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非常荣幸,我和唐力坐过对桌。作为同事和朋友,诗人唐力特别好相处,他谦和宽厚,工作认真。我总以玩笑的语气说,唐兄是我们身边低调的大师。这话不只是夸他,有时也带着戏谑的意思,因为我们一同见识过太多的装扮、行为和为诗为文都极为酷炫的伪大师。接到著名诗人、编辑家商震先生转来的《布老虎之歌》后,匆匆读过,很是震惊,大师如否暂且不论,放眼当下文学,重要诗人的名分,唐力兄是担得起的。
诗人唐力有着非常丰富的人生经历,他曾是中学数学老师,也是弗罗斯特的译者,更是一位优秀的诗歌编辑,现在又悄悄地在通向书法家的路上,安静地临写着灵飞经、王宠和文徵明。当我们眼前的艺术家们,眼神里和身心形态上闪着一种与这个时代相洽的贼光时,唐力沉稳、安静,有一种和当下生活适当的距离感。根据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的理论,完全沉迷于当下的人并不是当代人,而真正具有当代性的作者,是和当下保持着疏离感的人。我们今天面对的诗人唐力,无论在写作上还是生活中,无疑是一位“能够比其他人更好地感知和理解自身的时代”的“当代”人。
不久前,在张家港的一个诗会上又见唐力。他的发际线越发后移,已经戴上了老知识分子那样的绒线鸭舌帽,我又打趣他有点德高望重的样子。但聊了一阵,发现这还是那个老成持重又透彻深刻的唐力,脸上谦和的笑容后面,内心的火焰依然噼啪作响。唐力是懂得分享的人,他总会和我真诚分享对时事的看法,分享他经历的认识的一切,往往不偏不倚,不像我总是有着按不住的偏激。现在,他用这首诗和我们也和世界分享汉语新诗表达的无限可能,甚至分享他平日里温和的表面下藏起来的那些锐利和激烈。
老虎本来凶悍,却时常出现在性格温和的诗人唐力的创作中。在温和的唐力兄这里,大概凶猛蛮横的老虎这个意象,代替他在诗歌中飞扬跋扈,龙行虎步。新世纪初,他的诗歌《在老虎中间散步》,借用与“老虎”的对比,写出了自己的孤独与骄傲,“不惊动它们,也不/与它们混为一谈/我的颜色并不比它们鲜艳/但我是站立的,我比它们要高/我的孤独,也因此格外醒目”。唐力还有一首被经常传播的《喂虎记》,以超拔的想象力书写了饲喂无形的又处处可见的“老虎”,“我喂给老虎以死亡。老虎/拒绝就食。在浑圆的落日之下/它昂头,张开大口/报以一阵金黄的虎啸”。噢,对了,唐力的个人公号就叫“散步的老虎”,他在这个公号上依然下着仔细功夫,认真选诗,认真编排,将一位优秀诗歌编辑的理想放在了这里。
这样看来,“老虎”在唐力的创作中埋伏已久,唐力沿用着他顺手的“老虎”意象,放出了他的“布老虎”,有了这首长诗《布老虎之歌》。他的“布老虎”显然比从前的“老虎”装下了更多。
布老虎是一种民间工艺品,正如唐力在诗中写到的,“在时空中旅行:我看见他,白发苍苍的/民间手工艺人,用失传的技艺/保存古老的记忆,以及/最初的训诫”。在诗歌中,他代替了手工艺人,将“布老虎”缝进了填充了更多的记忆与追索。同为艺术品的创造者,显然诗人唐力的手艺比手工艺人技艺更高超。
北方地区多数地方可见漂亮的布老虎。我的老家山东沂蒙山区,布老虎在乡间集市上,在百姓家中,随处可见,它甚至是我童年最具色彩感的记忆。前几年去山西黎城,见到过极负盛名、憨态可掬的布老虎——“黎侯虎”,据说黎城一带对老虎这一形象的热爱,最早起源于周武王还玉虎于黎侯的西周初期,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了。作为玩具或者枕头的布老虎,色彩艳丽,温软可亲,使老虎的形象变得不再那么霸道恐怖了,这里面肯定有着图腾崇拜、祈福辟邪等各种复杂社会生活的历史流变,诗人唐力找到的布老虎这个形象,实在是太生动太丰富了。
北方各地的多种布老虎在制作时,填充材料各异,有米糠、麦秸、麦麸、锯末、棉絮、碎布、荞麦壳、高粱壳等等,那么,诗人唐力借用布老虎这个恰当、丰富的“容器”,在他的“布老虎”里装进了些什么?我们不妨撕开一角,窥探一下诗人埋下的隐秘线索。
在《布老虎之歌》的第17节,诗人使用了当下诗歌特别排斥的排比形式。为什么我不用手法而用形式来做“排比”一词的后缀?因为在唐力奇崛与深邃的笔下,排比几乎不是传统的修辞手段,仅仅成了表面式样。“一只老虎迎着画笔走来:/在颜色的粉饰中,焕然一新//一只老虎迎着糨糊走来:在思想的/泥潭里打滚,让全身污迹斑斑//一只老虎在绳索中走来:绳索自动/成为,身上一条条的斑纹//一只老虎在棍棒中走来:让击打/成为命运的全部馈赠”,这是时代碎片与个人困境的有机拼贴,在纷繁的意象背后,提供了一种复杂艰险的现实生活图景。
