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日午后,今年中学毕业的洋一弓背坐在二楼桌旁,写着北原白秋
风格的诗歌。突然耳边传来父亲“喂”的声音。他匆忙回头,没忘记把诗稿藏在字典下。但幸运的是,父亲贤造披着夏季外套,只是向昏暗的楼梯口探了探头而已。
“你母亲阿律的情况不好,赶紧给慎太郎发个电报!”
“怎么个不好?”
洋一不禁大声问道。
“唉,她平时挺硬朗的,应该不会突然怎么样。但还是告诉下慎太郎比较好。”
洋一插话问道:“户泽医生怎么说的啊?”
“好像还是十二指肠溃疡。他说不必担心。”
贤造的眼神似乎在回避着洋一,让人奇怪。
“但我还是请谷村博士来一下吧,户泽医生也这么说。那慎太郎的事就交给你了。你知道他住哪里吧?”
“嗯,我知道。爸爸你去哪里?”
“我去下银行。啊还有,浅川姨妈来了,她在楼下呢。”
贤造消失后,洋一感到外面的雨声突然变大了。他也清楚地知道,现在不是磨磨叽叽的时候,便立刻站起来,摸着黄铜把手,呼哧一下下了楼梯。
楼梯下,他看到一个宽敞的商店,货架左右摆开,上面放着针织品之类的纸箱。借着店门口雨的亮光,看到戴着巴拿马帽子的父亲正背对这里,在入口处将一只脚放进木屐里。
“老爷,工厂那里来电话了。他们问您今天去不去?”
洋一来到店里的时候,接电话的店员正在问贤造。保险柜前、神龛前,还有四五个店员,一副催促老爷快走的表情,而不是送他走。
“今天不去了。你和他们说明天去。”
电话刚挂断,贤造便打开大洋伞,匆忙走上街道。柏油路上,遍布浅泥,贤造身影模糊,渐渐远去。
“神山在不在?”
洋一在账台旁坐下,抬头看着店员的脸。
“刚才好像有什么事,出门办事去了。阿良,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神山吗?我不知道啊。”
一个店员回答。他蹲在房屋入口的地板框处,开始吹起口哨。
这时,洋一用钢笔在电报纸上奋笔疾书。他脑中突然清晰浮现出哥哥的脸庞。哥哥比他黑、比他胖,去年秋天刚入学某地方高中。洋一开始写上:“母亲病危,请速归。”又立刻撕掉,重新写道:“母病速归。”虽然这样,“病危”这两个字盘旋在他脑中,就像不祥之兆,久久无法散去。
“喂,帮我发下这封电报可以吗?”
洋一把好不容易写完的电报交给店员,又将写废的稿纸撕碎,穿过店后面的厨房,走向晴天也很昏暗的饭厅。饭厅里面,长火盆柱子上,挂着一张巨大日历,上面印着毛线店广告。浅川姨妈剪了头发,正掏着耳朵,似乎被人遗忘了。她听到洋一的脚步声,继续挖着耳朵,抬起溃烂的眼睛:
“你好,你爸爸已经出门了吗?”
“是的,刚出去。我妈的病情真让人发愁啊。”
“是啊,我还一直以为不是什么大病呢。”
洋一在长火盆对面蹲了下来,忐忑不安。拉门里面,病重的母亲正躺着。一想到这里,与这位古板姨妈聊天,更让他心里烦躁。姨妈沉默片刻,抬头说道:“阿绢一会儿来。”
“姐姐不是还在生病吗?”
“今天没事,就是平常的感冒罢了。”
浅川姨妈话里带着轻微的蔑视,更有一丝亲切。兄妹三人中,姨妈最喜欢不是母亲阿律亲生的阿绢。这里面有个原因,贤造的前妻是姨妈的亲生姐妹。洋一想着从谁那里听过这事,暂时不情愿地把话题转移到体弱多病的姐姐身上,她前年嫁到了一家和服店。
“阿慎那边怎么办?你爸出门前说最好告诉他一下。”
结束方才的闲聊,姨妈不再挖耳朵,好像想起了什么,说道。
“我刚给他发了电报,今天应该能收到吧。”
“是啊,又不是东京大阪这样的地方……”
姨妈对地理不通,说得含含糊糊。不知为何,这突然唤起了洋一内心潜藏的不安。哥哥会回来吗?想到这里,他又不由觉得,电报的措辞是不是应该更夸大些好。妈妈很想见哥哥,但哥哥没回来。这期间,妈妈去世了,于是姐姐和浅川姨妈谴责哥哥不孝。洋一眼前清晰闪过这样的瞬间。
“今天收到,他明天就会回来的。”
与其说给姨妈听,不如说是自我安慰。
这时,店里的神山悄悄来了,额上都是亮亮的汗珠。他穿着的条纹外套上,袖口的雨痕显示,他曾经去了某个地方。
“我去过了,但没想到等了这么长时间。”神山向浅川姨妈行了个礼,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说完全不需要担心病人的情况,详情好像都写在这里了。”
姨妈先戴上深度眼镜,随后打开信封。里面除了信以外,还有一张四折的日本习字纸,上面写着“一”字。
“哪里啊?神山,这个太极堂在哪里啊?”
洋一好奇地凑过去,偷窥着姨妈看着的信。
“第二条街角那里不是有个西餐馆么?进那个胡同,在左边。”
“那在你学清元
的老师家附近吗?”
“是的,在那附近。”
神山嘿嘿笑着,把玩着钟链上垂下的玛瑙印章。
“那地方居然有算卦先生啊?说让病人枕头朝南,是吧?”
“你妈枕头朝的哪个方向?”
姨妈带着苛责的语气,抬起戴着老花镜的眼睛。
“是朝东的,因为这个位置是南。”
洋一心情稍微明朗了些,他的脸凑近姨妈,手里掏着衣服袖口里的卷烟盒。
“看,说是朝东枕也没关系呢。神山,要不要来一支?来,接着,失敬了!”
