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卫恒, 西晋书法家。字巨山,河东安邑(今山西夏县北)人。官至黄门侍郎,惠帝初为贾后及楚王司马玮所杀。书法宗尚东汉张芝,善作草、章草、隶、散隶四种书体。父瓘,弟宣、庭,子璪、玠,皆以书法著名。
《四体书势》一卷,《晋书·卫恒传》全录此篇。四体为:古文、篆、隶、草,各为其叙其起源,兼及遗事,后系以赞。其篆势赞记,明为蔡邕撰;草书赞记,明为崔瑗撰;则古文字势赞及隶势赞,应为恒自撰。四赞朴茂古雅,工力悉敌,可称杰构。
昔在黄帝,创制造物。有沮诵 [1] 、仓颉者,始作书契以代结绳,盖睹鸟迹以兴思也。因而遂滋,则谓之字,有六义焉。一曰指事,“上”“下”是也;二曰象形,“日”“月”是也;三曰形声,“江”“河”是也;四曰会意,“武”“信”是也;五曰转注,“老”“考”是也;六曰假借,“令”、“长”是也。夫指事者,在上 [2] 为上,在下 [3] 为下;象形者,日满月亏,象其形也;形声者,以类为形,配以声也;会意者,止戈为“武”,人言为“信”也;转注者,以“老”为寿考也;假借者,数言同字,其声虽异,文意一也。
自黄帝至于三代,其文不改。及秦用篆书,焚烧先典,而古文绝矣。汉武帝时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尚书》《春秋》《论语》《孝经》,时人已不复知有古文,谓之科斗书 [4] 。汉世秘藏,稀有见者。魏初传古文者出于邯郸淳,恒祖敬侯写淳尚书,后以示淳而淳不别。至正始 [5] 中,立三字石经 [6] ,转失淳法,因科斗之名,遂效其形。太康元年,汲县人盗发魏襄王冢,得策书十余万言,按敬侯所书,犹有仿佛。古书亦有数种,其一卷论楚事者最为工妙,恒窃悦之,故竭愚思以赞其美,愧不足以厕前贤之作,冀以存古人之象焉。古无别名,谓之字势云:
黄帝之史,沮诵、仓颉,眺彼鸟迹,始作书契。纪纲万事,垂法立制,帝典用宣,质文着世。爰暨暴秦,滔天作戾,大道既泯,古文亦灭。魏文 [7] 好古,世传丘、坟 [8] ,历代莫发,真伪靡分。大晋开元,弘道敷训,天垂其象,地耀其文。其文乃耀,粲矣其章,因声会意,类物有方。日处君而盈其度,月执臣而亏其旁;云委蛇而上布,星离离以舒光;禾苯䔿以垂颖,山嵯峩而连冈;虫蚑蚑 [9] 其若动,鸟飞飞而未扬。观其措笔缀墨,用心精专,势和体均,发止无间。或守正循检,矩折规旋;或方圆靡则,因事制权。其曲如弓,其直如弦。矫然突出,若龙腾于川;渺尔下颓,若雨坠于天。或引笔奋力,若鸿鹄高飞,邈邈翩翩;或纵肆婀娜,若流苏悬羽,靡靡绵绵。是故远而望之,若翔风厉水,清波漪涟,就而察之,有若自然。信黄、唐 [10] 之遗迹,为六艺 [11] 之范先,籀、篆盖其子孙,隶、草乃其曾玄 [12] 。睹物象以致思,非言辞之所宣。
昔周宣王时史籀始着大篆十五篇,或与古同,或与古异,世谓之籀书也。及平王东迁,诸侯立政,家殊国异,而文字乖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损益之,奏罢不合秦文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或曰下杜人程邈为衙吏,得罪始皇,幽系云阳十年,从狱中改大篆,少者增益,多者损减,方者使圆,圆者使方。奏之始皇,始皇善之,出为御史,使定书。或曰邈所定乃隶字也。
