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荆浩 ,字浩然,沁水人,生于唐朝末年,约卒于五代后唐年间(923—936)。关于荆浩的出生地,或云山西沁水,或云河南济源,不知孰是。察两地相近,故难以分辨。荆浩本士大夫出身,后梁时期因躲避战乱隐居于太行山洪谷,故自号“洪谷子”。
荆浩擅画山水,按他自己所述,他常携笔摹写山中古松,自称兼得吴道子用笔及项容用墨之长。荆浩的山水画笔墨并重,开一代山水新风,被后世尊为北方山水画派之祖。荆浩博通经史,并长于文章,为后人留下著名的山水画理论《笔法记》。
《笔法记》中,作者假托自己在神钲山路遇一老翁,双方的相互问答之间,荆浩借老翁之口道出自己的美学思想。其一为“图真”,这是本文的核心观点。所谓“真”,就是物象的本质特征。他说:“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真”是“气质俱盛”。而要实现“真”这一核心,则绘画中有“六要”,分别是:气、韵、思、景、笔、墨,这显然是谢赫“六法”论的继承和发展。“六法”产生于人物画兴旺的时代,主要针对人物画的品评,而“六要”则因山水画的兴起应运而生,涉及的是山水画的内在精神、创作构思的审美要求以及笔墨的经营布置。《笔法记》中还提出了绘画的“二病”:笔墨不周的有形病和气韵全无的无形病,认为无形病更甚于有形病,这个认识也对后世评价山水绘画作品的影响极大。《笔法记》从多个层面对山水画的创作也提出了全面的理论指导,既是荆浩创作经验和审美理论的总结,也是我国水墨山水画早期阶段的理论总结,在中国绘画美学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价值。
太行山有洪谷,其间数亩之田,吾常耕而食之。有日登神钲山四望,回迹入大岩扉,苔径露水,怪石祥烟。疾进其处,皆古松也。中独围大者,皮老苍藓,翔鳞乘空,蟠虬之势,欲附云汉。成林者,爽气重荣;不能者,抱节自屈。或回根出土,或偃截 [1] 巨流。挂岸盘溪,披苔裂石。因惊奇异,遍而赏之。明日携笔复就写之,凡数万本,方如其真。
明年春,来于石鼓岩间,遇一叟。因问,具以其来所由而答之。
叟曰:“子知笔法乎?”
曰:“叟,仪形野人 [2] 也,岂知笔法邪?”
叟曰:“子岂知吾所怀耶?”闻而惭骇。
叟曰:“少年好学,终可成也。夫画有六要:一曰气,二曰韵,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笔,六曰墨。”
曰:“画者,华也。但贵似得真,岂此挠 [3] 矣。”
叟曰:“不然。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华,取其华,物之实,取其实,不可执华为实。若不知术,苟似,可也;图真,不可及也。”
曰:“何以为似?何以为真?”
叟曰:“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盛。凡气传于华,遗于象,象之死也。”
谢曰:“故知书画者,名贤之所学也。耕生知其非本,玩笔取与,终无所成。惭惠受要,定画不能。”
叟曰:“嗜欲者,生之贼也。名贤纵乐琴书图画,代去杂欲。子既亲善 [4] ,但期终始 [5] 所学,勿为进退 [6] 。图画之要,与子备言: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韵者,隐迹立形,备仪 [7] 不俗。思者,删拨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时因,搜妙创真。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墨者,高低晕淡,品物浅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笔。”
复曰:“神妙奇巧。神者,亡有所为,任运成象。妙者,思经天地,万类性情,文理合仪,品物流笔。奇者,荡迹不测,与真景或乖异,致其理偏,得此者,亦为有笔无思。巧者,雕缀小媚,假合大经,强 [8] 写文章,增邈气象。此谓实不足而华有馀。
“凡笔有四势:谓筋、肉、骨、气。笔绝而不断谓之筋,起伏成实谓之肉,生死刚正谓之骨,迹画不败谓之气。故知墨太质者失其体,色微者败正气,筋死者无肉,迹断者无筋,苟媚者无骨。
“夫病者二:一曰无形,二曰有形。有形病者,花木不时,屋小人大。或树高于山,桥不登于岸,可度形之类也。是如此之病,不可改图 [9] 。无形之病,气韵俱泯,物像全乖,笔墨虽行,类同死物,以斯格拙,不可删修。
“子既好写云林山水,须明物象之源。夫木之为生,为受其性。松之生也,枉而不曲。遇如密如疏,匪青匪翠,从微自直,萌心 [10] 不低。势既独高,枝低复偃。倒挂未坠于地下,分层似叠于林间,如君子之德风也。有画如飞龙蟠虬,狂生枝叶者,非松之气韵也。柏之生也,动而多屈,繁而不华,捧节有章,文转随日,叶如结线,枝拟衣麻。有画如蛇如索,心虚逆转亦非也。其有楸、桐、椿、栎、榆、柳、桑、槐,形质皆异。其如远思即合,一一分明。
“山水之象,气势相生。故尖曰峰,平曰顶,圆曰峦,相连曰岭,有穴曰岫,峻壁曰崖,崖间崖下曰岩,路通山中曰谷,不通曰峪,峪中有水曰溪,山夹水曰涧。其上峰峦虽异,其下冈岭相连。掩映林泉,依稀远近。夫画山水无此象亦非也。有画流水,下笔多狂,文如断线,无片浪高低者亦非也。夫雾云烟霭,轻重有时。势或因风,象皆不定。须去其繁章,采其大要。先能知此是非,然后受其笔法。”
曰:“自古学人,孰为备矣?”