“谢啦!还是ECC
呢。那我来一支。还有其他什么事吗?有的话,尽管吩咐我。”
穿着夏季外褂的神山将金嘴烟夹在耳朵后面,突然起身,准备回店里。这时,拉门开了,阿绢直接进来了。她脖子上贴着膏药,提着水果篮子,来不及脱下身上的哔叽
大衣。
“啊,你来了啊。”
“下着雨,你还来了啊。”
姨妈和神山几乎同时说出了这样的话。阿绢和两人打着招呼,快速脱下大衣,失望地侧着腿坐下。这时,神山接过她手里的水果篮,放在那里,匆忙离开饭厅。水果篮里整齐漂亮地摆着青苹果和香蕉,闪着光泽。
“妈妈怎么样?对不起,电车太挤了……”
阿绢依然侧腿坐着,麻利地脱掉满是泥泞的白色袜袋。洋一看到那袜袋,从梳着圆形发型的姐姐身上感受到,街道上溅起的雨水。
“肚子还是很疼,烧到了39℃多。”
姨妈打开算卦先生的信,与和神山前后进来的女佣美津一起,忙着倒茶。
“啊,电话里不是说比昨天好多了吗?虽然电话不是我接的。话说今天谁打的电话过来?是阿洋吗?”
“不,不是我。是神山吧?”
“是的。”美津倒着茶,轻轻插嘴道。
“神山?”
阿绢皱着眉头,靠近长火盆的旁边。
“怎么啦?这副表情。你那边人都好吗?”
“嗯,托您的福,都好。姨妈那边大家都好吗?”
洋一听着这样的对话,吸着卷烟,呆呆地望着柱子上的日历。中学毕业以来,他虽然知道今天是几号,但是一直记不起是周几。这让他心生寂寥。还有一个月,就是入学考试了,他根本不想参加。如果考不上的话……
“美津这阵子越来越有女人味了呢。”
洋一突然很清楚听到姐姐这句话。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吸着金嘴烟。这时美津早就下去厨房了。
“不管怎么说,她的脸特别招男人喜欢。”
姨妈终于整理好膝上的信和老花镜,轻蔑地笑着。阿绢眼神微妙,但很快想到了另一件事,说道:“这是什么?姨妈。”
“刚才神山去看了下墨色
。阿洋,你去看一下你妈,刚才她一直睡得挺好的……”
洋一本就厌烦,听到这话,立马在灰里灭了金嘴烟,好像逃离姨妈和姐姐视线一样,从长火盆前站了起来。接着,故作轻松地走向拉门对面的房间。
房间尽头的玻璃窗外面,可以看到狭窄的庭院。庭院里有棵粗大的冬青树,正对着洗手台。阿律穿着棉麻睡衣,额上放着冰袋,朝着庭院一动不动地躺着。枕边有个护士,那对近视眼正凑近膝上的病床日志,拿着钢笔奋笔疾书。
护士看到洋一,眼神娇羞地打了个招呼。洋一强烈地感到对方是异性,便冷淡地回了个招呼。接着绕过被角,在能看见母亲脸庞的地方坐了下来。
阿律紧闭双眼。本就薄薄的脸更是憔悴。但当她睁开发烧的眼睛,看到洋一在看着自己时,还是和平时一样露出了微笑。洋一觉得和姨妈、姐姐一直在饭厅唠唠叨叨是不对的。阿律沉默了一会儿,吃力地开口说道:“那个……”
洋一只是点头。这时,母亲发烧的气味还是让他不快。但阿律说完后,再也没有继续说。洋一更感不安,甚至想着,这是不是遗言?
“浅川姨妈还在吗?”
母亲终于开口。
“姨妈在的,刚才姐姐也来了。”
“让姨妈……”
“姨妈怎么了?”
“没什么。给姨妈点份梅川的鳗鱼饭吧。”
这时,洋一笑了。
“你和美津说一下,好吗?就这事。”
阿律说完,换了下头的位置,冰袋掉了下来。洋一没让护士帮忙,自己把冰袋放回原处。不知为何,他感到眼眶里突然发热。他突然想着“我不能哭”,但那时已经泪落鼻尖。
“傻儿子。”
母亲轻轻呢喃,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洋一脸颊通红,羞于看护士的眼,泄了气回到饭厅。浅川姨妈抬起头,越过肩膀看着他,问道:“你妈怎么样了?”
“她醒了。”
“醒是醒了,但是……”
姨妈和阿绢隔着长火盆面对面看着。姐姐向上翻了个白眼,用发簪搅动着发髻根部。不久,把手伸到火盆上说:“神山回来的事你没说吧?”
“我没说,姐姐你去说比较好。”
洋一站在拉门旁,重新系上松掉的腰带。他心里一直想着,不管怎样,妈妈都不能死,是的,不管发生任何事……
第二天早上,洋一和父亲在饭桌上面对面坐着。桌上还多了姨妈的碗,她昨晚住这儿了。因为护士梳洗太磨叽,姨妈代替她去照顾母亲。
父子俩动着筷子,时不时搭着话。这一周来,每天都只有两人孤单吃饭,但今天气氛比往常还要沉重。美津也不说话,只是端着盘子。
“今天慎太郎会回来吗?”
贤造望着洋一的脸,好像在等着他的回答。但洋一却沉默。到现在他都无法确定,哥哥今天回不回来,换句话说,哥哥到底回不回来。
“可能是明早回来吧。”
这次洋一不得不回答父亲。
“现在学校正好在考试。”
“是吗?”
贤造貌似在想什么,话只说了一半。一会儿,他让美津倒茶,说:
“你也得好好学习。因为慎太郎今年秋天要成大学生了。”
洋一添了碗饭,没回答。父亲最近不让他碰喜欢的文学,一个劲儿让他学习,让人厌恶。再说了,哥哥上大学和弟弟学习之间有什么联系吗?他不由嘲笑父亲的这种逻辑矛盾。
“阿绢今天没来吗?”
