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三章

董事长高伦住在荔枝园,一幢小洋房背山临水,站在阳台上纵目远眺,咆哮的长江尽收眼底。

四周围着高高的白墙,进门是一个小花园,朱佳富的轿子抬到正房的台阶上摆平,高伦就迎了出来。

春燕今天穿着白衣黑裙,很像一个女学生,因为朱佳富与太太商量好了,把这个陪嫁丫头送到王牧师那里补习英文。今天从王牧师那里回来,就打着一把洋伞跟在轿后来了。因为走得急,脸上红彤彤的,微微隆起的胸脯起伏着,轻轻地喘着气。

她收起了洋伞,上前去揭开了轿帘。

朱佳富出轿与高伦客气了几句,因为是晚辈,不肯走在前面,互相谦让了一下,结果高伦亲切地拉着朱佳富的手走进了客厅。

客厅里摆着一套古香古色的楠木红漆桌椅,墙上挂了几幅字画。

一把配着镶花刀匣的指挥刀挂在墙上,特别惹人注目。

高伦与朱佳富落了座,女佣黄妈用托盘送上了两杯盖碗茶,正待走出去,朱佳富笑着喊:“黄妈,你等一等。”他回头看看春燕:“春燕,你跟黄妈一道把东西送进去。”

高伦看见春燕手里捧着两个扁平的纸盒,于是说:“又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干啥!”

朱佳富笑着说:“这是内人从上海带来的两件衣料:深色的送伯母;浅色的送高妹,一点小意思。”

黄妈与春燕刚走出客厅,高伦笑着问:“你太太今天怎么没来?”

朱佳富叹了口气:“内人性情生来孤僻,不大喜欢应酬,到现在四川话还说不好,她满口的杭州话别人又听不懂。”

高伦笑着说:“春燕的四川话倒讲得很好,可以给她当翻译嘛!噫,听说春燕在王牧师那里学英文,是不是有这回事?”

朱佳富点头说:“是的。”

高伦喝了一口酽茶,不以为然地说:“春燕这丫头长得好,又聪明,但毕竟是丫头嘛!何必花那么大的代价呢?”

朱佳富正色说:“老伯,这春燕可不比一般的丫头。她六七岁的时候就跟着内人,名为主仆,实则姊妹。平时内人也给她讲解一些功课。她天资聪慧,对于天文、地理、政治、哲学已经懂得不少,她英文程度已可以看懂一般英文书报。送她到王牧师那里去补习英文,也是内人的意思。再说,以后我家有外国客人往来,也有一个帮手。”

高伦好像明白了一点:“哦!原来如此!”接着又好像有点不解:“你留学英国,取得硕士学位,英文当然很好,何必还要去找王牧师给春燕补习呢?”

朱佳富摇了摇头说:“我工作忙没暇顾及。再说送她到王牧师那里去学英文,一方面可以学到准确的发音,最主要的是让她多受一些基督教义的熏陶。”

高伦白色的眉毛微微一皱,疑惑地问:“难道你真相信天上有上帝!”

朱佳富回答得很直率:“不,我并不相信有上帝。”

高伦更不解了:“既然你不相信有上帝存在,为啥把基督教义看得那样认真?”

朱佳富点燃了一支香烟,吸了几口,慢慢地说:“一个人不崇拜天上的上帝,也会崇拜地上现实的上帝,物质文明和科学发达的今天,基督教在西方仍然盛行的原因就在这里。我们每一个人精神一定要有寄托,不让人们崇拜上帝,寄希望于美好的天国,人们就会去崇拜马克思、列宁,寄希望于人类的大同世界——共产主义。让人们去崇拜天上的上帝,对我们是无害的。但让人们去崇拜马克思、列宁,就会发生革命。西欧原先是社会主义的摇篮,但现在社会主义还没在这些国家得到胜利,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基督教的工作做得很好。大多数是虔诚的教徒,所以能够忍受贫穷和痛苦,不大可能发生革命,特别是暴力革命的事情。”

高伦虽然也曾留学日本,但自从北伐被解甲回乡以后,近年一心搞实业救国,对于政治很少去研究和考虑,更从没听过这么新奇的议论。他点点头说:“是的,蒋先生近来特别推崇曾国藩,提倡礼义廉耻的所谓‘新生活运动’,宣传尧舜盛世,据说近来又跟宋美龄进了基督教,可能就是你说的这个意思吧!”

