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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君王

似乎是为给至高王与至高王后的进城仪式增添颜色,太阳从晨间的云朵后冒出头,将光芒慷慨地洒向赫尼赛哈的山坡。就连远处神堂屋顶的黄金圆盘也像抛到空中的金币一样熠熠生辉,仿佛神堂也在庆贺他们的莅临。

西蒙却在心不在焉地摆弄自己的“金币”——一枚特大徽章,边缘很刮手,本来是用于扣紧斗篷的,此刻却在刮擦他的脖子。他的好友兼宫务大臣坚持要他戴上这玩意儿。

“记住,你们是至高王与至高王后。”杰瑞米边说边用别针穿透厚重的斗篷,力气大得让国王身子一缩,“我跟了这么远的路,可不想让你俩打扮得像个乞丐。”

“你就该待在家里。”西蒙恼怒地回答。等待令他很不耐烦,可一看到杰瑞米的圆脸露出十分受伤的表情,他差点儿又想道歉了。不过徽章边缘还在痛苦地顶着他的下颌,于是他又忍住了冲动。

“我是王家宫务大臣,负责国王与王后的内廷。”杰瑞米僵硬地说。

“内廷在爱克兰。”西蒙指出,“而我们在赫尼斯第。”

“您和王后在哪儿,内廷就在哪儿……陛下!”杰瑞米将最后一个词说得有些扭曲,好让西蒙有点儿自觉。国王知道,对这位儿时好友而言,尽管他们近得能把气息呼到对方脸上,但二人之间已然隔了一道宽阔的鸿沟,有时确实很难坦然相对。“他们说,以前老王约翰会巡视各大城堡,在外待上一年,然后才回海霍特。所以您就别抱怨了。行了。麻烦您别再摆弄它了。看上去相当不错。”

杰瑞米的仆从举着一面手镜,西蒙朝里面看了看。“看上去更像要把我拉去下葬。老天啊,裹着这么一身儿,我什么事都别想干了。”

“某人可能觉得,这个笑话并不好笑。”他的妻子皱起眉头,“事实上某人觉得,国王自己心情不好,见人就拿来撒气,却唯独放过了始作俑者。”

这回轮到西蒙警告地瞪了她一眼。此时此刻,他俩都不喜欢赫尼斯第的休国王,但除了最重要的顾问,这种情绪对谁都不该流露。“可以了,宫务大臣。”西蒙轻轻推开杰瑞米的手,后者还想用手帕最后擦拭一下徽章。“你是对的,我想我应该道歉。我看起来精神奕奕。”

“希望如此。”杰瑞米累得满脸通红。

***

王家巡游缓缓走上赫尼赛哈城区的主干道。沿街两旁站满了挥手欢呼的赫尼斯第人,还有不少人挤在头顶的阳台,甚至有些不顾危险地坐在倾斜的屋顶上。住宅和商店布置了节庆装饰,有艳丽的旗帜、新画的彩绘,反射着阳光,充满了跃动的生命力。西蒙和米蕊茉一如既往地并肩骑行——就像两位王者,而非一位君王携着他的王家配偶。早些年间,西蒙就一直在强调这一点。而随着时间流逝,米蕊茉也越来越坚定地提醒民众:她自己不但是国王之女——不论那位国王的名声有多糟糕——更是缔造了至高王座、统领奥斯坦·亚德全境的圣王约翰的孙女。

“休应该到城门迎接我们。”王后压低声音,只让西蒙听见,“我会亲口提醒他的。”

“给他一次机会吧,亲爱的。”西蒙朝人群挥手,“你也看到了,他把民众都叫出来欢迎我们了。”

“他没法把大伙都关在屋里。”王后回答,“再说了,凭什么不叫他们出来?我们是至高王与至高王后。而他呢,完全是因为他曾祖父给我祖父帮了个忙,赫尼斯第才得以保留王冠,不然他当得上国王吗?”

