儋州热带植物园

七月，儋州热带植物园，上午10点，进大门右边的小道上，我正在和一只小粉蝶较劲——小粉蝶贴着地面低飞，偶尔在蟛蜞菊的花朵上作势欲停，但立即又拉起继续低飞。坚决不放弃的我，则提着相机和它始终保持着两米内的距离。

十分钟过去了，我的额头开始冒出汗珠。植物园烈日下相当闷热，这将是体力消耗极大的一天，无数细小汗流会在全身奔涌，得时时关注身体状况才安全，所以跟踪它的时候，我尽量走在林荫下，避免直晒。

突然，这看似没有尽头的较劲儿状态改变了，它没有先兆地落在一片树叶上，一动不动。我靠近一看，是树叶上的鸟粪吸引住了它。终于可以看清了，竖着翅膀的它反面有着淡绿色的浅斑纹，果然是纤粉蝶——中国境内已知最小的粉蝶。

还飞着的时候，就猜到是它了，因为正面翅的闪动中，一对黑点相当醒目，那正是纤粉蝶的重要特征。

这样的较劲儿，看上去时间是在毫无意义地消耗，我应该略有焦虑，实际上，一点也没有。自从若干年前，我在海南岛的另一个植物园兴隆热带植物园第一次见到纤粉蝶时，就没来由地喜欢上了小得令人惊叹的它。逆光时能隐隐见到正面的圆黑斑——像带着山丘和深谷的半边月亮。当它贴着地面低飞，就像在无休无止地展示惊人的空中技巧，让我这个观察者啧啧赞叹。

拍好纤粉蝶，我才把注意力转移到头顶上的其他几只蝴蝶上去，逐个辨认。它们一直在这条路上飞来飞去，看似在清晨的阳光中充好了电，正是体力充沛的时候。落在我眼睛里的它们，多数是斑蝶，其中爱不时停留一下的是幻紫斑蛱蝶，它的前翅带结构色的色斑，不同角度能看到不同色彩，幻紫的名字由此而来。

不错的开局！可以回到正路上开始逛园子了，我背着双肩包，兴冲冲地向右边的下坡路走去，那边的水池吸引了我，很可能是水生植物区，除了蝴蝶，说不定还会有好看的蜻蜓。

感觉这个植物园的优势主要体现在乔木上，我在水边和岸上低头寻访了一阵，没有发现特别的植物。水边的灌木里，翠袖锯眼蝶特别多，环顾四周，不远处似有不少散尾葵，那是它们的寄主。确认这个蝴蝶很容易，它们总是合翅而立，褐红色的后翅前缘有一个醒目的小白斑，前后翅的外缘都起伏略似锯齿。

一直想拍到它们的正面，只从图鉴上看到过它们前翅的迷人紫斑，而野外偶遇时却从未向我展示。选了一个相对高处，我提着相机伫立，想看看有没有开翅的翠袖锯眼蝶，和之前并无区别。我又一次失望了。

有一只灰蝶从眼前掠过，正面似有陌生的灰白斑，我瞪大了眼，看着它一边舞蹈一边向着水边小道飞去，就赶紧跟了上去。在一丛高挑的莎草处，它失踪了，我伸头俯身找了又找，慢慢回头，不禁愣住了——一只池鹭立在水中，距离我不到两米的距离。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好一会儿，我慢慢举起相机的刹那间，它终于腾空而起，到了自觉安全的地方才停下。

我远远拍了一张照片，没有打算再次靠近它。

走完湿地，前方的山坡上有一大片开满白花的鬼针草，吸引了一些蝴蝶，浏览了一下，虎斑蝶、青凤蝶、迁粉蝶各有几只，上空经过的还有鹤顶粉蝶和青斑蝶，都不是我的重点目标，毕竟这是海南岛，还是我来得比较少的西线，我得把时间开销在更有价值的目标上。

一路盯着蝴蝶看的我，走着走着，头撞在一个悬空的东西上，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原来是一个竖着的长南瓜似的东西。在它的附近，还高高低低挂着大小不等的瓜。

