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看古代世界的地图吧,一眼望去,你绝不会认为埃及的哈里杰绿洲是那种大有前途的国际贸易站点。
哈里杰绿洲位于埃及西部沙漠的深处,远离尼罗河,难以便捷地前往繁荣的波斯和美索不达米亚市场。其北、南、西三面均是数千英里极度干旱的土地,而东面则是约120英里的沙漠和高达千英尺的悬崖,将其与尼罗河谷的灌溉农田隔开。要是看一眼气象图的话你就会发现,6月时这里的气温通常高达50°C,而1月则会降至0°C。这样的环境似乎不太可能成为所谓“富饶的文化十字路口”。
哈里杰绿洲
位于尼罗河西侧沙漠中的哈里杰绿洲,曾是跨撒哈拉的“四十日之路”贸易路线上的重要中转站。此处明矾最初以蒸发沉积物的形式存在于不断萎缩的绿洲湖泊边缘,后期则需通过开采获取(来自维基共享资源)
然而,古代的哈里杰绿洲却拥有一个出人意料的优势。首先,它的规模就令人惊讶。我从未想象过一个沙漠绿洲可以长达100英里,宽达22英里,这还是今日的哈里杰绿洲的面积。而在公元前1000年,它的面积比现在还要大得多,有充足的空间种植粮食以养活大量的人口。
另外这里还有葡萄园,哈里杰的葡萄酒非常珍贵,以至于在图坦卡蒙法老的陵墓中就发现了一罐这种酒。绿洲中心的一个大湖则为整个社区提供了水源,这里不仅有农民、牧民和牲畜饲养者,还有工匠、士兵、商人和祭司。祭司们在神庙中服务,比如建于公元前500年的希比斯神庙
,这座神庙则是建在一个更古老的神庙遗址上。所以说,哈里杰确实是一个古代文化的发源地。
此外,古代的哈里杰绿洲并非与世隔绝,事实上,它正是通过沙漠与外界保持着紧密相连。这得益于一场比1907年英国修建的西绿洲线或如今连接哈里杰与尼罗河谷的柏油路更为根本的交通革命:单峰驼和骆驼的驯化。至少从公元前9世纪起,骆驼便取代了远不适合沙漠环境的驴子作为沙漠中的驮畜,使得跨沙漠贸易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规模。骆驼比驴子需要的水源更少,且能承载更多的货物,因为人们不用再专门为骆驼携带食物和水了。很快,骆驼商队便开始在达尔布·阿尔巴因
商道上运送来自努比亚和达尔富尔的黄金、象牙和鸵鸟羽毛,人们穿越撒哈拉沙漠到达哈里杰,再从那里运往尼罗河谷或红海的港口。而在这条商道的最后一段,骆驼自然而然也运送一些哈里杰的本地特产:其备受赞誉的葡萄酒、盐(用于保存食物)、泡碱(用于制作木乃伊)以及明矾。
在哈里杰绿洲中心的湖泊周围,天然明矾晶体
是非常容易找到的。随着沙漠的高温,湖泊一直处于逐渐萎缩状态,就和今日的死海一样,而湖水蒸发后便留下了矿物晶体,其中许多就是明矾晶体。从地面上刮下这些晶体其实并不难——而我不禁好奇的是,到底是谁第一个想出用它们来固定布料颜色这个绝妙点子的?这一发现是起源于埃及,还是其他也出产明矾晶体的国家?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了。
有人认为,制革工人可能是最早一批使用明矾的人。他们发现,如果用明矾鞣制的皮革(这一过程当时被称为“硝制”),会比用植物鞣制或用油或烟熏处理的皮革更柔软、更有弹性,也更容易上色。可能是染匠借鉴了他们的想法。
我们从考古证据中得知,埃及的染匠在公元前1500年之前,甚至可能追溯到公元前2000年
,就已经使用明矾作为媒染剂与茜草一起将布料染成红色了。明矾还被用于医学:公元前1500年左右纸莎草上的医学文献中提到了26次明矾,主要用于止血。对于肋骨拉伤,建议的治疗方法则是在每天用蜂蜜处理伤口之前,先敷上一条涂有明矾的绷带。