“说来说去,他好歹也是个国王,而国王都有自尊心。就跟王后一样。”

“别说得好像我在抱怨似的,西蒙。”虽然她语气生硬,表情却满怀爱意,有点揶揄也有点气恼。“你太过善良,讨厌纷争。可有些人——我怀疑休也在其中——会把这当成你的弱点。”

“是啊,我确实讨厌纷争,所以咱们就别吵了。”他又朝赫尼斯第民众挥挥手。路边有群小女孩在蹦蹦跳跳地挥舞手中的彩带。彩带卷曲着、舞动着,犹如散开的彩虹。“看看她们。让我想起了莉莉娅。”

“咱们的孙女会跑到路中间,努力给队伍带路。”

西蒙露出微笑。“是呀,她会的。”

米蕊茉叹了口气。“愿亲爱的上帝赐予我力量。”她眯起眼睛望向道路前方,目力所及的两旁都站满了前来祝福的民众。“按这个速度,走到天黑也到不了神堂啊。”

“耐心点儿,亲爱的。耐心。”

“不加了,谢谢。”

艾欧莱尔伯爵伸手盖住高脚杯,直到仆人离开。他忍受了两周乌云蔽日的昏暗日子,又在太阳底下走了整整一天,当然还想再多喝几杯,可他的直觉如猎犬一般敏锐,知道自己还是应该克制一点。身为米蕊茉王后与西蒙国王的首相——或者更为人熟知的叫法:至高王座之手——他可不想让葡萄酒的迷雾拖慢今晚的思考速度。

这一幕对他自然再熟悉不过。他年轻时的大部分时光,都在这座名为神堂的木头宫殿里度过,这里就是他的第二个家。他从国王信使做起,最终成长为受人敬仰的顾问。大礼堂的木椽上悬挂着古老的动物木雕和其他图腾,赫尼斯第的上流人士身着最漂亮的衣服。明亮的颜色、微醺的笑声和烤肉的香气混合在一起,营造出毫无疑问的欢庆气氛。然而,还是有点不对劲儿。诚然,米蕊茉王后与西蒙国王对休国王要他们忍受的延迟和混乱颇为不悦,但艾欧莱尔忍不住觉得,还有什么更深层、更麻烦的事在暗中酝酿。

泰勒丝夫人坐在几张座位之外,正在讨好米蕊茉王后,但后者肯定觉得她很烦。泰勒丝是个妩媚动人的寡妇,几乎已经确定要嫁给休国王,成为王后。她快满三十岁了,赫尼斯第宫中不少人觉得她年纪太大,不过她与前夫——格兰·欧加已故的侯爵——生了几个孩子,证明她至少还能生育。事实上,在艾欧莱尔眼里,她那健美窈窕的身段、光滑如丝的栗色头发,以及满面的红光,倒有点像他心目中的赫尼斯第女神汀娜迦,甚至伟大的沐雨女神密尔汊本尊。

至高王后与黝黑的泰勒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米蕊茉的一头金发大多已变银白,用简朴的发圈扎成一条简单的辫子。她脸色苍白,绿眼睛蒙着阴影,看得艾欧莱尔忧心忡忡。国王与王后还是第一次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度过约翰·约书亚王子的冥寿。所以,被休国王的情人缠住聊天,无法脱身,她当然会很心烦。艾欧莱尔对此非常理解。

果然,就在艾欧莱尔的眼皮子底下,王后对泰勒丝的唠叨彻底失去了耐心,急切地向西蒙国王投去求助的眼神。她的丈夫虽说看见了,但这时,休正斜倚在他身旁,低声而热烈地说着什么。所以西蒙只能耸耸肩,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艾欧莱尔在椅子里动了动,感觉各个关节都在诉苦,埋怨他在硬板凳里坐了太久。他后悔刚才没多要些葡萄酒,就算只为舒缓一下老骨头也好嘛。他曾是赫尼斯第最出色的骑手和剑士之一,可如今,他几乎每一天都在感叹岁月对自己的无情。

我沦为了时光的玩偶,他哀伤地想。她在玩弄我,就像小孩玩弄娃娃,这里扯掉一点、那里撕下一块,拖着我在泥里走,把我摆在过家家的宴席上。

但这次聚会并非孩童对成年人的模仿。这次聚会至关重要,是赫尼斯第国王在欢迎他的主君——爱克兰的至高王与至高王后。出身瓦伦屯的约翰以文治武功创下一个帝国,涵盖了休管辖的赫尼斯第,以及奥斯坦·亚德余下的大部分地域。他的孙女米蕊茉与西蒙一起,继承了他的至高王权。只不过,即便是在约翰统治下的最强盛时期,帝国内部也总有些封臣不大安分。

