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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

她眨眨眼睛。每次迈出雄伟的奈琦迦山门,桃灼葭总会眨眨眼睛,眼眶里也总会饱含泪水。寒冷的冬天已将她在大山里困了几个月。尽管北方的阳光经过乌云的淡化,但残余的白光依然晃得她看不清东西。

她朝护卫打个手势,示意他们等自己恢复视力。所有家族护卫都停留在仔细斟酌的距离之外,既能表现出对她的尊敬——谁叫她是大司匠阁下的财产呢?同时也能表达一种无声的抗议——表明他们耻于保护凡人。任何凡人,哪怕是主人最宠爱的小妾。

视力恢复之后,桃灼葭带着四个沉默的贺革达亚护卫,走下崩裂褪色的台阶,迈进掌旗苑。这是古时的庆功场,现在则成了所谓的“牲口市场”。山外的空气新鲜而冷冽,刺得她皮肤生疼,弥漫着附近圣林里的气息,饱含了松树的清香、桦树的酸楚与月桂的蜜甜。就连市场里到处售卖的罐装酵鱼,其臭味也显得特别好闻,令桃灼葭回忆起她被北鬼俘虏之前,在瑞摩加度过的古老而朴素的日子。同往常一样,虽然身边全是她本族的奴隶和白如死尸的监工,但仅凭阳光和空气,便已经让桃灼葭感受到了自由。尽管许久以前,她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可她依然没有放弃逃跑的梦想。

她在乱糟糟的凡人商贩与凡人买家间穿行,途中停在一张破烂的石桌前,查看几双手套。货主是个女人,正蹲在桌旁避风。被抓来的头几个年头,桃灼葭曾幻想过逃走,所以藏起了一套冬衣,以便真有机会时穿。眼前这双衬毛手套可比当时藏起的那双温暖厚实多了。她还准备了一些金币、衣服和其他有用的物品。可如今,桃灼葭担心,就算真给她机会,她也不大可能离开这大山了。奈泽露的出生改变了一切。

她把手套放回石桌。庵度琊家族的护卫再次围住她。蹲在旁边的女人连头都没抬。

这里所有的买家与卖家几乎都是凡人。在贺革达亚眼里,桃灼葭的族人就是牲口,所以这里便是“牲口市场”。市场从每年的风童月开始活跃,到了温暖的季节,每月举行一次。住在贺革达亚领地外缘的凡人农奴与奴隶们会来这里,相互以物易物。他们有的住在山腹里,有的住在山外。很久以前,贺革达亚就放弃了山门外的旧城废墟,最近几年,有凡人在奈琦迦遗址的骨架上搭建了新的定居点。虽然严格说来,那只是一片摇摇欲坠的窝棚而已。

来市场的大多是监工,好为凡人奴隶和换生灵劳工购买廉价的毛毯、衣服和食物等等。少数比较幸运的凡人——主要是贺革达亚贵族的床奴或宠物,比如桃灼葭这种——还可以买些奢侈品,诸如香水、酒,以及比主人赏赐的东西更适合凡人口味的零食之类。虽然这里大部分商品都是提供给凡人奴隶和最贫穷的贺革达亚的——任何稍有地位的北鬼都不屑与凡人来往——但桃灼葭每次看到它们,都会记起她正跟精灵住在一起。

除了成百上千的凡人,以及少数手持武器、监督市场秩序的北鬼士兵,这里还有为数不少的庭叩达亚奴隶。在北鬼眼里,庭叩达亚的地位比凡人男女更低。他们又称“换生灵”,外形古怪且多样。其中一种叫搬运工,就是些人形的负重牲畜,个头堪比野生巨人,长着肌肉发达的宽肩膀和表情木然的小脑袋,即使被如山的货物压得步履蹒跚,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流露。其他庭叩达亚也有各种各样的外形:有的个子矮小,浑身是毛,专门负责在北鬼领其他地区的高山农场工作;有的身材纤细,表情忧伤,外表看似单薄,挖起洞来却比凡人和北鬼都快,还能轻松而优雅地雕刻石像,就像凡人切割软木。桃灼葭便发现了两位这样的掘石工,他们正安静地同一个宝石贩子讨价还价,眼睛好像猫头鹰,看起来畏畏缩缩的,恨不能马上离开阳光,返回到舒适的黑暗中去——这想法与桃灼葭恰恰相反。在这里,体形差异代表不了什么。单看外表,将她抓来的北鬼比任何一个换生灵都像凡人,而他们与桃灼葭的差别,可能就好比野猫之于兔子。

到现在,她应该已经习惯了才对。你在这种地方待多久,才能消去如被噩梦困住一般的感觉呢?这只是个空洞的提问,因为她知道,答案是“永远”。至少是到她死去的那一刻。

桃灼葭竭力压下这伤感的念头,好让自己尽情享受日头下的时光,尽管这并不容易。她很清楚,就算没有意义,她也不可能彻底放弃逃走的梦想——毕竟她在开阔的天空下生活了太久,她是不可能屈服的。但她只要看看四周,便会知道这想法是多么的无望。在这里,奴隶不敢抬头看北鬼士兵一眼,就算跟其他凡人讨价还价,也不敢把音量提升到耳语之上。还记得当初在瑞摩加,她与“瓦莱妲”罗丝卡娃一起,无忧无虑地生活了许多年。罗丝卡娃既是一位瑞摩加女族长,也是个女医师,是她给了桃灼葭一个家。与那时相比,整个市场的全部声音加起来,都不及一场庄严肃穆的葬礼。即便如此,大山内部也已成了她的新家,现在是,以后也永远都是。如果在山内同时听到这么多凡人的声音,北鬼会忍无可忍,将之视为一种背叛,甚至会用武力镇压。所以哪怕到了这里,到了开阔的天空之下,奴隶们也不敢提高嗓音。

无可放纵的自由算得了什么?她心想。我到底为了什么还在苟且偷生?

