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西方为首的思想形态,在近几世纪中,随着工业革命、文艺复兴、科学普及等,影响了全世界,成为当今社会之主流文化。西方之文化特色,包括重智、重数学、重思辨,推崇竞争、功利,以及二元思考等,这些对现代文明固然作出过贡献,例如科学之勃兴,机械化取代劳力,又如客观制度之建立,如民主、法治等,确实有其一定程度之贡献。然时至今日,这套主流价值观所产生的弊病,亦日渐浮现。例如,一味地崇尚科学、科技一元论,人们遂急功近利,讲究技术、技巧、投机,以获取利润与享受,再无更高理想、更高胸怀,“公平正义”沦为口号。另一方面,科技之过度发展,环境生态亦遭受浩劫。其中,二元辩证的提倡,本意是为了追求更高层次的合会与统一,却经常适得其反,变成无止境的对抗与斗争。庄子曾预示的“儒墨有是非”之弊,在现今社会竟扩张成一个庞大怪兽,诸如中东之连年战争、西方世界之持续冷战、宗教战争、政党恶斗、社会对立等,都在二元辩证之推波助澜下,情势更加激化,而始终无法看见和谐、祥和的一天。
孔子曾言:“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西方的制度设计,讲求客观公正,在司法上,期许双方各有表述空间。然而公正真正存在吗?如联合国面对各国之申诉时,终究还是落入强国之间的角力,所谓的正义,只是掩饰之词。东方思维以儒道释为主,讲究内省之道,一旦内省,大家各退一步,纷争自然弭平。儒家有所谓的“吾日三省吾身”,道家有“不敢为天下先,不得已而后起”,佛教也推崇“无诤”“忍辱”等,提倡自身德行之修为,民胞物与,自可消除许多无谓的纷争。以下,笔者从中国之儒家文化出发,审视儒家能否对于当今世界、社会之和谐作出贡献。将从先秦儒学谈起,而后至阳明学的“一体之仁”。
《礼记·大学》曾引孔子之言:“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而《大学》作者的判断是:“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知本者,讼者末也。何谓本?实情是本。
何谓实情,朱子释曰:“引夫子之言,而言圣人能使无实之人不敢尽其虚诞之辞。盖我之明德既明,自然有以畏服民之心志,故讼不待听而自无也。观于此言,可以知本末之先后矣。”
吾德既明,即能降服民众之心志,也就是以德为本。德为本,讼为末,不得已时,才来进行诉讼。然人若能自明其德、三省吾身,争讼自能减少
。
儒家讲求中庸之道,如此能大大减低西方文化中之竞争、二元、抗争等特性。儒家文化有一套自省机制,若能自省,而有过则改,即能进一步提升德行修为,至于指责别人,通常不是重点。《论语》提到曾子的“三省吾身”“反求诸己”
,孟子亦云:“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孟子·离娄上》)又关于谦让,一般以为是道家之精神,如“不为天下先”“不得已而后起”等。但在《论语》中,亦强调这些德性,如孔子的“温良恭俭让”“与人为善”,又如《易经》谦卦六爻皆吉,亦是以谦让为德。
《论语》数次提到让德,孔子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论语·先进》)政治上为民谋福,要依礼而行,此礼则为礼让;礼不只是让,而且以和为贵,和故不争。又孔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论语·八佾》)君子不争,不得已时,则于射礼上而争,然在进行比赛之前,还是要揖让对方先射,赢者也请输者喝酒,充分表现君子风度,此与所谓的争先恐后,大异其趣。
又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论语·里仁》)为政若不能让,则礼形同虚设,此亦以让为本。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论语·泰伯》)泰伯