艾欧莱尔不禁猜想:休会不会也变成了那种人?不然的话,他让西蒙和米蕊茉在城外等那么久又该怎么解释呢?即使他们进了城,休也一直等到众人走到神堂附近才出来迎接,这是不是表明,他不愿过多讨好主君?还好艾欧莱尔比大多数人更了解休,知道他这辈子一直是这么无常与任性。

当年那场大战让西蒙和米蕊茉登上了至高王座,休的父亲格威辛王子却成了最早的牺牲者之一。当时的爱克兰国王是米蕊茉的父亲埃利加,他因听信风暴之王伊奈那岐的虚假承诺而腐朽堕落,指使一个背信弃义的瑞摩加贵族杀死并肢解了格威辛,还将遗体丢弃在野地里,最后由他的亲人找回。不久之后,格威辛的父亲路萨国王也在战场上死于瑞摩加人之手,只留下女儿梅格雯和年轻的小王后茵娜温带领残存的族人。后来,疯病又夺走了梅格雯的性命,艾欧莱尔对家乡仅存的希望也几乎随之消散。

风暴之王对凡人国度的进攻最后以失败告终。但在随后的乱世里,赫尼斯第百废待兴,却群龙无首,只能苦苦挣扎,以系完全。最初的几个月里,声称自己拥有王位继承权的贵族简直多到吓人,但他们所谓的资格不是出于伪造,也很难让人信服。眼看只有内战才能解决他们的纷争,可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人人都以为,随着梅格雯的去世,王室血脉已彻底断绝,但朝中一对父母却将他们年轻的女儿推到了众人面前。她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还抱出来一个秘密抚养的婴儿——格威辛王子的私生子。

格威辛去世前并没有跟那位女子成婚,但女子的家人手中有王子的戒指和书信,能证明他对她做出过某种承诺。宫廷也急需寻回王室血脉,以免千疮百孔的国家在短时间内再度燃起战火,于是一些聪明的贵族站出来支持该婴儿的继承资格,其中就包括艾欧莱尔本人。就这样,婴儿休-安哈-格威辛的登基之路顺利铺平。又过几年,休的生母亲死于热病,年幼的他被交给先王路萨的遗孀茵娜温抚养。后者尽心竭力教导他如何当个国王、如何治理国家。每当艾欧莱尔伯爵有机会告辞西蒙和米蕊茉,从爱克兰的至高王座前脱身,他也会回来帮忙辅佐。

今晚,休就坐在这里,艾欧莱尔心想,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成年男子,却仍未褪去善变而活跃的孩子气——他曾在神堂里横冲直撞,如猛然推开百叶窗的春日狂风。还是那对又大又圆的眼睛,面对任何指责都能露出无辜而惊讶的眼神。还是那头卷曲的黑发,永远不肯服服帖帖,随着他每次摇头、每次大笑而跳动不已。他在孩提时的婴儿肥已然消失,英俊的脸庞瘦削下来,但艾欧莱尔依然能记起他小时候的可爱模样。

可是,这个长大的休为何会令他如此不安?

休国王发现他在看自己。“艾欧莱尔!高贵的艾欧莱尔Tarna,比我叔叔还亲!你怎么这么垂头丧气?我是不是该鞭打懒惰的侍酒?小子!给穆拉泽地伯爵多斟点儿葡萄酒!”

艾欧莱尔露出微笑。“不用了,陛下。我的酒够喝,一直有人斟。您的晚宴棒极了。我只是在想事情。”

“哈。想事情。你把我们都给带消沉了。”休高高举起酒杯,等待木头大礼堂里醉意醺醺的嘈杂声安静下来,“但我们应该欢庆!今晚能与我们的兄弟与姐妹君王欢聚一堂,真是场难得的宴会呀!”

艾欧莱尔看到米蕊茉抬起头,与此同时,西蒙却低头看着桌子。显然,二人都没注意到休的措辞。

欢呼声平息后,人们纷纷挥舞酒杯,要求添酒。太后茵娜温静悄悄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却被休看见了。“尊敬的女士,您要离开了吗?”