自秦坏古,文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王莽时,使司空甄丰校文字部,改定古文,复有六书:一曰古文,即孔子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三曰篆书,即秦篆书也;四曰佐书,即隶书也;五曰缪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鸟书,所以书幡信也。及汉祭酒许慎撰《说文》,用篆书为正,以为体例,最新,可得而论也。秦时李斯号为工篆,诸山及铜人铭皆斯书也。汉建初中,扶风曹喜善篆,少异于斯,而亦称善。邯郸淳师焉,略究其妙,韦诞师淳而不及也。太和中,诞为武都太守,以能书留补侍中,魏氏宝器铭题,皆诞书也。汉末又有蔡邕为侍中、中郎将,善篆,采斯、喜之法,为古今杂形,然精密闲理不如淳也。邕作《篆势》云:
字画之始,因于鸟迹,苍颉循圣作则,制斯文体有六篆,妙巧入神。或龟文针裂,栉比龙鳞,纾体放尾,长翅短身。颓若黍稷之垂颖,蕴若虫蛇之棼缊;扬波振撇,鹰跱鸟震,延颈胁翼,势欲凌云。或轻笔内投,微本浓末,若绝若连,似水露缘丝,凝垂下端。纵者如悬,衡者如编,杳杪斜趋,不方不圆,若行若飞,跂跂翾翾。远而望之,若鸿鹄群游,络绎 [13] 迁延;迫而视之,端际不可得见,指撝不可胜原。研、桑不能索其诘屈,离娄不能睹其隙间,般、倕揖让而辞巧,籀、诵拱手而韬翰。处篇籍之首目,粲斌斌其可观,摛华艳于纨素,为学艺之范先。嘉文德之弘懿,愠作者之莫刊,思字体之俯仰,举大略而论旃。
秦既用篆,奏事繁多,篆字难成,即令隶人佐书,曰隶字。汉因用之,独符玺、幡信、题署用篆。隶书者,篆之捷也。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至灵帝好书,时多能者,而师宜官为最,大则一字径丈,小则方寸千言,甚矜其能。或时不持钱诣酒家饮,因书其壁,顾观者以酬酒直,计钱足而灭之。每书辄削而焚其柎,梁鹄 [14] 乃益为柎,而饮之酒,候其醉而窃其柎。鹄卒以书至选部尚书。宜官后为袁术将,今巨鹿宋子有《耿球碑》,是术所立,其书甚工,云是宜官书也。梁鹄奔刘表,魏武帝破荆州,募求鹄。鹄之为选部也,魏武欲为洛阳令而以为北部尉,故惧而自缚诣门,署军假司马,在秘书以勤书自效,是以今者多有鹄手迹。魏武帝悬着 [15] 帐中,及以钉壁玩之,以为胜宜官,今宫殿题署多是鹄书。鹄宜为大字,邯郸淳宜为小字,鹄谓淳得次仲法,然鹄之用笔,尽其势矣。鹄弟子毛弘教于秘书,今八分皆弘之法也。汉末有左子邑,小与淳、鹄不同,然亦有名。魏初,有钟、胡二家为行书法,俱学之于刘德升,而钟氏小异,然亦各有其巧,今盛行于世。作隶势云:
鸟迹之变,乃惟佐隶,蠲 [16] 彼繁文,从此简易。厥用既弘,体象有度,焕若星陈,郁若云布。其大径寻,细不容发,随事从宜,靡有常制。或穹窿恢廓,或栉比针裂,或砥平绳直,或蜿蜒缪戾,或长邪角趣,或规旋矩折。修短相副,异体同势,奋笔轻举,离而不绝。纤波浓点,错落其间,或钟簴 [17] 设张,庭燎飞烟;崭岩嵯峨,高下属连,似崇台重宇,层云冠山。远而望之,若飞龙在天,近而察之,心乱目眩,奇姿谲诡,不可胜原。研、桑所不能计,宰、赐所不能言,何草篆之足算,而斯文之未宣,岂体大之难睹,将秘奥之不传?聊伫思而详观,举大较而论旃。