接着高伦又有点不赞同地说:“但是,我认为让一般人去崇拜上帝就行了,像一些上层人物就不需要去崇拜这虚无的上帝。我以前读历史就曾想过:历代帝王的统治秘诀,不外恩威并用,所谓的‘怀柔政策’,再结合愚民政策,在巩固统治上是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是明、清两朝的历史经验就值得我们警惕借鉴:这两朝推崇理学和儒学,以八股文取士,当然就是愚民政策的一种方式。明朝统治了近三百年,清朝也统治了近三百年,那巩固统治的作用是很显著的。但这样做的结果是,当时的所谓士人,除了八股文之外,什么也不懂得,使我国科学文化远远地落在西方的后面;更由于闭关自守,盲目自大,弄得鼠目寸光。自鸦片战争后,列强纷至,几乎把堂堂中华沦为殖民地,可见这愚民政策也迷人自迷,等于饮鸩止渴,并不是最好的灵方。”

朱佳富笑起来:“老伯,你说得很对。西方在这方面就比我们祖先高明,他们提倡信奉上帝,只是口头和表面的,对于科学文化是一点不放松的。西方有许多科学家都是教士出身,他们把宗教和科学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了。当然,他们这样做,也是从血的教训中总结出来的,西方教会在历史上就迫害过哥白尼和伽利略。英国的首相,美国的总统,开口上帝,闭口上帝,主要是带个头,并不是真正相信上帝,所以传教士先至,炮舰随着就来了。”

高伦对于朱佳富这番仿佛有点不伦不类的议论感到着实新鲜。

这时黄妈又托着茶盘进来换新茶,客气地对朱佳富说:“太太和小姐看了衣料后很高兴,叫我谢朱先生。春燕大姐被小姐留在楼上玩,叫我给朱先生说一声。”

黄妈看高伦和朱佳富没吩咐什么,就退出去了。

高伦沉默了一会儿,看了朱佳富一眼,问:“佳富,你看过马克思的著作没有?这些年这类文章国内不易见到,我真有点孤陋寡闻。”

朱佳富点了点头:“看过,在英国马克思的《资本论》是公开发行的,像我们学经济学的更要读《资本论》。”

高伦当初留学日本时,虽然知道马克思学说也有在报章杂志上发表的,但从没看过《资本论》,可能由于他是学军事的,不大留意。他疑惑地问:“据说英国是最保守的帝国,怎么会让马克思的著作公开发行,难道不怕革命?”

朱佳富笑了笑:“这是英、美高明的地方哪!”

“高明的地方?”高伦更觉诧异。

朱佳富接着说:“不但让《资本论》公开发行,而且还让共产党公开活动,这也是英国皇家在失败的惨痛教训中得出的经验。马克思主义是一个世界性的潮流,禁止是禁止不了的,不让他们公开存在,他们也会秘密存在。让他们公开存在,比秘密存在好。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嘛!英国主要采取明松暗紧的方法,暗暗加以防范。英国皇家的经济学家,不但看马克思的著作,而且研究得很仔细。孙子说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英国的海德公园,各种政治见解都可以发表,其实让那些不得意的知识分子发发牢骚,没有一点坏处,所谓‘话明气散’嘛!假如一味加以压制,不因势利导,就会走向极端。欧美的沙龙,谈谈艺术,谈谈文学,谈谈社会主义,时髦得很,‘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嘛!”

朱佳富站起来踱了几步,然后坐下。“啊!原来是这样!”高伦恍然大悟。

“蒋先生把中国共产党宣传成一批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歹徒,我认为极不高明。”朱佳富谈兴很高,接着说:“我们国内上层对共产党的无知,简直到了愚昧的地步。既不知己,也不知彼,采取高压政策,民主剥夺殆尽,使中间势力向左转了,扩大了共产党的影响,孤立了自己。其实中国共产党内的优秀人物多得很,其中留学生不少。我读书的那所剑桥大学,因为中国留学生多,从教授到学生都喜欢研究中国问题。他们认为中共产党内的有些人本来是属于中间势力,是被封建专制逼向左转了。只要政略采取得当,这些人完全可以力争向右转的,至少可以居于中间立场。当然在共产党人中,有几个最有学问和远见的人物,他们在共产党内一旦居于领导地位,我们中国的前途就大不相同了。”

高伦对共产党人有过接触,但对于有些情况还是第一次听到,忙问:“这几个人是谁?”

“首屈一指的人物要算毛泽东。”朱佳富伸出大拇指说。

“毛泽东!”高伦点点头,“这人听说没留过学,只读过师范学校,英国人把他估计得那么高?”

