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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禅室随笔

明 董其昌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香光,别号思白、思翁,谥文敏,松江华亭(今上海市)人。明代后期著名书法家、画家。神宗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官至礼部尚书。书法初学颜真卿,后改学唐代虞世南,进而上追二王,自成一种清雅秀逸的书风,时人邢侗以“南董北米”(北方以米万钟为书法代表)赞之,李日华说他的书法有“颜姿赵骨”。在绘画上擅山水,师法元四家以及北宋二米,并上追董源、巨然之画风。风格松秀,笔力柔劲。清沈宗骞谈其画风时说:“余尝论每见思翁妙迹,不必问其所作何体,但就其笔情墨态,的是两间不可磨灭之物。其致也缥缈而欲飞,其神也优渥而常润,而生秀之气,时复出其间,所谓能尽笔之柔德而济以刚者也。”(《芥舟学画编》)其画风对清代乃至近代中国绘画均产生深远影响,清之四王乃至四画僧,近代之潘天寿、黄宾虹人等均受其影响。他的典型画风对日本近世绘画也颇多影响。传世之代表作品有:《林和靖诗意图轴》,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秋兴八景图册轴》,藏于上海博物馆;《剪江草堂图轴》,藏于广州美术馆;《松溪幽胜图轴》,藏于南京博物馆。

董其昌是一位具有开拓意义的艺术理论家,他早年服膺心学,后神迷于禅宗,达几十年,并进而以禅论艺,丰富其艺术美学思想。他的艺术美学思想在中国艺术理论史上具有集大成的意义。

董其昌诗文集《容台集》刊行于1630年,但正如《画禅室随笔》梁仲甫序言所说:“乃近《容台》一集,宗伯诗文粲然大备,而独于论书画之旨阙焉未载。”所以其后出现了多种董其昌的论书画之著作,如《画旨》《画眼》《论画琐言》《论画》以及《画禅室随笔》等,其中所收录的互有同异。《画禅室随笔》四卷,卷一论书,卷二论画,卷三评诗文、记事记游,卷四乃是杂言和禅说等。其内容取自《容台集》的近60条,以及其他未收于集中的董氏作品。但此书收录内容似未经严格辨析,其中混入他人之作多条(如有混入陈继儒《妮古录》二条,混入南宋赵希鹄《洞天清禄集》二条)。编辑者杨无补,去世于1657年,一般认为,《画禅室随笔》成书于1650年左右。

此书较早的刊本有清初杨无补的刊本,康熙十七年(1678)汪汝禄的辑刊本(此书题作《董文敏公画禅室随笔》)等。康熙五十九年(1720)刊本前附有方拱乾和梁仲甫的两篇序言。以下所录的文字选自康熙刻本。为了阅读方便,于每条前加了序号。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 [1] ,流传而为宋之赵幹、赵伯驹、赵伯骕以至马、夏辈 [2] 。南宗则王摹诘始用渲淡,一变勾斫之法 [3] ,其传为张璪、荆、关、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 [4] ,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 [5] 。要之摹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东坡赞吴道子、王维画壁亦云:“吾于维也无间然” [6] ,知言哉。

注释

[1]李思训父子:唐代画家李思训及其子李昭道均善青绿山水,画史称“大小李”。李思训(653—718),曾官左武卫大将军,故史称“大李将军”;李昭道(生卒不详),曾官太原府仓库曹、太子中舍,故史称“小李将军”。董其昌以其二人为北宗的领袖。

[2]赵幹:五代南唐画家,南唐画院学生,擅山水、林木,设色鲜丽。赵伯驹、赵伯骕:乃兄弟,二人均为南宋画家,二人均以金碧辉煌的著色山水著称于世。为赵宋宗室。伯驹,字千里,伯骕(sù),字希远。马、夏:指南宋画家马远、夏圭(或作夏珪)。

[3]渲淡:荆浩所说的“水晕墨章”,通过水墨产生的特有纹理和晕染的效果来表达意韵。勾斫:“勾”指画山石先勾出外面的轮廓,“斫”指以头重尾轻、如同斧斫的皴法,画出山石的纹理线条,如画史上常用的斧劈皴、钉头皴等,此皴法多为所谓“北宗”所使用。

[4]荆、关:指五代北宋画家荆浩和关仝。郭忠恕(?—977):五代宋初画家,擅画山水,长于界画。米家父子:指北宋画家米芾和米友仁。元之四大家:指倪云林、黄公望、王蒙、吴镇。

[5]“亦如六祖之后”三句:以禅宗的传承来比喻绘画南北宗。马驹:马祖道一(709—788),唐代禅僧,南岳怀让之法嗣。云门:南宗五大宗派之一,由于此宗的开创者文偃在韶州云门山(广东乳源县北)的光泰禅院,举扬一家宗风,后世就称它为云门宗。文偃(864—949)是禅宗六祖慧能下的第八代宗师。临济:南宗五大宗派之一。由于此宗的开创者义玄,在河北镇州(今河北省正定县)的临济禅院举扬一家宗风,后世称为临济宗。义玄(?—867)是六祖慧能下的第六代。南禅五家中,临济法席最盛,入宋分为黄龙、杨岐二派。禅宗将其和原来的五家合称五家七宗。而北宗在中唐之后式微,鲜有传人。

[6]吾于维也无间然:苏轼《王维吴道子画》:“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每朝起看云气变幻,绝近画中山。山行时见奇树,须四面取之,树有左看不入画右看不入画者,前后亦尔。看得熟自然传神,传神者必以形,形与心手相凑而相忘,神之所托也。树岂有不入画者,特画收之生绡中,茂密而不繁,峭秀而不蹇,即是一画眷属耳。

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至如刻画细谨,为造物役者,乃能损寿,盖无生机也。黄子久、沈石田、文徵仲皆大耋 [1] ,仇英短命,赵吴兴止六十余 [2] ,仇与赵虽品格不同,皆习者之流,非以画为寄,以画为乐者也。寄乐于画,自黄公望始开此门庭耳。

注释

[1]黄子久:黄公望,字子久,号一峰、大痴道人。沈石田:沈周,字石田。文徵仲:文徵明,初名壁(又作璧),以字行,而更字为征仲。大耋(dié):古以年八十曰耋,后泛指老人。

[2]仇英:明代画家,字实父,号十洲。擅山水、人物,山水水墨、青绿皆善,但以青绿为多。董其昌以其归于北宗。赵吴兴:赵孟頫(1254—1322),字子昂,吴兴(今属浙江湖州)人,故称赵吴兴。

