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溪笔谈》卷十七·书画

｜宋｜ 沈括

沈括（1031—1095） ，字存中，号梦溪丈人，杭州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科学家。沈括博学多才、成就显著，是我国历史上最卓越的科学家之一，晚年以平生见闻，在镇江梦溪园撰写了笔记体巨著《梦溪笔谈》。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评价《梦溪笔谈》为“中国科学史上的坐标”。

《梦溪笔谈》是沈括一生社会和科学活动及生平见闻的总结，内容极为丰富，包括天文、历法、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地质、医学、文学、史学、考古、音乐、艺术等共 600 余条，记载了他的许多发明、发现和真知灼见。从内容上说，它以三分之一以上的篇幅记述并阐发自然科学知识，具有极高价值，基本上反映了北宋的科学发展水平和他自己的研究心得，该书对于研究北宋社会、政治、科技、经济诸方面有重要参考价值。本文收录《梦溪笔谈》中对书画方面的记述，特别是他从科学家的角度对书画创作艺术进行了品评，多有见地，尤其其中所提的“以大观小”，也是中国绘画创作和欣赏的一个重要法则。然而，由于他本身并非书画家，因此，有些观点尤其是对李成的所谓“掀屋角”之论历来多有评述论争。

藏书画者，多取空名。偶传为钟、王、顾、陆之笔，见者争售，此所谓“耳鉴”。又有观画而以手摸之，相传以谓色不隐指者为佳画，此又在耳鉴之下，谓之“揣骨听声”。欧阳公尝得一古画《牡丹丛》，其下有一猫，未知其精粗。丞相正肃吴公与欧公姻家，一见曰：“此正午牡丹也。何以明之？其花披哆 ^［1］ 而色燥，此日中时花也；猫眼黑睛如线，此正午猫眼也。有带露花，则房 ^［2］ 敛而色泽。猫眼早暮则睛圆，日渐中狭长，正午则如一线耳。”此亦善求古人笔意也。

相国寺旧画壁，乃高益之笔。有画众工奏乐一堵，最有意。人多病拥琵琶者误拨下弦，众管皆发“四”字。琵琶“四”字在上弦，此拨乃掩下弦，误也。余以谓非误也。盖管以发指为声，琵琶以拨过为声，此拨掩下弦，则声在上弦也。益之布置尚能如此，其心匠可知。

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 ^［3］ 者，罕见其人。如彦远《评画》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余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其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谢赫云：“卫协之画，虽不该备形妙，而有气韵，凌跨群雄，旷代绝笔。”又欧文忠《盘车图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此真为识画也。

王仲至阅吾家画，最爱王维画《黄梅出山图》，盖其所图黄梅、曹溪 ^［4］ 二人，气韵神检，皆如其为人。读二人事迹，还观所画，可以想见其人。

《国史谱》言：客有以《按乐图》示王维，维曰：“此《霓裳》第三叠第一拍也。”客未然；引工按曲乃信。此好奇者为之。凡画奏乐，只能画一声，不过金石管弦，同用一字耳。何曲无此声，岂独《霓裳》第三叠第一拍也！或疑舞节及他举动拍法中，别有奇声可验，此亦不然。《霓裳曲》凡十三叠，前六叠无拍，至第七遍方谓之叠遍，自此始有拍而舞。故白乐天诗云：“中序擘 ^［5］ 初入拍。”中序即第七叠也，第三叠安得有拍？但言第三叠第一拍，即知其妄也。或说尝有人观画《弹琴图》，曰：“此弹《广陵散》也。”此或可信。《广陵散》有数声，他曲皆无，如拨攦 ^［6］ 声之类是也。

