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 年,瑞士心理学家科赫(K. Koch)与美国心理学巴克(J.Buck)分别提出以树木为主题或主题之一的投射测试。以树木为主题的这一方法,最后以树木画测试(Baum test,英译为Tree Test)为名,作为临床心理学实践中相当成熟且便捷易使用的投射测试和治疗方法之一,已为我国心理咨询与心理治疗界所知并得到了一定的应用。《树木—人格投射测试(第 1 版)》自 2007 年付梓至今,笔者一直致力于将这一投射测试技术的理论发展和应用实务与各位读者共享,与各位读者及应用这一测试技术的咨询师们持续交流。随着树木—人格投射测试的持续发展,笔者在积累“量”的同时,对“质”的一些思考与探索也在持续实践中慢慢有所得。如果说树木—人格投射测试的分析系统可以用“量化”的方法进行评估与比较;那么,树木画的发展道路与新进展,或许可以用“质变”与“质化”的思路来稍加概述。
一方面,借由树木—人格投射测试后对话的重要性来理解绘画治疗理论发展的“质变”。荣格(C. Jung)在《哲学树》中述及,“如果说曼陀罗(Mandala)象征着自我的截面的话,那么树就表现了自我的侧面。树是作为成长过程而被描绘的自我”。结合树木—人格投射测试的理论分析体系,我们得以从画面呈现的侧面,“看见”树木画之下人格成长的脉络。为了更好地理解画作,巴克(J. Buck)曾在 1948 年设计了一系列的问题以进行树木画的画后问询(Post Drawing Interrogation, PDI);高桥雅治(1974)则在巴克(J. Buck)的基础上进行了树木画日本本土化的适应性调整,以更实用的形式提出了树木画的画后 20 问。典型的提问如:“这棵树是什么树?”“这棵树长在哪里?”“只有这一棵树吗?还是森林中的一棵树?”“在这个树木画里,是什么天气?”等等。这些问题在现在的树木—人格投射测试中依然得到广泛应用,也成为了团体评估或是人事测评应用中必不可少的部分。
随着心理治疗实务的发展,绘画治疗理论中对其评估/诊断模式与治疗模式实质关系的探索,逐步与心理治疗的实务需求结合到了一起。中井久夫(1985)提出,“绘画法是作为测试被发展起来的,但同时具有治疗的意义”。通过整合沙利文(Sullivan)“参与性观察”(Participant observation)的观点,来访者积极而慎重的参与,使得绘画从注重评估/诊断模式进而转变为治疗模式——咨询师的觉察和咨访双方相互参与,促成了绘画治疗理论发展的又一次重要转折。绘画后交谈的过程具有情绪宣泄、顿悟、自我实现等心理治疗的效果,这一过程即是绘画后对话(Post Drawing Dialogue, PDD)。
不同于画后问询(Post Drawing Interrogation, PDI)中咨询师对画作的单方面提问、绘画者只是回答的模式,绘画后对话( PDD)更注重咨询师与绘画者的共同在场,一起欣赏,相互参与的过程。那么,如何与绘画者开展对话呢?最为有效且简单的技巧是进行“现象型的描述”,也就是将我们所看到的用语言描绘出来,并向绘画者认真地请教:“在我们的眼里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树?”“这棵树给你什么样的感觉?”“是这样吗?”“我可以这样理解吗?”——以这样的形式,将我们看到的画作以描述的话语以及对画作积极且慎重的关切传递给绘画者,由此开启绘画者围绕画作的心声流露。
从咨询师或是治疗师的角度来说,能“看见”的毕竟有限;在“看见”树木画的同时,我们更需要“听见”绘画者的叙事,进一步理解绘画者流露的感情——并非咨询师单方面的“审视”,而是共同在场的“共视”——这可能才是绘画的评估功能与治疗功能契合到一起的关键。
另一方面,结合投射测试与叙事取向的连接以展开对树木意象的“质化”。在第一版序中曾提到,在投射测试进行的那个短短的时间段中,来访者的症状在测试的设置中短暂地暴露出来,这样咨询师才能通过心理测试测量到来访者人格的构成及其可能的变化。然而,向他人讲述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投射测试中,更是如此。那么,如何看待投射测试中的自我叙述呢?又及,树木画这样的测试,能够起到治疗功能的深层原因可能会是什么呢?