董北苑画树 [1] ,都有不作小树者,如《秋山行旅》是也。又有作小树,但只远望之似树,其实凭点缀以成形者,余谓粗即米氏落茄之源委 [2] ,盖小树最要淋漓约略,简于枝柯,而繁于形影。欲如文君之眉,与黛色相参合,则是高手。

注释

[1]董北苑:董源(一作“董元”),五代南唐画家,善水墨山水。字叔达,曾任南唐中主李璟朝的后苑副使,后苑又称北苑,故称董北苑。

[2]米氏落茄:米芾父子山水多用落茄点,由米芾首创,主要是以淡水墨侧笔横点。

古人云有笔有墨 [1] 。笔墨二字,人多不识,画岂有无笔墨者,但有轮廓而无皴法,即谓之无笔,有皴法而不分轻重向背明晦,即谓之无墨。古人云:石分三面 [2] 。此语是笔亦是墨,可参之。

注释

[1]有笔有墨的说法本自五代荆浩。荆浩认为,吴道子作画是有笔无墨,项容作画是有墨无笔,而他奉行的是有笔有墨的创造方法。此颇为香光所推重。

[2]石分三面:此语出自托名王维的《山水论》(或作荆浩《山水赋》),为古代画诀。

画树木各有分别。如画潇湘图,意在荒远灭没,即不当作大树及近景丛木。如园亭景,可作杨柳梧竹及古桧青松,若以园亭树木移之山居,便不称矣。若重山复嶂,树木又别当直枝直干,多用攒点,彼此相藉,望之模糊郁葱,似入林有猿啼虎嗥者乃称。至如春夏秋冬,风晴雨雪,又不在言也。

枯树最不可少,时于茂林中间出,乃见苍古,树惟桧柏杨柳椿槐要得郁森,其妙处在树头与四面参差,一出一入,一肥一瘦,古人以木炭画圈,随圈而点之,正为此也。

宋人多写垂柳,又有点叶柳,垂柳不难画,只要分枝头得势耳。点柳叶之妙在树头圆铺处,只以汁绿渍出,又要森萧,有迎风摇扬之意,其枝须半明半暗。又春二月,柳未垂条,秋九月,柳已衰飒,俱不可混,设色亦须体此意也。

山之轮廓先定,然后皴之,今人从碎处积为大山,此最是病,古人运大轴只三四分合,所以成章,虽其中细碎处多,要之取势为主。吾有元人论米、高二家之书,正先得吾意。

画树之窍,只在多曲。虽枝一节,无有可直者。其向背俯仰,全于曲中取者。或曰:然则诸家不有直树乎?曰:树虽直,而生枝发节处必不都直也。董北苑树作劲挺之状,特曲处简耳。李营丘则千屈万曲,无复直笔矣 [1]

注释

[1]李营丘:李成(919—967),字咸熙,唐宗室后裔,五代时躲避战乱,至北海营丘(今属山东临淄),故史称李营丘。

十一

画家之妙,全在烟云变灭中,米虎儿谓王维画见之最多 [1] ,皆如刻画,不足学也。惟以云山为墨戏,此语虽似乎过正,然山水之中,当着意烟云,不可用粉染,放以墨渍出,令如气蒸,冉冉语堕,乃可称生动之韵。

注释

[1]米虎儿:米友仁,南宋画家,善山水,黄庭坚呼之为“虎儿”,并赠给他古印和诗:“我有元晖古印章,印刓不忍与诸郎。虎儿笔力能扛鼎,教字元晖继阿章。”故取字为元晖。

十二

昔人评大年 [1] 画,谓得胸中著万卷书更奇,又大年以宋宗室不得远游,每朝陵回,得写胸中丘壑。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欲作画祖,其可得乎,此在吾曹勉之。无望庸史矣。

注释

[1]大年:赵令穰(ráng),北宋画家,赵宋宗室,字大年,善画平远小景。对南宋平远小景影响颇深。

十三

赵大年平远,写湖天渺茫之景,极不俗,然不耐多皴,虽云学维,而维画正有细皴处者,乃于重山叠嶂有之,赵未能尽其法也。

十四

画平远师赵大年,重山叠嶂,师江贯道 [1] ,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潇湘图》点子皴,树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法用大李将军《秋江待渡图》及郭忠恕雪景。李成画法有小幅水墨及着色青绿,俱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机轴,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独步吾吴矣。

注释

[1]江贯道:江参,字贯道,南宋画家,画承董源,而自成一家之风。

十五

赵大年令穰,平远绝似右丞,秀润天成,真宋之士大夫画。此一派又传为倪云林,虽工致不敌,而荒率苍古胜矣。今作平远及扇头小景,一以此二人为宗,使人玩之不穷,味外有味可也。

十六

画家之妙,全在烟云变灭中,米虎儿谓王维画见之最多,皆如刻画,不足学也。惟以云山为墨戏,此语虽似乎过正,然山水之中,当着意烟云,不可用粉染,放以墨渍出,令如气蒸,冉冉语堕,乃可称生动之韵。

十七

张伯雨题元镇画云:“无画史纵横习气。” [1] 余家有六幅,又其自题《狮子林图》云:“予与赵君善长商榷作《狮子林图》,真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辈所能梦见也。” [2] 其高自标置如此。又,顾谨中题倪画云:“初以董源为宗,及乎晚年,画益精诣,而书法漫矣。” [3] 盖倪迂书绝工致,晚年乃失之,而聚精于画,一变古法,以天真幽淡为宗。要亦所谓渐老渐熟者,若不从北苑筑基,不容易到耳。纵横习气,即黄子久未能断。幽、淡两言,则赵吴兴犹逊迂翁 [4] ,其胸次自别耳。赵大年平远,写湖天渺茫之景,极不俗,然不耐多皴,虽云学维,而维画正有细皴处者,乃于重山叠嶂有之,赵未能尽其法也。

