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了石牛场,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青石板路走几里,就到了黄桷树垭口。垭口上有一棵茂密高大的黄桷树,像一把大伞屹立在路旁,树根如融蜡,沿着石头,浸进石缝,扎根在较大的一块面积上。树荫下有几条石方,横七竖八地摆在那里,供过往行人歇脚。
离黄桷树不远,有一间石头砌的小瓦房,大门敞开,摆着一套没有油漆的白木桌凳,因使用年久,颜色已经泛着黑黄,这就是杨嫂子的家。
杨嫂子有一个婆婆,已经双目失明,一个女儿小兰今年才六七岁。丈夫杨佑成在民成公司轮船上做工,常年不在家,老的老,小的小,一家人的生活担子主要由杨嫂子担起。租种金四家几亩包谷地,除了缴租之外,剩下不多,全靠杨嫂子赶场卖汤圆贴补家用。
这条到涪陵的大道上,挑担子的、抬滑竿的、跑小生意的……这些过路人,都喜欢在这棵黄桷树下歇气乘凉。一方面树荫下垭口风大,热天比较凉快,坐在这里可以看得很远,石牛河清清的流水注入长江,清浊分明,很是好看。更主要的是杨嫂子贤惠,经常烧一壶老鹰茶摆在这里凉着,供人无偿饮用。
由于杨嫂子人缘好,能干利索,虽然丈夫很少汇钱回家,三口人过得还可以,一家人老蓝布衣服穿得整齐干净。
金四的大管事熊世发今天收租回来,带着两个背短枪的家丁走上垭口,向两个家丁挥挥手:“你们俩先回去,我歇息喝碗茶走。”
待两个家丁从那头走下垭口去了,熊世发整整衣衫,摸摸青缎瓜皮帽,走到杨嫂子家门口,轻轻咳了一声,拖长声音问:“有人吗?”
杨嫂子走出厨房,一看是他,稍微愣了一下,一面用印花围腰揩手,一面答:“我这里不是人吗!”
熊世发看见杨嫂子,眉开眼笑跨进门,坐在长凳上:“杨嫂子,走累了口渴,泡碗茶喝嘛!”
杨嫂子不紧不慢地说:“熊管事,开水没开哪!”
熊世发望着杨嫂子那结实健壮的身态,细眉大眼俊美的面孔,心里就像蚂蚁爬过,痒酥酥的,不怀好心。他笑着对杨嫂子说:“不要紧,我等一等。”说完跷起了二郎腿,一抖一抖的,杨嫂子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转:“等啥哟!火都熄了,要重新发火。”
熊世发知道是赶他走的意思,笑容一收,板着面孔说:“杨嫂子,茶不喝不要紧,我那天说加押租的事,记着没有?”
杨嫂子撇撇嘴:“大管事的话,哪有记不住的。”熊世发露出几颗龅牙,冷笑着说:“记得就好!”
杨嫂子露齿一笑:“莫说那多!大管事,前天你明明说不加我的押租,还免去我今年的租谷。这又不是别人掰开你的狗嘴说出来的。”
熊世发看见杨嫂子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以及嘴角边现出两个圆溜溜的酒窝,那妩媚动人的样子,恨不得一口吞下。他一本正经干咳两声:“杨嫂子,你嘴巴子厉害,我熊世发好说话,也不好说话,讲交情,也不讲变情。”
杨嫂子乜了他一眼:“你不好说话,不讲交情又怎样呢?”
熊世发却被问住,像一团棉花把喉咙堵住了,吞了一口唾沫,正想说话,杨嫂子已扭身进厨房去了。
熊世发对这个既漂亮又棘手的杨嫂子不怀好意已久,但总是可望不可即,有空爱在这里胡缠。
等了一会儿,仍不见杨嫂子出来,熊世发有点恼羞成怒,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叫道:“噫!安心让我坐冷板凳不成。”
“茶要开水泡,开水要柴烧,未必这点道理都不晓得!你枉活了几十岁,急啥?”杨嫂子端着一碗泡好的茶送到他面前。
熊世发转怒为喜,几颗龅牙更向外突出:“嘿嘿,这才像话。”他喝了一口茶,这茶苦得出奇,苦得他眉眼皱在一起:“这是茶,还是黄连,为啥这苦?”