贤造迅速换了话题。
“可能要来。她说如果户泽医生来了,就给她去个电话。”
“阿绢那里也够呛的。他们也买了一些那玩意。”
“毕竟还是亏本了吧。”
洋一也开始喝起了茶。四月以来,市场上开始了从未有过的恐慌。现在已经波及贤造的店。因为一个大阪的同行突然破产,导致被迫垫款。除此以外,算上其他损失在内,至少亏了三万日元的样子。这些事洋一也听说过。
“希望不要亏得太厉害,不管怎么样,这样的经济状况,说不定哪一天就波及我家了。”
贤造半开玩笑地沮丧说道,吃力地离开饭桌。接着打开拉门,走进隔壁的病人房间。
“汤和牛奶都喝了吗?今天吃得不错啊,不多吃点也不行啊。”
“后面能把药也喝下去就好了,她现在一喝药就吐吧?”
洋一也听到了这对话。今早吃饭前,他去看了母亲,看她比昨天烧退了不少,翻身也轻松多了。母亲自己说:“虽然肚子还是疼,但心情好多了。”而且现在食欲也来了,至今为止一直担心着她,现在应该康复有望了吧。洋一看着隔壁房间,心头笼上了喜悦。但如果太过乐观,抱着希望,说不定母亲病情又会恶化,他心中多少有着这样迷信般的担忧。
“少爷,你的电话。”
洋一的手依然放在榻榻米上,顺着声音方向回头,看到美津正咬着袖子,用抹布擦着餐桌。通知电话的是另一个年长女佣,叫阿松。阿松挂着束衣袖带子,垂着湿漉漉的手,站在能看见铜壶的厨房门口。
“谁打的?”
“谁打的呢……”
“真拿你没办法,每次都这样,到底是谁呢?”
洋一不满地发牢骚,立刻离开了饭厅。让稳重的美津听到自己教训固执的阿松,他心里有种莫名的快感。
打电话来的是上同一个中学的田村,他家是开药店的。
“今天,要不要一起去明治座
?是井上演的剧哦,井上演的话你会去看的吧?”
“我去不了。我妈生病了。”
“是吗?真不好意思,太可惜了。据说阿堀他们昨天去看了。”
聊完这些,洋一挂了电话,立刻爬上楼梯,和往常一样去了二楼的学习室。坐在书桌前,不要说备考了,他连读小说的兴趣都没有。书桌前有扇格子窗户,他便向外望去。看到对面的玩具店前,有个穿着外褂的男人正用打气筒给自行车打气。不知怎么了,洋一看到这情景,便觉得心里慌乱。虽说如此,他又不想下楼,心里就这么堵着。最后他枕着书桌下的《汉日词典》,在榻榻米上躺着睡着了。
于是,他眼前浮现同母异父的哥哥的事,哥哥从今年春天开始就没再回家。但洋一从来没觉得自己对哥哥的感情与世上普通兄弟有什么不同。不,母亲带着哥哥再嫁的事,他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异父所生这事,他清楚地记得——
那时他们还是小学生。有一天,洋一和慎太郎玩扑克牌,就输赢吵了起来。那时,不管他怎么暴怒,冷静的哥哥啥也不说,时不时轻蔑地看着他。洋一无法忍受,把扑克牌扔到哥哥侧脸上,牌撒了一地。就在这时,哥哥猛地揍了他的脸。
“你别太过分!”
哥哥还没说完,洋一便向哥哥扑去。哥哥比他壮实很多,但他比哥哥更鲁莽。两人就像野兽一样,扭打了好一阵子。
母亲听到动静,慌忙来到客厅:
“你们在干吗?”
一听到母亲的声音,洋一便哭了。哥哥只是低着头,板着脸站着。
“慎太郎,你不是哥哥吗?为什么和弟弟打架,算什么本事?”
被母亲责骂,哥哥声音颤抖,但依然嘴硬:“是洋一不好。刚才他把扑克牌扔到我脸上。”
“撒谎,是哥哥先打的我。”
洋一拼命哭泣,反驳哥哥。
“先耍赖的也是哥哥。”
“什么?”
哥哥又摆出姿势,往他那儿走了一步。
“你们就这么打起来了吗?你毕竟年纪大,但就是不让着弟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母亲护着洋一,把哥哥推开。哥哥突然眼神凶狠:
“好啊好啊。”
就在这时,哥哥如同疯了一样准备打母亲。但手还没下来,他大哭起来,声音比洋一还大。
洋一不记得母亲当时是什么表情,但哥哥那懊悔的眼神现在还历历在目。可能哥哥只是对母亲骂自己这事生气而已。除此以外,不该再进一步揣测什么。但哥哥去了外地后,洋一感到自己眼中的母亲和哥哥眼中的母亲似乎不一样。他之所以这么认为,源于一段记忆……
三年前的九月,哥哥去外地上高中。出发前一天,洋一陪哥哥特地去了趟银座。
“暂时要和银座的大时钟分别了。”
哥哥拐过尾张町,半自语道。
“所以,你去一高不就行了。”
“我一点都不想去一高。”
“你老说这些不愿服输的话。去了乡下可不方便了,没有冰激凌,也没有电影。”洋一脸上都是汗,半开玩笑继续说道,“再说了,以后谁病了,你都没法立马回来。”
“那肯定啊。”
“如果妈妈去世了,你怎么办?”
哥哥走在人行道旁,回答洋一问题前,伸手摘了柳絮:
“妈妈去世,我也没啥伤心的。”
“胡说。”
洋一亢奋地说:
“怎么会不悲伤?不可能。”
“我没骗人。”
哥哥的声音带有感情,这让洋一意外。
“你不是老读小说之类的吗?那也能理解像我这样的人吧。可笑的家伙。”
洋一内心触动。同时,他记忆中又浮现出哥哥准备打母亲的眼神。他偷看了下哥哥,只见哥哥望着远方,无所事事地走着。
洋一想着这些事,越发不确定,哥哥会不会立刻回来。特别是考试开始后,哥哥可能觉得晚个两三天回来也没啥问题。晚一点就罢了,好歹也算回来了。正想到这里,他听到有人上楼梯的声音,立刻跳了起来。
接着楼梯上出现了眼神不好的浅川姨妈的上半身,她正弯腰上楼:
“哟,在午睡啊。”
洋一在姨妈的话中听出一丝讽刺,他还是把自己的坐垫给了姨妈。但姨妈并没有坐下,而是坐在桌子旁边,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小声说道:
“我有事和你商量。”
洋一心里一慌:
“我妈怎么了?”