布老虎既装下了现实世界,又装下了无限的想象。同时,里面的老虎有时是我,有时又是我对面的猛兽。“……昼与夜的更替,沉睡与清醒的交接/对世界,老虎并不发表意见,只以沉默/守护着万物的秘密”,“……在他的背后/一堵布满老虎的墙,仿佛充满隐喻//他是它们的创造者,又是它们的灵魂的/参展商——仿佛它们都是/从他的身体里逃逸出来”,像这样的精彩表达,在这首诗里俯拾皆是,气韵生动地装下了诗人的想象、思辨,装下了诗人在努力探触的存在与虚幻。
“我自己就是自己的丛林,永远/无法穿越,无法穷尽/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是,他人的丛林……”,诗人唐力在探求着世界、当下与自我的因果关系,又故意缓慢地设下了机关,似乎并不急于告诉你真相,而是要告诉你:我,诗人,唐力,在寻找全部真相的路上……
自我、时代与大地上的一切,诗人唐力在《布老虎之歌》里似乎都写到了,还有什么他没能触及的吗?留给读者朋友们一起去填充吧!让我们使这只通过唐力之手创造出来的活灵活现的厚重丰富的布老虎,通过我们的理解与想象,更多地装下万事万物,装下你的世界、我的世界,装下这纷披掩映的无限人间。
初读《布老虎之歌》,我读得缓慢。大概因为刚接到稿子那天的心境,我没有将自己当作为一位评论者或者编辑去读,而是假设了我就是这首诗的写作者。这样,从第5节起,我就开始担心了,后面还能怎么写?!
而在诗人唐力这里,他很快就不再让我们的担心继续下去。本来我想,除了对布老虎外形的描述,并由描述牵引着想象与思辨,这样往下走着会是一条平坦大道。但实际创作中,想象与思辨将走向哪里,落在何处,要拐几个弯,爬几个坡?处处都是险境!唐力显然将一条险绝的道路走通了。
当诗人发现布老虎的嘴角的绒线胡须是天线在接收“世界混乱的信息”后,接着写道,“……如同我们/吸收、接纳,不由自主,只能/让混乱更加混乱,让荒谬更加荒谬/让自己不再是自己”,当作者描述布老虎硕大的头颅,“它晃动,整个世界开始晕眩”,然后竟然笔触抵达到这里——“用困惑获取明达,用混乱获取秩序/我们和思想的敌人,握手言欢”,这些转接、流动与意象逻辑,处处是突发又合理的枢机,意趣纵横,而又浑然一体,意蕴深远。
我是在福建邵武出差途中躲在酒店里写这个短评的,这里是南宋诗歌评论家严羽的故乡,酒店的桌上就摆着严羽的《沧浪诗话》。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论及建安时代时说,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句。读到这句时,觉得《布老虎之歌》让我最为震惊的地方也是“全在气象”,因为通篇读完,感觉元气贯通,虽内涵丰厚宽博,丝毫不觉得琐碎拖沓,气象万千又真切深沉。
从诗行中可见,唐力的案头或者床头是摆放着一只工艺品布老虎的,他就对着它在描摹刻画,就对着它进行诗人的“微雕的艺术”。其实,我宁愿相信唐力的案头是空的,根本没有这一只“布老虎”在那里,因为我相信创造的力量,相信诗人那无中生有的想象力和笔势雄强的描绘能力。
一首诗自有它的命运,如果《当代·诗歌》首发后,这首诗得到足够多的传播、讨论,“布老虎”一词将被唐力丰富起来,甚至会成为新的成语一般的存在。
作为文学编辑,我见过太多写作者面对创作的困境,其中也包括笔者自己。唐力在我个人这里,如一面迎风摇荡的旗子,对我的诗歌写作有着极大的启发。诗歌写作者应该对当下汉语诗歌有着异常的熟稔与把握,写作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当下汉语诗歌也存在着整体的窘境。诗歌评论充斥着稀里糊涂的学术黑话,扭曲、拧巴的分行表达被强硬地贴上诗歌标签,那些常被朗诵和流行起来的诗歌多为陈腐与浅表的书写。还有一种看似巧妙实则矫饰的小情调诗歌,可以和苏轼所言秋蝉时鸣、严羽说的虫吟草间相比,哼唧作态。但我们也同时发现,汉语新诗会时常给我们带来不一样的惊喜,前些年林莽的《记忆》、沈浩波的《蝴蝶》、欧阳江河的《凤凰》、刘立云的《上甘岭》等,还有现在这首《布老虎之歌》,这些长诗或者小长诗,就给了我们黄钟大吕一样的回响和安慰,让我们看到了新诗挣脱纯粹抒情传统的可能,也让我们对汉语新诗诞生《马楚比楚高峰》《太阳石》和《荒原》一样的诗篇,充满了期待。
世界时或破烂不堪,幸好有诗歌,幸好有《布老虎之歌》这样的诗歌,缝补着缺憾,让我们得以和诗人一同感受到这世界有机会趋于完整。诗人唐力在《布老虎之歌》结尾处写道,“在这个明亮的清晨,我们相对而立/它的灵魂,伸出了双手,拥抱住我的孤单”,当孤单被拥抱,我们便不再是伶仃前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