杨嫂子扑哧一笑,心里十分痛快,她的确在茶里加了点佐料,强忍住笑说:“哟,大管事,你硬不识抬举,我知道你喜欢喝醉茶,多加了点云南沱茶在碗里,你又嫌苦。嫌苦就不喝茶,去喝白开水嘛!”
熊世发真怕又弄僵了,忙解释说:“不,不,我不嫌苦,我是说苦得有味。”为了证实他说的是真话,他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大口。这次不仅感到茶很苦,还感到有一种使人恶心的怪味,差点一口吐出来。但怕杨嫂子不高兴,忍住吞下,装出笑脸说:“好茶,好茶,只有云南沱茶才有这样的好味。”
杨嫂子没有搭腔,端了一个小竹凳,坐在门口屋檐的阴影里纳鞋底。
熊世发见杨嫂子没敬烟,只好自己摸出一支大刀牌香烟点上吸着。露出邪里邪气的笑容说:“我说呀!杨嫂子,你男人成年累月在外,老的老,小的小,在这孤山野岭,晚上一个人不怕孤单!”
杨嫂子不时将钢针在浓黑的发上擦一下,一针针扎进厚厚的鞋底,中指上戴着一个黄闪闪的铜顶针,灵巧地纳着鞋底,低着头懒懒地没搭理。
熊世发又吞了一口唾沫,猛吸了一口烟,继续说着疯话:“我说,杨嫂子,垭口上这几百年的黄桷树早成精了,谨防变个漂亮小伙子迷死你,难道你不怕?”
杨嫂子仍然专心纳鞋底没搭理。
熊世发看杨嫂子低着头,露出纤巧的一段脖子,虽不算白,但衬着白粗布的衣领,分外动人。于是站起来,声音突然压得很低,他知道杨嫂子的瞎眼婆婆在里屋纺线,传出纺车转动的吱咯声。“我说,杨嫂子,我熊世发最讲情义,保证你不愁吃穿。唉!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不趁年轻快活几天,有啥味道。你丈夫把你这样一个长得花朵般的人儿,放在家里守空房,活一辈子有啥味!哪个年轻女人不偷点野食。杨嫂子呀!只要你……”说到这里,他见杨嫂子静坐不语,以为被他说花了心,乘机伸出手想摸杨嫂子的脖子。不等他手伸到,杨嫂子顺手一针向他手上扎去。
“哎哟!”他忙缩回了手,疼得嘴里嘶嘶叫。
杨嫂子看见熊世发那个怪样子,哧地一声笑了。
熊世发也跟着干笑了几声,他看杨嫂子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他自认为对女人很了解:开始总是有些假正经的。他又大胆伸出手去。
杨嫂子似笑非笑,举起钢针又要扎他的手,熊世发迟疑了一会儿,只得退回原位坐下,扔掉了香烟头,不觉端起茶碗要喝茶。碗到嘴边,他才想到这茶不好喝,又放回桌上,说:“我说,杨嫂子,这黄桷树下前年杀了十四个人,都是用马刀砍头,你晚上不怕?”
