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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一匹豹子,群峰便开始走动
——华万里诗作掠影

齐凤艳

语言激活感知,诗意升华万物,是我拜读华万里诗歌的强烈感受。他赋予语言和万物以活力和神韵,我想这定是来自他自身的学识、经历、个性和精神面貌的生机勃勃。于我,华万里是四十多年如一日笔耕不辍的长者,是一位诗龄大于我年龄的前辈。但是他的诗年轻,文字充满活力与生机,词语组合特殊,彰显唯美追求与理想主义。很难想象,这一切竟然出自一位年已八旬老人的诗想和笔端。华万里被誉为“中国诗坛常青树”,这不只是就时间跨度而言,更是就他诗歌的生命力和长久性而喻。

华万里认为最好的语言是鸟,能够飞翔。诗歌是语言的最高形式,是文学的灵魂。评论家陈仲义在谈论现代诗歌语言的时候说:“它是生命实体最生动的掠影,是自由意义的最大挥发,是有限人生的最大精神可能。”多年的诗歌写作,造就了华万里诗歌语言表达的炉火纯青。持久的创造力,让他不断开拓着语言的疆域,将万物从固化的陈念中解放出来,凸现了诗歌语言非理性肌理的能量。他在《我写着》一诗中说:“只要有一匹豹子/群峰便开始走动。”诗歌赋予生活、生命和万物以灵动、灵气和灵韵。诗人在想象中垒起词语的柴薪,并将其点燃,火焰跳动闪烁,照亮与幻化着诗人的创造与发现。

请读《看山过程》:

在茫茫云雾中

我突然喊出了一座大山

它的那一点青

最先浮现

接着,山的轮廓

醒了一半

接着,山的面目

渐渐完整

接着,山上的瀑布挂了出来

溪水声响起

接着,白色的石头上

一只红雀,让叫声跳了几下

接着,草亭中

两位古人在捻须对弈

接着,乳白色的云雾弥漫过来

遮住了整座大山

从云雾中来,到云雾中去。灵感倏地降临,定义刹那解体,禅意蓦然而生。这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有中生无,有无内外交融又互换。华万里主体迅捷的反应能力,是长期训练有素的见证。写诗的过程将情志的普泛性和朦胧性转化为非具体的抒情,形成鲜明生动的意象和感叹。最后形象隐去,余下诗味袅娜。感性、激情和想象是显,哲思是隐。就如《文心雕龙·神思篇》所说:“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这些话阐明了语言创生和注意结构的重要性、技巧性和到达性。而华万里诗作中的六个“接着”构成一条情感线,以协调的音节相串联,让意境的整一性水乳相融,移情与共感神秘地抵达。这是语言之功,也是意象之美。

诗歌的创作及存在以语言为载体,但是诗不是有些人所说的到语言为止。耿占春讲道:“曲调比词句保持得更久远,意味着曲调的创造比词句更缓慢,像结晶物一样有一种时间的结构。当词句中蕴含着自身的曲调时,就是话语为自身赢得了一种时间。”这个曲调是什么?我想它是一个复合体。就这首诗而言,云霭、山色、水声、鸟鸣、隐者相继出现,一起唤醒主观意识,摆脱理性思维的羁绊,甚至唤起无意识和潜意识的超验感受,在语言结束的地方,让语言天空,云舒云卷,自在地,自如地,变化万千。

当我向华万里请教他的诗歌色彩时,华万里讲到他的诗歌语言的特征之一就是对色彩的注重。我想这个色彩是总体明亮,豪放与婉约并举,艳丽与庄重同行,统一于内景与内力的一致,得到了灵均自得的活法。在一次采访中,华万里讲到他看重“给人以唯美和理想主义的感染”,从一个“染”字,也可悟及他色彩的洇浸,对此,我是颇为受益。

历尽悲欢肝胆热,齿牙吐慧艳于霜。华万里一生经历了很多坎坷,但是他的诗中没有怨愤之气,狂澜都在他心里。他一生的色彩,偏蓝;他语言的色调,斑斓。

请读《别碰我》:

