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朱景玄 ，吴郡（今江苏苏州）人，活动于唐朝武宗会昌（841—846）之际，元和初应进士举，曾任咨议，历翰林学士，官至太子谕德。留有诗一卷，今存十五首，编撰有《唐朝名画录》。
《唐朝名画录》又称《唐画断》，是已知的中国最早的断代画史，以分品列传体编写而成，对历代画史编写有开创之功，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唐朝名画录》著录了唐代画家124人，尤其对唐代著名的画家绘事有详尽的记录，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书中以“神、妙、能、逸”四品品评诸家，其中“神、妙、能”又分上、中、下三等，特别提出了“逸品”的概念，将“画格不拘常法”的画家纳入逸品，深有见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以四品论画“实始景玄，至今遂因之不能易”。书中还提出“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移神定质”等，主张心手相合，写实传神，表现绘画的象外之趣，也是画论史上的名句。
古今画品，论之者多矣。隋梁已前，不可得而言。自国朝以来，惟李嗣真《画品录》空录人名，而不论其善恶，无品格高下，俾 ［1］ 后之观者何所考焉？景玄窃好斯艺，寻其踪迹，不见者不录，见者必书。推之至心，不愧拙目。以张怀瓘《画品断》神、妙、能三品，定其等格上中下，又分为三。其格外有不拘常法，又有逸品 ［2］ ，以表其优劣也。
夫画者以人物居先，禽兽次之，山水次之，楼殿屋木次之。何者？前朝陆探微屋木 ［3］ 居第一，皆以人物禽兽，移生动质，变态不穷，凝神定照，固为难也。故陆探微画人物极其妙绝，至于山水草木，粗成而已。且《萧史》《木雁》《风俗》《洛神》等图画尚在人间，可见之矣。近代画者，但工一物，以擅其名，斯即幸矣。惟吴道子天纵其能，独步当世，可齐踪于顾、陆 ［4］ 。又周昉次焉。其馀作者一百二十四人，直以能画定其品格，不计其冠冕贤愚 ［5］ 。然于品格之中，略序其事，后之至鉴者，可以诋诃 ［6］ ，其理为不谬矣。
伏闻古人云：画者，圣也。盖以穷天地之不至，显日月之不照。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至于移神定质，轻墨落素，有象因之以立，无形因之以生。其丽也，西子不能掩其妍；其正也，嫫母不能易其丑。故台阁标功臣之烈，宫殿彰贞节之名，妙将入神，灵则通圣，岂止开厨而或失，挂壁则飞去 ［7］ 而已哉？此《画录》之所以作也。吴郡朱景玄撰。
吴道玄，字道子，东京阳翟人也。少孤贫，天授之性，年未弱冠，穷丹青之妙，浪迹东洛。时明皇知其名，召入内供奉。开元中，驾幸洛阳，吴生与裴旻将军、张旭长史相遇，各陈其能。时将军裴旻厚以金帛，召致道子于东都天宫寺，为其所亲 ［8］ ，将施绘事。道子封还金帛，一无所授（受）。谓旻曰：“闻裴将军旧 ［9］ 矣，为舞剑一曲，足以当惠 ［10］ ，观其壮气，可助挥毫。”旻因墨缞 ［11］ 为道子舞剑。舞毕，奋笔俄顷而成，有若神助，尤为冠绝。道子亦亲为设色。其画在寺之西庑。又张旭长史亦书一壁。都邑士庶皆云：“一日之中，获睹三绝。”
又画玄元庙，五圣 ［12］ 千官，宫殿冠冕，势倾云龙，心归造化。故杜员外诗云：“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
又明皇天宝中忽思蜀道嘉陵江水，遂假吴生驿驷 ［13］ ，令往写貌。及回日，帝问其状，奏曰：“臣无粉本 ［14］ ，并记在心。”后宣令于大同殿图之。嘉陵江三百馀里山水，一日而毕。时有李思训将军，山水擅名。帝亦宣于大同殿图，累月方毕。明皇云：“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也。”
又画内殿五龙，其鳞甲飞动，每天欲雨，即生烟雾。
