没被掀开,反而裹住了某个大块头。帐篷的柱子像被狂风吹打一样摇摆起来。

“奥斯坦·亚德全境的继承者被缠住了。”艾斯崔恩爵士说,“谁能把他解救出来,就能得到一片大庄园做奖赏。”

“我会赏你一记飞脚,踹在你的屁股上。”声音的主人在门帘里扭动,犹如试图破茧的蝴蝶,“你等我过去的。”

“谁去救救高贵的王子吧——赶紧的!”艾斯崔恩喊道,“本来我可以自己去,可我现在战意正酣呐。”他终于使出足够的力气,攻破了年轻女子的防御,让她的裸胸弹跳着暴露在众人面前。女孩却没放弃,仍想遮住胸部,还更用力地挣扎起来,一边咒骂一边踢打。

“弟兄们,弟兄们!”艾斯崔恩爵士唱起曲子,“弟兄们,弟兄们!整个纳班都在鸣钟!救主钉死那一天,虽然没人去拉绳,但每座塔都鸣起钟,证明安东就是我们的主!”

黑发的欧维里斯爵士闷声不响,过去帮忙。莫根纳王子终于摆脱了门帘,几缕棕得发金的头发被融化的雪花胡乱粘在脸上。他眉毛浓密,颜色比头发还略深一些,看到奋力挣扎的女孩,嫌弃地缓缓挑起双眉。“上帝开眼啊,艾斯崔恩,你到底在干吗?放开那可怜的女孩。没人帮我倒杯烈酒吗?”他抬头四顾,“怎么?没人伺候你们的主子?你们这群叛国贼。”

“我们把最后一口都喝光了,殿下。”波尔图内疚地擦擦上唇,“这地方比纳斯卡都的沙丘还干燥呢。”

“上帝咒诅你们!”莫根纳郁闷之极,“没东西让我一夜无梦吗?得,行啊——那就换个法子让我分心吧。艾斯崔恩,你还欠我一局,我准备好赢回我的钱了。这次不用你的骰子,你这狡猾的小矮子。”

“说话真缺德。”艾斯崔恩咧嘴笑了。马夫的女儿努力想从他腿上站起来,眼看就要哭了。“确实,我不是这国家个子最高的,但我也没你说得那么矮呀。我的头能够着欧维里斯的肩膀,反正他肩膀上面那东西也没啥用,所以我俩算是一般高。”

“仁慈的安东啊!”莫根纳小心地坐进一张木凳,凶狠地皱起眉头,“你还搂着她不放?我叫你放开她,艾斯崔恩!既然她不想待在这里,那就放她回去。”他踹了一脚艾斯崔恩的腿,展开眉头朝年轻女子露出个微笑。可惜他的脸涨得通红,笑容并不太迷人。“他在请求你的原谅,小姑娘。”

“我是在求她呀,王子殿下。”艾斯崔恩故意趁猎物使劲儿往外推时松手,想让她摔到地上。幸好欧维里斯将女孩一把接住,并扶她站稳。高个子骑士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是朝艾斯崔恩翻了个白眼,回到自己的木箱座位上。

“我替艾斯崔恩爵士道歉。”莫根纳对女孩说,“他就是个大老粗。对了,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因奋力挣扎,脸蛋涨得通红——王子的脸也很红,不过是被酒精熏的。她双眼圆睁,好像受惊的小马。等她把衣服拉回原位,还是尽力向莫根纳行了个屈膝礼。“谢谢您,殿下,我叫勾妲。我来是为告诉这几个……家伙,杰瑞米大人不准他们再喝了。他的原话是,他们把回程的酒都喝掉一大半了。”她语气愤怒,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好吧,幸好赫尼赛哈还有蜂蜜酒。”莫根纳挥手示意她退下。她提起裙摆,飞也似的逃出了帐篷。

“前提是他们肯放我们进城。”波尔图的语气如丧钟一般哀伤,“不然,我们很快就会渴死在这野地间。”

“我必须说一句,殿下,”艾斯崔恩说,“你好像找到法子对付这悲伤的旅程了。不跟同路兄弟们分享一下吗?”