工匠们还在装饰艺术中使用明矾。将小雕像放入明矾、铜合金和醋的沸腾溶液中,雕像表面就会形成深黑色的光泽或是一层绿锈,随后可以通过镶嵌小块金银来进一步美化。慕尼黑埃及博物馆中的一条鳄鱼雕像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看看它吧,你很难相信4000年前人们就已经开始使用如此复杂的工艺了。这也正是明矾的神奇之处。
明矾在装饰艺术中的运用
早在近4000年前,埃及工匠便将雕像浸入明矾、铜合金与醋的混合溶液中,赋予其深色金属光泽(氧化层),与抛光金银区域形成鲜明对比。这件藏于慕尼黑埃及艺术博物馆的鳄鱼雕像约制作于公元前1800年(来自维基共享资源)
新王国时期
(以图坦卡蒙、纳芙蒂蒂和拉美西斯二世等著名人物为代表)流行的独特的钴蓝色玻璃和陶瓷,这种颜色也是通过使用明矾实现的。这时候使用的明矾很可能就是来自哈里杰绿洲,因为哈里杰的明矾盐富含钴元素。公元前13世纪建造的拉美西斯在卢克索的宏伟宫殿中的铭文列出了埃及当时最重要的资源及其产地,哈里杰及其明矾赫然在列。
当然,这样一种在染色、制革、医学和装饰艺术中用途如此广泛的矿物很快便在古代世界广受欢迎了,这让哈里杰一举登上了国际贸易的版图。公元前1600至前1200年,希腊南部皮洛斯城的泥版上就记录过明矾的进口:一批明矾交换了相当于今天的130公斤羊毛和10匹布料,另一批则交换了6公斤羊毛、4只羊、3匹布料、288升葡萄酒和384升无花果。一块约公元前1000年的泥版用楔形文字记录了在美索不达米亚进行的233迈纳
明矾交易,1迈纳要用
谢克尔
的钱币来换。
在这份记录中,还特别注明了明矾的原产国:埃及。
公元前879年,当亚述国王亚述纳西尔帕二世召集来自帝国各地的工匠为他位于今摩苏尔以南的新首都尼姆鲁德
的宫殿进行装饰时,他确保其中至少有一名明矾工匠。这样,当他为近7万名宾客举办宴会以庆祝新城的落成时,他就能保证王室服饰和宫殿软装饰中的颜色既鲜艳又持久了。一份亚述文献甚至详细记录了染色过程中明矾的使用量:例如,靠垫的染色需要
迈纳的明矾和14迈纳的茜草。
随后,当亚述人在公元前671年入侵埃及时,他们控制了富含明矾的哈里杰绿洲以及尼罗河谷。历史学家希罗多德
举了一个这一时期长途贸易的例子:公元前548年,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意外被大火烧毁,埃及法老阿玛西斯二世送去了26吨(令人吃惊!)埃及明矾以帮助重建。公元前6世纪埃及明矾的贸易在美索不达米亚出土的文献中也得到了证实。
*
又过了六代人,波斯人开始行动了。首先,在公元前546年,他们击败了吕底亚国王克罗伊斯。吕底亚(位于今土耳其西部)这个国家
现在已经逐渐被人遗忘了,但其国王的财富却是那样惊人,以至于“和克罗伊斯一样富有”这个说法一直流传至今。这句话也是和我们的故事有所关联的,因为克罗伊斯那传说中的财富正是源于明矾的另一种奇妙用途——当吕底亚人将他们在河床中发现的黄金、铜和银的合金与盐和明矾一起加热到近8000摄氏度时,铜和银便会分离出来,只留下纯金。因此,多亏了明矾,来自吕底亚的黄金可以确保纯度,而吕底亚国王克罗伊斯也自然而然就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位发行金币的君主。
在征服了吕底亚后,波斯人又攻占了巴比伦,并于公元前525年征服了埃及。正是波斯人在公元前500年建造了哈里杰的希比斯神庙,神庙的墙壁上描绘了波斯国王大流士一世的形象。然而,对我们讲述的明矾故事至关重要的一点是,波斯人因此带来了他们那惊人的隧道挖掘技术。
几个世纪以来,波斯人开发出了一种通过挖掘隧道从而利用地下水源的工程技术,这些隧道以一定角度倾斜,使水流向田野和花园中需要的地方。这些隧道系统被称为坎儿井,规模可以非常庞大。其中最长的坎儿井之一于公元前1000年在波斯中部的扎尔钦
被挖掘成功,长度达到了惊人的70英里!