这是原产自非洲的吊瓜树啊，我在广州的华南植物园见过，看了一会儿吊瓜，我又低头找吊瓜花。吊瓜树的花比果实奇特，夜开晨落，要拍到它须清晨去树边才有机会。

终于在草丛中找到一朵残破不堪的花，已不是钟形，应该是好几日前的，可惜，进植物园之后，还没看到过特别有趣的花呢。

继续往前走，过一小桥就进入浓荫之中，头顶是烈日，但能落到地面的都是碎片。虽然树荫里人更舒服，但要想寻蝶，还是在林缘比较好，我选了向右的小道，贴着小河边，一边观赏身边的蝴蝶，一边往前走，都是常见的蝴蝶，我的速度未减。约50米，接近了一片竹林，应该有些眼蝶吧，我想。

突然，一只黄色蝴蝶从路边的灌木上蹿起，在前方更高的灌木上停住了，我有点激动地停下脚步，它蹿起的瞬间，我看见了它前翅的橙黄色条斑——这是爻蛱蝶啊，野外极难见到的。

我最近见过的那次，是在西双版纳一家酒店的大堂，它困于落地玻璃窗内，我用手机拍照片，就把它救出去了，因为误认成了某种环蛱蝶，都没兴趣细看，想着空了来查种类就行。回家后一查，傻眼了，我漫不经心地救的居然是一只爻蛱蝶，早知道，至少应该目不转睛地观察五分钟吧。

懊恼之余，我牢牢记住了它前翅的条斑，以及它后翅条斑上的奇异的小黑点——环蛱蝶可没有这样不讲究的记号，后者点和线处理得更合乎逻辑。

现在，它竖立于前方，头冲着我，这是保持警戒的姿势，随时可能离开。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尽量缓慢地接近它。但是，在距离三米时，它再次蹿起，在空中绕飞了一圈后，停在了右边的高大竹子的茎干上。

继续往右，就出了竹林，是小溪和对面的开阔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侧身转向，进入它视线的死角，再慢慢向它靠近——整个过程中我动作像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暗杀者。动作不好看，但是还挺有用，我顺利进入了有效的拍摄距离，狂按快门，其间不停地变化角度。虽然只有这一个侧面可拍，但是利用逆光，有些角度能透过翅膀看到另一面的信息。就在拍摄中，它果然和前两次一样突然蹿起，向着溪流对面远遁而去，身影消失在一片水光中。

前后不过五分钟，从出现到消失，我和这只蝴蝶的缘分就结束了。我有点发呆地站在原地，这是能让人忘却自我的五分钟，我从自己的经历和各种角色中抽身而出，只是一个单纯而永恒的观察者——不断进化的自然，也到了这个时刻，人类作为自然的一部分，我的拍摄就像它回望自身时仔细察看一个敏感碎片、一个美丽斑点，在人类出现之前的亿万年，可没有这样的场景……

把思绪收回，我微笑着进入竹林，已看到竹林间的空地上有很多蝴蝶在起起落落，这个空间应该属于眼蝶吧，毕竟，竹类植物是很多眼蝶的寄主。

长纹黛眼蝶、蒙链荫眼蝶、凤眼方环蝶……这些熟悉的老朋友，被打扰后飞起又落在别处，可惜都有点残破，我经过它们，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这个期间，我只记录了一只拟裴眉眼蝶，这种眉眼蝶，海南岛容易见到，在其他省市并不容易。

一只矍眼蝶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后翅竟然有大小7个眼斑，比正常的多出1个，这是少见的变异个体。自从我看清楚后，它就没有再停，在一个小范围内不断飞来飞去，看了一阵，发现了规律：每绕飞一圈，它就会随机在灌木上点一下再起飞。我追着它一阵连拍，勉强拍到一张眼斑清晰的照片。

到得此时，我的肚子已“咕咕”作响。这时想起了进园时售票员的忠告，她友好地建议我先吃饭再进去，园内没有提供午餐的地方，而当时才刚过上午10点。

大不了再买一张门票进来，我这样想着，一边往大门方向走，准备外出觅食，一边不甘心地东张西望——万一能看到个小卖部之类的，就有干粮了。

一般来说，我进山都会备好馒头水果，不会花时间去寻午餐，野外的时间都贵如黄金，我舍不得。今天我是从海口刚到儋州的森林客栈入住，从房间出来时，已过9点，上午的这个时间是观赏蝴蝶的最佳时间，朝阳中“充好电”的它们，有可能下到地面汲取水或矿物质，我就只顾着匆忙进园了。

快到门口时，听见左边林荫下人声喧哗，有个学生团队在此午餐。原来，园内只是不供应散客午餐。我略一思忖，就转身走向餐厅，问服务员可以买一份团餐不，这位胖胖的大嫂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植物园里花香阵阵，我避开人群，一个人坐在露天的桌前享受这意外的午餐，大嫂路过时，见我汤喝完了，又主动送了一碗过来。