注释

[1]张伯雨:张雨(1277—1348),一作张天雨,字伯雨,道士,元代颇有影响的书画家,又工诗,与倪云林相友善。

[2]赵君善长:赵原,元末画家,一作赵元,字善长,号丹林。好山水,竹石也佳。

[3]顾谨中:顾禄,字谨中,华亭人,与董其昌同里。明书画家。

[4]迂翁:倪云林,号迂翁。

十八

余尝谓右军父子之书,至齐梁而风流顿尽,自唐初虞、褚辈变其法,乃不合而合,右军父子殆似复生,此言大可意会,盖临摹最易,神气难得故也。巨然学北苑,黄子久学北苑,倪迂学北苑,元章学北苑,一北苑耳,而各各不相似。使俗人为之,与临本同,若之何能传世也。子昂画虽圆笔,其学北苑亦不尔。

十九

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 [1] ,直至元四家黄子久、王叔明、倪云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遥接衣钵。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 [2] ,又是李大将军之派,非吾曹易学也。

注释

[1]李龙眠:李公麟(1049—1106),字伯时,号龙眠山人。北宋著名人物、山水画家。王晋卿:王诜,北宋画家,擅山水,为苏轼所推崇的文人画家。字晋卿。米南宫:米芾徽宗朝官至礼部员外郎北宋时在礼部管文翰的官又称作“南宫舍人”,故世称“米南宫”。

[2]李唐:北宋末年到南宋初年画家,字晞古,山水有北方雄浑刚健的气势,创大斧劈法。刘松年:南宋画家,画师李唐,风格雄健奔放,和李唐、马远、夏圭合称为南宋四大家。

二十

李昭道一派,为赵伯驹、伯骕,精工之极,又有士气,后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其雅。若元之丁野夫、钱舜举是已 [1] 。盖五百年而有仇实父,在昔文太史丞相推服 [2] 。太史于此一家画,不能不逊仇氏,故非以赏誉增价也。实父作画时,耳不闻鼓吹阒骈之声,如隔壁钗钏,顾其术亦近苦矣。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画殊不可习,譬之禅定,积劫方成菩萨 [3] ,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直入如来地也 [4]

注释

[1]丁野夫:元代画家,回纥人。画风与马远、夏圭相近。钱舜举(约1239—1299):钱选,字舜举,元代初年画家,与赵子昂同里,为“吴兴八俊”之一,画风典雅。

[2]文太史:文徵明,曾官至翰林院待诏。

[3]譬之禅定,积劫方成菩萨:此说的是禅宗北宗重静修体悟工夫,《观心论》云:“我于三大阿僧祇劫,无量勤苦,方成佛道。”劫,梵言为长时间。

[4]一超直入如来地:不须经历各种修行层次,而直接证入佛位。唐玄觉(慧能弟子)《永嘉证道歌》:“争似无为实相门,一超直入如来地。”

二十一

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 [1] ,树如曲铁,山似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若能解脱绳束,便是透网鳞也 [2]

注释

[1]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此涉及文人意识的问题,据董其昌《容台集》记载,“赵文敏问道于钱舜举:‘何以称士气?’钱曰:‘隶体耳。’”可与此同参。

[2]透网鳞:《五灯会元》卷七:“三圣问:‘透网金鳞,以何为食?’(雪峰)师曰:‘待汝出网来向汝道。’”透网鳞,比喻妙悟。

二十二

画家六法,一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鄞鄂 [1] ,随手写出,皆山水传神矣。

注释

[1]鄞(yín)鄂:本指城郭,这里指障碍、界限。

二十三

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泼墨成画 [1] ,夫学画者,每念惜墨泼墨四字,于六法、三品思过半矣。

注释

[1]王洽(?—804):一作王墨,唐代画家,传其作画,先饮酒,酒酣之后,泼墨作画。

二十四

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生外熟。

二十五

王右丞画,余从欈李项氏见《钓雪图》 [1] ,盈尺而已,绝无皴法。石田所谓“笔意凌竞人局脊”者。最后得小幅,乃赵吴兴所藏。颇类营丘,而高简过之。也于长安杨高邮所得《山居图》,则笔法类大年。有宣和题“危楼日暮人千里,欹枕秋风雁一声”者。然总不如冯祭酒《江山雪霁图》具有右丞妙趣,予曾借观经岁,今如渔父出桃源矣。

注释

[1]欈(zuì)李:今浙江嘉兴。项氏:项元汴,字子京,明代著名收藏家,书画家。

二十六

元季诸君子画惟两派,一为董源,一为李成。成画有郭河阳为之佐,亦犹源画有僧巨然副之也。然倪、黄、吴、王四大家,皆以董、巨起家成名,至今只行海内。至如学李、郭者,朱泽民、唐子华、姚彦卿辈,俱为前人蹊径所压,不能自立堂户,此如五宗子孙,临济独盛,当亦绍隆祖法者有精灵男子耶。

二十七

画无笔迹,非谓其墨淡模糊而无分晓也,正如善书者藏笔锋,如锥画沙、印印泥耳,书之藏锋在手,执笔沉着痛快,人能道善书执笔之法,则能知名画无笔迹之说。故古人如大令 [1] ,今人如米元章、赵子昂,善书必能善画,其实一事耳。

注释

[1]大令:王献之,曾做中书令,后称“王大令”。

二十八

迂翁画在胜国时可称为逸品 [1] ,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历代唯张志和、卢鸿可无愧色 [2] ,宋人中米襄阳在蹊径之外,余皆从陶铸而来。元人能者虽多,然秉承宋法,稍加萧散耳。吴仲圭大有神气,黄子久特妙风格,王叔明奄有前规,而三家皆有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然,米痴后一人而已。

注释

[1]胜国:古人称已被取代的前王朝为胜国,此指元代。

[2]张志和:唐代画家,诗人,号烟波子,画山水,多酒酣之后,纵横为之。唐朱景玄《唐朝名画记》将其归为逸品,其云:“张志和,或号曰烟波子,常渔钓于洞庭湖。初颜鲁公宦吴兴,知其高节,以《渔歌》五首赠之。张乃为卷轴,随句赋象,人物、舟船、鸟兽、烟波、风月,皆依其文,曲尽其妙,为世之雅律,深得其态。”卢鸿:一名浩然,为高士。工八分书,善画山水树石,隐于嵩山。开元初征拜谏议大夫,不受。

二十九

画家初以古人为师,后以造物为师。吾见黄子久天池图,皆赝本。昨年游吴中山,策筇石壁下,快心洞目,狂叫曰黄石公。同游者不测,余曰:今日遇吾师耳。(《题天池石壁图》)