“不,不是你妈的事。其实是那个护士。真是没辙了。”
姨妈接着唠唠叨叨开始讲起了下面的话。昨天那个护士在户泽先生来看病的时候,特意把医生喊到饭厅,问道:“医生,这病人到底还能活多久?如果很久的话,我准备辞职了。”她以为只有医生在场,没想到阿松在厨房听到了对话。阿松十分生气,告诉了姨妈。除此以外,姨妈观察到,那护士怠慢病人,居然花费一个小时化妆……
“虽然是生意,但这太过分了。因此,依我看来,把她换了为好。”
“是的,换了好。那我和爸爸说一下。”
那护士居然算计着母亲死期,与其说洋一生气,不如说他感到郁闷。
“但你爸刚才去工厂了。我不知怎么,忘了和他说了。”姨妈有些急躁,睁大溃烂的眼。
“我觉得,既然换人,那就早点换的好。”
“那我和神山说,让他立刻给护士协会打电话。等爸爸回来了,再告诉他一下就行了。”
“是的,那就这么办吧。”
洋一在姨妈前,快速走下楼梯:
“神山,你给护士协会打个电话。”
听到洋一的话,店里五六个人从散在各地的商品后面露出脸庞,惊讶地看着他。同时,神山从账台后冲了出来,花哨的哔叽围裙上沾着毛线头。
“护士协会是什么号码?”
“我以为你知道。”
洋一站在楼梯下面,和神山一起看着电话簿。店里气氛和往日一样,对他和姨妈的焦虑并不关心,这让洋一略微产生了一丝反感。
午后,洋一无意中来到饭厅。父亲穿着夏季外褂,似乎刚回来,坐在长火盆前。姐姐阿绢也在那儿坐着,在火盆旁撑着手肘,今天脖子上没有膏药,露出了圆形发髻下的漂亮脖子。
“我怎么会忘呢?”
“那你就照着去做吧。”
阿绢脸色比昨天还差,和洋一稍微打了个招呼。微微笑着,多少有些忌惮他在,小心地继续说道:
“如果你不帮帮我的话,我都觉得没面子了。你给我的股票现在都已经跌价了。”
“行了,行了,我都知道了。”
父亲面露不快,习惯性地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姐姐去年结婚的时候,父亲许诺的嫁妆,到现在还有一部分没有给。洋一知道这事,特意坐在远离长火盆的地方,默默展开报纸,望着早上田村邀请他去看的明治座的广告。
“所以我讨厌爸爸。”
“你讨厌,我比你还讨厌。你妈现在躺着,你还在这儿说这些话。”
洋一听到父亲的话,也听到拉门对面病房的动静。和平时不一样,阿律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妈妈今天也受罪了啊。”
洋一自言自语,瞬间打断了父女的对话。但阿绢换了个坐姿,看着父亲的脸,开始感伤地责怪父亲:
“妈妈的病也是一样啊。我之前就说再请个医生,这样的话妈妈也不会这样。可爸爸你还是优柔寡断……”
“所以我不是请了谷村医生来吗?”
贤造表情苦涩,无奈地说道。洋一也感到姐姐的执拗有些让人讨厌。
“谷村什么时候来呢?”
“三点的样子来。刚才也给工厂那边打过电话了。”
“已经三点多了,还有五分钟就四点了。”
洋一抱着膝盖坐下,抬眼看着日历上悬挂的大挂钟。
“要不要让谁再打个电话?”
“刚才姨妈说已经打过了啊。”
“刚才?”
“就是户泽医生刚离开那会儿。”
他们在谈论的时候,阿绢脸色依然阴沉,突然从长火盆前站起,急忙走进旁边房间。
“你姐终于放过我了。”
贤造苦笑着,开始拿出腰里的烟袋。但洋一只是看了下挂钟,什么都没回答。
病房里依然传来阿律的呻吟声。可能是心理作用,这声音越来越大。谷村医生怎么了?当然他的病人不止母亲一个,现在可能在巡诊什么的。但钟已经打了四点,再怎么晚到,也该离开医院了吧。可能很快就到店门口了。
“怎么样?”
父亲的声音把洋一从阴郁想象中拉回来。他一看,不知何时拉门被打开,亮光里露出了浅川姨妈担心的脸:
“看起来特别痛苦啊。医生还没到吧?”
贤造说话前,先无滋无味地抽着卷烟,吐出烟圈:
“太难了。要不要让谁再打个电话呢?”
“是啊,哪怕救个急,后面再让户泽医生看。”
“我去打。”洋一马上站起来。
“这样啊。你去问一下‘医生已经出发了吗?这里是小石川×××号’。”
贤造的话还没说完,洋一已经从饭厅飞奔向厨房。厨房里,阿松挂着束衣袖带子,刨着干鱼片。洋一疯狂穿过,向店里跑去,这时美津正好小跑着过来。两人差点相撞,好不容易避开。
“对不起。”
美津刚梳好头,散发着香味,她不好意思地道歉,吧嗒吧嗒往饭厅跑去。
洋一感觉不好意思,把电话话筒放在耳边。话务员还没来接,账台里的神山从背后向他说道:
“阿洋,你给谷村医院打电话吗?”
“是的,谷村医院。”
他拿着话筒,转向神山。神山并没有看他,把一本大账本放回金格子围起来的书架上:
“刚才那边已经打来电话了。美津应该去里面传话了。”
“都说啥了?”
“说医生已经出门了。阿良,是说的刚才出门吧?”