叟曰:“得之者少。谢赫品陆之为胜,今已难遇亲踪。张僧繇所遗之图,甚亏其理。夫随类赋彩,自古有能,如水墨晕章,兴我唐代。故张璪员外树石,气韵俱盛,笔墨积微,真思卓然,不贵五彩,旷古绝今,未之有也。麹庭 [11] 与白云尊师,气象幽妙,俱得其元,动用逸常,深不可测。王右丞笔墨宛丽,气韵高清,巧写象成,亦动真思。李将军理深思远,笔迹甚精,虽巧而华,大亏墨彩。项容山人树石顽涩,棱角无槌,用墨独得玄门,用笔全无其骨。然于放逸,不失元真气象。元大创巧媚 [12] ,吴道子笔胜于象,骨气自高,树不言图,亦恨无墨。陈员外及僧道芬以下,粗升凡格,作用无奇,笔墨之行,甚有形迹。今示子之径,不能备词。”
遂取前写者《异松图》呈之。
叟曰:“肉笔 [13] 无法,筋骨皆不相转,异松何之能用。我既教子笔法。”乃赍素数幅,命对面写之。
叟曰:“尔之手,我之心。吾闻察其言而知其行,子能为吾言咏之乎?”
谢曰:“乃知教化,圣贤之职也。禄与不禄,而不能去 [14] 。善恶之迹,感而应之。诱进若此,敢不恭命?”因成《古松赞》曰:“不凋不荣,惟彼贞松。势高而险,屈节以恭。叶张翠盖,枝盘赤龙。下有蔓草,幽阴蒙茸。如何得生,势近云峰。仰其擢干 [15] ,偃举千重。巍巍溪中,翠晕烟笼。奇枝倒挂,徘徊变通。下接凡木,和而不同。以贵诗赋,君子之风。风清匪歇,幽音凝空。”
叟嗟异久之,曰:“愿子勤之,可忘笔墨而有真景。吾之所居,即石鼓岩间,所字即石鼓岩子也。”
曰:“愿从侍之。”
叟曰:“不必然也。”遂亟辞而去。别日访之而无踪。后习其笔术,尝重所传,今遂修集,以为图画之轨辙 [16] 耳。
[1]偃截:伏倒折断。
[2]仪形野人:仪容形体粗俗鄙野。
[3]挠:纷乱。
[4]亲善:亲近这件好事,指绘画这件事。
[5]终始:有始有终。
[6]进退:犹犹豫豫。
[7]仪:《佩文斋书画谱》《中国画学全史》均作“遗”。
[8]强:《佩文斋书画谱》石印本作“假”。
[9]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按有形之病,是画上一部分毛病,似应作‘尚可改图’。至于无形之病,是全部毛病。在形式上看不出赞美,在精神上,却像死物,所以必须根本改造,不可删修。”
[10]萌心:初衷。
[11]麹庭:唐代画家,山水画极精。
[12]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按此五字不可解,恐系衍文。”
[13]肉笔:“肉”相对于“骨”而言,指笔力不刚劲,软弱无骨力。
[14]此句意为命中注定的富贵生死,人是没有办法摆脱的。
[15]擢干:挺立的树干。
[16]轨辙:意为规则、规范。
五代·荆浩,匡庐图,卷轴,绢本,墨色,185.8cm×106.8cm,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