“请原谅,陛下,我感觉有些虚弱。酒喝得太多,我有点头晕。我无意冒犯至高王与至高王后,只是我突然不太舒服。”茵娜温没有看向休的眼睛,而是绷紧了肩膀,像是预料到会遭到强烈的反对。艾欧莱尔很奇怪:虽说茵娜温并非国王的生母,但她不是休身边最接近母亲的人吗?

“啊,亲爱的继母,请原谅,今晚害您劳累了。”休露出微笑。那是个挺正常的表情,茵娜温却别过脸去,仿佛看一眼都会受伤。

“一点也不劳累,陛下。”她说,“有最出色、最高贵的人陪伴,怎么会劳累呢?”她微笑着朝西蒙和米蕊茉的方向点点头。但艾欧莱尔发觉,太后像是好不容易才压制住嘴唇的颤抖。

“别为陪我们而强撑着,茵娜温太后。”西蒙对她说,“不过我们离开之前,还有机会再见到您,对吧?”

茵娜温保证可以再见,然后沿着长桌离开了。休国王拍拍西蒙的肩膀,继续同他说话。艾欧莱尔找个机会起身,跟着茵娜温走出大礼堂。

“可怜啊,可怜的太后。”泰勒丝夫人说。

米蕊茉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可怜的太后。她不喜欢这种聚会。”黑发女子哈哈大笑,“也不能怪她。这种场合有时会很沉闷。国王喜欢有人作陪,但朝中有些老人家对这种漫长的夜晚感到厌烦。”

米蕊茉不比茵娜温年轻多少,所以“老人家”这个词让她很是不悦。“你们的太后为这个国家付出了很多,无论是风暴之王战争期间,还是之后。”

“当然,当然!”泰勒丝又笑了,似乎觉得有人为此生气有些好笑,“所以她更应该休息,毕竟休已经坐上了王座。”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泰勒丝夫人都如孔雀一般漂亮而愚蠢。但米蕊茉有种感觉:在这表象之下,一定有某种更复杂、甚至更黑暗的事发生。

别让小气的妒忌心妨碍你,她责备自己,想想圣伊索崔的箴言吧:“上帝赐予我们青春,转手又将它拿走。”失去青春换来的是什么?耐心?或者少许智慧?那就耐心点吧,或许你还能变得睿智。这场宴会是必须完成的工作,同审阅立法会的裁决,或同帕萨瓦勒一起检查国库收支一样。米蕊茉勉强挤出微笑。“原谅我的迟钝,泰勒丝夫人,赫尼斯第是不是存在继承人的问题?”

泰勒丝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表示这是小问题。“哦,相信我,在他和我生下合法继承人之前,即使出现这方面的需要,他也有足够的私生子可用。”

米蕊茉发现,这年轻女人还真是叫她有些不知所措。“你好像并不担心。”

“我们会有孩子的。诸神已经答应我了。”她的眼睛描着浓重的眼线——完全就是南方人的风格——眼神里却没有一丝犹疑。“提到我们本族的诸神,希望不会冒犯到您——即使在赫尼斯第,大家也知道您是虔诚的安东信徒。”

尽管米蕊茉感觉,对方的话里隐藏着某种赞美之外的意味,却也只是摇摇头。“当然不会。国王和我从不强迫别人追随我们的信仰。”她勉强挤出微笑,“当然了,我们会祈求上帝,保佑你们二人生个健康的宝宝。”她不禁怀疑眼前的女人是否有些精神错乱。难道她真心相信,有了神明的保佑就能轻而易举地诞下继承人吗?米蕊茉与西蒙相伴多年,也只养大了一个孩子,而那唯一的孩子也已离世。要不是约翰·约书亚结婚早,恐怕他俩连个男性继承人都没有。那一来,等她和西蒙都去世,至高王权将岌岌可危,所有属国也都将陷入混乱——那是必然会发生的结果。

上帝保佑让我先走吧,她突然想到。没有了西蒙,我将彻底失去容忍这些人的雅量。而他却总是很有耐心。她转头望向丈夫。只是有时耐心过头了。这时的西蒙看上去也像个疲倦的老人家,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忍受着休国王的推推搡搡。年轻的国王一直唠叨个不停,说着打猎或西蒙根本不关心的其他事情。米蕊茉的丈夫从小就在热气腾腾的海霍特厨房里干活,所以不像大多数国王,享受过运动方面的教育。他也不大喜欢系着铃铛的猎狗制造的噪音——米蕊茉自己也不喜欢。

“陛下?”泰勒丝问,“我说了什么让您生气的话吗?”