当然了,让她甘心忍受奴役的,并非她自己的生命,而是她生下的那个可爱的宝宝。也正因如此,桃灼葭明白,她将注定死在这群比野兽还要陌生的异族中间,且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安宁。

桃灼葭的贺革达亚主人兼情人叫维叶岐。他在许多方面都与他的族人不同,对她也很体贴,远超其他北鬼对待凡人的态度,可就连他也没法理解桃灼葭的不安。大司匠似乎觉得,这只是凡人既可爱又可笑的小脾气,就像孩童哈哈大笑地看着小狗追逐自己的尾巴,只能看到滑稽搞笑的一面,却看不到那徒劳无功的挫败感。而维叶岐已经算是最善良的北鬼了。

***

在弯弯曲曲的摊位间走动需要很长时间,桃灼葭还没逛完,雪就越下越大,但她还是想在太阳下尽可能多待一会儿。市场很大——这地方本是北鬼的掌旗苑,是山门前一块宽阔的平地,用来举行仪式,只是上次仪式已经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当时大部分北方还在贺革达亚统治之下。后来,远在桃灼葭出生的许多年前,瑞摩加人从失落的西方来到奥斯坦·亚德,将一切都搅得面目全非。那些大胡子战士一路征战,打到了爱克兰,杀死了大量北鬼及其亲族希瑟,也杀死了难以计数的凡人。养母罗丝卡娃曾告诉她,北方人来了之后,希瑟放弃了他们的古老城市,逃进森林;北鬼则撤到这里——他们的山中都城与最后的堡垒——发誓决不放弃,直到最后一名贺革达亚战死。如今,她在这些凶悍的不朽者中间生活了二十多年,绝不会怀疑他们的决心。

如果战争真来了怎么办?她忍不住担心。我应该支持哪一边?我自己的族人?还是我女儿的同胞?

护卫们朝她投来不满的目光,他们显然觉得该回山里了,但桃灼葭知道,天气可能还会变坏,积雪可能加深,那就意味着户外集市几个月都不会再开了。于是她无视护卫的目光,继续在摊位间来回闲逛,一直转到市场的最边缘,那儿的人们正用匠工会发放的各种凭证交换榛子、云莓、萝卜干、防风草、野芹菜,甚至一条条精制河鱼干,多数是鲈鱼和狗鱼。这些东西都让她怀念起自己在罗丝卡娃庇护下的日子,那是她身为自由人的幸福时光,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终于,太阳坠向西边的群峰,龙卫催促着关闭市场,她才不情不愿地示意护卫,准备回去。

如果有个足够大的篮子,我会装一块太阳回去。那样我就能忍受一切了。

我甚至不需要装太多,她告诉自己。虽然主人比她年长好几个世纪,但她在山里剩下的日子,依然不够他生命的零头。桃灼葭常常猜想,她死之后,还会有不朽者记得她吗?她给他们留下的印象,会比一片落叶更多吗?

那奈泽露呢?我的女儿会像她的父亲一样长寿吗?再过几百年之后,她还会记得我吗?还有维叶岐呢?像他那样地位尊贵的精灵,会记得自己曾爱过一个凡人吗?如果结局都是同样的黑暗与寂静,那我何必还要挣扎前行呢?

太阳已经落下,外城和市场变得十分寒冷,桃灼葭呼出的气息迷住了自己的视线。她打了个寒战。该回去的时间早就过了,她不敢惹维叶岐生气。在这种地方,她连自己的死亡都没法做主,因为她向命运交出了人质——她唯一的孩子。

那就回去吧。回到安静而无穷尽的石头厅堂。回到她无法理解的仪式,回到戴着面具的脸孔中间。而她始终牢记一点:即使生下了一位优秀的年轻战士,但在那些精灵眼中,桃灼葭仍比野兽强不了多少。

啊,我的孩子,美丽而勇敢的奈泽露,她心想。虽然你没法理解我,虽然你鄙视我身为凡人的软弱,但我依然爱你。为了你,我愿意生活在黑暗中。

那女儿的父亲维叶岐呢?她也爱他吗?那个北鬼赐予了她鲜有凡人奴隶能享受到的自由,对待她的态度也算亲切,甚至可谓温柔,这在贺革达亚中间是极其罕见的。所以,对这位年长自己数个世纪的主人——她的拥有者——桃灼葭心里除了感激,还会有别的想法吗?