当波斯人到达哈里杰时,绿洲中心的湖泊已经进一步缩小了,因此征服者便通过挖掘岩石隧道以改善供水。他们在这里进行了大规模的挖掘工程,因为在20世纪初人们清理哈里杰绿洲附近的一条坎儿井时,发现波斯人当年靠人工搬运了大约1.1万吨岩石来才得以建造了坎儿井。更重要的是,这条坎儿井建造得是如此精良,以至于人们清理之后仍能通上水,就像2000多年前一样。
凭借这样的技术,波斯人很可能挖掘了哈里杰的第一批明矾矿,或者极大地扩展了任何已经存在的原始矿井。由于对明矾的高需求已经耗尽了湖泊周围的天然明矾晶体,采矿就变得必要起来了。当英国地质学家和埃及学家卢埃林·比德内尔在20世纪初探索哈里杰时,他发现这里的山丘“简直像蜂窝一样布满了古代矿井”,其中许多“深入了地底很长一段距离”。他在矿井入口处发现了“巨大的废石堆”,甚至还有一些为矿工建造的“简陋住所”。矿井深处的硫酸铝矿脉通常不到一英寸厚。在矿脉如此薄的情况下采矿其实是很不划算的,这也正好说明了明矾的价值在当时一定非常高。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明矾在埃及及其他地区被用于染色、制革和医药。但埃及人自己还为这种多功能矿物找到了另一种用途:他们发现,如果将明矾投入浑浊的水中,杂质便会凝结在明矾上,从而更容易过滤掉。因此,多亏了明矾,埃及人可能是世界上最早饮用经过化学处理的清水的民族。
*
接下来,马其顿的亚历山大于公元前332年横扫埃及,当他旗下一个名叫托勒密的将军夺取了政权并自称法老
开启自己的统治时,一个新词和概念出现在了我们的明矾故事中:垄断。托勒密意识到明矾可以为他带来巨额的利润,于是下令从现在起,国家(即他自己)将控制其生产和销售。我们从此之后便会一次又一次地发现,不同时代、世界上不同地方的统治者都通过法律将明矾的收入据为了己有。
罗马人也是如此,他们在公元前30年占领埃及时,不仅保留了托勒密王朝对明矾的垄断,还通过军事化统治哈里杰绿洲来最大化收入,将神庙改造成了军事驻地,并在主要贸易路线上建造堡垒,以防止沙漠部落像以前那样自行获取明矾。罗马人还严密监视租赁矿井的承包商和负责将明矾运送到港口的运输方。国家雇佣的官员在货物到达时需要每五天提交一次报告——一式六份!
此时,埃及的明矾也面临着来自西班牙、色雷斯(今马其顿、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利帕里岛(西西里岛北部)和希腊米洛斯岛矿井的外来竞争。但埃及明矾的销量仍然持续飙升,原因很简单:它的质量远高于其他地区的明矾。根据奥里利乌斯·科尼利厄斯·塞尔苏斯
在其著作《医学》中的记载,埃及和米洛斯的明矾最适合用于医药。而老普林尼
在1世纪的著作中甚至评价埃及明矾要比米洛斯明矾更为优质。
与普林尼同时代的医生佩达尼乌斯·迪奥斯科里德斯
则在其5卷医学论文中建议使用明矾治疗牙龈疾病。罗马作家奥卢斯·格利乌斯则在他的故事中为明矾做了宣传,讲述了希腊领袖米特拉达梯在防御比雷埃夫斯对抗罗马将军苏拉时,用明矾涂抹防御木塔。根据格利乌斯的说法,苏拉无法点燃希腊的防御工事,导致他的进攻失败。这又展示了明矾的另一种用途——阻燃剂。明矾的出口很快使亚历山大港成为罗马帝国最繁忙的港口之一,也使埃及成为罗马最富裕的东部省份。
*
395年,罗马帝国分裂为了两个实体,埃及成为东半部的一部分,也就是我们后来所称的拜占庭帝国。从那时起,拜占庭人便控制了哈里杰绿洲的明矾,所有从中获得的收益都流向了他们的首都君士坦丁堡。
552年,两名僧侣将蚕卵走私到了拜占庭,打破了中国长期以来对丝绸生产的垄断。拜占庭人现在拥有了欧洲最高质量的明矾,并且同时还在欧洲内部垄断了丝绸生产。他们的丝绸工厂开始大量生产色彩绚丽的丝绸服装和装饰品,包括用明矾媒染剂固定的鲜艳华丽的锦缎丝绸。欧洲对彩色丝绸的需求是如此之旺盛,以至于君士坦丁堡的出口繁荣持续了整整6个世纪,为拜占庭帝国的经济带来了巨大的贸易顺差和庞大的黄金储备。
这种惊人的财富对拜占庭的生存是至关重要的,因为随着他们曾经庞大的帝国逐渐萎缩,拜占庭人习惯于在敌人威胁君士坦丁堡时用金钱收买他们,而不是冒险与之开战。例如在431年时,当匈奴威胁到君士坦丁堡时,拜占庭人承诺如果他们退兵,便每年向其支付350罗马磅