让出王位,而及于三弟,三弟之子为周文王,再及武王以克商。孔孟所尊崇者,乃尧舜,是为禅让政治,而非家天下,这是儒家推崇让德之表现。又如在中国历史故事里,孔融即以让梨佳话,而流传千古。
此外,孔子亦提倡与人为善、以和为贵。《论语·学而》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礼乐用以和谐而为可贵。又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总不忘以和为贵。
西方所提倡的自由民主制度,目的是要解决纷争而为客观公平、尊重多元声音,其中的规则:少数服从多数,多数尊重少数,这是自由主义的精神。但现实中,面对不同的声音,因为无德以制,遂流为斗争、权谋而党同伐异,假民主之名,而行抹黑、清算之实,以便保住自身利益,终使仇恨、暴戾难有化解。
孟子亦有三自反说,《孟子·离娄下》曰:
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
孟子以为,若行有不得,则反求诸己!荀子亦云:“荣辱之来,必象其德。”(《荀子·劝学》)此同于曾子之“三省吾身”,故朱子称曾子为“反求诸己”。若人人皆能反求诸己,争讼、祸端自然消弭。《孟子·梁惠王下》曾提到一段故事: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
大王居邠,狄人入侵,遂以皮币、犬马、珠玉等宝物敬奉,不得豁免,后来知道,原来狄人要的是土地,于是把土地出让,自己则迁居异地,理由是“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土地本来用来养人,如今却引来祸害,不如自己退让,以便保护生民。众人得知此事后,大赞王之仁心义举,遂归顺、随之迁徙而络绎不绝。此因谦让而表现为仁人之精神。
《孟子·滕文公下》提道:
孟子曰:“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仇也。’”
万章问曰:小国虽行王政,然为大国霸道所恶,将被征伐,此时当该如何?孟子答道:仁者无敌!王政能感于天下,天下将如大旱望云霓般地迎接王者之师。那么,所谓王者,当该如何?这里,孟子引商汤以为道统之代表。汤与葛为邻,葛因缺乏牺牲,所以无祀,汤便遣人送来牛羊以为牺牲,然葛伯将牛羊等充食而未用以祀。汤再问何以无祀?答曰缺少米粮。于是汤遣人助耕,并馈以食,然葛伯竟夺酒食、杀童子。至此汤再也不忍,举兵征伐,为童子报仇。这便是《书经》所载“葛伯仇饷”,文云:“乃葛伯仇饷,初征自葛,东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曰:‘奚独后予’。”(《尚书·仲虺之诰》)意思是,仁者之师,所向披靡!仁者之王道,不同于霸道,会先经过几番妥协、退让,不得已才会出兵征伐。
然孟子虽接续孔子以和为贵之精神,却有其革命性之发展,如曰: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
仁者之师不一定总是忍让,当面对暴君时,还是得诉诸武力以为讨伐。齐宣王曾问:汤放桀,武王伐纣,是否历史上曾发生过这些事呢?孟子答道:经传曾有记载。齐宣王又问:以下伐上,非为义战。下之弑上,亦不合春秋礼法与道义。然孟子回答:非杀纣王,乃杀一独夫,纣王已不配为国君,因其残仁、贼义。这里,孟子并非以和平为最高原则,王道确能保民,行仁义之政亦是最高原则,但面对残仁贼义之暴君,则不应一味姑息。
此外,孟子学说亦带有排他性,如反对告子、杨墨、纵横家、农家等,孟子以不得已而好辩,也就具备了排他性。如曰:
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孟子·滕文公下》)