她心里找不到答案。桃灼葭恋恋不舍地向太阳道别,转身走向高大而可畏的山门。作为小小的反抗,她将今天挑选的东西都丢给了贺革达亚护卫,让他们替自己拿着。

在圣山深处,维叶岐·杉-庵度琊——女王治下匠工会的大司匠阁下——正在花园里看书,反复品味森雅苏的一首诗:

跃动的心在死亡面前沉默,

一如百鸟在破晓前的沉寂。

尔后,曙光将照亮天地。

沉默,没错,维叶岐心想。在死亡面前,那真是一件珍贵的礼物。不过在那之后,即便最贫苦的族人也能随心所欲地享用它了。

维叶岐的老师、匠工会的前任大司匠雅礼柯阁下非常喜欢森雅苏的诗。这本诗集便是老贵族最喜欢的书,是他亲手赠给学生的礼物。维叶岐读着里面的字句,仿佛看到雅礼柯·杉-齐珈达再一次站在自己面前,表情严肃,充满神秘,但时不时也会突然幽默一下。

与大多数族人一样,维叶岐更喜欢安静,但这并非他最喜欢这个花园的原因。这里是贵族的居住区,位于奈琦迦的第二层,除了偶然响起的仆人的脚步声,以及武装士兵巡逻时盔甲的碰撞声,周围一直很安静——他的府邸更是远离嘈杂的避风港。维叶岐之所以眷恋这里,原因并非安静,而是可以独处。

按照山中城市的标准,大司匠的花园既奢华又广阔,很符合他的身份——最重要的幕会之一的领袖。一口通风井从洞穴的岩石天顶笔直地伸出,一直穿透圣山的石头山体,通向外面的天空。它以特定的角度倾斜,开口位于奈琦迦的冰封侧翼,阳光可以通过打磨光滑的井壁折射下来,在花园洞窟的中部投下一束光柱。在这个季节里,融化的雪水不断地由花园墙壁的一道裂缝滴进下方的长方形水池,吸引了外面天上的小鸟。像今天这样的好天气,足有五六只山麻雀,还有几只或黑或白的山鸦,正在浅水中嬉戏、整理羽毛、“叽叽喳喳”地互相呼唤,好在它们的音量只跟耳语差不多。在奈琦迦,就连雀鸟也像陷入了永远的哀悼。

这时他听到吸气声,比小鸟的啾鸣更轻柔。仅凭这个声音,维叶岐就知道,他的书记官夜摩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刚才看的诗集塞到另一本书——大司匠必读书目《女王手上的五指》——下面。夜摩貌似忠于维叶岐,但只有傻瓜才会把背叛写在脸上。森雅苏的诗早被宫中定为禁忌。虽然维叶岐手里的《水色》是老师雅礼柯所赠,虽然雅礼柯是公认的伟大英雄,但让任何人发现他在看这本书,或是任何让女王所属的罕满堪家族起疑的书籍,都不是明智之举。

尤其是现在。尤其是今天。

“打扰了,老师。”但夜摩的语气中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歉意,更像是希望真能打扰他似的。

维叶岐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同夜摩一样,完全空白。“没有。说你的事。”

夜摩的个子矮小而结实,天资聪明而善于观察,家中没有妨碍他履行职责的近亲,是个出色的书记官。他野心勃勃,几乎可以肯定正在谋划如何有朝一日取代自己的上级。奈琦迦所有贵族幕会都这样,除了最沉闷的那几个。作为他的长官,如果以为他没有那种念头,那可太蠢了。所以维叶岐更没必要让他发现森雅苏的诗集,以助他加官晋爵。大司匠冒险朝下瞥了一眼,确保禁书没露出来。

“您进宫的时间安排在晚钟时分,老师。”夜摩提醒他。不过他们都知道,想让维叶岐忘掉一族之母的召唤,恐怕比忘掉自己的名字还困难。“需要我提前一小时备好轿子吗?或者,您希望再早一些出门?”

“不用轿子。我走路过去。”

维叶岐不需要看,就知道夜摩一定微微挑起了半边眉毛。每次觉得老师做了任性或愚蠢的事,他都会有那样的举动。挑眉幅度很小,更像一丝轻蔑的嘘声。“遵命,大司匠阁下。我会让卫兵在晚钟前一小时待命。”

“谢谢,夜摩。你可以退下了。”

乌荼库女王的召唤,没错,这就是维叶岐来此独处并忍不住拿出禁书来看的原因。蓝灵峰的森雅苏写下的文字伤感而又灵动,虽然诗人已过世多年,但这诗句很适合眼下的时刻——需要在尽忠职守和遵从良知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刻。眼下的困境犹如身处可怕的绝顶高地,尽管维叶岐已有很多经验,但一直未能学会喜欢它们。

这次的难题很简单,至少起因很简单。维叶岐获得了贺革达亚的无上荣耀:他受到召唤,要去觐见乌荼库女王。女王不老不朽,是他们的统治者,是全族的母亲。但维叶岐并不想去。事实上,大司匠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很害怕。