杨嫂子听了这话,鼻子一酸,眼里含满了泪水。为了不让熊世发看见,头垂得更低,钢针扎在鞋底上也忘了抽出。
熊世发以为杨嫂子动了心,得意忘形,口沫飞溅地说起来:“前年大旱,这些干人竟敢目无王法,想把贺胡子的共产军引来,并抗租抗粮,聚众吃大户,抢金家的粮仓,活该死。是我亲自监斩,杀在这黄桷树下。嘿嘿,金四少爷奖我五百块大洋,哎,硬头货。我说,杨嫂子,跟我做个相好,保你……”
熊世发的话,杨嫂子一句也没听进,两年前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党领导了那次抗租抗粮运动,因为条件不成熟,再加上这里靠近敌人心脏地带,敌强我弱,最后失败了。十四名骨干被杀害在这棵黄桷树下,因为她负责联络工作,没有暴露,所以没有引起敌人注意,幸存下来。这一方就剩下她一个党员了。
她亲眼看见自己的同志被杀害,敌人是那样残暴,惨无人道地用马刀活活砍头。可是,就义的同志一个个是那样英勇,临死不屈,给杨嫂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杨嫂子怀着万分的悲痛,摸黑动员党的几个基层群众,把这十四个同志的尸体埋在对面的山腰上。
她等待着上级党的指示,可是联系断线了。她等啊!等啊!两年过去了,还没与上级党联系上。她的身份连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她像失去了父母的孤儿,独自应付着这恶劣的环境。
面前这个熊世发,就是她不共戴天的敌人,杀害烈士的刽子手。现在还不怀好意地企图调戏她。她强忍住自己满腔仇恨的怒火,不使在表面上露出来,应付着这个既凶残又愚蠢的敌人。她平静地继续纳着鞋底。
熊世发装着多情地说:“我说,杨嫂子,你男人在外不想家,一定是逗花惹草地把你忘了。你守活寡,谁为你立贞节牌坊?这年岁,快活一天算一天嘛!”
杨嫂子抬起头来,故意逗他:“谁晓得你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她接着一笑。
熊世发一听,乐得心花怒放,装出诚心的样子赌咒:“我要不真心,日后死在漂亮婆娘的刀下。”
杨嫂子嘴一撇:“谁信你赌的花咒
?”
熊世发急了:“不信,我可跪下给你赌个血口大咒。”他看看左右无人,真的想双膝跪下赌咒,这时忽然从垭口那边来了一个中年货郎,摇着一个拨浪鼓,叮叮咚、叮叮咚地响得怪好听,口里喊着:“针儿,线儿,镜儿,粉儿,各式花布,洋头绳。”
熊世发赶快把刚弯曲的膝盖伸直,觉得这中年货郎来得太扫兴,恶狠狠地扫视着他,巴不得他早点翻过垭口去。
可是,这中年货郎手里的拨浪鼓又叮叮咚、叮叮咚响起来,喊着:“针儿,线儿,镜儿,粉儿,各式花布,洋头绳。”还把担子放在垭口上,对杨嫂子问:“大嫂,买不买针线?”
熊世发看货郎不走很碍他的事,不等杨嫂子回答,抢着说:“不买,不买,各人快走!你这个货郎我从没见过,是哪来的?”
货郎不紧不慢地回答:“货郎,货郎,五湖为家,四海当床,你这位先生问得稀奇。”接着又问:“大嫂,买不买针线?”
杨嫂子把手上穿着线绳的钢针往鞋底上一别,站了起来。她早已注意到这货郎手上的拨浪鼓柄上,用红布缠了几道,眼一亮,心里不觉一动,忙答:“要买,要买,纳鞋底的钢针断了几根,有纳鞋底的大针吗?”
中年货郎连声说:“有,有,各式钢针样样均全,买多少?”杨嫂子用手一伸:“五根。”
货郎紧紧盯着杨嫂子脸上的表情:“我这钢针火色好,多买五根吧!”
杨嫂子摇摇头:“不多买。”
货郎感到失望的样子,取了五根针递给杨嫂子,收了钱,挑起货郎担就走。
熊世发看货郎走了,恨不得他走快点。可是杨嫂子又喊住了他:“客,喝杯凉茶,歇个气再走!”