吴生常持《金刚经》，自识本身。天宝中，杨庭光与之齐名，遂潜写吴生真 ［15］ 于讲席众人之中，引吴生观之，一见便惊，谓庭光曰：“老夫衰丑，何用图之？”因斯叹服。凡画人物、佛像、神鬼、禽兽、山水、台殿、草木，皆冠绝于世，国朝第一。张怀瓘尝谓道子乃张僧繇之后身，斯言当矣。又按《两京耆旧传》云：“寺观之中，图画墙壁，凡三百馀间。变相人物，奇踪异状，无有同者。上都唐兴寺御注金刚经院，妙迹为多，兼自题经文。慈恩寺塔前文殊、普贤，西面庑下降魔、盘龙等壁，及景公寺地狱变、帝释、梵王、龙神，永寿寺中三门两神及诸道观寺院，不可胜纪，皆妙绝一时。”
景玄每观吴生画，不以装背为妙，但施笔绝踪，皆磊落逸势。又数处图壁，只以墨踪 ［16］ 为之，近代莫能加其彩绘。凡图圆光，皆不用尺度规画，一笔而成。景玄元和初应举，住龙兴寺，犹有尹老者，年八十馀，尝云：“吴生画兴善寺中门内神圆光时，长安市肆老幼士庶竞至，观者如堵。其圆光立笔挥扫，势若风旋，人皆谓之神助。”又尝闻景云寺老僧传云：“吴生画此寺地狱变相时，京都屠沽渔罟之辈见之而惧罪改业者，往往有之，率皆修善。”所画并为后代之人规式也。
周昉，字仲朗，京兆人也。节制 ［17］ 之后，好属文，穷丹青之妙，游卿相间，贵公子也。兄皓，善骑射，随哥舒翰征吐蕃，取名堡城，以功为执金吾。时属德宗修章敬寺，召皓云：“卿弟昉善画，朕欲宣画章敬寺神，卿特言之。”经数月，果召之，昉乃下手。落笔之际，都人竞观，寺抵园门，贤愚毕至。或有言其妙者，或有指其瑕者，随意改定。经月有馀，是非语绝，无不叹其精妙，为当时第一。
又郭令公 ［18］ 婿赵纵侍郎尝令韩干写真，众称其善。后又请周昉长史写之。二人皆有能名，令公尝列二真置于坐侧，未能定其优劣。因赵夫人归省，令公问云：“此画何人？”对曰：“赵郎也。”又云：“何者最似？”对曰：“两画皆似，后画尤佳。”又云：“何以言之？”云：“前画者空得赵郎状貌，后画者兼移其神气，得赵郎情性笑言之姿。”令公问曰：“后画者何人？”乃云：“长史周昉。”是日遂定二画之优劣。令送锦彩数百段与之。
今上都有画水月观自在菩萨。时人又云：大云寺佛殿前行道僧、广福寺佛殿前面两神，皆殊绝当代。昉任宣州别驾，于禅定寺画北方天王，尝于梦中见其形像。又画士女，为古今冠绝。又画浑侍中《宴会图》《刘宣按武图》《独孤妃按曲图》粉本；又画《仲尼问礼图》《降真图》《五星图》《扑蝶图》，兼写诸真及文宣王十弟子卷轴等至多。贞元末，新罗国 ［19］ 有人于江淮以善价收市数十卷，持往彼国。其画佛像、真仙、人物、士女，皆神品也。惟鞍马、鸟兽、草木、林石，不穷其状。
阎立本，太宗朝官至刑部侍郎，位居宰相。与兄立德齐名于当世，尝奉诏写太宗御容，后有佳手传写于玄都观东殿前间，以镇九岗 ［20］ 之气，犹可仰神武之英威也。
阎立德《职贡图》，异方人物，诡怪之质，自梁魏以来名手不可过也。时南山有猛兽害人，太宗使骁勇者往捕之，不获；又虢王元凤忠义奋发，往射之，一箭而毙。太宗壮之，使其弟立本图其状，鞍马、仆从皆若真，观者莫不惊叹其神妙。又太宗幸玄武池，见㶉
［21］
戏，召立本图之。左右误呼云：“宣画师。”立本大耻之，遂绝笔，诫诸子弟，不令学画。先图秦府十八学士、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等，实亦辉映今古。惟《职贡》《卤簿》等图，与立德皆同制之。又云：兹恩寺画功德，亲手设色，不见其踪迹。凡画人物冠冕车服，皆神妙也。李嗣真云：“立本虽师于郑法士，实亦过之矣。”后有王知慎者，亦师范于立本，甚得其笔力。立德乃神品，知慎乃妙品。
尉迟乙僧者，吐火罗国 ［22］ 人。贞观初，其国王以丹青奇妙荐之阙下 ［23］ 。又云：其国尚有兄甲僧，未见其画踪也。乙僧今慈恩寺塔前功德，又凹凸花面中间千手眼大悲，精妙之状，不可名焉。又光泽寺七宝台后面画降魔像，千怪万状，实奇踪也。凡画功德、人物、花鸟，皆是外国之物像，非中华之威仪。前辈云：尉迟僧，阎立本之比 ［24］ 也。景玄尝以阎画外国之人，未尽其妙；尉迟画中华之像，抑亦未闻。由是评之，所攻各异，其画故居神品也。