被叫名字的那个店员正踩在踏板上,把高处架子上装满了商品的箱子拿下来。
“不是刚才,是说这会儿差不多该到了。”
“这样啊,那美津应该早点告诉我啊。”
洋一挂断电话,准备再次返回饭厅。但无意瞥见店里的时钟,诧异地站住了:
“呀,这钟已经四点二十分了。”
“什么啊。这钟快了十分钟。才四点十分的样子。”神山扭转身体,看了看腰带上的金表,“是的,现在正好是四点十分。”
“那里面的钟确实慢了。谷村也太慢了。”
洋一稍稍犹豫,然后便大步走向店门口。夕阳西下,他望着寂静的街道。
“还是没来啊。总不会不认识我家在哪儿吧。神山,我出去看看。”
他回头和神山说道,穿上不知道是哪个店员脱下的木草屐。接着向汽车和电车奔驰的大街上飞奔而去。
大街就在他们店前面,不到五十米。街角有个泥灰房子,一半是小邮局,一半是洋货店。洋货店的装饰窗上,有麦秸帽和藤木杖的奇妙组合,还有花哨的泳衣,像真人一样陈列着。
洋一到洋货店门口,背对着橱窗站着,着急地看着街上的人来车往。然而,这条都是批发店的胡同里面,却没有一辆黄包车过来。偶尔来了汽车,也是挂着“空车”牌子的满是泥泞的出租车。
这时,有个十四五岁的店员从他家的店里骑着自行车过来。一看到洋一,一只手扶着电线杆,灵活地停车,踩着踏板说道:
“刚才田村打电话来了。”
“有什么事?”
问的时候洋一还在一直盯着热闹的大街。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你专门来就是告诉我这个吗?”
“不,我正准备去工厂。啊,对了,老爷说有事找你呢。”
“我爸?”
洋一这么说着,无意望着对面。突然忘了对方,从橱窗前飞奔而去。街上人不多,正好刚才有辆黄包车穿过大街来这里。就在这时,他冲到车辕前,举起双手,呼喊车上的青年:
“哥哥!”
车夫身体后仰,关键时刻刹住了车。车上的慎太郎穿着高中夏季校服,戴着白纹校服帽,两膝夹着箱子,结实的两手扶着。
“呀——”
哥哥眉毛都没动一下,俯看洋一的脸:
“妈妈怎么样了?”
洋一抬头看哥哥,感到身体里血液涌动,涌到双颊:
“这两三天恶化了。据说是十二指肠溃疡。”
“是吗?这……”
慎太郎很冷淡,没再多说什么。但酷似母亲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表情,那是洋一没预料,但潜意识寻求的表情。洋一对哥哥的表情感到愉快,又有一丝疑惑,断断续续快速说道:
“今天妈妈最难受,但哥哥回来了就好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慎太郎刚打了招呼,车夫便同时快速跑起来。慎太郎那时又想起,今早来东京的三等客车里坐着的自己。他的肩膀感受到身旁气色红润姑娘的肩膀,陷入沉思。与其亲眼看到母亲的死亡,不如死之后再去,这样悲伤能少一些。其间,他一直盯着勒克拉姆
出版的《歌德诗集》……
“哥哥,考试还没开始吗?”
慎太郎歪着身体,惊讶的视线寻向声音方向。那里,洋一正踩着木草屐,跟着黄包车跑着。
“考试明天开始。对了,你刚才在那边干什么呢?”
“今天谷村医生要来。但一直没见人影,我就站着等他。”
洋一这么回答,微微喘气。慎太郎想安慰弟弟。但话到了嘴边又不觉变得乏味:
“你等了很久吗?”
“等了十分钟的样子吧。”
“那不是店里的人吗?喂,就是那里。”
车夫多走了五六步,大幅度转了下车辕,掉头停在店门口。这是慎太郎熟悉的、有着厚厚玻璃门的店。
一小时后,店铺二楼,以谷村医生为中心,贤造、慎太郎、阿绢丈夫三人齐聚一堂,表情沉重。等阿律接受诊断后,他们把医生请到二楼,想听一听结果。谷村医生体形健壮,喝完倒给他的茶,粗粗的指头把玩了好一阵马甲外的金锁,不久看着灯光下三人的脸,说道:
“你们是不是请了常来的医生,叫户泽的?”
“刚让人打电话了,说是一会儿就来。”
贤造看了下慎太郎,好像确认一样。慎太郎还穿着校服,面对着医生,局促地坐在父亲旁边:
“是的,说马上就来。”
“那么,等他到了再说吧。话说今天这天不放晴啊。”
谷村医生说着,拿出摩洛哥皮革做的烟袋。
“今年梅雨真长啊。”
“特别是云的走向不好,天气也好,萧条也罢,一直下去的话可就……”
阿绢丈夫刚好来看望病人,在旁边巧嘴滑舌地附和。这个和服店的年轻老板留着短短的胡须,戴着无框眼镜。看起来更像律师或公司职员。听着他们的对话,慎太郎觉得莫名烦躁,倔强地独自沉默。
但没过多久,户泽医生便来到他们中间。他穿着黑色和服外褂,似乎带着酒气,向第一次见面的谷村医生殷勤寒暄,带着浓厚的东北口音,向斜对面的贤造说道:
“已经知道诊断结果了吗?”
“不,想等您来了再说……”
谷村医生手指夹着一小截卷烟,代替贤造回答。
“因为也有必要听听您的意见。”
按照医生的问题,户泽详细地讲述了这一周阿律的情况。慎太郎发现,听到户泽的处方时,医生稀疏的眉毛微微挑动,他有些担忧。
但是话告一段落后,谷村医生大大方方地点了两三下头:
“好了,我搞明白了。还是十二指肠溃疡,但正如我刚才的判断,已经引起了腹膜炎。因为病人描述,下腹好像被人强行推着般剧痛。”
“啊,下腹像被人强行推着那样的剧烈疼痛吗?”
