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择端回到客栈,仍然沉醉在汴河上船的热闹场景中,重复地说:“真是令人难忘,真的令人难忘啊!”
“正道。”韩海将菜盘放在桌子上,说道,“从你回来起,就傻了似的,吃饭。”
“嗨,你是没去呀!”张择端说,“你不知道呀!当时的场景,真是令人难忘哟!水面上船帆遮云蔽日,岸上人流涌动,如同千军万马……”
“吃饭。”韩海打断了张择端的话头。
“你听我说嘛!”
“你不是说过一遍吗?那个老船工的一家跑到岸边,是不是?”
“还有。”张择端绘声绘色地说,“那老船工的儿子抱起缆绳,哗的一声扔过去,他的女儿一下子把缆绳紧紧地抓在手里,这时,他的儿子大喊:‘哎’……”
“吃饭、吃饭。”韩海从盘子里抓一个馒头塞进张择端的嘴里。
张择端咬了一大口馒头,接着说:“真是壮观啦!震人心魄,你今天没去,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韩海给杯子添上酒,放下酒壶,说,“你还说呢,我要是和你一起去了,人家范家派人来拿画,谁把画送去,要是错过了拜师的机会,那才可惜。”
“这个范老头,还真是有点怪,你说呀,我们好好地去拜师,他拒而不见,骂他几句嘛,他却找上门来了。这个怪老头,也真是怪脾气。”张择端坐下来,接着说,“对了,你知道吗?我今天去看船的时候,还碰到了他的女儿。”
“什么?”韩海放下酒杯,吃惊地问,“你又见到那位小姐了?”
“是呀!她也去画画呢!”张择端说,“我们还在楼上说了一阵子话呢!”
“你没跟她提我们跟她爹拜师学画的事吗?”
“没有呀!”张择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正道!”韩海担心地说,“咱们可是一起来的,有什么好事,你可别忘了我哟!”
“看你说哪儿去了。”张择端夹菜放进嘴里。
“你看,今天范家管家来拿画,我把你的画也送去了,我就没忘了你。”
“知道,知道。”张择端仍然沉醉在汴河上船的情景中,边夹菜边说,“那个场景呀!真让人感动。”
韩海却沉醉在拜师的梦想之中,美滋滋地说:“范老先生真要是能收我们为徒,我们就能进画院,进了画院,今后就能做翰林,就能一步登天。”
“先别想那么多了!”
韩海说:“我是怕,他要是不收咱们呢?”
张择端放下酒杯说:“这个你就放心,现在,他看了我们的画,这就好办了。我就担心他不看我们的画。”
“我怕,他万一看不上我,怎么办?”
范恺展开管家刘四拿回的两幅画,看了第一幅,没有说什么。范雯见爹爹没有说话,紧张地问:“爹,你看怎么样?”
“那一幅呢?”范恺指着另一幅画说。
范雯展开另外一幅画,画中是一头驴。范恺眼前一亮,拿起画仔细端详起来。
“爹!”范雯问,“你看这幅画怎么样?”
“你说呢?”
范雯看了父亲一眼,说:“又要考我的眼力呀?”
“哎!你说说看。”
范雯看着画说:“这幅画粗看,极为一般,选生活中一场景,但细细观之,可见处处生奇,构思极为巧妙,绝非平庸愚钝之人所能为。”
范恺道:“画这幅画之人可成大器,这幅画的作者,可为我徒。”
范雯高兴地说:“我说他们能行,你还不信呢!”
“我只说这一个人,那一张,笔墨呆滞,构图刻板,作者追风媚俗,凭空臆想,实不足取,虽然有些功力,但无精彩之处,此人难成大器。”
“爹,他们一行两个人,你只收一个,另外一个怎么办?”
“这没有办法。”范恺说,“天资不同,秉性各异,我只能择优录取。”
范雯转身,轻声对秋菊说:“就不知道,是不是他画的。”
秋菊轻轻摇摇头,小声说:“不知道。”
范恺似乎听到了,问道:“你们说什么?”
