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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遇

编辑:听说您要去中国旅行。去南边?还是北边?

小说家:打算从南到北绕一圈。

编辑:准备就绪了?

小说家:大致准备完毕。但一些游记、地志还没看完,伤脑筋呢。

编辑(心不在焉):那样的书籍,有多少本啊?

小说家:没想到还挺多。日本人写的有:《七十八日游记》《中国文明记》《中国漫游记》《中国佛教遗物》《中国风俗》《中国人气质》《燕山楚水》《苏浙小观》《北清见闻录》《长江十年》《观光记游》《征尘录》《东北》《巴蜀》《湖南》《汉口》《中国风韵记》,还有中国——

编辑:这些书都读完了?

小说家:说什么呢,我一本都没看完。另外,中国人写的有:《大清一统志》《燕都游览志》《长安客话》,还有帝京——

编辑:哎呀,书名已经够多了。

小说家:还有西方人写的书,我还没说呢——

编辑:西方人写的关于中国的书,也没什么阅读价值。我更关心的是,您出发前,能为我们写小说吧?

小说家(顿时没了精神):我打算出发前写完。

编辑:那您究竟准备何时出发?

小说家:说实话,我准备今天出发。

编辑(大惊失色):今天吗?

小说家:是的,应该是五点的快车。

编辑:那离出发,不是只有半个小时吗?

小说家:差不多吧。

编辑(气呼呼):那小说怎么办?

小说家(更加垂头丧气):我也在想怎么办。

编辑:您这么不负责任,我们真的为难。不管怎样,只有半个小时,这么短的时间,您也写不出来吧……

小说家:是呀。如果是韦德金德 的戏剧,即便在这半小时也可能发生许多事情,比如怀才不遇的音乐家冲进来,谁家的夫人自杀等。你等一下,或许我抽屉里还有尚未发表的原稿。

编辑:那倒也行……

小说家(在抽屉里翻找):论文不行吗?

编辑:什么论文?

小说家:《祸及文艺的媒体流毒》。

编辑:那样的论文不行。

小说家:这篇怎么样?体裁上属于小品。

编辑:题目叫《奇遇》。写的什么内容?

小说家:我读给你听听,好吗?只要二十分钟,就能读完。

至顺年间的事情。在濒临长江的古金陵,有个叫王生的青年,他天资聪颖,才高八斗,而且英俊倜傥,被人们称作奇俊王家郎。你能想象出他的风采吧。他年方二十,尚未婚娶,门第清白,还有父母留下的巨额财富。他这种身份最适合吟诗纵酒,享受风流。

事实上,王生和好朋友赵生过得自由自在,有时听戏,有时赌博,抑或是整晚在秦淮河畔的酒桌上开怀畅饮。沉稳的王生会拿着花瓷杯,如痴如醉聆听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歌声;欢快的赵生则就着醉蟹,倒满金华酒 ,高谈阔论,对风月女子品头论足。

去年秋天以来,王生突然不再豪饮,俨然把喝酒忘得一干二净。不,不仅是豪饮,凡和吃喝嫖赌相关的嗜好,他全部拒之千里之外。以赵生为首的众多朋友无法理解这种变化,有人说王生或许已厌倦放浪生活;有人说他找到一位可爱女孩。但不管别人怎么盘问,关键人物王生只是面带微笑,不予回答。

一年后的某天,赵生时隔多日来到王生家,王生向他展示了元稹体的会真诗三十韵,并说是自己昨晚创作。整首诗通过华美对仗流露出嗟叹之意。未经历过恋爱的青年,肯定连一句诗文都写不出来。赵生把诗稿交还王生,狡黠地看看对方,问道:“你的莺莺在哪里?”

“我的莺莺?怎么可能。”

“你就撒谎吧。空口无凭,那戒指不是证据吗?”