孟子主张“推爱”,自然反对墨子的“兼爱”,视墨家为无父之说,逃墨必归于杨,无私者终将转为自私之徒。何以无父?因为兼爱众人,人之父同于我父,则为无父,不知先要亲亲、仁民,而后爱物。至于杨朱之“为我”,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此乃自私之极致,缺乏公共关系之联系,是为无君。这里看出孟子思想的排他性,其惧怕邪说、暴行之可能误人。
孟子以后,魏晋玄学的新道家表现而为一股儒道融合的气象。例如,王弼所诠《老子》,原文为“绝圣去智,绝仁去义”“大道废有仁义”等,此本是老子批评儒家之言,但王弼另有新解。《第三十八章》,解“上德何以不德”时,“曰:乃崇本举末、崇母举子,母也者,自然也,无为而无不为”。“无为”是体,“无不为”是用;而“上德”是实践仁义礼智,却不自认有德,故其德甚高。即借由实践,而来保住仁义礼智,且不自高,这便是“上德”。
此是因着无为,而能保住仁义礼智;崇本者,崇尚于自然无为,举末者,则能保住仁义礼智。老子本是反儒,如今在王弼诠释下,却成了儒道合会之新道家玄学。王弼亦与何晏辩论“圣人有情、圣人体无”,王弼以为,老子是有也者,却还不断宣说“无为自然”,而不至于忘言,至于孔子才是真正无为!这是以道家之玄理,套在孔子圣人身上。
郭象亦是儒道合会之代表。《逍遥游》里,本以许由之隐居山林为高,然郭象却说,尧之与物同波,才是真逍遥,大隐当要隐于巿。这是将道家所追求之逍遥境界,注入儒家所重视的人伦秩序之中;或说将儒家所看重的人伦、人间世,转而为道家所追求之境界。以上,充分展现出中国哲学固有之相融精神。
在道家中,如庄子提出齐物论,当面对儒墨有是非,发生冲突、矛盾时,其有万物一体、各美其美之精神。庄子曰: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庄子·齐物论》)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此谓标准之改变,破除向来定大之标准。若是郭象之诠释,则以适性而能逍遥,是为大。又一般以天地为长岁,人寿为短岁,若改以“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之角度,则天地与人寿之间,即无长短之分。
庄子与惠施曾有“鱼乐之辩”,惠施站在人物有别之角度,此庄子以为不能知鱼,应当站在齐物论上,人、鱼方能并生而为一,乃知鱼乐。庄子之齐物论、郭象之以适性为大,在在体现出融合万物、适性平等之观念。
东汉末年,佛教传入,佛教主张六道轮回,故视众生之亲与疏、人与物,一切平等,此与孟子之“推爱”“人禽之辨”等说,大异其趣。《法华义疏》言:“菩萨以无缘大慈故能垂形六道,故肇公云:法身无生而无处不生,以无生故诸趣门闭,无处不生而生五道也。”(《大正藏》第34册)以无缘大慈之无私,而能无生,断诸私情而不再六趣流浪;又以无缘大慈而共生,共诸众生六道轮回,随缘度化,以解倒悬。
佛教之“慈悲”“无诤”或“忍辱”“不执”等精神,对于纷争、暴乱能有一定之止息效果,其同体观对于后来之宋明理学,影响更是深远。
宋代之儒家受有佛学之一定影响,孟子之“推爱”较不受青睐,而墨家之“兼爱”反而盛行。同样情形,也发生在“人禽之辨”上。如孟子尝言:“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明道之诠释却甚特别,其言:“万物皆备于我,不独人尔,物皆然,都自这里出去,只是物不能推,人则能推之,虽能推之,几时添得一分?不能推之,几时减得一分?百理俱在,平铺放着。”
这已是人、物互备,人备于万物,万物亦备于人。船山则批评曰:
程氏乃曰“一物之中莫不有万物之理”,则生同而性即同,气同而理皆同矣。有者无不同,同而后皆能以相有。异端之说曰“若见相非相,是为见如来”;唯相非相,乃如两镜相参,同异互摄,而还相为有也。将此物之中有彼物,则附子有大黄之理,虎狼有虾蚓之理乎?