货郎又放下了担子,熊世发又不便说什么,只是干着急。
杨嫂子端出一大碗凉茶,请货郎坐在她刚才坐的小竹凳上,慢慢喝着凉茶。
杨嫂子看熊世发用眼睛不断看着货郎,像要寻岔子的样子,暗暗有些紧张。如果不把熊世发打发走,不敢对暗号,更有暴露的危险。她并不慌忙,机灵的眼珠一转,向熊世发说:“大管事,来,我跟你说句话。”
熊世发喜得骨头都酥了,跟着杨嫂子到了黄桷树下。
杨嫂子未说话脸先红,声音很低:“既然你对我真心,还赌啥咒哪!今晚你到斜坡那个地棚里等我。”随着杨嫂子手指的方向,熊世发看见不远的对山上,有一个用高粱梗搭的地棚,可能是看守苞谷的人住过,这个季节空着。熊世发笑得从嘴里流出了口水,连声说:“好,好。”他想拉杨嫂子的手。
杨嫂子两手往背后一缩,后退了一步,笑笑,声音更低:“在这里不要动手动脚,谨防货郎看见不雅。快走,今晚在那里等我。”又指指那地棚。
熊世发来不及细想,已经乐得轻飘飘的,从垭口那边走了。杨嫂子看着熊世发远去的背影,冷冷一笑。
货郎这时已喝完了凉茶,把茶碗放在屋里桌上,连声说:“大嫂,谢茶!”准备要走。
杨嫂子抢上一步,忙问:“有纳鞋底的大针吗?”
货郎连声说:“有,有,各式钢针样样均全,买多少?”杨嫂子用手一伸:“五根。”
“我这钢针火色好,多买五根吧!”杨嫂子双手一伸:“好,买十根。”
暗号对上了,货郎看四周无人,惊喜地说:“同志,终于找到你了。”
“屋里坐!”杨嫂子说。
货郎把担子挑进屋,杨嫂子观察了四周的动静,急急关上门。杨嫂子忍不住激动得热泪盈眶,说:“同志,我盼呵,盼呵,终于把党盼来了!”
货郎悄悄说:“同志,上级党派人来涪陵了,叫你……”
熊世发回金家大院,打了一个照面,又在石牛场上一家鸦片烟馆混到天黑,正准备从烟铺上撑起来走。横睡在烟盘子对面的郑大小姐,声音有点沙哑,卖弄风情地说:“熊管事,好久没来,我大小姐抬举你,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
这郑大小姐原是郑家湾一个大绅粮的独生女,从小学会抽鸦片烟,烟瘾大得出奇,无人敢问津,嫁不出去。父母死后,更是树倒猢狲散,偌大一份家产,也被她送进了烟枪里。变成破落户后,在石牛场开了这家烟馆。
要是往天,熊世发遇到这种情况,也许会伸过手去拧一下郑大小姐擦了浓脂艳粉的脸蛋,马上关上房门,从铺上移开烟盘子,在烟铺上鬼混一番。
可是今天,他对于郑大小姐卖弄风情感到有些腻烦。他对她那扑上厚厚一层粉,抹上浓浓胭脂,像戏脸壳一样的瘦削脸蛋一点不感兴趣;那平平的,像男人一样的胸脯,他觉得索然无味。他摇摇头说:“我马上要走了,还有事呢!”
郑大小姐哪里知道熊世发的心情,薄薄的两瓣嘴唇微微一撇:“哟!熊管事,我郑大小姐是爱你有情义,你连这点面子也不给。”随着伸过一条腿压在熊世发的腿上。
熊世发将郑大小姐压过来的腿用力一掀,坐了起来,摸了一块银圆往烟盘里一丢。
郑大小姐看看熊世发向外走的背影,又看看烟盘里的那块银圆,熊世发今天对她这样粗鲁,有点出乎意料,心里无限感叹,心酸。她傻傻地看着烟灯发怔……
熊世发走出烟馆大门,从家丁手里拿过写着“金府”二字的灯笼,对他二人嘱咐说:“你们回去,我单独去办件事。”
他提着灯笼照路,出了石牛场,沿着大路,高一脚、低一脚踏在青石板上慢慢往前走。他心里想到今晚这个约会,就乐得轻飘飘的。用烧腊喉咙
唱着川剧:
吭哧咧哧哐!我爱你红装素扮美,有如观音云中现……
吭哧咧哧哐!我爱你倾国倾城貌,好比嫦娥下凡来……
杨柳枝普施甘露,把芸芸众生普度。
吭,吭,哧咧,哧咧,哐!
……
“哎哟!我的妈哟!”熊世发不小心踢在路上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差点一扑跌倒在地上。
他不敢走得太急了,举着灯笼低低地照着石板路,慢慢走着,不觉又唱起来。不过声音低多了,因为他必须垂头看路,不敢摇头晃脑,烧腊喉咙放不开:
神仙归洞天,空余杨柳烟,吭哧咧哧哐!