朱佳富感叹地说:“老伯,可不能小看他呀!在英国我看过他的几篇文章,一篇是《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另一篇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分析问题的透辟,见解的高超,实在不是陈独秀可以比拟。他不但精通马列,而且还有许多新见解:例如除了武装夺取政权与苏俄相同外,还主张以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在城市夺取政权,这一点与苏俄不同。再如苏俄把所有资产阶级都当成敌人加以消灭,而毛泽东则提出建立革命统一战线的主张。老伯,这几着棋实在厉害无比。我们中国历来是以农立国,农民一旦起来,大厦将倾了。老伯,这样有谋识的人还不算一个人物吗!”

高伦对朱佳富的博学多闻,从心里感到赏识,正张口准备说话,这时黄妈笑嘻嘻地走进来,一面瞟着朱佳富,对高伦说:“太太请朱先生上楼去打麻将。”

高伦眉头一皱:“我与佳富谈正经事呢!太太一天只晓得打麻将。”

朱佳富站起来抢着说:“真的,来了这么久,该去看看伯母和高妹。”

高伦看朱佳富跟着黄妈上楼去了,站起来背着手在客厅内踱步。离天黑还早,他估计罗天成不到天黑是不会来的。因为上层社会的习惯,晚餐的时间比较迟。

听了朱佳富的一番谈话,引起他许多心事。他青年时留学日本,参加了同盟会,认识了吴玉章,被派回四川联络川东一带的哥老会,他与罗天成就是那时认识的。

他想到辛亥革命成功后,四川的革命果实后来被立宪党人篡夺,许多革命党人的血白流了,心里就异常气愤。

高伦从墙上取下那把指挥刀,从精致的刀匣里取出了寒光闪闪的刀身,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哗的一声插入刀匣,挂回墙上。

辛亥革命以后,他带过兵,打过仗,当过参议,佩着墙上挂的这柄指挥刀参加过北伐。但是,如今却眼看一些革命党人当了大官,发了横财,逐渐腐化了。以前的立宪党人一个个飞黄腾达,好好一个四川,被刘湘、王陵基、杨森这些军阀搞得乌烟瘴气。北伐后,仅仅因为他不同意清党,最后被迫解甲回乡。他想实现他实业救国的抱负,办起了涪陵轮船公司。可外商太古、怡和、捷江、日清等公司的轮船在川江里横行霸道,弄得轮船公司差点破产。

幸好自从北伐以来,民气高涨,同胞们的爱国热情愈来愈高。四川各界发起了抵制外轮外货的爱国运动,在这样的形势下,涪陵轮船公司才得以幸存,并有了发展。

可是民成公司发展得比他们迅速,成了劲敌。自己的公司眼看濒临破产、面临被吞并危机时,又出现了一线生机,这一线生机就是希望。他决心孤注一掷,按朱佳富的计划干下去。

本来找汇丰银行贷款的事,他颇费了一番踌躇。他先感到这是饮鸩止渴,但继而一想:民成公司要不是得到美商捷江公司的帮助,也不会发展得这样快。只要能保持公司经营的独立性,争取英商的贷款还是可行的。

张碧秀这时进来了:“董事长,能不能将李明寄给你的信和相片给我看看?”

高伦对张碧秀这样迫不及待要看李明的信和相片有些诧异,但想到他们是同学,这也是常情,回答说:“可以,当然可以。”

高伦从客厅后面的小书房里迅速找出了李明的那封来信,递给张碧秀。

张碧秀一见信封上的字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李明那笔苍劲有力的字迹没有多大的变化,她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但这字迹她已经八年多没有见过了,字迹依旧,而情景已大不相同,所以她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李明自从离开涪陵去参加北伐以后,杳如黄鹤,一直音信全无。她太了解李明了,知道他始终没有原谅她,因此与她断绝了音信。她的心情是复杂的,她始终在矛盾中挣扎、痛苦着……

“张秘书,信纸和相片都在信封里。”高伦提醒她。

她雪白的脸红晕到了耳根,为刚才自己拿着信封发呆感到不好意思。她从信封里抖出相片和信纸,她首先看相片,是李明站在上海外滩照的,背景是整洁高大的洋楼,李明的面孔依然那样英俊,可表情比以前沉着老练多了。那风尘仆仆的样子,说明八年多来他一直在奔波,经受着严酷生活的磨炼。那嘴角露出的一丝微笑,充满了对生活的乐观和信心。张碧秀觉得李明那对坚毅有神的目光,仿佛射向了她内心的深处,她像触电一样,拿着相片的手微微在抖动。要不是高伦坐在旁边,一颗晶莹的泪珠早从她明澈的眼睛里滚出来了。她轻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相片,她强忍住自己感情的激动,用手摊开信纸看着:

自北伐后南京一别,已六年有余,我辗转南北,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为国家民族的前途献出我微薄之力,虽马革裹尸也在所不惜。惜欲效命抗日疆场而不可得,平平庸庸一事无成……