传达王室召唤的信使是在一个小时前赶到的。自从女王在长达数十年的沉眠——即“瞌榻-荫酌”——中醒来,他还是第一次受到女王的召见,这也是他晋升为大司匠之后的第一次。想到即将到来的会面,他心中充满忧惧,部分原因是:他对老师雅礼柯的忠心意味着他必须向王室隐瞒一些秘密。在女王沉睡的那些年里,他曾做过一些艰难的抉择,力图为他的君主和全族争取最好的结果。但他也跟所有人一样,心里明白,善良的信念和美好的意图并不能抵消女王的怒火。在无名苑的深坑里,就填满了心怀善意却无法取悦她的焦骨。

他叹了口气,召唤仆人。片刻后,一个弯腰驼背的老贺革达亚光着脚,静悄悄地走了进来。至于他的名字,维叶岐总是记不起来。

“请提醒棘梅步夫人,我受到召唤,要在晚钟时分觐见女王陛下——愿她的统治直到永远。”维叶岐吩咐道,“不知我族之母具体有何差遣,所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请代我向夫人转达最诚挚的歉意,请她独自享用晚餐吧。”

仆人鞠躬退出。他的打扰早把小鸟从通风井惊飞了,水池回归宁静。维叶岐等了好一会儿,希望自己也能平复思绪,得到少许平静。可惜眼下的花园似乎已经朽坏,从通风井洒下的光束亮得刺眼,水池过于浅薄,仿佛接到传唤之后,一直潜藏在他内心的黑暗也沾染了他的双眼与双耳。

女王赐予了我们一切,我为什么会怕她?她保护我们抵抗这憎恨我们的世界,我为何不能毫无保留地爱戴并信任她?我到底是怎么了?

维叶岐找不到答案。他站起来,理平衣物,去找他的凡人小妾,希望她已从山门外的市场回来了。

***

他们赤身躺在桃灼葭的窄床上。远处昭英祠的大石钟再次响起,宣告午时已至。

“我又要起来了。”维叶岐说。

“我很期待。”

“别这么调皮,桃灼葭。我要去觐见女王。”但维叶岐并不想离开她的怀抱,她贴过来的温暖肌肤似乎有种能击败忧虑的魔法。真是奇怪,他心想,这个凡人奴隶,这个来自野蛮的瑞摩加、未开化的短命生物,竟能带给他别的物品、别的生灵都无法带来的平静。

“当然了,您必须去。”她说,“您肯定没法拒绝她。”

“拒绝?”维叶岐差点儿笑出声。但正如穿过深渊上方的小桥时,脚下突然一绊,这一下虽然好笑,但也令他想起脚下的无底洞正张开大嘴等待着他。“小凡人,我知道你对很多事都很无知,但你刚才那句话,要是被我的族人听见,他们会打你一顿。拒绝女王?还不如把我的心从胸膛里挖出来再踩上几脚。”

“但您也没理由怕她嘛,我能干的主人。她沉睡时,您已经做了她希望您做的一切,而且做得相当出色。”桃灼葭稍微坐起,用手肘撑着身子,胸口贴上他的手臂。维叶岐用指尖划过她的双峰。她真是太天真了!完全不了解侍奉女王的日子里会有多少险恶的荆棘。“就连我也贡献了一份力量,”她欢快地续道,“我没给伟大的殉生会生出一名殉生武士吗?”

“别开这种玩笑!”

桃灼葭皱起眉。她的黑发乱糟糟的,沾着汗水。她摇摇头,把发丝甩到脸旁。“我没开玩笑,主人。我们一起造了个女儿,她聪明能干,是女王之爪中最年轻的成员。您的正妻都没有这样的成绩,可她待我的态度就像奈泽露是她生的,而我只是个煮饭婆。”

“够了。”维叶岐斥道。为什么今天人人都要给他找麻烦?“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我们的律法来自华庭,不可置疑。如果被其他人听到你这么说话,你会死得很惨,连我都救不了你。”

桃灼葭沉默下来。维叶岐满意地点点头。凡人就算再怎么聪明,也不过是草场上的雀鸟,一天到晚吵个不停。不过他也承认,眼前这只鸟,尽管已被岁月在面庞和身体上留下了最初的痕迹,但依然讨他喜爱。她的青春十分短暂,即便最鼎盛时,也从未拥有过他正妻棘梅步的冰雪容颜。不过她最初吸引他的,是某种内在的特质。桃灼葭的青春正在逝去,正如夏日将尽时渐渐卷边的树叶。但吸引维叶岐的特质——即使到了现在,他依然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仍在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间燃烧。

莫非迷住我的,正是这个谜团?他猜测,还是偷偷品尝禁果的愉悦?毕竟,如果被属下看到他现在这个模样,看到他无拘无束地跟一只凡人动物聊天、把她当成平等的贺革达亚对待,他们会立刻告发他的。

这就是攀爬高峰的问题所在,他心想。虽然筋疲力尽,但真正的挑战还在前面。更多妒忌的目光将落到你身上。每往上爬一步,一旦失足,坠落的高度也会增加一分。

他下了桃灼葭的床,开始穿衣。

“我会想您的,主人。”她说,“我一个人很寂寞。”

他没答话。每次二人幽会完毕,桃灼葭总会说这话。可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就像他的马匹或猎鹰跟他说话,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一样。