准王后的嘴角总是藏着一抹笑意,身上透出一股让米蕊茉浑身不自在、却又无法躲开的感觉。她突然强烈希望换个地方。“没有。泰勒丝夫人,当然没有。只是今天过于漫长,仅此而已。”

休国王站起身,沉重的座椅刮擦着地板——现在地上铺了石板,不像以前那样撒满了灯心草。尽管木椽上依然自豪地悬挂着古老的木雕,可连最为稳固古老的木头神堂也开始吸纳新元素了——也许是在模仿纳班的某座宫殿。“举杯!”休大喊道,“趁着夜晚还未逝去,让我们举起酒杯!敬两位亲爱的王者大驾光临,敬西蒙国王和米蕊茉王后。”

“敬西蒙国王和米蕊茉王后!”礼堂中那些依然清醒、还能说出正确的名字与称谓的人们齐声欢呼,接着是阵期待的沉默。西蒙看看妻子,见后者点点头,便伸手摁住桌面,撑起身子。

“敬休国王与赫尼斯第王室。”西蒙边说边举起自己的酒杯,“愿贺恩家族的牡鹿在这美丽的牧场生生不息。我听说,国王很快就要成婚了。”他朝泰勒丝夫人点点头,后者在椅子里挺直了腰杆。“愿你们的结合永远受到祝福。”宾客满座的礼堂响起更多祝酒与欢呼声。

米蕊茉觉得丈夫应该再多说几句,但又不能表示得太明显。令她既郁闷又满意的是,西蒙看到她的表情,凭着多年相处的经验,他明白了。

“另外,”这时众人已在轻声聊天,但西蒙一开口,人们重新安静下来,“我还想再说几句祝酒词。今晚既有老朋友的重逢,也有新朋友的会面,不过众所周知,我们来到这儿的原因,并非只为这些欢乐的事情。王后和我还要前往艾弗沙,进行一次哀伤的访问,与最亲密、最忠诚的盟友艾奎纳公爵道别。请举起你们的酒杯,向他致敬。”

“敬艾奎纳公爵!”很多人附和,但响应远不如刚才那次热烈,而且米蕊茉清楚地听到,桌子另一头有人说:“又少了个冰胡子!”她正想质问,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恶毒的评语,西蒙却迎上她的目光,摇摇头。一时间,她对丈夫的怒火像对侮辱老公爵的傻瓜一样猛烈,但西蒙在她心中积累的信任又比怒火强上许多倍。耐心点儿,她告诉自己,他是对的。不该在这里,不该在今夜。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心中的愤怒,让它像刚才祝酒时洒在亚麻桌布上的葡萄酒一般,慢慢地渗去、消失。但她忍不住怀疑,这些红色的污渍真能被彻底洗净吗?

在大礼堂外的下层院子,艾欧莱尔赶上了她。

“茵娜温太后!陛下!”

茵娜温转过身,她的女仆慎重地又往前走出几步。一瞬间,艾欧莱尔看到的仿佛不是刚刚离开礼堂的年华渐老的成熟女人,而是当年认识的那个皮肤白皙、周身都被阴影笼罩的金发女子。

“艾欧莱尔伯爵,见到你很荣幸。”她用赫尼斯第语说道。

母语的柔和喉音激起了好几段回忆,尤其是许久之前,茵娜温在他耳边轻语时那温暖而心痒的感觉。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拜托,夫人,这个头衔就像一种耻辱,至少对我来说是。太久不见了,茵娜温。你的气色看起来不错。”

她的微笑显得不大信服。“我看起来就是我的样子啊——一个老女人,又老又碍事。”

“没这回事。”她的话让艾欧莱尔吃了一惊,“碍什么事了?你反对国王正在筹备的婚事?”