在以树木—人格投射测试为主题的咨询技法分享与教学中,时常会遇到各式各样关于树木画的特征与各种指标分析体系的提问。随着这一技法学习者与使用者的增加,笔者逐渐也听到了这样的回应:“朋友反馈通过这次画画沟通对自己有了更多的了解,她觉得是‘这棵树和你现在有什么关系和连接?’这个问题,让她更了解自己了”。同时,“你觉得这棵树,它有什么需要?”这样的提问,也可以让来访者展开很多联想和话题。诚然,绘画这一行为作为表达的一种,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治疗作用,但融合了叙事治疗取向的绘画后对话(PDD),不仅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绘画者的人格特征,更能够帮助绘画者在讲述故事的同时回望自我。虽然树木画作为投射测试的一种,并非绘画者对自身生命故事的直接表述,但通过咨询师与绘画者的共同工作与对话,它仍然告诉了我们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可能匆匆而过的一瞥,流露出那些在无意识中遗失的部分。
就树木画的意象而言,哈默(1958)认为:树木画能反映对于自我较深层次的无意识感情,作为更加根本而自然的植物,树木是适于投射人格深层感情的象征;这样的感情较之人们学到的东西,存在于人格中更加原始的层次上。由此,在树木画的基础上,由来访者讲述的“树的故事”,就有可能不仅限于当前画作的最初的、仅呈现在画面上的故事,也有可能是画面之外的故事。通过讲述“树的故事”,来访者的自我体验得以表达,隐藏于记忆角落中的片段得以展现。那些平时很可能不会被关注到的表达通过树的意象联结到一起,传达出体验的意义,被绘画者重新认识到并赋予情节,借由“树的故事”而表达的自我最终能够得以在意识与现实的双重层面上进行梳理与重构。
就叙事治疗的视角而言,所谓“叙事”(narrative),是将发生事件进行选择和排列,进而传达出体验的意义的一种语言的形式、内容、行为。河合隼雄(1998)曾在《物语与现代》中总结道:“在开展实际工作的时候,我就像一个故事家一样。一直以来,我总是协助人去发现自己的物语,进而帮助他们重归内心的平静。”在此处,“物语”即是关于自我的叙事与讲述,一般包括回忆往昔、赋予情节、重新讲述这三个关键词。随着叙事治疗的发展,“叙事取向”与投射测试的整合尝试正在逐渐开展,以期关于自我的故事得以被更好地表达,能够被重新认识并被理解与接纳。
在对树木—人格投射测试后对话的重要性及投射测试与叙事取向疗法的结合进行思考的同时,对树木—人格投射测试技法的全面理解及其本土化研究的积累也是必不可少的。在附录部分,特别收录了以树木—人格投射测试技法及其分析体系为基准开展的系列应用研究:从文化差异的角度出发,《文化和神经症症状关系的日中比较研究》,分析了同为东方文化背景下,中国人与日本人的神经症症状关系的差异;《木景疗法》介绍了以树成景的树木画拓展技法。何雯静的《树木—人格测试问题特征指标在新生心理普查中的应用》与汪为的《树木—人格测试及其变法在心理咨询过程中的运用》分别以中国大学生和中国留学生为研究对象,对树木—人格投射测试在具体领域的实务与应用拓展进行了初步的探索;刘妮的《从树木—人格测试来理解老年人心理》对老年人的树木画展开了具体的研究,探讨了老年人的树木画特征及其表达的心理状态。
此外,基于对亲子关系与叙事治疗的思考,本版在附录部分新增了田芷和张帆的《“大树鸟巢画”绘画亲子关系评估技术》。“大树鸟巢画”在树木人格投射测试理论基础上延伸发展而来,是一项将表达艺术疗法与叙事疗法相结合的原创亲子关系评估技术。在“大树鸟巢画”中,通过父母和孩子共同绘画的方法,以大树、鸟、鸟巢的互动方式外化出绘画者家庭的关系模式;通过亲子之间的拟人化对话关系,呈现家庭存在的困境、探索家庭成长资源。同时,“大树鸟巢画”的画面和故事互动也有助于建立家长与孩子之间新的连接方式,协助家长和孩子重新审视并梳理亲子关系,进而启动新的对话空间。
考虑到本书是一本工具书,为了便于读者做笔记,新版在编排上也有许多巧思,预留了做笔记、写心得的位置。同时,本次优化了一些图表的呈现方式,加入了思维导图,对图画的布局也做了一定的调整。
树木—人格投射测试作为一项创建至今已有七十五年的投射测试技术,其系统的理论研究、实用的应用价值与创新发展的鲜活生命力仍在不断得到彰显。在第四版序言的尾声,笔者依然想要重申:“一个成功的投射测试一定是有效的治疗”。如何将投射测试更好地应用在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的实务中,是我们仍需不断探索、持续努力的。真诚地希望本书能为从事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工作的专业人士带来一些帮助,同时也为心理临床技术的中国本土化道路提供一些参考。
吉沅洪
于日本大阪 2023 年山茶花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