他将长袍收紧,绑好腰带,随后拍打全身,确保自己没带武器,以及任何觐见女王时禁止携带的工具。他全心全意赞成这一禁令,虽然觉得有点愚蠢——谁会疯狂到胆敢袭击永生的乌荼库呢?这不单因为她的贴身护卫“女王之牙”是奈琦迦最精英的战士,且从不离身;更因为女王陛下的名号本身便是乌荼库最令人胆怯的防御。当今世上没人知道她的力量极限。贺革达亚的永生君王能激发每一位臣民的崇敬之心,同时,即便最有权势的臣子也会对她心生恐惧。

离开房间时,维叶岐仍因桃灼葭那个不负责任的问题而心烦意乱,没像平时一样温柔地道别——这本是桃灼葭最珍视的一点。

***

王宫召唤使的火把在他前方跳动,更像一面祭典旗帜,而非光源。维叶岐随信使迈上宽阔的台阶,朝第三层的王宫走去,身后跟着书记官夜摩和一小队家族卫兵。他们经过闪着朦胧微光的白花园外围。花园坐落在两层之间一块高起的岩石孤岛上,是个真菌花园,一直都有安抚维叶岐心情的力量。有一次,他甚至带桃灼葭来过。可惜他的凡人小妾并不理解,反而对满园死白色的蛇形茎干、精致优美的舒展扇叶、随着微弱气流轻轻点头的巨型伞状菌盖感到十分不安。她告诉维叶岐,这些东西令她联想起在乌黑潮湿的泥土里扭动的蠕虫。没待多久,她就催维叶岐赶紧带她出去。当时维叶岐很失望,甚至有些恼火,觉得她无法理解这高雅的美感。桃灼葭毕竟是个凡人,难怪她看到什么都会联想到死亡和衰败。

但此时此刻,能到这花园里散散步,就算身边的伙伴不懂欣赏,他也愿意付出高价。

王宫信使带领他们往上走时,一阵近乎无法察觉的微风吹起一阵孢子云,飘向觐见队伍,盘绕着他们的脚步。维叶岐脑中响起诗人路乌娅为这地方写下的诗句:

“当地星和雪舌扬起它们的种子,我走在裸夜中,星辰在我脚边起舞。”

路乌娅已逝去十几个大年有余——按凡人的历法将近八个世纪——但她对白花园的描述依然栩栩如生。奈琦迦恒久不变的自然风貌便是它最美之处。

一众人等距宫殿越来越近,不安的思绪如森雅苏笔下的乞丐般亦步亦趋。维叶岐想说服自己,这次召见只是常规礼节的一部分,是苏醒的女王陛下召唤各个幕会的领袖听取汇报而已。但他知道,自己内心的愧疚远不止是读了几句禁诗那么简单。

在乌荼库沉睡期间,他曾隐瞒了老师雅礼柯等人做过的一些事。他们相信那些事是为了贺革达亚全族的利益,可那又如何?女王不止代表权力,更是公义的化身,是全族的精神与道德标准。维叶岐能在她面前瞒住自己做过与想做的一切吗?如果瞒不住,他又能减轻剥夺所有荣誉、诛灭自己乃至全家的惩罚吗?

深呼吸,冷静下来,维叶岐·杉-庵度琊,他敦促自己。你是贺革达亚贵族,是神圣华庭的子孙。就算死亡在前方等待又如何,你非得像个孩子一样哆哆嗦嗦地迎接它?

维叶岐走进宫殿前门,大司祭尊亚弼出来迎接。起初,他觉得很荣幸,德高望重的尊亚弼竟然亲自来迎,而不是派出下属。但今天的大司祭戴着面具,一言不发,只对他做了个表示问候的礼仪性动作,然后示意他跟上。对这不祥的沉默,维叶岐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回了个同意的手势,跟在戴着面具的尊亚弼身后。

对王宫的访客而言,领路人必不可少,只是对方的地位很少如此崇高。欧梅瑶-罕满喀是座名副其实的迷宫。一间间雕花房屋与走廊,一条条修长桥梁与显然走不通的多余楼梯,组成了规模庞大且深不可测的复杂宫殿,光凭运气是不可能走通的。只有最高级别的司祭们才知道如何走进女王所在的迷宫中心。

维叶岐跟随尊贵的尊亚弼在迷宫里越走越深,满心都在想召唤他的女王陛下、坐在这张石网中心等待他的君王。最古老的乌荼库,我族之母,贺革达亚全族之心,幼年时学到的所有溢美之词一个接一个跳进他焦躁的脑海。智慧之上的智慧,力量之上的力量,永生不朽,全知全能。

终于,他们来到一道全是门的走廊,每扇门都是一样的朴素与低调。尊亚弼停下来,伸出戴手套的手,拉住维叶岐的袖子。“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大司祭指指其中一扇门,表情全都隐藏在乳白色的面具后面。“她在等你。”尊亚弼礼貌而短促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维叶岐再次将灵魂交付给华庭,自他离开家,这大概是第五或第六次了吧。滚开,渣滓们,他呵斥脑海里那些无用而磨人的念头,推开门,走进里面的阴影。古时的英雄不是说过吗,只有面对死亡,才是真正的活着。