茵娜温瞥了眼女仆,后者站在不远处,抬着头假装看星星。她又看了看护送她们走出大礼堂的两个卫兵。“哦,没有。谁会妨碍国王的幸福呢?你到太后的小屋来陪我说会儿话吧。虽然我没有上等的葡萄酒招待你,但应该还有些去年隆冬节剩下的蜂蜜酒。”

“我的好夫人,自从上次离开赫尼斯第,我已经好几个月——不对,是有两年——没喝过上好的蜂蜜酒了。我很荣幸。”

***

太后的小屋其实并不小,那是神堂外墙旁边一座四四方方、风格现代的三层小楼。艾欧莱尔坐进客厅的一张深椅。女仆被派去厨房找蜂蜜酒。

“我这儿有一瓶,可以先喝着。”茵娜温从餐柜里取出一只陶瓷瓶子,把酒倒进两只精致的小玻璃杯。“是用夕柯林的苜蓿蜜酿的。”

艾欧莱尔接过酒杯,闻了闻。两人在壁炉前的椅子里坐定。“真香。那为什么还要再找一瓶?”

“为了给我的女仆找点事做,让她离开几分钟。你问了我一个问题,我给了你一个答案,但你信吗?”

面对话风突变的茵娜温,他差点被逗乐了。“亲爱的,看来你变成阴谋家了?我以前认识的那个羞涩、真诚的年轻女人去哪儿了?”

太后伤心地瞪他一眼。“你在嘲笑我,爵士。”

“不,我没那个意思。那就跟我说说吧。你不喜欢国王的婚事?”在艾欧莱尔看来,茵娜温对休有某种保护欲并不意外,因为那个泰勒丝显然不是什么顺从、贞洁的新娘子。

“婚姻很有必要。你知道他还没结婚,就生了多少孩子吗?七个。已知的就有七个。万一他死了,却没留下合法的继承人,你能想象会引起怎样的麻烦吗?”

会有至少七个家伙为赫尼斯第的王座打得不可开交。这念头光是想想,就能让艾欧莱尔打个哆嗦,好在他忍住了。“对,我能想象。所以这场婚姻是件好事?”

“如果他娶了别人,那就是好事。”尽管宽敞的房间内只有他们两个,茵娜温还是压低了声音,“娶那小巫婆就不是了。”

她的话如此刺耳,艾欧莱尔不禁吓了一跳。“这么说,她很糟糕?是不是因为她父亲野心太大?我记得他曾是路萨国王的忠实封臣。”

“不,他父亲足够可靠——他现在是个又老又胖的绅士农夫,很清楚自己的好战时光已经远去,只喜欢吃肉喝酒、炫耀自家的牲口。他把泰勒丝嫁给格兰·欧加的侯爵时就得到了不少土地。但我担心的是他女儿,泰勒丝本人。”太后嘟起嘴唇,“她是个巫婆。”

“这个词你用了两次。除了表示讨厌,还有更多含义吗?”

茵娜温低头盯着自己的酒杯。炉火照耀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又黑又长、不断摇晃的影子,仿佛在期待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不知道,艾欧莱尔,但我听到许多谣言,其中有些让我害怕。”

“谣言怎么说?”

“如果我告诉你,你肯定以为我疯了。”她摇摇头,“有人说,泰勒丝带回了一种非常古老、非常邪恶的崇拜。”

“崇拜?”艾欧莱尔迷惑不解,“夫人,我不确定我有没有听懂,也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你应该比所有人都清楚,国王的喜好经常会招来恶毒的传言。”

茵娜温皱起眉头。“对,也有人说过我的坏话。但从来没人指控我复兴鸦母的仪式。”

“那是……”艾欧莱尔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字眼,“孤儿制造者——陌厉伽?”虽然身在屋内、坐在火边,寒意依然蹿上了他的脊梁骨。“没人会这么疯狂吧。赫尼斯第花了几百年时间才毁灭那个恐怖的邪教。”

“但我听到的就是这样,那些人没理由骗我。他们说,泰勒丝迷上了黑暗之母,跟几个追随者一起试图召唤她。”

“为什么?”艾欧莱尔已经好多年没想过鸦母陌厉伽了。早在三百年前、泰斯丹国王的时代,就已经没人向她公开献祭了。她最后的信徒住在夕柯林北边深处,是一群肮脏的乱伦者,最终被路萨的父亲历辛国王消灭,那时艾欧莱尔的父母还没出生。即便是泰勒丝夫人那么自恋的人,也不会试图重现如此可怕的仪式吧,他心想。“她为什么要做这么疯狂的事?”