门掩了梨花深院,吭,吭,咧哧哐!
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不与人方便,吭,吭,咧哧哐!
难消遣,怎留连?
……
熊世发走了一会儿,眼看要走到了,停住了脚,吹熄了灯笼。天上有点月黑头,隐隐可以看见垭口上的那棵黄桷树。山脚下长江的流水在静夜里发出的咆哮声显得特别惊心动魄。
他定了定神,认清了方向,爬山向那个地棚摸去。
他看不清小路,在茅草和灌木中摸索着往前走,有时还要两手着地往上爬。他觉得手上提着的灯笼有点碍事,随手将灯笼提柄往地上一插,准备事完之后再来取。
他真不愧当过土匪,跟金大癞子当过多年保镖,居然手脚并用毫不费事,在黑暗中爬过这段毛狗路,走到了一个大坟堆前面。他看见这荒凉的大坟堆,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毛发直竖。
前年他亲自带人捉拿,又亲自监斩,在黄桷树下的十四个干人和共产党,就埋在这个大坟堆里,当地人叫十四坟。
据说每当夜间,阴风惨惨,常常闹鬼。有人听见过鬼叫:“偿我命来,偿我命来!”
熊世发虽然不全相信这些说法,但毕竟做贼心虚,十四个人被活活砍头的惨状仿佛就显现在眼前。他觉得冷风扑面,坟堆上的茅草像鬼影晃动一般,到处都在簌簌地响。
熊世发摸了摸插在腰上的七子连小手枪,干咳了两声壮胆。战战兢兢快步走过了十四坟,爬上一个陡坎,是一片稍微平坦的红苕地,地里长满了繁茂的红苕藤。
他这时才镇静下来,想到他马上可以与杨嫂子相会,加快步子向不远的地棚摸过去。
摸到地棚口,他低低地叫了几声:“杨嫂子,杨嫂子!”没有听到答应。
他向远远的黄桷树垭口看去,漆黑一片,看不见屋里有点亮光。
他又低声向地棚里叫了几声,仍无人答应。他感到懊丧,心想说不定自己来迟了,杨嫂子来过又回去了。
他站了一会儿,仍不死心,暗暗猜想,说不定杨嫂子躲在地棚里故意不答应。于是一面喊着,一面摸进了地棚。
“杨嫂……”子字尚未出口,脚下悬空,一个趔趄往前一扑,“哎”字还没喊出,已栽进了一个坑里。原来这不是守苞谷人住的地棚,而是地边贮粪的坑。
粪坑里装满了粪。熊世发挣扎着从粪里伸出头来,头上糊满了大粪,鼻里、口里、耳朵里也灌进了大粪,眼也睁不开。鼻子向外喷着气,把鼻孔里的大粪喷出,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勉强可以呼吸了。
幸好,粪坑不宽,他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摸着坑沿爬了上来,踉踉跄跄从地棚蹿了出来。
他浑身沾满大粪,粪水沿着衣衫往下滴,瓜皮帽也掉在粪坑里了,屎蛆在头发间、脸上、身上蠕动。
他费了很大力气,用地里的红苕叶勉强揩去了脸上的粪便和蛆虫,吐掉了口中的大粪。他感到阵阵恶心,又翻肠倒肚地呕了一大摊。
这时,月黑头也没有了,四周漆黑。熊世发只得忍住难闻的恶臭,连滚带爬地摸下山。
他在路过十四坟时,一棵灌木的枯枝挂住了他长衫的后摆,像被人拉住一样,吓得他跪下哀嚎着叫饶命。他强力往前挣了一步,“哧”的一声,长衫后摆被撕掉了一大块。他灯笼也不敢去找了,急忙上了大路。
熊世发站在大路上却踌躇起来:像这个狼狈样子,怎么回去见人!附近又找不到水,只好摸到长江边上洗干净身上的粪便。他穿着湿淋淋的衣服,又摸上了大路。
深秋的晚上还是有点冷,江风吹到湿湿的身上,他牙齿碰得咯咯响,浑身打着寒战。
他这时惊魂初定,才细想这件事的前后情节,知道是杨嫂子捉弄他。于是对着黄桷树垭口的方向咬牙切齿,自言自语地说:“好,把我戏弄得好,我明天不带人下你的瓦,拆你的屋,算我熊世发是龟孙!”