李思训，开元中除 ［25］ 卫将军，与其子李昭道中舍 ［26］ 俱得山水之妙，时人号大李小李。思训格品高奇，山水绝妙，鸟兽草木，皆穷其态。昭道虽图山水、鸟兽，甚多繁巧，智惠笔力不及思训。天宝中，明皇召思训画大同殿壁兼掩障，异日因对，语思训云：“卿所画掩障，夜闻水声。”通神之佳手也，国朝山水第一。故思训神品，昭道妙上品也。
韩干，京兆人也。明皇天宝中，召入供奉。上令师陈闳画马，帝怪其不同，因诘之。奏云：“臣自有师。陛下内厩之马，皆臣之师也。”上甚异之。其后果能状飞黄之质，图喷玉之奇 ［27］ ；九方之职既精，伯乐之相乃备。且古之画马，有《穆王八骏图》，后立本亦模写之，多见筋骨，皆擅一时，足为希代之珍。开元后，四海清平，外国名马，重绎累至。然而沙碛之遥，蹄甲皆薄；明皇遂择其良者，与中国之骏同颁，尽写之。自后内厩有飞黄、照夜、浮云、五花之乘，奇毛异状，筋骨既圆，蹄甲皆厚。驾驭历险，若乘舆辇之安也；驰骤旋转，皆应韶濩之节。 ［28］ 是以陈闳貌之于前，韩干继之于后，写渥洼 ［29］ 之状，若在水中；移騕袅 ［30］ 之形，出于图上。故韩干居神品宜矣。又宝应寺三门神、西院北方天王、佛殿前面菩萨及净土壁，资圣寺北门二十四圣，皆奇踪也。画高僧、鞍马、菩萨、鬼神等，并传于世。
张璪员外，衣冠文学，时之名流。画松石山水，当代擅价。惟松树特出古今，能用笔法。尝以手握双管，一时齐下，一为生枝，一为枯枝，气傲烟霞，势凌风雨。槎枒 ［31］ 之形，鳞皴 ［32］ 之状，随意纵横，应手间出。生枝则润含春泽，枯枝则惨同秋色。其山水之状，则高低秀丽，咫尺重深，石尖欲落，泉喷如吼。其近也，若逼人而寒；其远也，若极天之尽。所画图障，人间至多。今宝应寺西院山水松石之壁，亦有题记。精巧之迹，可居神品也。
薛稷，天后朝位至宰辅，文章学术，名冠时流。学书师褚河南 ［33］ ，时称“买褚得薛，不失其节”。画踪如阎立本。今秘书省有画鹤，时号一绝。曾旅游新安郡，遇李白，因相留，请书永安寺额，兼画西方佛一壁。笔力潇洒，风姿逸秀，曹、张 ［34］ 之匹也。二迹之妙，李翰林题赞现在。又蜀郡亦有鹤并佛像、菩萨、青牛等传于世，并居神品。
［1］俾（bǐ）：使得。
［2］逸品这个概念自此始出，此后便以“不拘常法”作为逸品判定的重要标准。
［3］屋木：《佩文斋书画谱》作“木屋”。
章怀太子墓壁画，具体信息不详。
［4］顾、陆：《王氏画苑》本作“陆、顾”，顾指顾恺之，陆指陆探微。画史常将二人并称。
［5］冠冕贤愚：官职的大小，品格才能的高低。
［6］诋诃：批评指点。
［7］开厨而或失，挂壁则飞去：典出《历代名画记》，传曰顾恺之将自己的绝佳画作寄放于桓玄家的橱柜里，桓玄窃去而谎称这些画神通绝妙，一如人已升仙飞去。
［8］亲：亲近，亲厚。
［9］旧：久。
［10］当惠：算作是丰厚的酬答。
［11］缞（cuī）：粗布制成的丧服。
［12］五圣：指唐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
［13］驿驷：古时专门用来传递官文书信的车马。
［14］粉本：古时一般为画大型画作而起草的草稿。
［15］真：像。写吴生真即指画下了吴道子的像。
［16］墨踪：指吴道子只用墨绘画，不赋彩色。
［17］节制：节度使。
［18］郭令公：指郭子仪。
［19］新罗国：朝鲜的古称。
［20］九岗：九州之山岗，亦即江山。
［21］㶉
（xī chì）：一种像鸳鸯的水鸟。
［22］吐火罗国：中亚古国名，在今阿富汗北部。
［23］阙下：宫阙之下，意指朝廷。
［24］之比：相匹敌，指二者实力相当。
［25］除：拜官职。
［26］中舍：中书舍人。
［27］飞黄、喷玉：玄宗的名马。
［28］此句指玄宗的宝马良驹骨肉停匀、身壮蹄健，骑着它们涉险要之地，则如乘坐轿辇一样平稳，驾着它们驰骋，其步伐就像是应和着韶濩的节拍。
［29］渥洼：指从河流中出来的神马。
［30］騕袅（yǎo niǎo）：亦作“要袅”“腰袅”，骏马名，古注为“马金喙赤色，一日行万里者”。
［31］槎枒：指枝丫盘折的样子。
［32］鳞皴：指树干老硬、树皮粗厚的样子。
［33］褚河南：唐代书法家褚遂良，因其为河南阳翟人，故称。
［34］曹、张：曹不兴、张僧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