的黄金。当匈奴在434年再次来犯时,贡金则增加到了700磅,而在447年,年贡金又一次上升到了惊人的2100磅。可以说丝绸和明矾所带来的财富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拜占庭帝国比西部那个无明矾的罗马帝国多生存了一千年的原因所在。
拜占庭城墙
至10世纪,拜占庭帝国疆域已缩至希腊、马其顿及今土耳其境内部分地区。其之所以能再续命500年,关键仰赖明矾矿藏所铸巨额财富。固守于巍峨城墙后的拜占庭人,只得以用金银贿敌求生(来自维基共享资源)
考虑到那两名据称从中国带来蚕卵的僧侣几乎可以肯定是聂斯托利派教徒
,拜占庭人宣布他们的领袖、大主教聂斯托利为异端似乎有些忘恩负义。
然而,他们在431年确实这样做了,还把他流放到了他们偏爱的沙漠流放地——哈里杰。
*
让我们快进十代人,到了7世纪,轮到穆斯林军队征服埃及了。在随后短暂的一段混乱时期里,贝都因人
再次从哈里杰获取了明矾,他们用骆驼把明矾运到利比亚的港口,比如苏尔特,在那里他们将明矾与来自今尼日尔的卡瓦尔绿洲的明矾一起卖给来自威尼斯、比萨和阿马尔菲的商人。
然而,埃及的法蒂玛王朝
迅速恢复了秩序,并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垄断机构——Matjar
,负责管理明矾的生产和销售。Matjar从哈里杰绿洲和埃及其他地区购买明矾,监督其沿尼罗河的运输,确定销售价格,并主管至关重要的出口销售。1072年的一份文件提到,一批明矾正是如此从亚历山大港运往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莫东威尼斯贸易站,再转运到了威尼斯。
事实上,正当法蒂玛埃及与意大利的海上城邦阿马尔菲、威尼斯、比萨和热那亚愉快地进行着明矾贸易时,突然,来自西欧的基督教战士闯入了该地区,他们洗劫城市,散布恐怖,于1099年占领了耶路撒冷,1104年占领了阿卡港
,并于1124年占领了提尔港
。十字军东征由此开始了,而明矾则在其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
尽管身处战争时期,尽管有着敌对穆斯林的狂热言论,但事实是欧洲人仍然需要埃及的明矾,此时的也门也补充了明矾的供应。明矾对欧洲日益增长的纺织业是至关重要的,意大利商人持续不断地从阿拉伯人那里购买明矾,数目可达每年约5000坎塔拉(约300吨)。因此,在整个十字军东征期间,意大利的金钱源源不断地流入了阿拉伯人的金库。
1163年,入侵者进军埃及,1169年,新的穆斯林领袖萨拉丁将他们赶了出去,但明矾贸易依然繁荣。例如,我们有记录显示,1176年埃及明矾就曾被运送到了十字军控制下的提尔港。尽管1187年萨拉丁重新夺回耶路撒冷和阿卡港时,明矾销售出现过短暂的停顿,但销量很快再次飙升起来,1192年达到了13000坎塔拉(1210吨)。萨拉丁的首席大臣之一伊本·马马提明确地表示过,这些明矾大部分来自上埃及
,就包括哈里杰。
尽管教皇多次威胁要将任何与穆斯林贸易的人逐出教会,但明矾贸易依然蓬勃发展。只是时不时会有一些睁一眼闭一眼的贸易禁令(例如,威尼斯声称在1224年实施过一项类似的禁令)发布,但这些禁令很容易被人们所规避。因此,在整个十字军东征期间,明矾一直是埃及的主要出口商品之一,甚至在某些年份,明矾的销售收入支付了埃及全部进口花销的三分之二——进口的物资中绝大多数是军事物资,包括铁、武器、造船木材,甚至是整艘船只。换句话说,正是基督教欧洲对明矾的迫切需求,为阿拉伯人购买军事装备提供了资金,而这些装备则被阿拉伯人用来越来越有效地击败基督教入侵者。
战争的最后一幕发生在1291年,马穆鲁克(1250年在埃及掌权的穆斯林统治者)将十字军赶出了他们最后的据点阿卡港。几十年来,明矾出口的稳定收入让持续两百年的战争得以最终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