“分享?”莫根纳摇摇头,“我是陪祖父母吃王家晚宴去了。真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夜晚,我的罪行……还有你们的罪行……都被巨……巨什么来着……巨细无遗地数落了一遍。然后我想睡觉,结果……”他皱起眉头,挥手作罢,“算了。我就该痛饮一顿,可就算那样也远远不够。”年轻女孩已经走远,于是莫根纳放任自己萎靡下来,露出本相——一个岁数不大却没少喝的年轻人。

“所以殿下,你没什么好分享的?”波尔图问。

“我在祖父母的餐桌前,把能够到的每一滴酒都喝下肚,可还是不够啊。他们只顾说话,都是些无聊事——赫尼斯第国王怎么怎么可恶,王家铁匠需要废铁料打马掌,当地的赫尼斯第农夫抱怨王家巡游掠夺了他们的土地。忍受了一整晚,我感觉自己又开始清醒了。可我不喜欢清醒。”他看看艾斯崔恩,“对了,说到掠夺,我注意到你们的火堆上有块后腰肉。是不是哪只农场肥猪遗留的残骸呀?”

“不是,不是,殿下,那是山上的无主野猪。”艾斯崔恩说,“你说对吧,波尔图?它让我们一通好撵。”

波尔图的表情颇为愧疚。“呃,啊,没错。”

“我敢说是绕着猪圈一通好撵吧。”莫根纳皱起眉头,“上帝救救我们吧,真无聊。”但王子的表情更像是困扰,而非无聊。“对了,宴会中间来了个艾弗沙的信使,说瑞摩加人请我们离开赫尼斯第后赶紧上路。看样子公爵还没死。”

“那可真是个好消息!”波尔图坐直了一些,“老艾奎纳还活着?真是好消息。”

“是啊,确实值得高兴。”莫根纳瞪了艾斯崔恩一眼,“伙计,怎么还不扔骰子?我的钱怎么还在你的口袋里?”

“殿下,”波尔图说,“我不是想指责什么,但艾奎纳公爵是你祖父母最可靠的盟友之一。三十多年前,我跟他一起在海霍特并肩战斗,后来在可恨的奈琦迦山门前也是。”

“你还管那叫‘战斗’?”艾斯崔恩一阵傻笑,“我相信你那该叫‘躲藏’吧。”

波尔图沉下脸。“我的尊严不允许我回应如此恶意的中伤。爵士,你当时在哪儿?不对,你那时不过是个小屁孩,还在惹你的奶妈生气,而我则冒着生命危险抵御北鬼。”

艾斯崔恩只是哈哈大笑。

波尔图勉力站起身,头顶抵到帐篷顶。据说所有为至高王座战斗过的骑士当中,只有伟大的凯马瑞比波尔图个子高,不过他俩的可比之处也就只有这一点了。“你笑成这样是什么意思?”老战士质问道,“我该叫你笑柄爵士吗?你看看这是什么?”他从衣领里扯出一个光滑的吊坠,那是一枚用椭圆的蓝水晶雕刻的女性肖像,“这是我杀掉一个精灵后得来的!是北鬼的东西,真家伙。来啊,继续笑啊——你有这种战利品吗?”

欧维里斯爵士开口了。“老人家,我并不怀疑你是从某个趴在地上的将死之人身上拿到那玩意儿的。你还在背后捅了他一剑好送他上路。”

莫根纳王子吓了一跳。“宝血圣树啊,欧维里斯,你沉默这么久,就为毫无预警地在阴影里说句话?我还以为闹鬼了呢!”

黑发男子没再回答。一口气说那么长一串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行了,别再捉弄波尔图了。”王子说,“来啊,艾斯崔恩,摇点喊号还是哈卡玩法?我不会让今天没点好事就结束的,把你变成乞丐会让我非常开心。自从越过边境线进入赫尼斯第,我还没遇上过好运气。”

“外面没有边境线。”艾斯崔恩边说边检查王子的骰子,仔细看了很久,用手掌掂掂重量,又用手指试试点子上有没有野猪毛或涂铅。“这些可以。”他把骰子还回去。

“说什么胡话?”王子问,“没有边境线?”他掷出第一把骰子,“十点,爵士——两手。你可以一边喊点一边解释。”

“就是字面意思,殿下。”艾斯崔恩回答,“我们几天前就进了赫尼斯第。再走二十里格就是瑞摩加。你觉得,东边那座城墙高筑的百利墩城里住着什么人?”

莫根纳耸耸肩,看着艾斯崔恩掷出一个六和一个四。骑士的一举一动都有股简洁的风度,当然了,他的剑法也是如此,其速度和敏捷得益于他的矮小身材。他常常被人——尤其是他自己——称为全境最出色的剑士之一。“住着赫尼斯第人呗。”王子回答,“骑士、贵族、农夫,各种普通民众。”

“是瑞摩加人,殿下。几百年前的某次战争过后,他们就住在那儿了,一直没搬走。那儿的大部分居民都有北方血统。”又轮到艾斯崔恩,他立刻掷出了石头——也就是士兵们口中的“蛋蛋”:两个一。他从充当桌子的木箱上扫走钱币。“我真喜欢你的骰子,王子。对了,你有没有留意我们今早经过的小村?虽然你好像没怎么注意四周。”

“当时我的脑袋就跟你们纳班那些钟一样,‘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不过我看见了。有几个孩子,还有其他人,出来朝我们挥手,对吧?”