汉兴而有草书,不知作者姓名。至章帝时齐相杜度,号称善作。后有崔瑗、崔寔,亦皆称工。杜氏杀字甚安,而书体微瘦;崔氏甚得笔势,而结字小疏。弘农张伯英者因而转精其巧,凡家之衣帛,必先书而后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墨。下笔必为楷则,常曰:“匆匆不暇草书。”寸纸不见遗,至今世尤宝其书,韦仲将谓之“草圣”。伯英弟文舒者次伯英,又有姜孟颖、梁孔达、田彦和及韦仲将之徒,皆伯英之弟子,有名于世,然殊不及文舒也。罗叔景、赵元嗣者与伯英同时,见称于西州,而矜此自与,众颇惑之。故伯英自称: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罗、赵有余。河间张超亦有名,然虽与崔氏同州,不如伯英得其法也。崔瑗作草《书势》云:
书契之兴,始自颉皇,写彼鸟迹,以定文章。爰暨末叶,典籍弥繁,时之多僻,政之多权,官事荒芜,剿其墨翰。惟多佐隶,旧字是删。草书之法,盖又简略。应时谕指,用于卒迫。兼功并用,爱日省力,纯俭之变,岂必古式。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中矩,圆不副规。抑左扬右,兀若竦崎,兽跂鸟跱,志在飞移,狡兔暴骇,将奔未驰。或黝黭 [18] □□ [19] ,状似连珠,绝而不离,畜怒怫郁,放逸生奇。或凌邃惴栗,若据高临危,旁点邪附,似蜩螗挶枝。绝笔收势,余綖纠结,若杜伯揵毒,看隙缘巇 [20] ,腾蛇赴穴,头没尾垂。是故远而望之,摧焉若阻岑崩崖,就而察之,一画不可移,几微要妙,临时从宜。略举大较,仿佛若斯。
[1]沮诵:黄帝时代创造书契、文字的官。与仓颉一起始作书契,以代结绳。
[2]手写字形,参看《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2页。
[3]手写字形,参看《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2页。
[4]科斗书:即蝌蚪书。
[5]正始:魏齐王曹芳年号。
[6]三字石经:后人称《三体石经》《正始石经》,三国时期魏正始二年(241年)立。书有古文、篆、隶三种字体。书写者有卫觊、邯郸淳、嵇康诸说,但无定论。刻本笔法与结构都很规正,常为初学者取作范本。但因其为刻石,字形较小,笔意有失真处。
[7]魏文:魏文帝曹丕,曹操长子。性好文学,博闻强记,以著述为务,有《典论》及诗赋百余篇传世。
[8]丘、坟:传说中的古代典籍《九丘》《三坟》的简称。
[9]《历代书法论文选》作“跂跂”。
[10]黄、唐:即黄帝、唐尧。
[11]六艺:指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书是此六艺之一。
[12]曾玄:曾孙、玄孙。
[13]《历代书法论文选》作“骆驿”。
[14]梁鹄:字孟皇,安定乌氏人。少好书,受法于师宜官,得师宜官法,以善八分书知名。详见张怀瑾《书断》。
[15]《历代书法论文选》作“著”。
[16]蠲(juān):意为除去、驱出、去掉。同“捐”。如:宜弘大务,蠲略细微。——《后汉书·虑植传》
[17]簴(jù):指悬挂钟磬的立柱。
[18]黝黭(yǒu yǎn):深黑貌。如元刘祁《归潜志·游西山记》:“阑外石如掌平,其首鶱,下窥,黝黭无底。”
[19]参看《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6,17页。
[20]巇(xī):险恶;险峻。常与“崎”连用,即“巇崎”,艰险貌。
郗愔《至庆帖》,拓本。《大观帖》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