这封信是写给高伦的,张碧秀从字里行间已感到了李明固有的那种激情,她眼里的泪水真快流出来了,信上的字迹变得模模糊糊。

高伦看张碧秀的神态,已经猜到了几分,他不便说什么,对张碧秀说:“张秘书,你看后给我放回小书房去。”不等她回答,借故走出了客厅。

他听见楼上阳台飘来他独生女儿高茜叽叽喳喳清脆的说话声,不禁皱了皱白眉,自言自语地说:“这女娃子真是一只闹山雀,一刻也不肯安静。”

高伦上了楼,踱到阳台上,这时正听见高茜在大声说:“朱哥,你说的那个精卫鸟 ,我看是个呆子。大海怎么能填平,就是填平了大海,海水也会漫出来,岂不把陆地淹了。我看,到海边去玩,只要带上一只轮船上的救生圈就不会淹死人了,何必徒费气力去填大海呢!”

朱佳富先看见高伦来了,忙含笑起身让座。高伦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朱佳富才坐回了原位。

高伦看春燕仍站在高茜身旁,两人高矮一样,穿的都是白衣黑裙,高茜比春燕小两岁,显得娇憨一些。春燕脑后垂着一条独辫,高茜是短发刘海儿;春燕穿的是棉布,高茜穿的是丝绸,说明地位身份的不同。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真像含苞待放的两朵鲜花。

高伦很开明:“春燕大姐是客,不拘礼,请坐下。”

春燕仍不肯坐下。高茜强使春燕坐回了原位,说:“不要紧,我爸爸是讲博爱平等的,你们的救世主对于博爱是怎样说的?”

春燕拘谨地红着脸没有回答。

朱佳富代答道:“救世主耶稣说:我们要爱一切人。”

“对!我们要爱一切人。”高茜拍着手表示赞成。但接着一双机灵的眼睛灵活地一转,嘟着嘴,表示怀疑说:“可是,难道对于帝国主义、军阀、老封建,我们也应当爱他们吗?”

朱佳富愣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笑着说:“高妹的嘴巴子也真厉害。”

高伦看见旁边蒙着白台布的牌桌上,摆着一副零乱的胶麻将,于是对坐在他旁边的高太太问:“太太,怎么没打牌呢?”

高太太四十岁左右,比高伦年轻十几岁,穿着一件阴丹士林布的旗袍,微胖的身体显得很丰满结实,眉眼有点像高茜,说明年轻时是很中看的。她出身于川西姓刘的大族,与四川有名的二刘 没出五服 ,也是名门闺秀。

高太太指指高茜回答说:“这死女娃子扯场伙硬不来,要她朱哥讲故事。”

高伦拖长了声音说:“太太,我看你牌瘾也太大了,今天茜儿不上学,不督促她复习功课,反而叫她……”说到这里,看见高太太斜着眼不满意地看着他,忙改变了口风:“好,我的太太,不生气,这死女娃子扯场伙不要紧。张秘书现在客厅里,等会罗大哥的三姨太要来,再去把源侄儿媳妇叫来,不是正好凑一桌吗!我们商量事情,你们就好好战一场吧!”

高茜沉默不住,重新提起原先的话头:“朱哥,你说,不填大海,带一个救生圈究竟行不行?”

朱佳富笑着说:“上古时候,哪来的救生圈!”

高茜挺着胸,昂着头,娇憨地说:“有!有!就是有!”

高太太皱皱眉,高茜这个动作,把已经充分发育的胸脯鼓得高高的,实在不雅相。她叫她用束胸也不肯,说是闷气。因见朱佳富在这里,所以没说她。

高太太站起来喊:“黄妈,黄妈!”没有听见答应。于是提高嗓音:“黄妈,黄妈……”

黄妈才从楼下答应着上楼来了。

高太太有些生气:“喊半天没应,哪去了?”

黄妈三十多岁,颧骨高高的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太太,你叫我在厨下帮许厨子打杂,忙得昏头转向,连厨房门也没出……”

对于黄妈的不满,高太太倒不十分计较,半责备、半带点和解的意味说:“算啦!我说一句,你就要顶十句。黄妈,你把厨房的事情丢一下,去请源大少娘来打牌。”

黄妈有些为难,说:“许厨子没人给他帮忙又要发牢骚,你自己跟许厨子说去。”

高太太皱皱眉,她知道许厨子犟起来不听招呼。想了想说:

“叫老姜去帮许厨子。”

黄妈大声大气地说:“噫!老姜刚从河坝挑完水,一天要用几十担水,坡又陡,不费力吗?还没歇气,又叫他帮许厨子,人是肉做的,遭得住?!”