三十

昔人评王右丞画,以为“云峰石色,迥出天机,笔思纵横,参乎造化”。余未之见也。往在京华闻冯开之得一图于金陵,走使缄书借观,既至,凡三熏三沐,乃长几跽开卷。经岁,开之复索还,一似渔郎出桃花源,再往迷误,怅惘久之,不知何时重得路也。因想象为寒林远岫图,世有见右丞画者,或不至河汉。(《写寒林远岫图并题》)

三十一

画秋景惟楚客宋玉最工,“寥栗兮若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1] ,无一语及秋,而难状之景多在语外。唐人极力摹写,犹是子瞻所谓“写画论形似,作诗必此诗”者耳 [2] ,韦苏州“落叶满空山” [3] 、王右丞“渡头余落日”差足嗣响 [4] 。因画秋林及之。(《题秋林图》)

注释

[1]语出宋玉《九辩》:“寥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2]语本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

[3]语本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4]语本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三十二

米元章作画,一正画家谬习,观其高自标置,谓无一点吴生习气 [1] 。又云:王维之迹,殆如刻画,真可一笑。盖唐人画法至宋乃畅,至米又一变耳。余雅不学米画,恐流入率易,兹一戏仿之,犹不敢失董、巨意,善学下惠,颇不能当也。(《仿米画题》)

注释

[1]吴生习气:荆浩曾说吴道子之画“有笔而无墨”,此处之习气当指吴道子画重视线条而不注意墨法而言。

三十三

云山不始于米元章,盖自唐时王洽泼墨便已有其意,董北苑好作烟景,烟云变灭,即米画也。余于米芾潇湘白云图悟墨戏三昧,故以写楚山。(《烟江叠嶂图》)

三十四

传称西蜀黄筌画兼众体之妙 [1] ,名走一时,而江南徐熙后出 [2] ,作水晕画,神气若涌,别有生意,筌恐其轧己,稍有瑕疵。至于张僧繇画,阎立本以为虚得名。固知古今相倾,不独文人尔尔。吾郡顾仲方、莫云卿二君 [3] ,皆工山水画。仲方专门名家,盖已有岁年。云卿一出,而南北顿渐,遂分二宗。然云卿题仲方小景,目以神逸,乃仲方向余敛衽云卿画不置,犹如其以诗词相标誉者。俯仰间见二君意气可薄古人耳。(《跋仲方云卿画》)

注释

[1]黄筌(?—965):五代后蜀画家,字要叔,师刁光胤,善花鸟。

[2]徐熙:五代南唐画家,风格恬淡,历史上有所谓“黄筌富贵,徐熙野逸”的说法。

[3]顾仲方:明代画家,字仲方,华亭人。善山水,师宋元名家,而自成一格。莫云卿(1539—1587):明代书画家,字云卿,又字廷韩,号秋水。

三十五

米海岳书无垂不缩,无往不收 [1] 。此八字真言,无等之咒也 [2] ,然须结字得势。海岳自谓集古字,盖于结字最留意,比其晚年始自出新意耳。学米画者惟吴琚绝肖 [3] ,黄华樗寮,一支半节,虽虎儿亦不似也。

注释

[1]米海岳:米芾,号海岳外史。

[2]无等之咒:即佛教中的无等等咒。无等等是无与论比之意,无等等咒即无与伦比的咒语。为般若波罗蜜多咒四名之一。

[3]吴琚:南宋书画家,字居父,号云壑,书法尤擅大字,京口北固山之“天下第一江山”为其所书。

三十六

作书最忌者位置等匀,且如一字中,须有收有放,有精神相挽处。王大令之书从无左右并头者,右均如凤翥龙翔,似奇反正。米元章谓大年千文 [1] ,观其有偏侧之势。出二王外,此皆言布置不当平匀,当长短相错,疏密相间也。

注释

[1]大年千文:南宋赵令穰《千字文》帖。

三十七

捉笔时须定宗旨,若泛泛涂抹,书道不成形象,用笔使人望而知其为某书,不嫌说定法也。

三十八

作书最要泯没棱痕,不使笔笔在纸素,成板刻样,东坡诗论书法云:“天真烂漫是吾师。”此一句丹髓也。

三十九

大慧禅师论参禅云:“譬如有人具百万资,吾皆籍没尽,更与索债。” [1] 此语殊类书家关捩子。米元章云:“如撑急水滩船,用尽气力,不离故处。”盖书家妙在能合,神在能离,所以离者,非欧、虞、褚、薛名家伎俩 [2] ,直要脱去右军老子习气,所以难耳。那吒拆骨还父,拆肉还母,若别无骨肉,说甚虚空粉碎,始露全身,晋、唐以后,惟杨凝式解此窍耳 [3] ,赵吴兴未梦见在。余此语悟之楞严八还义 [4] 。明还日月,暗还虚空,不汝还者,非汝而谁。然余解此意,笔不与意随也 [5]

注释

[1]大慧禅师(1089—1163):宋代临济宗杨岐派僧,字昙晦,号妙喜,又号云门。鼓吹公案禅法,其禅法被称为“看话禅”。

[2]欧、虞、褚、薛:指唐代书法家欧阳询(557—614)、虞世南(558—638)、褚遂良(596—658或659)和薛稷(649—713)。

[3]杨凝式(873—954):唐代书法家,字景度,号虚白,官至太子太保,世称“杨少师”,又作书每露狂态,故世号“杨风子”。

[4]楞严八还义:所谓八还意思为,诸变化相,从其本因上说,有八种。《楞严经》列有八还之说所谓“无日不明,明因属日,是故还日。暗还黑月,通还户牖,壅还墙宇,缘还分别,顽虚还空,郁悖还尘,清明还霁”。苏轼《次韵道潜留别诗》曰:“异同更莫疑三语,物我终当付八还。”

[5]此则随笔下款“甲寅二月”。

四十

书法虽贵藏锋,然不得以模糊为藏锋,须有用笔如太阿剸截之意,盖以劲利取势,以虚和取韵。颜鲁公所谓“以印印泥、如锥画沙”是也。细参《玉润帖》,思过半也。

四十一

药山看经曰:“图取遮眼,若汝曹看牛皮也须穿。” [1] 今人看古帖,皆穿牛皮之谓也。古人神气淋漓,翰墨间妙处在随意所如,自成体势,故为作者。字如算子,便不是书,谓说定法也。

注释

[1]药山:药山惟俨(751—834),唐代禅僧,属青原行思之法系。关于看经,在禅林中,强调妙悟,每将看经一事揶揄为摩弄文字。药山此处即语有讥讽,认为诵读经书,心中不悟,并非禅家正途。看牛皮,用来比喻在经书中摩挲难出。