只用了15元就吃饱喝足的我，起身向桥对面的森林走去。烈日到了一天最盛的时候，不适合去空旷处了，甚至包括之前的竹林。我换了个方向，计划向左边小道走一段再拐进林荫大道，避开阳光的直射。这不全是为了自我保护，正午连不少蝴蝶也会因避免暴晒到林下活动。

在小道尽头的草丛里，几只蛇眼蛱蝶仿佛在测试阳光的强度，它们从浓荫下追逐而出，在草丛中平摊开翅膀，然后又各自退回浓荫下。经历短暂阳光烧烤之后的它们，都少见地竖起了翅膀，我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急按相机快门。其他时候，很难拍到这种蝴蝶的反面。

香料植物是植物园的特色，种类特别多，我沿着林荫道观赏了一阵，发现自己走到了几幢建筑之间，中间的空地有一株攀援到空中的三角梅，吸引了不少蝴蝶。

一只黄色蛱蝶在三角梅和别的乔木之间来回折腾，没有停歇的时候，我举着相机一直到手臂酸痛，都没找到拍摄机会。这时，一只硕大的美凤蝶，在三角梅上停了一下，就开始了绕飞，一圈，两圈，然后径直飞走了。

想了一下，不如就在附近蹲守。放下双肩包，取出茶杯喝茶，优哉游哉地坐等蝴蝶来造访。

五六分钟后，我刚放下茶杯，就见美凤蝶飞了回来，看来经过前面的考察，它确认了花蜜品质，这次一来就挨个抱着三角梅的花苞吸。三角梅的彩色苞片容易被误认为花瓣，其实它真正的花很小，藏在苞片中。当然，美凤蝶肯定明白真正的花在哪里。

拍好美凤蝶，又休息了一阵，对前来访花的别的蝴蝶我兴趣不大，倒是回头去抓拍到了那只黄色蛱蝶，确认是幸运辘蛱蝶。

休息的时候，就在身边的灌木上，我发现有一只蝽有点意思，它的鞘翅质感有点特别，绒绒的。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终于想起来了，昆虫学家张巍巍有一次去盈江，拍到过它，当时我还挺羡慕，名字叫绒红蝽。红蝽科种类一直是我感兴趣的，有些相当漂亮。

想起上午去竹林时，有一条路感觉不错，有密林中的空地。当时暗记在心，现在应该正是那里的好时候。

经过休息，感觉自己的体力值已重新拉满，就脚步轻快地朝那里走去。

果然，远远就看见空地热闹非凡，犹如蝴蝶舞会，空中不时有蝶翅闪过。来到空地边缘，才发现草丛中散落果实，不时飘来熟透果实的香味，香味中又有一缕腐败的气息。太妙了，我要是蝴蝶，有这样的气味也忍不住啊，哈哈。

蝴蝶纷飞中，我一眼就看中了其中的绿裙玳蛱蝶，此蝶的雄性后翅外缘的色斑有如蓝色的弯月，颜值出众。试问，带着蓝色月亮飞行的蝴蝶，能有几种？

不过，要拍在空地对面灌木上的它，就等于放弃了其他蝴蝶，很可能随着我的进入它们会四散飞走。

我收回目光，谨慎地来回扫描整个空地，想把其他蝴蝶看清楚。

突然，我眼前一亮，一只圆翅蝴蝶进入视线，说是圆翅蝴蝶，只是一个直觉，它看上去其实也挺像某种锦斑蛾。如果是蝴蝶的话，它应该就是华南斑眼蝶，不对呀，我记得资料上说这种蝴蝶是4—6月出现，现在已经是7月了。

当我走到空地中央时，它在距离绿裙玳蛱蝶不远处停下，平摊开了翅膀，给了我唯一一次拍摄机会。

按回放键的时候，我的手指都有点微微发抖，难道，我真的看到了这种传说中的蝴蝶？

是它！黑褐色的翅膀上，布满类似斑蝶或脉蛱蝶的黄白色条纹，后翅的条纹都对应着斑点。我高兴得原地使劲跺了两下脚。

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我的绿裙玳蛱蝶呢？会不会早就惊飞了？

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蓝色月亮，稳稳地挂在灌木丛边缘，我的走动和跺脚，一点都没影响到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