“正是。你知道他们说的是哪儿的话吗?”

“不知道,永恒的安东啊,我怎么知道?”

“当然是赫尼斯第语——我们就在赫尼斯第嘛。”艾斯崔恩咧嘴笑了,“但他们的血统属于爱克兰,跟你一样,所以他们的对话里夹着不少爱克兰词汇。你懂了吗?”

“懂什么?”莫根纳又输了一把,原本好转的心情渐渐开始消沉,“这里有人听不懂他们的话吗?宝血圣树啊,伙计,我干吗要关心这种事情?”

“因为这恰好印证了边境线没啥意义,至少大部分情况下没啥意义。在少数地方——比如瑞摩加北部和北鬼领之间——由于双方都严防死守,所以边境线确实存在。但在霜冻边境这边,赫尼斯第人、瑞摩加人、爱克兰人,已经混居到了一起,说着大杂烩语言。他们依然记得几百年前的纷争,但因语言不通就拔刀相向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别拿北鬼领开玩笑。”波尔图爵士抗议,“你没去过奈琦迦。你没见过那些……怪物,没听过他们用孩子般甜美的声音唱歌,就算被杀、死去时也不例外。”

“我没开玩笑。”艾斯崔恩说,“上帝允许白狐待在属于他们的北方。但奥斯坦·亚德其他地方的人就像颜色不同的蜡烛,熔化之后搅到了一起。很快,瑞摩加人与赫尼斯第人、纳班领主与色雷辛蛮子就没什么区别了。这是和平的诅咒。”

“和平可不是什么诅咒。”老波尔图反驳。

“我很想做些配得上王子身份的事。”莫根纳哀伤地看着又一堆硬币消失在艾斯崔恩的钱袋里,“不用非得是什么大战,可我们上次跟色雷辛人打仗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我也看不到有什么威胁。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真是生不逢时啊。”

“波尔图会说,不论什么时代的年轻人都没有生不逢时这一说。”帐篷后部的欧维里斯接过话头,“他还会说,不论什么时代做老年人都没好日子过。”

“爵士,我自己会说话。”高个子骑士回答,“我还不算老,也没喝醉,你没必要把我当成纳拉克西岛民并替我说话。”他的表情消沉下来,“但不管怎样,欧维里斯没说错。”

“所以还会有下一场战争吗?”莫根纳问。

“哦,我宁可信其有。”艾斯崔恩回答,“凡人没法维持长久的和平。总会有人找茬的。”

“我只能祈祷你是对的。”莫根纳说,“哈!瞧瞧,多漂亮啊——一对儿酒车!这堆归我喽。”他把钱币扫到自己面前,但有一枚滚下箱子,落在黑糊糊的地上。他跪下身子去找。

“老实说,殿下,我掷骰子有点儿腻了。”艾斯崔恩说。

“你当然腻了,因为我开始赢回我的钱了!”莫根纳胜利地举起捏着钱币的拳头,“再说了,咱们还能干吗?肯定快到午夜了,你们却说葡萄酒喝光了。”

“也许吧。”艾斯崔恩说。

“也许?”莫根纳扮个鬼脸,“除了‘有’以外的任何字眼都很难听,因为我还能高高兴兴地喝下许多。”

波尔图爵士动了动。“你的酒量真让我吃惊,王子殿下。一定是你母亲遗传的。我记得你过世的父亲除了最没味、最清淡的葡萄酒,其他什么都喝不下去……”他懊悔地睁大了眼睛,“哦,殿下,请原谅。我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傻瓜。”欧维里斯说。

莫根纳貌似愤怒地摇了摇头,嘴上却说:“别怪波尔图。我有什么好在乎的?死了就是死了——多想也没什么益处。”

波尔图依然十分懊恼,还多了一分惊讶。“啊,可我相信,他一定在天堂看顾着你,莫根纳王子。如果我……”他沉默下来,陷入到某个突然冒出的思绪当中。

“只有你能这么熟练地把天聊死,老笨蛋。”艾斯崔恩告诉他,“我们说葡萄酒,你就叨咕死亡和天堂。最败酒兴的两件事都让你说完了。”

莫根纳又摇摇头。“我说了,你们俩别揪着他不放。如果我父亲正看着我,那肯定是头一次。不,真的——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我小时候有一次去他房间,想跟他说,我能一个人给马上鞍并骑上去了。结果他走到门前,叫我去找我家主人,不要打扰他。”

“我没听懂。”波尔图皱起眉头。

“他把我当成了艾欧莱尔伯爵派来的小厮。”莫根纳露出微笑,仿佛这就是个乏味无趣的玩笑。

“也许他被阳光晃到眼睛了。”波尔图说,“每当太阳正对着我的脸,我也跟瞎子差不多……”

“那不是他头一回没认出自己的儿子,也不是最后一回。”莫根纳垂下目光,好一阵子才望向艾斯崔恩,“我们刚才说到葡萄酒,对吧?到底有没有剩的?”