范雯摇摇头说:“没什么。”
张择端在汴河边摆好画架子,专心写生。
韩海却在客栈的床上睡大觉,鼾声如雷。
范恺要去上朝,临出门时,将两幅画交给管家刘四,对他说:“我进宫去,你今天把这两幅画拿去,还给那两位公子。”
“是!”
范恺指着其中的一幅画说:“你让画此画之人,明天来府见我。”
“老爷!”刘四问,“是这幅《金驴图》的作者吗?”
“对,他们两人,你只叫这个人来,我要面试一下。”
“老爷!你真要收他们为徒弟?”
“只收一人,你去办吧!”范恺说罢,出门上朝去了。
海伯撑着渔船穿过虹桥,出河捕鱼。
海花一眼看见岸上写生的张择端,惊喜地说:“爹,你看那是谁?”
“是张公子?”
海花从船上捡起一块小石头,向张择端所在的方向抛过去,石头落水的声音惊动了张择端。
张择端抬头见是海伯父女,叫道:“海老伯,你们去哪儿?”
“公子,我们出河打鱼去。”
张择端大喊:“等一等,我跟你们一起去。”
“就怕你晕船。”
“不要紧,没事。”
“海花!”海伯说,“我看就让他去吧!”
海花羞羞答答地说:“你想让他去,就让他去吧!”
海伯会意地一笑,问道:“公子今天没别的事吧?”
“没事。”
“那好!”海伯说,“你等着,我把船撑过来。”
“不用,我自己来。”张择端说罢,抱起画架,向河边走去。
海伯将船撑到岸边,海花接过张择端手中的画架,然后拉张择端上船,海伯撑开船。
范府管家刘四又来到孙羊店,上楼之后,将两幅画放在桌子上,对韩海说:“你们的画,老爷看过了。”
“老爷怎么说?”韩海期盼地问。
刘四问道:“你们不是两个人吗?”
韩海回答说:“他出去了。”
“你送去了两张画,我们老爷只看中了其中的一张画。”
“哪一张?”
“就是这张《金驴图》。”刘管家说,“老爷说,让画这张《金驴图》的人,明天到府里去一趟,准备收进师门。这张画是你画的?”
韩海见老管家说的是张择端的《金驴图》,而非自己的画,如同冷水淋头,从头凉到脚了,大脑一片空白。
“这张画是你画的吗?”管家刘四再问一遍。
“是、是我画的。”韩海说了假话,没有底气,话音显得很小。
刘四没有注意到韩海的表情,大声说:“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画的,不像那一位,画得没有规矩,也不讨老爷喜欢,好了,明天别忘了到府里去见见老爷。”
“是,是,一定去。”韩海有点魂不守舍,送走了刘管家,回头拿起张择端的《金驴图》看了一眼,气得将画扔在桌子上。
河面上,海花在小船上教张择端摇橹,过了一会儿,二人又上了大船,海伯又教张择端撒网捕鱼。
河面上,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桌子上摆好了酒菜,韩海心事重重地坐在桌子边,等候张择端回来。
张择端提着两条刚捕到的鱼,高高兴兴地回到孙羊店,上楼进了客房。韩海起身问道:“你怎么才回来?我都等你半天了。”
“今天呀!我跟着海老伯的渔船下河捕鱼去了。”张择端摇一摇手提的鱼,说,“这就是我刚打上来的两条鱼。”
张择端没有注意韩海的表情,发现餐桌上摆上了酒菜,惊喜地问:“哟!哪来这么多菜呀?”
韩海笑道:“等会我跟你说。”
“老板娘!”张择端呼叫。
“来了,来了。”老板娘过来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麻烦你,把这两条鱼拿去,马上给我们做好送上来。”
“好,好!”老板娘提着鱼去了厨房。
韩海拉张择端坐下说:“我有话对你说,咱这有鱼,就别再做了。”
“哎,这你就不懂,这是我亲手打上来的鱼,这可是头一回呀!尝一尝,看是什么味道。”
“好,好,那你就听我说。”
“你别急。”张择端打断韩海的话,“咱们先干一杯。”说罢,斟了两杯酒,一人一杯,一饮而尽。
张择端放下酒杯:“说吧!今天有什么喜事?”