门后的黑暗并没有他最初想象得那么彻底。门内是条全无雕饰的石头走廊,远处的尽头有支点燃的火把,后面又是一扇门,跟他刚才经过的那扇一样简朴。走廊两边各自立着一排纹丝不动的身影。一开始,他以为那是雕像,然后才看清他们头戴没有花饰的遮面头盔、身穿雪白的盔甲,那是乌荼库的贴身护卫“女王之牙”的装备。他们不是石雕,但静止和沉默是他们的常态。

维叶岐的父亲乌莱叶岐是位宫廷艺师,面对宫中的贵族廷臣时总是冷静而端正;不过对待家人时,他会显得活跃一些,有时甚至有些怪诞。维叶岐小时候,父亲告诉他说,女王之牙其实是在保卫女王时牺牲的那些战士的灵魂,他们凭英勇挣得了永世守护她的特权。维叶岐后来知道,这并不是真相,但他经常会想起这个说法。虽然他们并非鬼魂,但是除了迷津宫和殉生会的高层,没人了解女王之牙,比如他们是如何选拔并训练的、住在庞大王宫的哪个区域,甚至他们的名字。殉生会有个军官曾在醉酒后告诉维叶岐,女王的精英护卫在戴上神圣的巫木白头盔的仪式中,就用刀把舌头割掉了。

维叶岐走过两列戴着头盔的静默哨兵,心里猜想:巫木丰饶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如今还在生长的巫木已十分珍稀,曾经的圣林已不复存在。只有女王陛下本人不死不灭。其他曾属于本族的一切,都已消失、崩溃、化作尘土……

他来到走廊尽头,门开了,却没有一个护卫动过,门后也没有其他族人。维叶岐跨过门槛,重新回到空旷的光芒下。

许多张脸。这是他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散布在广阔房间的每一面墙上,还蔓延到天花板——都是巨大的脸庞,有的庄重地凝视前方,有的痛苦地扭曲变形。每张脸都属于同一个人,从每一个角度盯着他。这张脸,维叶岐早在各种纪念碑和壁画上见过上千次,如同自己的至亲一般地熟悉。他是女王之子,自杀的白王子德鲁赫。大部分画像都以srinyedu——贺革达亚从华庭带来的神圣编织术——的方式描绘。瓷砖地板上也展现了德鲁赫短暂的一生中的不同时刻。在房间中央,在所有哭泣与受难的德鲁赫的目光注视下,有一张巨床,由一个金丝银线的球形框架环绕,整体架在一个黑石底座上。床中间坐着乌荼库女王本人,戴着银色面具,如在巢中等待的一只鸟卵。

维叶岐正站在女王陛下的寝宫里。

意识到这一点,他震惊得几乎无法思考,立刻跪倒在地,动作之快,让他在硬地板上撞疼了膝盖。他把头压在双手之上,做出彻底臣服的姿势,紧闭双眼等待。说话声终于响起,却不是女王的声音。

“你好,大司匠维叶岐阁下,欢迎来到我族之母御前。”

维叶岐依然脸朝下,却咬紧了牙关。这刺耳的声音再熟悉不过,此时此地却让他十分不悦。女王陛下有那么多臣民,为什么偏偏是阿肯比在这里?

“陛下有令,莫敢不从。”维叶岐谨慎地回答,“小人应女王陛下的召唤而来。”

“起来吧,大司匠阁下。”大司乐说道,“无需多礼。女王陛下不喜欢。”

“感谢归于我族之母。”维叶岐回答,“也感谢你的欢迎,阿肯比大人。”他爬起身,但仍不敢直视巨床上那道修长的白色身影,于是统管所有歌者的大司乐就成了虽然不大愉快、但还算比较轻松的注视对象。

“你可以与女王陛下对话。”阿肯比指示他,仿佛维叶岐是个新来的侍徒,“你已经得到了许可。”

维叶岐鼓起全部勇气,也只能转身正对他的女王,却仍不敢直视她。他的心脏像滚落山坡的石块一般飞速狂跳。他是在女王陛下长眠期间晋升为大司匠的,还从未与她面对面。他也未曾想到,在女王面前竟会感受到如此强大的威压。孩提时听过的每一个故事、族人在她治下悠长历史中的每一个点滴,突然全都涌上心头,犹如洪水卷走了所有思绪。他自己的信念和理想又有什么意义?维叶岐的全部存在都属于她,属于那张闪亮而泰然的银色面具背后的灵魂。他的整个生命都属于她,不然还能属于谁?