别碰我的名字,别碰我下午和夜晚的爱情

别碰我的左手,百灵鸟在指间留有墓志铭。别碰

我的暗伤,和暗伤中的敌人。它和他惊动后

会猛烈地啸叫,有时像狼,有时像人。别碰我的父亲

和母亲,他们生得朴素,死得简单。别碰我

内心的海,我常常在深夜

面对它沉默,同时,用小刀

在骨头上刮下红霞和涛声。别碰我的1987

一碰,它就会掉泪,虽然泪水中还有翠绿的鸟鸣

别碰我的乐谱,上面的音符带有闪电的细末

像哀歌后明亮的奋争。别碰我的狂澜,它想平静地

散去。别碰我的敏感处,那儿虽然缺少主义

但玻璃珠子会响,野百合的花瓣瞬间便香了一地

别碰我的诗句,它刚刚在推敲,刚刚在为

草莓准备好的颜色。别碰我的沉思,其中多刺

别碰我的身世和经历,爱我的太阳总在后退。

别碰我的心脏,乌云不在那里,73把生命之火

将我炼成了宠辱不惊的苍鹰。别碰我呵别碰我,因为

我侧身的时候,右手提着的冰块,正在耀眼地融化

这是华万里73岁时写的一首诗,诗人有悲苦,有伤痛,有爱憎,有原始的情绪和现代的抒吐。华万里多情,是情感的驭手。他反复动用一句“别碰我”,领悟和总结了自己的大半生。他说:“内心的海,我常常在深夜面对它沉默,同时,用小刀,在骨头上刮下红霞和涛声。”是的,不要碰“我”的伤痛,我会流泪,但是如果你翻开“我”的诗集,在“我”的词句中你会看到“我”的爱情、父母、宠辱不惊的苍鹰;如果你仔细聆听,“我”文字里的乐音会让你闻到闪电的细末,那是哀歌后的闪光;如果你探秘“我”的精神深处,你会看到“我”对美好的信仰。乌云休想占据“我”的心,那里有晴空万里,而当“我”浑身是火,任何冰雪一靠近“我”,就会融化,并且谁都会分领一份“我”的光和热。别碰“我”的狂澜,这不是拒绝,而是邀约。这是语言的碰撞,命运的浩叹。

诗人的内心永远是敞开的,时刻倾听着世界:“诗人不只通过花朵照亮自己/诗人还要用鸟鸣提醒/用河水洗濯/用阳光特别是月光的宁静/安抚常常浮躁的心绪/诗歌真正开始的时候/诗人已经透明。”华万里如此写,如此清澈。

诗人谭明认为华万里是“一位能够用闪电照亮诗句的人,在照亮自己的同时,也照亮了他人”。这闪电带有语言之光,雷霆之音,花香之静。

请读《这个上午》:

这个上午,我在原野上行走,我在原野上访亲

我可以把这株青草称为兄长,可以把那滴露水

叫做妹妹。这个上午,悬念不在悬崖之上

它随同平坦的溪水平静地流。它蛇一样游进

野花乱开的草地。神神秘秘,不知所终。这个上午

几枝桐花,在风中轻轻晃了一晃,它们背后

沉重的青山便微微动荡。这个上午,二月刚走

三月刚来。我是夹在欢乐中的一天,既旧

又新,且有一点点庄重的气味。这个上午,天蓝了

一阵又一阵,陪同我的太阳,并不老些

这个上午,没有谁将我的欢乐当作沉疴治疗。那些

跳来跳去的小青蛙,像我内心的繁灯。这个上午

又宽又窄,我的爱情居中,我的双手在左右

平衡着幸福。这个上午,就要被下午

接走了。我如辞别故乡的蝴蝶,依依不舍

一首比春光还明媚的诗。一句“我在春风里访亲”,就将我暖风扑扑地包围。当青草成为兄长,滴露成为妹妹,这个原野之中的上午必然是美丽的,满浸情谊的。诗人徜徉着,目光所及,都是心动的发现。春天年年相似,但是诗心时时簇新,所以故景常态,在诗人善感而敏感的眼中都是悬念。“悬念”与蛇之间的隐逸关系秘密而恰切,与草地间的溪流妙合无垠,既写出了溪流的伏与动,也带出了小溪的蜿蜒和水声,引领我发现了春天的中心腹地。而哪些是可见的,哪些是不可见的?诗人是不是看见了我妩媚,抵达了不可见之隅?

整首诗,物与物连通,物与人神交。诗人不经意间写下的“庄重”二字,内涵是丰富的。当这个上午被凝视,被感知,被书写,它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上午。它在诗中被铭记,“我”的此次行走也异乎寻常。这就是语言的力量,它言说,它赋意。这让我想起最近读到的评论家霍俊明的一段话:“在日常经验泛滥的整体形势下‘现实’是最不可靠的。唯一有效的途径就是诗人在语言世界重建差异性和个人化的‘现实感’和‘精神事实’。”同时这首诗也是哲思包孕的。“我是夹在欢乐中的一天,既旧/又新。”每一天都是开始,每一刻都是节点,都在通向美好。诗人确信,他依旧少年,他身体里有无数“跳来跳去的小青蛙”,那是他内心的繁星,爱情与幸福的照耀。