“我怎么知道?他们说,泰勒丝声称陌厉伽给她托梦。”此刻二人坐在明亮的炉火前,茵娜温却脸色苍白、有气无力,“我希望那只是一时的头脑发热,艾欧莱尔——只是无聊的廷臣们在打发时间。但我还记得,祖母跟我讲过那些陌厉伽追随者的所作所为,那时她还小,但她村子里的人很害怕,为了避开一个鸦母信徒的目光,他们宁可绕远路。”

艾欧莱尔感觉浑身不自在,但不愿意流露出来。“就算这谣言里有些真实成分,估计泰勒丝夫人也只把它当做一种消遣——为了吓唬神堂里那些老家伙吧。”他试着露出微笑,“你我这样的老家伙。”

“也许吧。”茵娜温的回答没有一丝赞同的意味,“但是,亲爱的伯爵,我可以对你发誓:自从跟她好上之后,休就像变了个人。他向来轻浮多变,这你肯定记得,对吧?”

“确实记得。他小时候,我想过很多次,要是能把他摁在膝盖上打屁股该多好。”

“我真希望你能这么做。我真希望有人这么做过。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艾欧莱尔。他变了,变得让我害怕。他现在总像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好像泰勒丝说服他相信了什么东西,而那东西让他认为自己不会有任何危险。你一定也看出来了!他今天所做、所安排的一切,都是为在各个方面挑衅至高王权。这不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休。那个孩子也许被宠坏了,也许有些任性……”她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女仆捧着一个大酒壶,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找到了,夫人。”她说。

“你听到了吗?”茵娜温勉强一笑,“夫人。连‘陛下’都不是了。”

女仆惊慌失措。“对不起,陛下,我……”

“放下吧,孩子。”茵娜温挥挥手,让她把酒壶放在矮桌上,“然后睡觉去。伯爵和我就快谈完了。他可以自行离开。”

女仆点点头,放下酒壶,忙不迭地跑向楼梯。

艾欧莱尔一直等到楼下传来关门声。“还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或者我能做些什么?”他伸出手,按住茵娜温的手背,“我希望你能开心一些。”

“那就向众神祈祷吧。重要的是他们的意思,而不是我们的。”

艾欧莱尔爱怜地看着她。皱纹在那曾经光滑的脸上诉说着过去的伤心往事与快乐时光,可惜快乐时光不够多。

我们的快乐时光都不多,他暗暗想到,我们两个共有的快乐更是不足。在抵抗风暴之王的大战中,他们都失去了永远无法替代的亲人。茵娜温失去了丈夫路萨国王,艾欧莱尔失去了国王之女梅格雯。勇敢又让他苦恼的梅格雯啊,直到失去她的那一刻,艾欧莱尔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在乎她。难道他会在茵娜温身上重复同样的错误?

世间的安慰如此稀缺,他心想,过去的我却总听从责任的指引,是不是有些太傻了?

“夫人……”他刚开口,就看见她在摇头。

“勇敢的伯爵啊,你的心思我能猜到一点。没用的。这就是我们的命,我们的人生之路只有一小段才能并行。不过,艾欧莱尔,你永远是我最珍视的人。”

“你对我也一样,陛下。”他喝完第二杯蜂蜜酒,起身准备返回大礼堂,忽觉酒劲儿开始影响他的双脚,“我会慎重考虑你刚才说的事,也会尽力而为。放心休息吧,米蕊茉王后和西蒙国王会明白你的担忧。”他弯下腰,谨慎地亲吻她的手背,“愿众神保佑你。”

“保佑我们所有人,亲爱的艾欧莱尔。”她终于露出微笑,尽管仍有些不由衷,“看到你一头白发,感觉真不是滋味!我都没法想象我有多依赖你。是啊,愿众神亲密照看我们,我们都需要他们的悉心照料。” APfvJHZuTv17Y/dyvvuItFt1ST0w6CWkvi22lqJQOS0/NOvekq//u35hBkI8Wy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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