四十二

予学书三十年,悟得书法而不能实证者,在自起自倒,自收自束处耳。过此关,即如右军父子亦无奈何也。转左侧右,乃右军字势,所谓迹似奇而反正者,世人不能解也。

四十三

古人作书,必不作正局,盖以奇为正,此赵吴兴所以不处晋唐门室也。兰亭非不正,其纵宕用笔处无迹可寻,若形模相似,转去转远。柳公权云笔正,须善学柳下惠者参之。余学书三十年见此意耳。

四十四

晋唐人结字,须一一录出,时常参取,此最关要。吾乡陆俨山先生作书,虽率尔应酬,皆不苟且,常曰即此便是写字时须用敬也。吾每服膺斯言,而作书不能不拣择,或闲窗游戏,都有着精神处,惟应酬作答皆率易苟完,此最是病。今后遇笔研便当起矜庄想。古人无笔不怕千载后人指摘,故能成名,因地不真,果招纡曲,未有精神不在传远而幸能不朽也。吾于书似可直接赵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润之气。惟不能多书,以此让吴兴一筹。画则具体而微,要亦三百年来具眼人也。

四十五

吾学书在十七岁时,先是吾家仲子伯长名传绪与余同试于郡,郡守江西袁洪溪,以余书拙置第二,自是始发愤临池矣。初师颜平原《多宝塔》,又改学虞《永兴》,以为唐书不如晋魏,遂仿《黄庭经》及钟元常《宣示表》《力命表》《还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谓逼古。不复以文徵仲、祝希哲置之眼角 [1] ,乃于书家之神理实未有入处,徒守格辙耳。比游嘉兴,得尽睹项子京家藏真迹,又见右军《官奴帖》于金陵,方悟从前妄自标评,譬如香严和尚,一经洞山问倒,愿一生做粥饭僧 [2] 。余亦愿焚笔研矣,然自比惭有小得,今将二十七年,犹作随波逐浪书家 [3] 。翰墨小道,其难如是,况学道乎。

注释

[1]祝希哲(1460—1526):明代书法家,字希哲,号枝山。

[2]香严(?—898):唐代禅僧,法号智闲,初从百丈怀海出家,后为沩山灵祐弟子。《五灯会元》卷九:“邓州香严智闲禅师……参沩山。山问:‘我闻汝在百丈先师处,问一答十,问十答百。此是汝聪明灵利,意解识想,生死根本。父母未生时,试道一句看。’师被一问,直得茫然。归寮将平日看过底文字从头要寻一句酬对,竟不能得,乃自叹曰:‘画饼不可充饥。’屡乞沩山说破,山曰:‘我若说似汝,汝已后骂我去。我说底是我底,终不干汝事。’师遂将平昔所看文字烧却。曰:‘此生不学佛法也,且作个长行粥饭僧,免役心神。’乃泣辞沩山。”香光此处所言“洞山”,乃是误记,当为沩山。

[3]随波逐浪:云门三句之一,本义谓随机接引,不主故常。但禅宗各家对此有不同解释。

四十六

白香山深于禅理,以无心道人作此有情痴语,几所谓木人见花鸟者耶。山谷为小词,而禅德呵之,谓不止落驴胎马腹,则慧业绮语,犹当忏悔在。余书此歌,用米襄阳楷法,兼拨灯意,欲与艳词相称,乃安得大珠小珠落研池也。

四十七

古人诗语之妙,有不可与册子参者,惟当境方知之。长沙两岸皆山,余以牙樯游行其中,望之地皆作金色,因忆“水碧沙明”之语 [1] ,又自岳州顺流而下,绝无高山,至九江则匡庐兀突,出樯帆外,因忆孟襄阳所谓“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洵阳郭,始见香炉峰” [2] ,真人语千载不可复值也。

注释

[1]水碧沙明:钱起《归雁》:“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

[2]此为孟浩然《晚泊浔阳望庐山》诗句。

四十八

作文又得解悟,时文不在学,只在悟。平日须体认一番,才有妙悟。妙悟只在题目腔子里 [1] 。思之思之,思之不已,鬼神将通之。到此将通时,才唤做解悟。了得解时,只在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自是文中有神,动人心窍。理义原悦人心,我合着他,自是合着人心。

注释

[1]题目腔子里:意指心灵中。

四十九

文要得神气,且试看死人活人,生花剪花,活鸡木鸡,若何形状,若何神气,识得真,勘得破,可与论文。如阅时义,阅时令吾毛竦色动,便是他神气逼人处。阅时似然似不然,欲丢欲不丢,欲读又不喜读,便是他神索处。故窗稿不如考卷之神,考卷之神薄,不如墨卷之神厚。魁之神露,不如元之神藏,试之自有解入处。脱套去陈,乃文家之要诀,是以剖洗磨练,至经光透露,岂率尔而为之哉!必非初学可到,且定一取舍,取人所未用之辞,舍人所已用之辞,取人所未谈之理,舍人所已谈之理,取人所为来布之格,舍人所已布之格。取其新,舍其旧,不废辞,却不用陈辞,不越理,却不用皮肤理,不异格,却不用卑俗格。得此思过半矣。

五十

多少伶俐汉,只被那卑琐局曲情态耽阁一生。若要做个出头人,直须放开此心,令之至虚,若天空,若海阔。又令之极乐,若曾点游春,若茂叔观莲 [1] ,洒洒落落,一切过去相见在相未来相 [2] ,绝不挂念,到大有入处,便是担当宇宙的人,何论雕虫末技。

注释

[1]曾点游春:《论语·先进》:“‘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茂叔观莲:北宋理学家周敦颐有《爱莲说》,当指此。

[2]见在相:现在相。

五十一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1] 予最爱斯语,凡人居处洁净无尘溷,则神明来宅,扫地焚香,萧然清远,即妄心亦自消磨。古人于此散乱时,且整顿书几,故自有意。