此乃船山批评程复心(1257—1340)之说。程氏属程朱后学,提出“一物有万物之理”,同于明道之“人物互备”。而船山批评其受有佛教“两镜相参,同异互摄”之影响;附子本不应有大黄之理,理是殊理,不是公理。
黄百家亦评明道之“人物互备”,曰:“此则未免说得太高。人与物自有差等,何必更进一层,翻孟子案,以蹈生物平等?撞破乾坤,只一家禅诠。”
明道之人物互备,是蹈于生物平等,即是佛教“众生平等”之表现,黄百家认为此非儒家之言。
再看明道之《识仁篇》:“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
其中的“仁者,浑然与物同体”,此倒近于“兼爱”,而不是“推爱”,亦近于道家之“天地并生,万物为一”。且在先秦儒家之中,仁与义亦有差别,仁者,爱人,义者,则指决断、分别;仁与义,近于理一与分殊之关系,仁者虽指无差别之爱,但儒家还讲求义,义是分别,而为推爱。但明道却言“义、礼、智、信,皆仁也”,岂不近于“兼爱”之释,故能“浑然与物同体”。
孔子也尝提醒:“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此有人禽之别意味。又如《中庸》:“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此仍为推爱,不为兼爱。
伊川尝以张载之《西铭》作为授业教材,当时的门生杨龟山(1053—1135),便曾质疑《西铭》之说近于“兼爱”,而非孟子之“推爱”。如《西铭》言: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
孟子提出“亲亲”“仁民而爱物”,爱有等差,有亲疏之别,亦有人物之别,属于“推爱”。但到了张载,则直接以天地为最大父母,国君是天地之宗子,以至于“凡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等颠连无告者,即使毫无血缘关系,亦皆是吾人之亲戚兄弟,皆应予以爱护与帮助,甚至提出“民胞物与”,可说亦打破了人、物之别。
龟山写信给伊川,认为张载《西铭》不似于儒,反近于墨,而伊川也写了《答杨时论西铭书》,回应龟山:
《西铭》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则二本而无分。分殊之蔽,私胜而失仁;无分之罪,兼爱而无义。分立而推理一,以止私胜之流,仁之方也。无别而迷兼爱,至于无父之极,义之贼也。
伊川答曰:“墨氏二本而无分。”“二本”一词,系指《孟子》所批判的墨者夷之,表面上主张薄葬,私底下又厚葬其亲;至于“无分”,系指爱人与爱己不分亲疏。若是分疏太过,则流为杨朱之极端自私。若是无分亲疏,却又流于泛仁而无义。至于儒家,包括《西铭》,则是“理一分殊”,有仁有爱,既有私情,亦有兼爱。
不过,这只是伊川对《西铭》的护卫。检视《西铭》本身,笔者倒与龟山同感,其主张推爱太少,而兼爱太多,由推爱而往兼爱方向倾斜,恐是受有佛老一体观之影响,而近于墨、佛、道等诸家。
阳明本人的哲学著作,洋溢着三教融合之气息,如其言“圣人用心如镜”,此从道家来;又有“成色”“分两”之论,此近于郭象“小大逍遥一也”。再如定义“昭昭之天”即是“广大之天”,所谓“部分即全体”,则类于华严宗“椽”与“舍”、总相与别相之关系;而其“无善无恶”说,亦引起后世甚大争议。
或许可说,阳明之学问有着较多同情,如其评论墨家如下: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其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
此为《传习录》上卷,陆澄所录,当为阳明早年之见
。学生问道,仁者,能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而墨氏倡兼爱,为何不得其仁?阳明答道,仁有其生发之根据,有其渐次之过程,如芽之发,有根有源,而后慢慢生发,此如推爱,故须先要亲亲,而后仁民、爱物。至于墨氏则无差等,此如芽之无根,无法生生不息。意思是,如果墨家有本、末之区分,亦得称为儒家之“一体之仁”,而被接受。
而阳明面对告子之说,亦未全盘否定,其曰:
问:“‘生之谓性’,告子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这也是指气说。”
阳明认为,生亦是性!并举孟子的“形色之生,而为天性”,说明告子此说,若能善看,亦非有误。问题出在告子不知学问之大头脑,不知当以大体而统小体(形色之性),因此产生偏差,若能善导,亦可为正说。
对于孟告之辩,性善或性无善恶,阳明也有合会的意思,其言:
问:“古人论性,各有同异,何者乃为定论。”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
对于各家之论性,阳明基本上抱持开放之态度,因为各家观点之不同,只是切入点之不同,并非真的互相违反。如告子言性无善、无不善,此由本体而来立论,至于有些人则就发用或就流弊等不同面相来做探讨,各自有其理据。阳明学之融合意味甚浓。