画牛、虎皆画毛，惟马不然，予尝以问画工，工言：“马毛细不可画。”予难 ^［7］ 之曰：“鼠毛更细，何故却画？”工不能对。大凡画马，其大不过尺，此乃以大为小，所以毛细而不可画。鼠乃如其大，自当画毛。然牛、虎亦是以大为小，理亦不应见毛，但牛、虎深毛，马浅毛，理须有别。故名辈为小牛小虎，虽画毛，但略拂拭而已，若务详密，翻成冗长。约略拂拭，自有神观，迥然生动，难可与俗人论也。若画马如牛、虎之大者，理当画毛。盖见小马无毛，遂亦不 ，此庸人袭迹，不可与论理也。

又李成画山上亭馆及楼塔之类，皆仰画飞檐，其说以为自下望上，如人平地望屋檐间，见其榱桷 ^［8］ 。此论非也。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见一重山，岂可重重悉见？兼不应见其嵠谷间事。又如屋舍亦不应见其中庭及后巷中事。若人在东立，则山西便合是远景；人在西立，则山东却合是远景，似此如何成画？李君盖不知以大观小之法，其间折高折远，自有妙理，岂在掀屋角也！

画工画佛身光，有匾圆如扇者，身侧则光亦侧，此大谬也。渠但见雕木佛耳，不知此光常圆也。又有画行佛，光尾向后，谓之顺风光，此亦谬也。佛光乃定果之光。虽劫风不可动，岂常风能摇哉！

度支员外郎宋迪工画，尤善为平远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谓之八景，好事者多传之。往岁小窑村陈用之善画，迪见其画山水，谓用之曰：“汝画信工，但少天趣。”用之深伏其言，曰：“常患其不及古人者，正在于此。”迪曰：“此不难耳，汝当先求一败墙，张绢素讫，倚之败墙之上，朝夕观之，观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为山，下者为水，坎者为谷，缺者为涧，显者为近，晦者为远。神领意造，恍然见其有人禽草木飞动往来之象，了然在目，则随意命笔，默以神会，自然境皆天就，不类人为，是为活笔。”用之自此画格日进。

《名画录》：“吴道子尝画佛，留其圆光，当大会中，对万众举手一挥，圆中运规，观者莫不惊呼。”画家为之自有法，但以肩倚壁，尽臂挥之，自然中规。其笔画之粗细，则以一指拒壁以为准，自然均匀，此无足奇。道子妙处，不在于此，徒惊俗眼耳。

国初，江南布衣徐熙、伪蜀翰林待诏黄筌，皆以善画著名，尤长于画花竹。蜀平，黄筌并二子居宝、居实，弟惟亮，皆隶翰林图画院，擅名一时。其后江南平，徐熙至京师，送图画院品其画格。诸黄画花，妙在赋色，用笔极新细，殆不见墨迹，但以轻色染成，谓之写生。徐熙以墨笔画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气迥出，别有生动之意。筌恶其轧 ^［9］ 己，言其粗恶不入格，罢之。熙之子乃效诸黄之格，更不用墨笔，直以彩色图之，谓之“没骨图”。工与诸黄不相下，筌遂不复能瑕疵，遂得齿 ^［10］ 院品，然其气韵皆不及熙远甚。

江南中主时，有北苑使董源善画，尤工秋岚远景，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笔。其后建业僧巨然祖述源法，皆臻妙理。大体源及巨然画笔，皆宜远观，其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粲然，幽情远思，如睹异境。如源画《落照图》，近视无功，远观村落杳然深远，悉是晚景，远峰之顶，宛有返照之色，此妙处也。

注释

［1］披哆：哆（chǐ），张开。形容花瓣四散张开的样子。

［2］房：花朵的子房。

［3］冥造：深奥的成就。

［4］黄梅即禅宗五祖弘忍，曹溪即六祖慧能。

［5］擘（bò）：大拇指； （huō）：东西破裂的声音。

［6］攦（lì）：折断。

［7］难：诘问。

［8］榱（cuī）：椽子。桷（jué）：方的椽子。

［9］轧：压倒，超过。

［10］齿：并列；引为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