话虽如此,他仍留意到,一族之母坐在那样一张巨床上,罩在镶嵌金丝银线的球形巫木床蓬下,竟显得出人意料的娇小。床蓬虽然很大,却如华丽的珠宝般精致,如笼罩在月亮周围的冰环般鲜明艳丽。维叶岐谨慎地观察一下,发现那模仿了包裹在巫木种子外部的多孔外壳。然后他明白了:床蓬的形状寓意女王本人就是“契因”——来自万物诞生之源的神圣的巫木种子,也就是贺革达亚一族的起源,他们拥有的所有恩赐的泉源。难怪她要在这里召见臣属。

诞生一切的种子,永恒不老的女王,此刻正斜倚在床中间的坐垫上,下半身盖着毯子。同过去一样,乌荼库身着哀悼之色——长袍、手套和兜帽斗篷都是一片雪白——唯独那对从闪亮面具的眼洞里盯着他的眼睛,黑如群星间的虚空。

女王盯着他,维叶岐猛然惊醒——他也盯着一族之母。这无意中做出的放肆举动吓得他魂飞天外,赶紧将额头再次贴上瓷砖地面。“陛下,为了您的回归,我每日都向华庭致以千百次的感谢。”

女王的床头柜上有个笼子,里面有只乳白色的螳螂。维叶岐突然的举动惹得它转过头来看了看,随后又转回头去。沉默继续延伸。终于,维叶岐抬起头,强忍住更多想要脱口而出的感谢和溢美之词,因为它们意味着软弱或愧疚,而这两者都不适宜在女王面前流露。最后,乌荼库点点头,这是他见到女王陛下做出的头一个动作。接下来,她说话了,言辞却不是由嘴巴里说出,而是直接跳入他的脑海,如熔化的金属般灌进双耳,突兀、震撼又让人痛苦。

“若你在睡梦的荒原走得够远,”女王说,“就会发现星辰便是眼睛。”

维叶岐完全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我族之母。”

“女王陛下虽从长眠中醒来,但并未完全恢复,大司匠维叶岐阁下。”阿肯比的刺耳声音像在发笑。不过高寿者们总是戴着面具,让人没法猜测他们在想什么——女王陛下、大司乐,以及从华庭来到这块土地后,最早出生的那一代贺革达亚都属于高寿者,到如今,他们的人数已越来越少。女王的五官永远藏在光滑的银色面具里。阿肯比则用一张接近透明的浅色皱皮,上面绘满了细小的银色符文,整张皮直接缝在大司乐的侧脸、嘴巴和眼洞周围的皮肤上。众人悄声传说,那张面皮曾属于阿肯比的对手之一,还是活生生取下来的。“我族之母在回归之战中元气大伤,如今正在我们歌者的协助下快速恢复,愿她在荣光中永生。”阿肯比续道,“但我族的福祉不能静待女王陛下完全康复,她自己也不想。她希望我跟你谈谈你们匠工会在下层进行的一些工程。”

“能向敬爱的陛下汇报,是我莫大的荣幸。”维叶岐稍微恢复了一点信心:既然女王陛下想了解他的工作,那他今天应该不会受到处罚吧。“至尊的女王陛下,大司乐阿肯比阁下可以证实,我们正在奈琦迦的下层扩建城市,为新来的奴隶和混血工人建造住处。”他对这方面颇为满意:在女王陛下长眠期间,他带领自己的幕会,一直在为女王和族人殷勤工作。“我们有两百名工匠负责指挥,调动了一千凡人和大概五百名庭叩达亚——有搬运工、掘石工等等。在德鲁赫日之前便能完工。”

“够了。”阿肯比突兀地打断了他,“这些细节毫无意义,因为女王陛下有令,立刻停工。”

一时间,维叶岐惊讶得难以呼吸。“可是……我们……!”他开口说道。

“你要同女王陛下争辩吗,大司匠阁下?”

“我……不是,绝对不是!我做梦都不敢。”他搜肠刮肚寻找词汇,“可已经做了这么多工作!”

“这不重要,大司匠维叶岐阁下。”大司乐宣布,“我族之母对你和你的幕会另有安排。”

维叶岐身为大司匠最重要、最自豪的事业在片刻间瞬间崩溃,就像某个愚蠢的学徒敲到了石墙间错误的瑕疵,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是。”他顿了顿,理清惊愕的思绪,“我们的生命任她取用,一如既往。”

“听你这么讲,乌荼库女王很高兴。”阿肯比说,“因为我们的君王陷入瞌榻-荫酌时,她手下有些贵族做出了只有我族之母才有权做出的决定。比如重建山门外的旧城。再比如纳凡人为妾,只是为造出更多婴孩——更多混血婴孩!”

维叶岐的心脏仿佛被冰拳攥紧。

“事实上,女王陛下震惊地发现,在她沉眠期间,一切都发生了改变。”阿肯比的音调稍稍拔高,以示对胆敢僭越女王旨意之人的蔑视,“都是八船登陆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却以她的名义,在她长眠期间得以施行!没错,大司匠阁下,我们的女王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尤其是对做出决定的贵族。他们以全族的福祉为借口,其实只为满足自身的物欲和情欲而已。”

大司乐此时列出的罪状,他本人当然也有参与。但阿肯比能活到今天,并成为女王手下最年长、最有权势的大臣,靠的可不是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

维叶岐开始怀疑,这次觐见不是要拿自己开刀立威吧?难道阿肯比想牺牲我,以保全他自己的性命?他想用桃灼葭指控我不忠?可我手上也有大司乐的把柄,如果把我交给罕满堪家族的行刑官,我说出的事,阿肯比一定不希望女王陛下知道。所以他只是在警告我?甚至是在提醒我?——这个念头有些匪夷所思,却很有诱惑性——我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如今女王陛下已经苏醒,所以我们需要守住彼此的秘密?在诸多怪事的迷雾中,最后这个想法也许是最古怪的了。维叶岐可能会被迫与大司乐结成永远的同盟。他的老师雅礼柯说得对,世上没有比权力更诡异的情妇了。