户泽把粗壮的胳膊撑在哔叽裙裤上,微微歪了下头。
大家屏住呼吸好一阵子。没有人开口说话。
“但和昨天比,烧退了很多啊……”
这时,贤造终于小心反问。但医生扔掉了卷烟,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才糟糕啊。烧退了,脉搏反而快了。这病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这样的啊。我们年轻人多问问也是好事啊。”
阿绢的丈夫手交叉着,时不时理一理胡须。从姐夫的话里,慎太郎感到形如陌路的冰冷。
“但我诊断的时候,并没有看出腹膜炎的症状啊。”
户泽这么说道。谷村医生给予职业的礼貌回答:
“是吧?可能是你看之后发作的。首先病情不是那么严重。不管怎么样,现在肯定是腹膜炎。”
“那能不能马上入院治疗?”
慎太郎脸色阴沉,开始插话。医生觉得意外,他抬起沉重眼皮看着慎太郎:
“现在不能动她。首先尽量让她腹部被焐热。如果疼痛加剧,就拜托户泽打针。今晚肯定还会疼。每种病都不好受,这个病更是痛苦。”
谷村医生这么说完,阴郁地看着榻榻米,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穿着西装的他掏出了马甲里的表,说道:“那我先走了。”
慎太郎和父亲、姐夫一起感谢医生的出诊。他感到自己脸上此刻应该满是失望。
“请医生这两三天再来看一下。”
户泽在寒暄后,低着头说道。
“好,我可以随时来,但……”
医生最后这么说道。慎太郎走在最后面,下着楼梯,心里无限感慨,万事皆休。
户泽和阿绢丈夫离开后,慎太郎换了和服,和浅川姨妈、洋一一起,坐在饭厅,围着长火盆。拉门对面依然传来阿律的呻吟声。三人在电灯下,低落谈话,大家都知道,自己在听着那呻吟声。
“这不行啊,她太痛苦了。”
姨妈拿着火钳子,茫然盯着某处。
“户泽医生说不要紧啊。”
洋一没有接姨妈的话,而是向吸着埃及香烟ECC的哥哥说道。
“这两三天没啥大事。”
“户泽说的话不可信啊……”
这次轮到慎太郎沉默,把烟灰抖到火盆里。
“阿慎,你刚回来时,妈妈有没有说什么?”
“她什么都没说。”
“但是她笑了。”
洋一在旁边观察着,望着哥哥那安静的脸。
“嗯,去妈妈那边时,有没有闻到有一股很香的气味?”
姨妈仿佛在催着洋一回答,眼睛微笑着看着他。
“那是阿绢刚才带了香水,洒上去的。洋一,叫啥来着?那香水。”
“叫什么呢?可能叫地板用香水之类的吧。”
这时,阿绢从房里轻轻探出病人一样的脸:
“爸爸不在吗?”
“他去店里了。有什么事?”
“啊,妈妈有事找他……”
阿绢才说着,洋一立刻从长火盆前站了起来:
“我去喊他。”
洋一离开饭厅后,阿绢抱着两臂悄悄走来,太阳穴上还贴着药膏,怕冷似的在洋一站起来的地方坐下。
“怎么样?”
“药咽不下去啊。但这次护士年长,这让人放心。”
“体温呢?”
慎太郎插嘴问,并不美味地吐着烟圈。
“刚才量的是37.2℃。”
阿绢把下巴埋进衣襟里,看了下慎太郎,仿佛想着什么。
“比户泽医生在的时候降了一点点。”
三人沉默了很久。这时,宁静中传来了踩地板的声音。洋一领着贤造匆忙从店里回来了。
“刚才你家里打电话来了。说让老板娘回一下电话。”
贤造和阿绢交代道,立马去了隔壁房间。
“没办法啊。家里两个女佣,完全用不起来。”
阿绢咋着舌头,面对浅川姨妈。
“现如今的女佣啊。我家里也有女佣,反而多出不少事端。”
两人聊着的时候,慎太郎吸着金嘴香烟,和无所事事的洋一聊了起来:
“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在准备,但今年打算放弃了。”
“你还是光在写和歌吧?”
洋一一脸厌恶,也点了根烟:
“我不是哥哥那样的学霸,我最讨厌数学了。”
“讨厌也必须得学啊。”
慎太郎还没说完,护士不知何时来到拉门边,姨妈和她小声说话,隔着火盆向他喊道:
“阿慎,你妈喊你。”
他扔掉了吸了一部分的香烟,默默站起来。似乎是推开了护士,鲁莽地进了隔壁房间。
“过来,你妈有话要说。”
父亲独自坐在枕边,向他说道。他听从了,迅速坐在母亲跟前:
“什么事啊?”
母亲枕着方枕,梳了个发髻。布罩下的灯光下,脸庞更显憔悴:
“啊,洋一好像不怎么学习啊。你多说说他,他听你的。”
“我知道,我常说他。其实今天又说了这话。”
慎太郎回答,声音比往常更大。
“这样啊,你别忘了哦。我到昨天为止,都觉得自己要死了。”
母亲忍着腹痛笑了,露出牙龈。
“可能是帝释天的御符吧,今天烧退了。这么下去就能痊愈了。美津的叔叔也得过十二指肠溃疡,据说半个月就好了。看来这病也不难治。”
慎太郎觉得母亲可怜,都这会儿了,还指望着御符的庇护:
“肯定会好的。没事的,肯定会好的。你要好好吃药。”
母亲微微点头。
“那现在就喝一点药吧。”
护士来到枕边,麻利地把液体药管凑近阿律嘴巴。母亲闭着眼睛,吸了两口。慎太郎心情瞬间明朗了。
“还可以啊。”
“这次好像顺利喝下去了。”
护士和慎太郎交换了亲切的眼神。
“如果能喝药就太好了,但是会拖得长一些吧。等天气热了,她也能起床了。到时候,我们用冰绿豆汤代替红豆米饭来庆祝吧。”
贤造开着玩笑,慎太郎依然跪着,准备悄悄离开。这时,母亲看着他,突然发出疑问:
“演说,今晚哪里有演说?”