顺着赵生手指的方向,一本翻开的书本上放着镶玉的紫铜戒指。戒指的主人肯定不是男人。王生拿起戒指,面色有点黯淡,但神情自若,娓娓道来:

“我没有莺莺这样的女孩,但的确有喜欢的女子。也的确因为她,去年秋天以来,我不再和你们推杯换盏。那女子和我的关系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常见的才子佳人之类的情事。我仅说这些,估计你无法真正明白。你光是不明白还好,就怕你觉得我所说的事都是谎言。所以,尽管并非本意,我现在还是向你坦白一切。你可能会觉得无聊,但还是听一下那女子的事情。

“正如你所知道的,我在松江有田,一到秋天,为收取年租,我会顺流而下,亲自去那里。去年秋天,我照例去了松江,返回的路上,船走到渭塘岸边,我看见一个挂着酒旗的酒家。它掩映在槐树和柳树丛中,朱漆栏杆九曲八弯,规模看上去不小,如诗如画,栏杆尽头,几十株芙蓉倒映在水中。我正好口渴,便吩咐船工把船停泊在那里。

“上岸一看,不出所料,店面很大,老板也不俗气。我喝了竹叶青酒,吃了鲈鱼和肥蟹,心满意足,估计你也能想到。说实话,相隔很长时间,我再次忘却旅愁,陶然地品酒入口。突然,我发现有人在帘后不时偷窥我。我看过去,那人就躲开;我移走视线,那人又盯着看。我感觉帘后有翡翠簪子和金耳环闪过,不过不敢确定。我似乎看到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孔,等回头确认,只有帘子松垮耷拉在那里。反复几次,我突然觉得这酒喝得没意思,撂下几枚铜板,急匆匆地返回船上。

“当晚,我在船上打盹时,又在梦中再次去了那个挂着酒旗的人家。白天来时没发现,这户人家有好几道门,穿过这些门,走到最深处,能看见一座小绣楼。绣楼前有漂亮的葡萄架,架子下面有一个周围砌着石头的清澈水池。我记得当时自己走到池边,借着月光能数清里面的金鱼。水池两边种着垂丝柏,靠近墙边,形成一道翠柏屏障。树下还有石头堆成的假山,犹如天工之作。假山上全是金丝线、绣墩之类的绿色植物,虽天气微寒,但都没有凋零。窗户间挂着雕花鸟笼,里面养着绿皮鹦鹉。那只鹦鹉看见我,也没忘记说‘晚上好’。屋檐下悬空插着的一对木鹤,嘴里衔着青烟袅袅的线香。我往窗户里一看,屋内桌上的古铜瓶中插着几根孔雀羽毛;旁边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显得清秀雅致;还挂着一支玉箫,似乎在等待来客;墙上挂着四幅金花笺 ,上面题有诗文,诗体似乎模仿苏东坡的《四时词》,而书法肯定师承赵松雪 。我记得那些诗,不过现在没必要念给你听。我想对你说的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独自坐在清月皎洁的屋子里。看见她后,我才真正体会到女人的美丽。”

“这就是所谓的‘有美闺房秀,天人谪降来’吧。”

赵生微笑着,随口吟诵起刚才王生给他看的会真诗的前两句。

“算是吧。”

王生只是回答一句,便闭口不言。赵生按捺不住,轻抵王生的膝盖,问道:“接下来怎样?”

“接下来就一起说说话。”

“说完话呢?”

“女子吹箫给我听,我记得曲调是‘落梅风’——”

“就这样?”

“之后又一起说说话。”

“然后呢?”

“然后就突然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和之前一样,我躺在船上。向舱外望去,目力所及,月夜下只有茫茫江水。估计全天下人都无法知晓我当时的孤寂之情。

“那以后,我对那女子朝思暮想。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即便返回金陵,每晚只要睡着,在梦里必定看到那户人家。前天晚上,我在梦中把水晶双鱼扇坠送给女子,她从手上取下镶玉紫铜戒指,递给我。就在这时,我醒过来,水晶双鱼扇坠不知去向,而枕边不知何时的确多了一个镶玉的紫铜戒指。如此看来,和女子相遇不能只认为是一场梦。不过,不是梦又是什么呢?我也无法回答。

“如果是梦,那我除了在梦中,还未曾见过那户人家的女子。不,是否有这样的女子,我也不敢确定。即便这世上不存在如此女子,我思恋她的心也不会改变。只要活着,我就不能不怀念梦中女子,还有那水池、葡萄架和绿皮鹦鹉。我想对你说的就这么多。”

“原来如此,果然不是一般的才子佳人的情感故事。”

赵生同情地看着王生。

“那么,你之后再没去过那户人家?”