“因此,大司匠阁下,”阿肯比严厉地说,“你应该明白了吧,我们挚爱的女主人醒来之后,看到事情发生了这么多变化,所以不愿再让匠工会为奴隶的舒适继续工作。我们也不会因为没有奴隶,或那些奸诈的贵族强加给我们的混血杂种就衰亡。尊敬的女王陛下只是尚未断明,在这些错误中间,是否有些确实出于忠心,还是全部都为篡取她的权力。你能领会吧,大司匠阁下?”

“当然。”维叶岐回答,“她愿意同我这卑微的臣子分享她的想法,让我感激涕零。”

“很好。还有,女王陛下希望你召回正在加高旧城墙的工匠。你们全体匠工会成员将收到新的命令。”

这道命令比停止扩建奴隶区更让他意外。旧城墙和守卫塔,是奈琦迦对抗凡人的最佳防御,而它们都急需修复。

“我可能不太明白,”他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说的可是环绕大奈琦迦的城墙?将旧城及山外领地都包围在内的城墙?女王沉眠期间,凶残的北方人就是趁旧城墙年久失修,才一直打到山门前,而我们已经快把它们修好了。”

“你在浪费时间,正如你的工人在无用的城墙上浪费精力一样,工匠。”阿肯比轻蔑地指出他的幕会工种,“女王陛下说了,我们不再需要抵御凡人的入侵。”

维叶岐大吃一惊。“我们……不再需要?”

“不需要。”歌者的语气愈发严厉,“很快凡人要转换角色,开始抵御我们了。回归之战尚未结束,但这次召见之后就快了。”阿肯比摊开戴着手套的手掌,示意他认真聆听,而维叶岐太过震惊,即使想说话也说不出来。“女王陛下有令,下层及奈琦迦外城墙的所有建造工作立刻停止。这件事你要亲自去办,大司匠维叶岐。稍后你和你的幕会会收到新任务。你明白了吗?”

看起来,维叶岐不会死,至少不会马上死。可除此之外,他还是无法理解刚才听到的其他信息。这是阿肯比篡取更多权力的阴谋吗?还是说,咒歌大师真是在传达女王的意愿——乌荼库想跟凡人再次开战?——或者他用了什么办法,将自己的意愿冠上了女王的名义?阿肯比的狡猾远超维叶岐的想象,但大司乐一定明白,这种战争的获胜希望十分渺茫。即便算上新生代的混血战士,贺革达亚的数目依然远远少于边境的北方人。更别提散落在已知世界各处,那些形如丑陋蜂巢的城市里还居住着那么多凡人啊。

“我明白了。”维叶岐只能大声答道,“我会一如既往地执行女王陛下的所有命令,感谢她和神圣华庭对我的信任。”

“最后,挚爱的我族之母还要陈明一件事。”歌者的主人宣布,“从今天起,女王陛下有令,所有凡人的育龄女子都要搬到下层,同其他奴隶一起住在奴隶圈中,有需要时方可上来,用完马上就要回去。你听到了吗,大司匠阁下?”

维叶岐只能点头。

“很好。女王陛下对贵族领袖们的信任,恰如她对臣民们的关爱,”阿肯比又说,“深不可测,却并非无穷无尽。”

墙上开了一扇门。阿肯比朝那边瞥了一眼,又看看维叶岐。意思很明显了。

维叶岐鞠躬道:“我们都在沉睡,直到被女王陛下唤醒。”他施礼告退,倒退着走出巨大的白色寝宫。

到了外面,他的思绪凌乱得像从高处摔下,竭尽全力稳住脚步,免得自己像醉汉一样在宫殿的楼梯和走廊间跌跌撞撞。刚刚发生的一切,他完全想不通。女王真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说,她依然在梦境里徘徊,只是看似苏醒?阿肯比到底是敌人,还是靠不住的盟友?维叶岐真要把最心爱的小妾桃灼葭赶出家门吗?最令他困扰的是,大司乐说“回归之战尚未结束”究竟是什么意思?这话只是为了鼓舞人心吗?为什么要放弃外城墙的修建?维叶岐对这次觐见的结局有许多忧惧的猜测,却没想到,最大的结果竟是困惑。

他的家族护卫与书记官还在宫门外等候。夜摩不可能知道觐见时发生了什么,但看得出老师的思绪不容打扰,于是默默陪着他返回府邸。最后走进大门,维叶岐没下任何命令,就撇下众人,将自己关进书房,插上了身后的房门。

到了睡觉时间,妻子棘梅步来劝他,维叶岐却愤怒地大声呵斥,叫她走开。到了深夜,他孩子的母亲桃灼葭轻叩房门呼唤他,也没得到任何回应。 0wDaeAR6kRABMhkG4x9oQB+hDfc2xcvffDOBgi6UxN5E8YxhNyLyMNQDlN9I75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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