他愣了一下,看向父亲,向他求救。
“没有什么演说啊,哪里都没有。今晚好好睡一觉吧。”
贤造安慰着阿律,又用眼神示意慎太郎。慎太郎急忙抬起膝盖,回到了灯光明亮的隔壁饭厅。
饭厅里,姐姐、洋一、姨妈还在窃窃私语。一看到他,便齐刷刷抬起头来,一副想知道病房消息的表情。但慎太郎什么都没说,依然是冷峻的眼神,盘腿坐回原来的坐垫上。
“什么事啊?”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阿绢,她依然把下巴埋在衣襟里,脸色不好。
“什么也没说。”
“看来妈妈就是想看看你的脸罢了。”
慎太郎从姐姐的话中听出了嘲讽的语气。但他只是苦笑,什么都没回答。
“洋一,今晚你值夜吗?”
沉默了半天后,浅川姨妈打着一个一个哈欠,问洋一。
“嗯,姐姐说今晚也要值夜的。”
“阿慎你呢?”
阿绢抬起薄眼睑,盯着慎太郎的脸。
“我都可以。”
“阿慎你总是这么优柔寡断啊。上了高中,我还以为你会果断些呢。”
“阿慎今天累了吧。”
姨妈半教育的口气,阻止了阿绢高声说话。
“今晚还是早点睡的好。值夜什么的,又不是今天一个晚上。”
“那我就先睡了。”
慎太郎又点燃了弟弟的埃及香烟。看了垂死的母亲,内心却莫名轻松,这让他厌恶自己的浅薄……
慎太郎在店铺二楼躺下,那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和姨妈说的一样,他感到旅途疲劳。关灯后,他却辗转反侧,完全没有睡意。
父亲贤造躺在身旁,静静地打呼。至少有三四年没和父亲同屋共眠了。父亲以前好像不打呼噜的吧。慎太郎不时睁眼,看着父亲的睡姿,对这事感到奇怪。
他的眼眸深处,依然涌动着各种关于母亲的记忆。有快乐的记忆,也有憎恶的记忆。但不管是什么记忆,现在看来都让人寂寞。“都已经过去了。好坏都没办法了。”慎太郎这么想着,在黏糊糊的方枕上躺下平头脑袋。
还在上小学时,一天父亲给慎太郎买了一顶新帽子。那正是他渴望的长檐大黑帽。姐姐阿绢看到后,便说自己下个月要参加长歌会,也需要件和服。父亲嘿嘿笑着,没接话。姐姐立马生气,转过身愤愤不平地发牢骚:
“你就好好疼阿慎一个人吧。”
父亲有些慌乱,但依然带着浅笑:
“和服和帽子不是一件事啊。”
“那妈呢?她不是不久前才做了和服外褂吗?”
姐姐转身看父亲,突然露出阴险的眼神。
“那时不是给你也买了簪子和梳子吗?”
“是买了,那不是应该买的吗?”
姐姐手伸到头上,突然把白菊花簪扔到榻榻米上:
“什么破发簪。”
父亲也拉下脸来:
“不要犯傻。”
“反正我笨呗。没有阿慎聪明。因为我妈就笨。”
慎太郎脸色铁青,望着两人争论。但当姐姐开始哭泣时,他默默地拿起地上的发簪,动手去撕扯上面的花朵。
“阿慎,你在干吗啊?”
姐姐发疯了一样,扑上去拉住他的手。
“你不是说不要这簪子吗?都不要了,随我怎么弄都无所谓啊。你算什么啊,就是个女人,想打架你就来吧。”
慎太郎不知何时哭了,固执地和姐姐争抢那支花簪,直到上面的菊花瓣全部被扯完。但他脑中某处又不可思议地鲜明映现出,姐姐失去亲生母亲的内心。
慎太郎听到,有人悄悄地爬上黑暗的楼梯。接着美津在楼梯口,轻轻地向这里喊着:
“老爷!”
以为贤造睡着,没想到他马上从枕头上抬起头:
“什么事?”
“夫人让您去。”
美津声音颤抖。
“好的。我这就去。”
父亲走下二楼后,慎太郎睁大眼,好像听着家中所有的声音,身体僵硬地躺着。这时不知怎么了,脑中清晰浮现出岁月静好的回忆,和现在的心情不符。
那也是上小学时,母亲带着他一人,去给生父谷中扫墓。天气晴朗的周日午后,墓地的松树和篱笆间开着白色的辛夷花。母亲来到一座小小墓地前,告诉他这就是他生父的墓地。但他站在前面,只是随便行了礼。
“就这样了吗?”
母亲向墓地上供水,微笑着问他。
“嗯。”
对于未曾谋面的生父,他有种淡漠的亲近感,但对这块可怜的石碑,他没法怀有任何情感。
母亲在墓前合掌。于是,他突然听到附近有气枪射击的声音。慎太郎留下母亲,往声音方向跑去。绕着篱笆一大圈,到了狭窄的街道上。他看到比他大的孩子正和两个像是弟弟的人一起,一手拿着气枪,惋惜地抬头望着不知何处的茂密树梢……
这时他又听到有人上楼梯,突然不安涌上心头。他欠起半个身子,向楼梯口问:“是谁?”
“你还没睡啊?”
是父亲的声音。
“你怎么啦?”
“刚才你妈说有事,我下去看了下。”
父亲声音忧郁,躺回刚才的被子里。
“有事?情况坏吗?”
“什么啊,说是有事,只是告诉我,明天去工厂的话,穿衣柜上面抽屉里的单衣。”
慎太郎可怜起母亲。与其这么说,不如可怜身为妻子的母亲。
“但还是很难啊。刚去看了下,她还是很痛苦。说是头剧疼,不停摇着头。”
“让户泽医生再打一针吧。”
“不能老是打针啊。其实我想,反正挺不过去,至少得减轻痛苦吧。”
黑暗中,贤造好像一直望着慎太郎的脸。
“你妈当了一辈子好人,怎么让她受这个苦呢?”
两人沉默片刻。与父亲面对面又沉默,这让慎太郎难受:
“大家都睡了吧?”