熊世发在黑暗中摸回了金家大院,东方已现出鱼肚白。熊世发推说是不小心摔倒在阴沟里,把金四瞒过去了。
他脸被灌木野刺划破了,跌得青一块、肿一块,浑身疼痛。因为着了凉,伤风了,头闷眼花,四肢无力,接着发起烧来。
他请医生看了,吃了好几服药,又用三七散内服外敷,将息了十多天,才告平服,退青消肿了。
熊世发刚可以走动,就按捺不住心里的这股恶气,带着十几个家丁,拿着锄头、钉耙,蜂拥着往黄桷树垭口奔去。
熊世发气势汹汹,站在杨嫂子屋门口,挽起袖子,正准备吆喝家丁动手拆屋。听见外面的闹声,从屋里走出一个头戴礼帽、身穿长衫、斯斯文文的先生,杨嫂子跟在后面也走出来了。
熊世发不由一愣:原来是刚从涪陵回来料理家事的胡方。这个落魄的酸先生,已经大大变样:不仅服装崭新,而且长得又白又胖。熊世发一见胡方那富态相,差点认不出来了。他知道胡方在涪陵轮船公司当文墨师爷,经常与高伦、朱佳富、罗天成交往。对于朱佳富他还不太清楚,但对于高伦和罗天成他是清楚的。高伦当过蜀军政府的参议,又带兵当过师长;至于罗天成,那就不用说了,这上、下川东的哥老会都听他的,自己也在罗天成名下当过小老幺。
熊世发不敢怠慢,堆着笑,向胡方招呼:“胡先生,几时回乡的?兄弟都不知道,失敬得很。”
胡方看见熊世发身后一大群人,带着锄头钉耙,蠢蠢欲动的样子,有些奇怪,于是问:“熊管事,这是干啥?”
熊世发感到有些尴尬,吞吞吐吐地说不出来:“我们,我们……”
杨嫂子走了过来,似笑非笑地乜斜了熊世发一眼:“熊管事,噫,你硬是真心帮我的忙,晓得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带人来帮我挖土种麦子,是不是?嗯!事先又不打个招呼,我还没准备这么多人的饭呢!”
熊世发看见杨嫂子那带有嘲弄的笑容,想起那晚上栽进粪坑的事,不由火冒三丈,冷笑着说:“杨嫂子,给你明说,我奉金四少爷的命令,今天要收房收地,房子马上就拆。”
杨嫂子并不慌忙,问道:“熊管事,请问你,当初租地租房,契约是怎样写的?”
熊世发蛮不讲理地说:“管你怎么写的,金家的规矩,老子今天就是要立即收房收地。”
杨嫂子面对着胡方说道:“胡先生,当初租地的契约是请你代笔写的,你也是中人哪!”
胡方点点头:“当初契约上写得明白:按时缴租,永不收房收地。”
杨嫂子不放松地问道:“熊管事,我年年的租子从不积欠,是不是?”
只见熊世发突出的两颗龅牙一闪一闪:“今年的租子未交。”“哟!熊管事,你的记性被狗吃了!明明是你亲口说免去我今年的租谷。”杨嫂子的细眉毛微微上提,大声说。“这……”熊世发哽住了。
杨嫂子面对胡方说道:“胡先生,他们欺我妇道人家,你要主持公道哟!”
胡方点点头,问熊世发道:“杨嫂子句句实话,你还有何话说!”
熊世发眼下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勉强堆着笑:“胡先生,莫听她花言巧语,我就是要拆房!”
胡方看熊世发不讲道理,有些火了:“熊世发,有我胡方在这里,你休想逞强!”