“你知道了?”韩海有些吃惊。
“我知道什么?”张择端笑道,“但我还是看得出来,你买这么多酒菜,等我回来,能没有喜事吗?”
韩海似乎有些为难,不知怎么说好。
张择端看着韩海,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出来,是不是那个范老先生又差人来了?”
“你真的知道了?”韩海紧张地问,“你是不是又见到那个范小姐了?”
“没有,是我猜的,怎么样?”张择端问,“是不是夸我的画画得好?”
韩海低头不语。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正道,我说出来,你千万不要生气。”
“怎么了?”张择端问,“他没有夸我的画吗?”
韩海摇摇头,没有说话。
“别逗了。”张择端非常自信地说,“不可能。”
“正道,他不但没夸你,反而……唉,不说也罢。”
“你说,你说,他说什么了?”
“好,我不跟你说也不好,我实话实说吧!”
“你说,你说呀!”
“今天,范老先生派他的管家找咱们,你不在,他就让我转告你,范老先生说,你那幅《金驴图》选题粗俗,用笔过于狂放,不遵法度,认为不足为徒。”
“什么?”张择端十分惊讶,“他说我不足为徒?”
“你又急了吧?”韩海说,“开始,我也不相信,因为我知道,你的才华远远在我之上,怎么可能看中我的画,而没有看中你的画呢?”
张择端更是惊讶:“他看中了你的画?”
“是呀!他让我明天去他府上,要收我为徒。”
张择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范恺连自己的画都看不上,竟然能看上韩海的画?他与韩海是同乡,对韩海的画知根知底,他的画与自己的画相比,差的不是一点点的问题。他心里暗想,范恺名声在外,看来也不过如此,这样想来,对于范恺没有选择他,心里也就坦然了,平淡地问:“他要收你为徒吗?”
“说来惭愧,我的画技本来就不如你,可他却认为我的狩猎图选题得当,用笔工整,颇中他意,这倒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张择端叹了口气,不在意地说:“他不收就不收,我也不能强求,收你就好嘛,来、来、来,干杯。”
两人干杯之后,张择端一边吃菜,一边说:“你做了他的徒弟,就跟着他学学,我倒要看看,这个范老头是个什么路数,为何说我不守规矩。”
“你看,你别在意呀!”
“不!”张择端放下筷说,“我得弄明白,我怎么就不守规矩了?画师如果不发展,和工匠有什么区别?他自己就是画界的大家,他自己就守规矩了?他自己不是常说,不能拘泥于古人,要敢于创新吗?怎么反倒说起我来了呢?”
“他呀!”韩海边斟酒边说,“也许是说你连走还没有学会,就想学跑。”
“我要光是会跑,岂不是更好吗?”
“你呀,也别太生气。”韩海举杯,“喝酒。”
张择端碰了一下杯,满不在乎地说:“我有什么气生?”
店小二将做好的鱼送上来。
张择端起身接过鱼,放在桌子上,说:“李白说呀!天生我材必有用,一个范恺不拜,我就不画画了?来,道明,尝尝我打的鱼。”
韩海夹一块鱼送进嘴里,赞道:“新鲜,好新鲜。”
“道明兄。”张择端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不快,说,“这几天,汴河上船的壮观场面,一直在我脑海里闪动,今天,我在河面上打鱼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构思了一幅绝妙之图。”
“什么绝妙之图?”
张择端自信地说:“不敢说后无来者,但肯定是前无古人。”
“什么画,这样神奇?”
“《汴水上船图》。”张择端两眼凝视着窗外,仿佛画就在眼前,说道,“我要以全景京城为主体,先画汴河两岸的风光,市井百态,亭台楼阁,车马人流,皆入画中,将汴水风光,京城胜景,尽收眼底,我要将此画画成横幅长卷,瞬景画下,不计长短,时弛时张,尽情随意,景有多长,我的画就有多长,你说如何?”
“好,好,好倒是好,可这是一个庞大工程,非一日之功,你就待在京城,不回乡了?”韩海显得有些忐忑,担心自己的谎言被戳穿,巴不得张择端赶快离开京城。
“我要在京城完成此宏愿,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好!你有此宏愿,我敬你一杯。”韩海给张择端斟满酒杯,两人干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