“姨妈去睡了,不过不知道能不能睡着。”
父亲还没说完,突然从枕上抬头,侧耳听着什么。
“爸,妈喊你去。”
这次是阿绢在楼梯一半的地方,轻声叫。
“我来了。”
“我也起来了。”
慎太郎脱下薄棉睡衣。
“你躺着就好了,有啥事来喊你。”
父亲跟在阿绢后面,匆忙又下楼了。
慎太郎盘腿在地板上坐了一会儿。不久站起来打开电灯。接着坐在炫目灯光中,茫然地环视四周。突然他想到,母亲喊父亲过去不是真的有事,可能只是让父亲到床边陪着她而已。
这时,他发现掉在地上的一张纸,上面还写着字。他无意捡起来。
“献给M子……”
后面是洋一的歌。
慎太郎把纸扔出去,两手放在头后面,仰卧在被子上。瞬间,眼睛晶亮的美津的脸庞又清晰浮现……
慎太郎睁开双眼,窗户的缝隙里透出黎明的微凉。二楼,姐姐阿绢和贤造正小声说着什么。他立马跳了起来。
“好了,好了,你还是去睡一会儿吧。”
贤造和阿绢这么说道,便匆忙走下楼梯。
窗外屋檐瓦上有瀑布流下的声音。慎太郎琢磨着下雨了,便立刻换掉了睡衣。阿绢松开腰带,稍带嘲讽地说:
“阿慎,早上好。”
“早上好,母亲怎么样?”
“昨晚痛苦了一夜。”
“是不是睡不着?”
“她自己说睡得好,但我在旁边看着,连五分钟都没好好睡着。后来又说胡话,让我半夜心惊肉跳的。”
慎太郎已经换好衣服,站在楼梯口。从那里看到厨房里面,美津正挽起和服下摆,拿抹布擦着什么。听到他们说话,她连忙放下卷起来的下摆。慎太郎扶着黄铜栏杆,不知为何竟然觉得下去不好意思。
“胡话是什么?”
“半打。半打不就是六个吗?”
“可能是意识模糊,现在怎么样?”
“户泽医生现在来了。”
“来得很早啊。”
慎太郎等美津离开后,慢慢下了楼梯。
五分钟后,他来到病房,看到户泽医生正在注射强心剂。枕边的护士正护理着母亲。就像昨天父亲说的那样,母亲在白色方枕上,不停晃动她梳着发髻的头。
“慎太郎来了哦。”
坐在户泽旁边的父亲大声告诉母亲,然后给慎太郎使了个眼色。
他在户泽医生对面坐下来,父亲正好相对。洋一正交叉着胳膊,呆呆地看着母亲的脸。
“握一下她的手吧。”
慎太郎听父亲的话,两手握住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冰冷,还有黏汗,让人害怕。
母亲看到他的脸,眼睛似乎在示意,又马上看到户泽医生,说道:
“医生,我是不是快不行了?因为我感到手麻。”
“不,没有的事。你再忍个两三天就好了。”
户泽医生把手洗了下。
“很快就好了。哟,这里放着好多东西呢。”
母亲枕边的盆上,满满当当摆着大神宫
和氏神
的符、柴又
帝释的雕像。母亲抬眼看着那只盆,断断续续地喘着回答:
“昨晚我太痛苦了。但今早,肚子的疼痛好多了。”
父亲小声和护士说:
“她舌头好像有些痉挛。”
“嘴巴干了吧。给她擦点水吧。”
慎太郎从护士手里拿过浸了水的笔,给母亲嘴唇涂了两三下。母亲舌头舔笔,吸着上面不多的水。
“那么,我还会来的,不用担心。”
户泽医生收拾好包,大声和母亲说道。接着回头看着护士说:
“十点的样子,你把剩下的注射掉。”
护士口中应答,一副不服的表情。
慎太郎和父亲来到病房外,送户泽离开。隔壁房里,今早也只有姨妈一个人垂头丧气。户泽医生从那里经过时,姨妈殷勤寒暄,他只是眼神致意,和身后的慎太郎说道:
“备考得怎么样啦?”但立马发现问错人了,他开心大笑,却让人不快。
“对不住。我把你当成你弟弟了。”
慎太郎也是苦笑:
“最近看到弟弟,我也是一直讲考试的事。可能因为我儿子也在备考吧。”
户泽经过厨房时,也还是嘿嘿笑着。
医生冒雨离开后,慎太郎让父亲留在店里,自己匆忙回到饭厅。饭厅里,洋一正抽着烟坐在姨妈旁边。
“困吧?”
慎太郎如蹲着一样,跪坐在长火盆旁边,说道。
“姐姐已经睡了。你也快点去二楼睡一会儿吧。”
“嗯,昨天抽了一夜烟,舌头完全麻了。”
洋一脸色阴沉,把没剩多少的烟头扔进火盆。
“但是妈妈已经不呻吟了。”
“看起来似乎舒服些了。”
姨妈烧着母亲怀炉用的怀炉灰。
“一直被折磨到四点。”
这时阿松从厨房伸出脸来,银杏髻散乱:
“夫人,老爷请您去一下店里。”
“好好,我这就去。”
姨妈把怀炉递给慎太郎:
“阿慎,你看好你妈。”
姨妈说完走了。洋一忍住哈欠,抬起沉重的腰:
“我也去睡一会儿。”
慎太郎独自一人,把怀炉放在膝上,准备好好思索一番。但到底想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脑中只有大雨声,充斥着看不见的屋顶上空。
突然护士慌慌张张从隔壁房间跑出来:
“快来人啊,谁来一下!”
慎太郎立刻起身,冲进隔壁房间。粗壮的胳膊紧紧抱住母亲:
“妈妈,妈妈。”
母亲在他怀里抖动了两三下身体,接着吐出青黑色液体。
“妈妈!”
没人来的那几秒里,慎太郎大声呼喊着母亲,紧紧盯着已经断气的母亲的脸。
1920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