艾斯崔恩爵士露出微笑。“巧得很,几个本地女孩答应今晚在田边的桦树林里跟我们约会。我告诉她们,如果带点儿葡萄酒去,就有可能遇上奥斯坦·亚德全境的王子本人哦。”

莫根纳的心情似乎敞亮了一下,但忧愁的阴影再次掠过他的面庞。“我不能去,艾斯崔恩。我祖父母要求明早做好准备,一收到邀请就立刻进入赫尼赛哈。他们叫我在第二岗结束时待在自己的帐篷里。”

“他们是让你休息,我没说错吧?好让你在赫尼斯第尽好王子的本分。”

“应该是吧。”

“那你觉得怎样更好?是输我更多钱之后,忧愁苦闷地回去睡觉?还是跟几个本地姑娘开心一下,润透干哑的喉咙,然后进入安闲甜美的梦乡?”

莫根纳忍不住纵声大笑。“上帝啊,艾斯崔恩,你能把圣树上的救主给劝下来。好吧,或许我可以跟你们出去玩一会儿。但你必须保证,事后送我回王家帐篷。我祖父随时准备收拾我呢。”他做个鬼脸,“他本人冒过险、屠过龙。可他是怎么要求我的?没完没了的烦人仪式。整天一动不动地坐着,听那群傻瓜唠叨什么正义啊、税收啊、地盘啊,活像大热天里一群‘嗡嗡’叫的蜜蜂。不管有没有酒喝,光听那些事就让人睡着了。”他站起身,拍掉衣服上最打眼的干草和尘土,不过在灯光下看来,他的外表并没有多少改善。他的紧身皮衣有只袖子上有个难看的裂口,长裤的膝盖上沾着湿答答、黑糊糊的泥巴。“欧维里斯、波尔图,你们来吗?”

欧维里斯从阴影里突然冒出,像被人从箱子里提出来似的。波尔图却摇了摇头。“我太老了,不能每天晚上做这些傻事。”他说,“我还是留在这里审视自己的灵魂好了。”

“老人家,你那灵魂不值得费工夫啊。”艾斯崔恩站起来,伸个懒腰,“那,殿下,跟我来吧,相信女士们已经在等我们了。”

“你这小个子还能打动女人的芳心,真让我惊讶。”王子十分佩服地打量着自己的朋友。

“呵,”欧维里斯低头看着王子,后者其实比艾斯崔恩爵士高不到一掌,“我只看到两个矮子。”

“闭嘴,你这傻大个儿。”莫根纳回敬。

“用不着惊讶,殿下,”艾斯崔恩笑嘻嘻地说,“跟耍剑一样,武器只需运用得当,就能够到它的目标。”他嘲讽地鞠了一躬,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故意让莫根纳王子和欧维里斯爵士跟在后面。

他们离开后,波尔图站起来,一边发出酸痛的“哼哼”声,一边四处翻找,希望找到有人剩下的酒水。可他找了半天都没有收获,只好叹了口气,跟在同伴们身后出了帐篷,朝远处的桦树林走去。

王子可以肯定,他一定跟站岗的卫兵挥过手。在那之前,一切都很顺利。但此时此刻,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成了网中的鱼。

他今天绝对跟帐篷门帘有仇——至少这一点确定无疑。

莫根纳抓挠着厚重的帆布,转来转去想摸到门帘边。运气不好。他又往前迈了一步,却发现两边都有帆布。哪个疯子会给帐篷装两道门帘?还有,他们什么时候用这东西换掉了他那完美无缺的帐篷?王子骂骂咧咧地继续抓,将所有能碰到的门帘都往上掀,头上和肩上的沉重布料压得他往前一晃,星空出现在他头顶。

他琢磨了一下,帐篷里为什么会有星星?随后立刻明白过来,是他自己不知怎么出了帐篷。他急着撒尿,于是解开裤子,放出一股汹涌的水流,看着它在强风中散成水珠,直至减弱、消失,最后决定再去跟门帘较量较量。