阅读这首诗,无论是行文的涓涓水流,还是意象的灵动清新,都让我愉悦而安详。但是诗中“疯狂”一词提醒我,这个上午诗人的内心是激动的,情感和情绪是饱胀的、波澜起伏的。这就涉及了诗人如何表现情感和如何营造诗意,以及读者如何倾听诗人内心的问题。这些都促使我这个后学,需要认真向华老先生学习。

在一次访谈中,华万里说:“我写诗有一个追求:新。我在追求新的时候有个自己给自己提出的要求:诗中一定要有陡峭的句子,往往第一句就要出人意料地陡峭,如同把一首诗当成一座山,那么写诗就是爬山,爬山时面对的第一匹坡也许就充满了陡峭,谁能爬上去,谁就有本领。陡峭是一种修辞,陡峭是一种美学。陡峭不同于怪拔,陡峭也有别于突兀,陡峭更不是犷悍和粗野的高。陡峭如同出鞘之刀,冷然凛然地立在眼前,看看你如何去对待。这时,如果刀侧飞来一只蝴蝶,那它是想来一次刃之吻。这时,如果有一只蜻蜓立在刀尖,那它一定是打算镇住这把刀的锋芒。”写得多么尖锐可亲,多么好啊!

“2013年中国·星星年度诗歌奖”在成都颁奖。时年71岁的华万里以组诗《不敢轻易转过身去》夺冠。这是一首充满隐喻的诗歌。它的意义来自对传统乌鸦意象的剥离。诗人是勇于挑战固有概念的,从而实现了一种高度陌生化的效果,与常识观念相忤。20世纪美国后现代主义诗歌流派新超现实主义(或称深度意象派)的领袖人物罗伯特·勃莱说:“流水只有在遇到抵触时才呈现出织物褶皱一般的曲线。诗歌中的形式也是如此,有赖于抵触。”诗人凭借顽强的诗歌力量,造起抵触,又破解抵触,打破了旧禁锢,开创出新疆域。于是,乌鸦成为了华万里的好友,悖论中的被赞美者。

并且这是一首关于诗和诗人的诗,是有元诗意义的。诗人的立足、诗人的眼界、诗人的心胸、诗歌的神性,都在诗中巧妙而诗意地被言说。“乌鸦的尖喙,比它盯住的方向/更为尖锐。/乌鸦的眼睛,是黑暗中/比梦稍高的灯盏。”我忽然想到,这乌鸦就是纸上乌黑的字,发亮的词。乌鸦是诗,是诗人,也是华万里。从这几行诗中,我看到诗在华万里心中是有方向的,是有高度的,是有自喻的,是有光的。白纸上的黑,显得格外亮,有一种沉思涌出,那就是乌鸦哲学。

华万里再一次说,他的诗是有色彩的。在《我要拿几天来写诗》这首诗中,华万里给予七天每天一种颜色,分别是:黑色、粉色、黄色、蓝色、紫色、金色、银色。而黑色被他放在第一天,也是有深意的。“头一天,在一张白纸上,我不/泼墨,我只用毛笔/写出最好看的黑。黑如雪山前,把往事/站热的乌鸦。黑如梨花中/亮在蕊里的夜色。”我们看到,这只乌鸦,是把往事站热的乌鸦。一改传统文化中乌鸦被诅咒的不吉祥形象。如何对待识见,是事关心态和智慧的问题。这几行诗写下了最好看的黑,最富有哲理的黑。细细品味,我感到黑色的美丽是我,而不是她。语言对想象力的调动增强了读者的审美感知,不落实处的幻象中多姿多彩,最为美妙迷人。

是的,想象,在语言的引领中,以言志为本。我相信语言能够创生另一个世界,诗人要以最大的热情抓住事物和表象,让其变形。这是诗人们追求自由的结果:灵魂的自由和语言的自由。在《有一只鸟叫》这首诗中,华万里写道:“有一只鸟叫/总像从记忆中涌出的一个小小的海/当我指认它盛满幸福时/它突然变得很大很大。”这几句诗同雪莱说的“诗人是未经公认的世界立法者”可以并肩,媲美。华万里写着,指认着,他有自己的鸟,个人的翅膀。

在这篇文章里,我反复强调了语言在诗歌中的重要性,灵动性,完美性,以及在华万里写作里的圣洁性。华万里的语言睿智、明朗、干净、高远、深邃、旷达、唯美,充满理想主义,魔幻而超现实,带先锋性。他打动了我的生命体验和生命情调,让我激情汹涌,文字荡漾,时不时地吟唱。我最后还是选择该文的标题来作结尾——只要有一匹豹子,群峰便开始走动。 oljbozK4uMcwFehL2sqW6Hhb7ptKjA8Ol4r1G4b25O0BzIxDbRBZV0H/KqhW6T9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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