注释

[1]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语出《庄子·人间世》。

五十二

摊灯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亦文章妙法也。

五十三

心如画师,想成国土。人在醉乡,有千日而不醒者,官中之天地也。人在梦宅,有千载而不寤者,名中之天地也。关尹子说 [1] :至人去去天地,去识。

注释

[1]关尹子:关尹,春秋末道家思想家,所传《关尹子》一书,为后人伪托,但其中也有一些有价值的思想。

一、绘画南北宗的提出

画分南北宗,是中国画学史上的一桩公案。在董其昌之前,绘画理论中并没有南北宗的分野,绘画中的南北宗问题是在董其昌的时代出现的。从现在流传的资料来看,在绘画中提出南北宗问题并不止董其昌一人。它涉及三个人物,即莫是龙(1537—1587)、陈继儒(1558—1639)和董其昌(1555—1636),三人同为华亭人,都是著名的书画家、文学家,而且都对南北宗问题发表过重要的意见。

陈继儒说:“山水画自唐始变古法,盖有两宋、李思训、王维是也。李之传为宋赵伯驹、伯骕以及李唐、郭熙、马远、夏圭,皆李派。王之传为荆浩、关仝、董源、李成、范宽,以及大小米、元四大家,皆王派。”(《宝颜堂秘笈·眉公杂著》)

这样的表述与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的论述是一致的。陈继儒这方面的论述较少,而且不及董其昌系统。作为董其昌一生的挚友,陈继儒可能参与了绘画南北宗问题的讨论,但学界一般认为,陈继儒不是绘画南北宗说的提出者,而是此说的拥护者。

比董其昌稍长的同乡、天才艺术家莫是龙,史传其有《画说》一篇。收在1610年刊刻的《宝颜堂秘笈》中,而《宝颜堂秘笈》乃是陈继儒等编,陈并有序言。陈继儒多次为他的同乡莫是龙刻书,现藏于日本的《莫廷韩遗稿》则为陈继儒所刻。《画说》共十七则,而这十七则与董其昌的《画禅室随笔》完全相同(本书所收录的前十七则即为董、莫二人所共有)。这十七则恰恰是南北宗说的核心内容。显然,如此重复,不可能二者兼有。当为编选者所为,究竟是“董作”,还是“莫为”,二者必居其一。对此学界争论较大。

有的论者认为,莫是龙年长于董其昌;《画说》见于1610年所刻的《宝颜堂秘笈》中,而《容台集》(《画禅室随笔》中关于南北宗的论述均见于该书)刻于1630年,董氏关于南北宗的论述文字出现在后;《画说》为董、莫二人共同的朋友陈继儒所刻;1631年刊刻的《画史会要》(朱谋垔)已有引录莫是龙《画说》之语,而去此稍后的唐志契(1579—1651)在《绘事微言》中谈到莫是龙的《画说》,徐沁在《明画录》(约成书于1677年),也列有莫是龙《画说》一书,等等。以上可证董其昌的南北宗说实出于莫是龙。莫是龙是南北宗说的提出者。

而《画禅室随笔》中的一则论述,似乎更支持了这种观点,董其昌说:

吾郡顾仲方、莫云卿二君,皆工山水画。仲方专门名家,盖已有岁年。云卿一出,而南北顿渐,遂分二宗。然云卿题仲方小景,目以神逸,乃仲方向余敛衽云卿画不置,犹如其以诗词相标誉者。俯仰间见二君意气可薄古人耳。(《跋仲方云卿画》)

这段话被有的论者解读为:董其昌明确表示“云卿一出,而南北顿渐,遂分二宗”,意思即是董其昌肯定了南北宗说由其乡贤莫是龙所提出。

版本的依据似乎很坚实,但存在的疑点也多多。主张分宗说由董其昌提出的论者,列出了一些值得重视的证据,其中有:

第一,汪世清发现《十百斋书画录》记载,董其昌1599年3月从北京回松江养病期间,写下了不少题画随笔,其中有15条,与《画说》相同。这样,以《宝颜堂秘笈》证莫是龙为分宗说的提出者的观点就难以成立了。

第二,关于董其昌“仲方专门名家,盖已有岁年。云卿一出,而南北顿渐,遂分二宗”的解释,有的论者(如启功、郑秉珊)认为,董其昌在这里并不是说莫是龙提出了绘画中的南北宗说,而是将莫是龙和顾正谊的画风进行比较,认为正谊偏重于工力,以“专门名家”,似北宗;莫是龙偏重于意气妙悟,似南宗。

第三,董其昌论南北宗语除了和《画说》重复的部分之外,尚有其他内容,如见于《画禅室随笔》的“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家黄子久、王叔明、倪云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遥接衣钵。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李大将军之派,非吾曹易学也”。

第四,有的学者通过内证(如美国学者傅申),得出《画说》十七条应为董其昌所作。董的收藏可以支持分宗说的观点,如属南宗的米、高二家绘画,董其昌收藏很多;在董其昌的著作中,对前代大师的评价具有一致性,如对赵大年的评价,等等。

第五,南北宗的说法出于禅宗,董其昌对禅宗有深入的研究,如其批读《宗镜录》一百卷就可以看出,他对禅学的确下过苦功。从思想的角度看,以禅评画比较符合董其昌的学术背景。而在《莫廷韩遗稿》中,可以看出,莫是龙涉及禅宗的内容很少,而且是零星的,不似董其昌系统地接受南宗禅的观点。

目前这一争论并没有形成一致的意见,争论还在继续。我倾向于分宗说的提出者是董其昌,而不是莫是龙。董其昌并不是将分宗说作为一个学术问题来对待,他是通过对中国画史中两种不同的创作途径的区分,推崇他强调妙悟的绘画创作观念。董其昌的禅学背景,是其分宗说的重要基础。而董其昌的创作倾向,则是对他所推宗的南宗说的实践。《画说》中的十七条内容,不但与《画禅室随笔》的思想完全一致,而且也与《容台集》中所反映的董其昌思想相吻合。《画说》中的十七条内容的作者问题,其实是编选者所造成的。

二、绘画南北宗理论的美学价值

董其昌等的分宗说,在美学上是有重要贡献的。集中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在肯定“文人意识”的理论中,突出艺术作为心灵寄托的思想;第二,通过对人工和妙悟的辨析,强调妙悟作为艺术创造根本方式的地位;第三,在南北两种不同风格的辨析中,高扬和谐、优柔、含蓄的美学风范。

第一,关于分宗说和文人意识的关系问题。分宗说的形成,是由文人画的理论中发展而来的。南宗画就是文人画,“文人画”不是文人所画之画,而为裹孕独特“文人意识”之画,“文人意识”的核心在“士气”。所以,南宗画、“文人意识”、“士气”三者结合,构成董其昌等人南宗说的重要内容。