啊,对。我喝了酒。这就能解释很多事了。

这次他嘟嘟囔囔,没费多久就解决了问题。可他刚往帐篷里迈开两步,小腿就撞上什么东西,疼得他单腿直蹦,像麦尔芒德的船工一样骂个不停,直到有人打开提灯的罩子,照亮了整间帐篷。

“你去哪儿了?”王后祖母质问道。莫根纳差点摔倒,幸好及时记起用两条腿能站得更稳当些。突如其来的亮光和米蕊茉王后的声音造成的双重惊吓还没过去,只听她又补了一句:“你想什么呢,小子?拜托你提好裤子。”

他慌乱地拉扯着马裤,但酒精把他的手指变成了生香肠。“我……陛下,我……”

“唉,看在世间所有大爱的份上,坐下,免得你被什么东西绊倒摔死。”

他瘫坐在刚刚无情袭击过他的箱子上,小腿还在一下一下地抽痛。“我是不是……这里……我以为……”

“对,你这小傻瓜,这是你的帐篷。我在等你。上帝啊,你怎么浑身酒臭。臭,没错,是这个词。”

王子想挤出个微笑,却感觉怎么都不合适。“不怪我。是艾斯崔恩。他挑逗科尔佛男爵的手下比赛。”当时莫根纳以为那家伙就是科尔佛男爵本人,还惊讶地心想,男爵怎么这么年轻、健壮,额头上还文着圣树刺青?过了很久,直到他跪在地上呕吐,听到男爵的手下给“大牛”大声喝彩,才明白男爵本人根本没到场。

如果他喝赢了,现在的心情也不至于这么糟糕。那样挨顿骂也值了。

“等你的是我而不是你祖父,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他已经觉得你是个累赘了。”

“鹅不是……累……累醉。鹅是……王子。”

祖母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哦,饶了我吧。这就是王子纪念父亲冥寿的方式?喝酒喝到天亮?跌跌撞撞地回来,衣衫不整,一身呕吐物和廉价香粉的臭味?最起码你也找个买得起上等香粉的女人作陪吧?你臭得像散场之后的集市。”

对,之前是有几个女孩在场。莫根纳想起来了。他和艾斯崔恩还当了回护花使者,将她们送回了村子——欧维里斯则去护送一个年纪较大的女人——但后来事情乱了套,护送变成了躲猫猫。接下来有一片湿草地。他记得那女孩好像叫“苏芙拉”,反正人挺友好的。再然后他就回到了营地,试着突破那道恶魔门帘,希望懒侍从能醒过来帮帮他……回忆到这里,莫根纳突然想起,“梅尔金呢?”

“你问你的侍从?刚才我叫他出去找毛毯了——干净的毛毯。我没想到会等这么久,感觉有点儿冷。”

祖母的语气是那么生气。“求求您,陛下,祖木,我知道您生气,可我……我能解似。”

米蕊茉王后站起身。“没什么好解释的,莫根纳。你做的那些事既无聊又无趣,但你必须牢记一点:你是至高王座的继承人。”她走向帐门,“我们在赫尼赛哈只停留一两天,可我听说,这儿的人已经在悄悄议论你和你那帮狐朋狗友了。接下来我们必须启程前往瑞摩加的艾弗沙,去送别一位老人家,他是我和你祖父这辈子认识的最善良的好人。在那里,你不仅仅是位访客;总有一天,你将统领他们,就连赫尼斯第国王和瑞摩加公爵都得向你跪拜。你在那里的一切表现,他们都会看在眼里,经久不忘。你在鄂克斯特及这一路上都干了些什么?你想让自己变成一个难堪的笑柄?你想赢得大家的忠诚还是嘲笑?”她合上提灯罩子,只留下声音与莫根纳共享帐中的黑暗,“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艾奎纳还活着,但没人知道他能撑多久。你要在曙光初现时上马。如果你能按时出发,今晚的事我就不告诉你祖父。记住,曙光初现的时候。”

莫根纳忍不住发出呻吟。“太早了!怎么那么早?”他竭力回想艾斯崔恩说过的话,就是当时听起来蛮有道理的那一句。“我喝酒只为睡得安稳些,不是……我的意思是,为了做个好王子。更好的王子。”

王后沉默了好长时间才开口,语气冷如刀锋。“这些蠢话,我和你祖父已经听腻了,莫根纳。腻到不想再听。”

她毫不费力地掀开门帘,悄无声息地走进外面的夜色。黑暗之中,莫根纳坐在箱子上,想知道为何别人做事总是比他轻松得多。 y1ooVkKy5L9U+JBICHTx1/99UJzDfFcUeh+OCK0k3bE+UBbnG7pu+xedK97/iv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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