熊世发听见胡方直呼其名,不假思索地说道:“胡先生,我是奉金四少爷的命令拆房,有话你到金家大院去说。”
胡方一听他搬出金四来压人,气昂昂地说道:“好,我正要找金四算清我给他老子写碑的钱。熊世发,你前面带路。”
这一下熊世发反而迟疑起来:他知道胡方是有名的胡痰气,犟起来像条牯牛,在他落魄当算命先生的时候,就喜欢把金四和金大癞子混说一通。有些话传到金四耳中,金四也从没计较。一方面因为胡家在石牛场是望族,另一方面觉得与这个穷酸计较没意思。现在更不相同,胡方背后还有高伦、罗天成为他撑腰。虽然金四并不怕胡方,但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好把胡方怎样。再说自己带人拆房,金四一点不知,闹穿了对自己也不利。假若因胡方得罪了罗天成更不合算,他在罗天成手下当过小老幺,罗天成的手段他知道得最清楚。
熊世发的气焰顿时低了半截,赶忙赔小心说:“何必认真,看在胡先生面上,今天不拆房就是了。”
胡方额上涨起了青筋,仍然不肯放松地说:“今天不拆,难道以后还要拆?!当年佃字是我帮忙写的,我也是中人,若再找杨嫂子的麻烦,我是不依的。”
熊世发涨红着脸,感到不好下地。
杨嫂子却将弦一松,笑对胡方说:“胡先生,人家熊管事还是通情达理的,今天不拆,以后当然不会拆了。”回头乜了熊世发一眼:“熊管事,对吗?”
熊世发皮笑肉不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杨嫂子喊:“小兰,把你爸爸上次没抽完的香烟拿来。”小兰一会儿就把一包大刀牌的香烟拿来递给她妈。杨嫂子一人敬了一支,一包香烟就空了。小兰一把从她妈手上夺过空烟盒:“妈,烟盒我要。”
大家抽着烟,紧张的气氛一下就松弛了。
这时,从垭口那边出现了一长串人,两乘轿子,一乘滑竿,后面跟着十几个一律青色短衣打扮的人,有背短枪的,有背马刀的,簇拥过来。
轿子和滑竿在垭口上停下了。从第一乘轿子里走出了罗天成;第二乘轿子里走出了三姨太;滑竿上下来的是徐宁山。
罗天成早看见胡方,上前一步拉住胡方的手,亲热地说:“胡师爷,朱总经理叫你把事办完早回涪陵!”
熊世发这时忙将香烟往地上一丢,整了整衣冠,上前打了一个千
,起来双手一拱,举过额头:“老幺熊世发敬候大哥金安。”
罗天成只略微点点头,表示回礼,说:“熊管事,多时不见,你好?”
“托大哥的福,小弟粗安。”熊世发双手又拱过额头。
徐宁山上前拍了拍熊世发的肩:“熊五哥,这次罗大爷路过石牛场,顺路想拜访金家大院,烦五哥通报。”说着递上罗天成的红纸名帖。
熊世发双膝跪下,双手恭恭敬敬接过红纸名帖,大声说道:“小弟不知龙头降临,未能迎风接驾,恕罪,恕罪。”接着又说了一句哥老会的海底
,使局外人半懂不懂:“空中彩云现,蛟龙水底来。”
徐宁山也答了一句海底:“三江五河波涛涌,五湖四海白浪翻。”
熊世发站了起来,双手捧着红纸名帖,回身就走。
拿着锄头、钉耙的十多个家丁,眼光被三姨太吸引住,看得呆了。熊世发走了很远,他们才醒悟过来,蜂拥着追去。
三姨太穿一件敞胸露臂的淡红色西式衣裙,质地似绸非绸,似纱非纱,像一层薄薄的蝉翼贴在雪白的肌肤上,被轻绡遮掩的部分隐隐约约显现出来。套着肉色丝袜的脚上穿着一双黑亮精致的高跟鞋。这身打扮,是朱佳富精心设计,从重庆定制的,把三姨太丰腴动人的体态勾勒得恰到好处,真像西洋镜里看见的西洋美人。
罗天成与胡方拱手而别,他和三姨太各自上轿。徐宁山也上了滑竿。
一行人簇拥着轿子和滑竿,往金家大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