“是的,一次也没去过。再过十天,我又要去松江。路过渭塘时,我打算再让船停靠在那户挂着酒旗的人家。”

十天后,王生和之前一样,坐船顺流直下,前往松江。返回时,赵生和一众朋友看见和王生结伴下船的女子国色天香,大吃一惊。据说女子自从去年在帘后偷看王生后,就对他念念不忘,即便在闺房窗边给绿皮鹦鹉喂食,也会想到他。

“你要说奇怪,还真奇怪。据说对方不知何时也在枕边发现了水晶双鱼扇坠。”

赵生每次见到人,就会夸夸其谈王生的故事。最后渭塘的瞿佑把该故事流传下来,他很快以这个故事为原型,写下动人的《渭塘奇遇记》……

小说家:怎么样?照这样写下去。

编辑:很有罗曼蒂克的感觉,不错。总之,我决定要这篇小文章。

小说家:请等一下,后面还剩下一小部分。写下了动人的《渭塘奇遇记》——刚才讲到这里吧。

但不要说瞿佑,就连王生等一众朋友都不知道搭载王生夫妇的船只离开渭塘酒家时,他和女子有下面一段对话:

“总算安然无恙地演完戏。我像写小说一样欺骗你父亲,说每晚梦见你。说这些话时,内心一直在哆嗦。”

“我也担心。你对金陵的朋友们也撒谎了?”

“是的,也撒谎了。起初什么都没说,但突然被朋友发现那个戒指,无奈之下就编了梦里的故事,和对你父亲说的一样。”

“那么,除了我俩,就无人知道真相吧?就是去年秋天,你潜入我房间的事——”

“我!我!”

两人同时惊讶地循声望去,然后笑起来。船的桅杆上挂着雕花鸟笼,里面的绿皮鹦鹉正俯视着王生和女子……

编辑:这是画蛇添足。这段文字一下子把读者被勾起的兴趣打消掉了,不是吗?在杂志上登载这篇小文章时,请允许我把这段文字删除掉。

小说家:这还不是最后,还有一小部分内容,请耐心听完。

不要说瞿佑,就连王生夫妇也不知道当船离开渭塘时,女子父母有下面这样一段对话。父母两人站在岸边的柳树和槐树的树阴下,用手搭着凉棚,目送船只远去。

“老婆子。”

“老头子。”

“总算安然无恙地演完戏,没有比这再可喜可贺的。”

“再也不会有这样可喜可贺的事喽。当我听到女儿、女婿勉为其难撒谎时,我心里很难受。因为你让我保持沉默,装作一无所知,我只能强忍着。事到如今,就算他们不撒谎,不也能在一起吗——”

“不要这么啰嗦。女儿、女婿觉得不好意思,才绞尽脑汁撒谎;而且,站在女婿的角度考虑,他会觉得如果不撒谎,我们不会轻易把女儿托付给他。老婆子,你怎么啦?在这个大喜日子,你老哭可不好,不是吗?”

“老头子。明明你也在哭……”

小说家:还有五六张纸就结束了,顺便把剩下的内容也读完吧。

编辑:不用了,前面的内容已经够多。请把原稿借给我。如果我不发表任何意见,这篇作品就会逐渐变得糟糕。我觉得还是在前面戛然而止要好得多。总之,我要这篇作品呢。请您也有思想准备,内容会有删除。

小说家:如果从那儿删掉,我会觉得为难——

编辑:哎呀,您再不抓紧,就赶不上五点的快车了。您先别管原稿,赶快叫辆车吧。

小说家:是吗?时间太紧了,那我先行告辞,请多关照。

编辑:再见!一路平安。

1921年3月 fbN7T9yqb7lSHufCj/YK2H0G/0WPa6qNVFWnzbg9ZN+nC+TMP+rCezdYg8N3Znv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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