阳明对于告子与墨子,未似孟子之视如邪说暴行,只是觉得墨、告尚未把捉至学问之全体,而得其偏,若加以导正,亦无不可;此外,亦强调要须善看其依据、切入角度,再来进行评判,不能一径抹杀。然仍强调推爱之论述,在上一段论及墨子处,阳明指出,仁者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但也要有个生发处,即此万物一体之关怀,还是须要有个亲亲、仁民而爱物的顺序,否则便成为了墨家。
到了晚年,阳明写《大学问》《答顾东桥书》时
,都提到了“一体之仁”,如《答顾东桥书》: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
这里的“一体之仁”,形容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此显然较近墨氏之“兼爱”、佛老之“众生平等”,或张载之“民胞物与”,反不类于孟子之“推爱”。又虽言“万物一体之仁”,但所举例子,大抵以人为主,较未及于动物。曰:
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是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同,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
阳明举例,如士、农、工、商等各行各业之运作,由此而成一国家之整体,亦如舜所统领大臣们之各司其责,分别负责乐事、农事、教化等等,此仿如吾人之目视、耳听、手持、足行等,各有功能,以济一体之用,成就吾人之生活机能。
既是“一体之仁”,若眼害病,对手亦不利,依此类推,某一环节发生问题,对其他部分亦将产生影响,因此,为谋最大利益,人不该自私,当视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互爱而互助,如此,犹如人之身体,始能健壮饱满。而其中最根本、重要者,即在恢复吾人心体之同然,此指良知,俾能成就一体之仁,实现人类之普遍幸福与和平,不令任何一人颠连而无告。又阳明认为,若能复其心体之同然,自能实现内蕴之“一体之仁”,然在某些时代上却无法实现,此因学术之遮蔽,如功利之习染。阳明曰: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猖,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
三代以后,王道衰而霸道兴,孔孟良知之道失落,各种学说充塞仁义,功利之说漫行,各方霸主以力假仁,而遂行私利。此处所举,乃指春秋、战国时期,群雄纷扰,纵横家等崛兴,天下才干大多汲营于功利、谋略之情况。然在21世纪的今天,功利、私欲主义弥漫,无限制扩展,贪婪功利之祸害,恐较过往更加严重。
其实,追求功利未必是错,但若缺乏良知之复其心体,则将遭致道德之沦丧,上下交征利,以致弱肉强食,何得奢言人类和平,世界大同?阳明思想较孟子更少排他性,而为一体之仁,视地球为一村、人类为一体,犹如自己手足。若能如此看待人类关系,则能尽量减低因为功利、竞争所带来的各种现代化、国际之问题,诸如贫富差距、环境破坏、军备扩张等。
东、西方文化各有其优缺点,西方文化之二元性,虽能开出民主与科学,但在文化上也倾向于竞争与决裂,邪、正壁垒分明,这时若能调和以东方之儒道释三教之谦让、融合气息,则能化干戈为玉帛、化暴戾为祥和,而更增幸福。又西方之好辩、善辩,如“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之精神,也可视为一种沟通过程,若能持续保持理性,具备一定涵养,透过争论,双方便能取得更高之综合,开创互助、和平、发展之新局。关于阳明学,虽有所反对佛老,但其三教融合之气味浓厚;阳明有三间屋舍之喻,比喻儒道释可以结合在良知学之下,而来发挥所长。其“一体之仁”观点,除劝勉人类彼此和平相处之外,亦展现了面对各种学说之态度,不须完全否认对方,只要能掌握住根本重点,做些修正,亦可成为光明正大之论。
至于孟子之说,则稍具排他性,可能因其处于战国时期百家争鸣之时代,于是不得已而好辩、而破斥。若是回到孔子所处之时代,彼时争讼较少,其提出,当该修饰文德以招远人,而非以战争方式。
唐君毅先生曾在《中国文化与世界——我们对中国学术研究及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认识》里提到西方人可向东方学习的地方,其中“西方人应向东方人学习之第五点,是天下一家之情怀。……但是人类最后必然归于天下一家。所以现代人,在其作为一国家之公民之外,必须同时兼备一天下之情怀,而后世界真有天下一家之一日。在这点上说,东方人实更富于天下一家之情怀”
。而阳明“一体之仁”之说,即能展现天下一家之情怀与远景。
本文原载《孔子研究》,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