文人画的提法始于北宋,苏轼在跋宋子房(汉杰)画中写道:“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毛皮、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汉杰真士人画也。” 他明确提出“画工画”和“士人画”的分别。所谓“士人画”就是所谓“文人画”。前者被指为工匠之作,后者被誉为灵性之作。苏轼曾说:“米家山谓之士夫画。”所谓“士人画”(或“士夫画”“文人画”)关键的则在于体现出一种“士气”。概括这方面的观点,大致有以下主要内容:

“士气”来自于人的根性,是人的生命所发出的力量。如董其昌说:“画家六法,一曰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在生而知之,自然天授。”“元季高人,国朝沈启南、文徵仲,此气韵不可学也。”李日华说:“绘画必以微茫惨澹为妙境,非性灵澄彻者,未易证入。所谓气韵在于生知,正在此虚澹中所含意多耳。”他们的这一思想受到北宋郭若虚的影响,郭若虚说:“如其气韵,必在生知。”这一理论并非强调生而知之,而是强调艺术创造力要发自根性,气韵非学出,而是从心源中发出,艺术家要以灵魂的觉性去知,这就是“生知”。非学出,而是养出。当然,非学出,并不代表排斥学,而如董其昌所说的“学至于无学”,“学”可以培植根性,滋养根性。而至于“无学”,不以“学”羁绊心灵。

“士气”强调以自由而无拘束的心灵来创造。中国画自五代以来,就有院体画和业余画的区别,画院制度的建立,使绘画走入了职业化的道路,其功利性色彩日趋浓厚,艺术家的个性、心灵传达受到了很大影响,绘画越来越成了一种技术手段,而造成了艺术性的缺失。士夫画的提出,实际上在职业化之外,更强调绘画的业余画倾向。与职业化的绘画传统相比,一是在朝的,一是在野的;一是功利的,强调其目的性,一是无目的的、业余的、自愉的;一更侧重于“技”,一个侧重于“道”。所以文人画与画家画的区别,本质上是职业化和业余化的区别。清龚贤说得好:“画要有士气何?画者,诗之余。”绘画应该以表现诗意的境界为理想,而不能落于形似的窠臼之中。

董其昌等更强调士气中奔放飘逸的精神。士夫画是超越凡俗的,他说:“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董其昌还以书法来作喻,说明士气所应具有的精神。他说:“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这一思想受到了元代画家钱选的影响,据董其昌《容台集》记载,“赵文敏问道于钱舜举,何以称士气?钱曰:隶体耳。”所谓草隶之法,则是奔放的、古拙的、桀骜不驯的、淡逸而飘洒的精神,这样的精神,就是他们提倡的“士气”。

第二,关于妙悟的问题。在文人画提出之初,妙悟就受到论者的注意。禅宗对中国艺术的影响是极为深刻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禅宗的出现,南宗禅定于一尊,改变了中国艺术的发展方向。禅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本心,见性成佛”为门规,“不立文字”、强调“以心传心”的心传之妙是禅的重要特色。为了强调心悟,禅大开方便之门,从四祖道信的“莫读经,莫与人语”到洪州禅的“平常心是道”“即心是佛”,禅宗越来越向简捷方便方向发展。其发展到极致,只期望心之一悟,一切外在的手段都可以免除,打柴担水,都可以成佛,甚至早期禅宗的坐禅法也可以免除,禅宗走上了一条彻底的非技巧、非经典、非工具的道路。这一点对艺术家们有极大的诱惑力。北宋时期就由禅引发了艺术家关于心悟和技巧的讨论。以苏轼为中心的文人集团则是这方面的弄潮儿 ,这个文人集团喜爱以禅悦相激赏,禅宗的简便直截的了悟方式,成了他们推宗的重要创作源泉。苏轼所说的“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就强调艺术出自悟性,而不是出自带有匠气的技巧性行为。

论者将此概括为“画工”和“化工”的区别。前者是人工机巧的道路,后者是妙悟的道路,即物我相合,无为应化,如水泻地,随物赋形,自然而然。清代沈宗骞这样描绘“化工”的特点:“当夫运思落笔时,觉心手间有勃勃欲发之势,便是机神初到之候,更能引机而导,愈引愈长,心花怒放,笔记态横生,出我腕下,恍若天工。” 清代恽南田在评一幅画时说:“全是化工神境,磅礴郁积,无笔墨痕,等令古人歌笑出地。”又说:“元人幽亭秀木,自在化工之外一种灵气。” 相比而言,化工是无目的的,画工是则有目的;化工是妙悟的,画工则没有放弃人工和理智智巧;化工优游不迫,画工则伤于刻画;化工可冥然物化于对象之中,画工则是物我了不相类。

与苏轼所倡导的此一风气相应,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成书于1074年)对气韵发表了和以前不同的看法:“六法精论,万古不移。然而骨法用笔以下五者可学,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尝试论之,窃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艺,探迹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所谓神之又神,而能精焉……”这段极为重要的论述,揭示了两种不同的创作方式及其结果,一是竭巧思,动机巧,但终然不得;一是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前者为“众工之事”,就是工匠;后者是“岩穴上士”之作,是有文人意趣的“士人”。宋代邓椿在《画继》(成书于1167)中也承继了这一思想,《画继》中特为这些重悟性的文人画家列出“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一格,也即庙堂中的士夫,和隐逸中的高士 。在其所列的25位画家中,大都以妙悟见称,而不是以工巧见长。其所引李伯时的“世以破坐为自在,自在在心不在相也”可以作为他对此种创作倾向的注脚,就是重性情感悟、而不重工巧细整。所列画家普遍有一种文人的“雅气”,脱略形迹,远翮高鹜,不落凡尘,像苏轼、米芾、米友仁、晁补之、李伯时等绘画都是放逸高标,不求形似,惟重性情趣味,都是“在心”妙悟的结果。在两宋的画风中,正像陈涧上评觉心禅师的绘画时所说的那样:“虚静师(觉心)所造者道也,放乎诗,游戏乎画,如烟云水月,出没太虚,所谓风行水上,自成文理者也”(《画继》卷五),强调自然妙悟的绘画理念已蔚为风尚。

从苏轼倡导文人意识的努力到元代赵子昂和元四家,心灵的妙悟成了许多艺术家奉行的创作原则。元代中后期,绘画中的业余化倾向愈加明显,绘画被视为愉悦性情的工具,形似工巧受到普遍的排斥。这是南北宗论画的先声。至明代中后期,董其昌等正式提出绘画的南北宗说。董其昌等以文人画属南宗,以匠人画属北宗。南宗画强调妙悟,如董其昌所说的“一超直入如来地”,在“无心凑泊处”见分晓 ,这个无心凑泊处,真是微妙玲珑,无心者,无机巧之心也,本无心相求,却不期然而然相会。如苏轼所云:“吾文如万斛之珠,取之不竭,惟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得不止耳。”而北宗画重视的是技巧。陈继儒说:“李派板细无士气。”所谓“板细”就是重形式工巧,不符合文人画的审美趣味。所以南北宗的区别主要在于重妙悟和重技巧。

南北宗的提倡者将二宗分别冠以一些特别的名称。他们将重视工巧之类的画,叫做“行家”画,将通过妙悟所作之画,称为“利家”画。董其昌说:“吾此门中,唯论见地,不论功行,所谓一超直入如来地。”在南宗的提倡者看来,艺术凭借的是一种悟力,没有这种悟力,尽管勤勤恳恳,亦步亦趋,费尽心机,终是和真正的艺术绝缘。如董其昌并不反对仇英的画,认为他很用功,但正是这一点让他感到惋惜。他指出仇英之辈“刻画谨细,为造物拘”,用心太苦,绘画本来是一种很有乐趣的事,在他则变成了一种苦活儿,这种全凭工力的画,和文人画的意趣是相违背的。所以他有时将这类画家归为“习者之流”,太工巧,过于倚重人工,人的悟性就隐而不彰了。董其昌的拥护者、清人李修易说:“北宗一举手即有法律,稍觉疏忽,不免遗讥。故重南宗者,非轻北宗也,正畏其难耳。” 这些服膺南宗的艺术家很尖刻地讽刺重视工巧的人为满身“匠气”“俗气”“火气”“甜腻气”。

董其昌将不重悟入,而重技术的画家称为“画师”。他说:“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或将其称为“作家”。其理论的继承者多以妙悟作为南宗画的当家本色。沈宗骞说:“士夫与作家相去不可以道里计。”所谓“作家”之“作”乃造作之作,是有为,是机巧。而他们所提倡的创作方式是“不作”,“不作”而任由自然,由智慧去创造,而不是由机巧去创作。笪重光《画筌》的观点很有代表性,其云:“从来笔墨之探奇,必系山川之写照。善师者师化工,不善师者抚缣素。拘法者守家数,不拘法者变门庭。叔达变为子久,海岳化为房山,黄鹤师右丞而自具苍深,梅花祖巨然而独称浑厚,方壶之逸致,松雪之精妍,皆其澄清味象,各成一家,会境通神,合于天造。画工有其形而气韵不生,士夫得其意而位置不稳。前辈脱作家习,得意忘象;时流托士夫气,藏拙欺人。是以临写工多,本资难化;笔墨悟后,格制难成。”石谷、南田注曰:“资分格力,兼之者难。百年以来,不一二观。故有童而习之,老无所得,或恃其聪明,终亏学力,此成家立名之所以不易也。” 这里提倡的“会境通神,合于天造”的创作方式,就是妙悟。与妙悟相对的乃是凭机巧、逞聪明,有“作家气”,而无天然凑泊之心。所谓石谷、南田提出重“资分”而轻“习得”,正是为灵心的妙悟留下了天地。

第三,关于优柔含蓄的风格问题。当代画家陆俨少曾经说过:“南北宗之间的区别是披麻皴和斧劈皴之间的区别。”这一概括很有思致。从皴法上说,南宗画法多用披麻皴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其他皴法(如荷叶皴、乱柴皴、云头皴、解索皴等),而北宗主要采用的是以斧劈皴为主的皴法,如折带皴、钉头皴、马牙皴、矾头皴、鬼面皴等。以斧劈皴为主的北宗皴法,线条刚硬,多用直线,折转多,有砍削之态,多外露之姿。而以披麻皴为主的南宗皴法,线条优柔含蓄,圆润充满,折转少,曲线多。华琳《南宗抉秘》云:“其在北宗画曰笔格遒劲,亦是浑厚有力,以出筋露骨,令人见而刺目”;“南宗之用笔似柔非柔,不刚而刚,所谓绵里针是也”。从笔墨关系来看,董其昌说:“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勾斫之法。”“勾”指画山石先勾出外面的轮廓,“斫”指以头重尾轻、如同斧斫的皴法,画出山石的纹理线条。这样的技法难逃刚硬的宿命。董其昌认为,南宗画有笔有墨,将笔的轮廓淹没在墨的渲染之中,更增加了其内蕴。南宗画赋予水墨更重要的意义。在设色的问题上,南宗画并不摒弃设色,但认为艳丽的设色,不符合文人的美感追求,所以,他们将淡逸之风作为宗门的重要特点。

在南宗的提倡者看来,“文则南,硬则北”;“李派粗硬”(以上陈继儒语);李派是“横扫躁硬”(沈灏语)。柔和硬成了南北宗在风格上的重要区别。南宗画的提倡者认为,南宗是平和的,北宗是冲突的;南宗是含蓄的,北宗是外露的;南宗是淡逸的,北宗是富丽的;南宗是浑厚的,北宗是薄削的。

尊南抑北,的确有门户之见,但其本身也透露出一些重要的美学倾向,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对中国美学传统回归的趋势。

首先是对传统和谐审美理想的回归。中国传统绘画多视绘画为心灵的扁舟,这个扁舟可以具有形式内部的张力,但却不提倡性灵的压迫和挣扎,因为画家作画本来就是在此寻找一片安顿自我的天地,就像中国古代的私家园林。中国画家在三远构图中独钟平远的倾向就说明了这一点。文人画风的重要一点就是安顿性灵,一个和谐的审美境界正合于南宗画提倡者的心灵蕲求。

其次是对传统强调内敛的审美旨趣的回归。南宗的提倡者强调内蕴,外柔而内刚,绵里藏针才是画中胜境,绘画要有笔底金刚杵,要“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将强大的力感“忍”于形式之中。这和重视含蓄的中国美学传统是相吻合的。

最后,是对传统美学中的气化生机哲学的回归。南宗的提倡者将中国艺术的境界理论用之于绘画之中,追求雄浑博大的美感,其底蕴是中国的气化哲学思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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