高太太声音大了一点:“叫你办点事偏这样啰唆。厨房我去看看,你快去快回嘛!”

黄妈虽然有些不高兴,但她把高太太的脾气摸得很透,知道再回嘴就真要发脾气了。她回身迈着一双半大不小的文明脚刚走了几步,高太太又在喊:“黄妈,你顺便带一条小大英香烟回来。”

高太太看见黄妈接过钱去,一脸不高兴的神色,接着补了一句:“今天打牌抽的彩头由你们几个人平分。”

高太太见黄妈匆匆去了,站了起来,对朱佳富说:“佳富,你们坐着谈,我到厨房去看一下。”

“伯母请便。”朱佳富欠欠身说。

高伦看朱佳富端坐在椅子上,一表人才的样子,深有感触地说:“佳富,想当年我与尊严在书院读书,最喜康梁的文章,真是情投意合,都立志为维新出力。可是等我从日本归国,令尊却意志消沉,守着他那祖传的几百担租谷烤糠壳火 ,再不肯有所作为。反正过后,夏之时在重庆组成蜀军政府,我劝他与我一道去做事,他硬不去。后来金四的爸爸金大癞子为争坟山的事情与你家打官司,拖了几年,官司打输了,你家几百担租谷也卖光了。一气之下,便成痼疾,令尊令堂相继去世。你现在学成归来,有这样的才学,令尊令堂在九泉之下,一定喜欢不尽。”

朱佳富听了高伦提起往事,叹了一口气:“可恨金大癞子仗势欺人,家仇未报,每每想起都深为自责。金大癞子虽然死了,但他儿子金四守着遗留下来的万余担谷,仍为川东首富,此仇不报非君子。”

这时,高茜觉得他们的谈话枯燥无味,她突然想到李明要回涪陵了,因为李明以前也经常给她讲故事,虽然那时她还小,能够回忆起的事情不多,但李明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比较深刻的良好印象。她期待地问高伦:“爸爸,李副官啥时才到涪陵?你写信去催他快来吧!”

高伦一下就猜中女儿的心事:“急啥!要想听李副官给你讲故事啦!这么大了,还那么喜欢听故事!”高伦的脸上含着慈祥的微笑看着高茜。

高茜拉着春燕的手说:“春燕大姐,我们找张秘书一道去花园玩,你给我们摆谈杭州的西湖景,好吗?”说罢,拉着春燕下楼去了。

阳台上只剩下他们两人,高伦把话转入了正题:“佳富,要金四这草包公爷出点钱给乡梓办点事业,真是一箭双雕的妙计,没有胆略的人是想不出来的。可是……”高伦想说:可是这计策太下作了。但他说到这里突地忍回去了,改口说:“可是,这事要办得机密一些才行。”

朱佳富放低了声音:“老伯,不但要绝对机密,我俩最好不要出面,由罗天成出面就行了。只是事成之后,罗天成会不会独吞?这是值得考虑的。公司先弄到几万块钱,就可以解目前燃眉之急了。”

高伦说:“我想不会吧!像罗天成这样的袍哥大爷全靠讲点信义才玩得开,不过……”说到这里又露出不敢肯定的样子。

朱佳富把椅子往前靠了靠,声音说得很低,高伦仔细地听着,有时皱眉,有时点头……

天黑以前,朱佳富就打发春燕走了,他知道自己的太太是离不开她的。

天黑了,客厅正中吊着一盏有罩子的电灯,把客厅里照得亮堂堂的。

荔枝园只有高公馆独家有电灯,这是因为电灯厂是高伦开的,拉了几公里的专线把电引来。

罗天成、高伦、朱佳富围着八仙桌坐着。

从楼上不时传来搓麻将的嘭啪声,三姨太娇媚的笑声显得特别甜润。

罗天成抹抹稀疏硬直的几根黄胡子,露出被旱烟熏黑的牙齿说:“朱先生,在董事会上你说有人会为我们每人出一万元股金,这样的稀罕事我倒要听听。俗话说:‘人见稀奇事,必定寿元长。’”

朱佳富似笑非笑地问:“罗董事,你看我们涪陵地区谁拿得出五万元?”

罗天成因为三姨太不在这里,无人与他点烟,于是擦燃一根火柴插在烟卷上,烟斗微微朝上,衔着玉石烟嘴吧了几口,烟卷自动点燃了。沉思了一会儿,回答说:“我看,我们地区能不费力拿出五万元的只有石牛场金家大院的金四。”

“罗董事,既然金四能拿得出五万元,就让他给我们出嘛!”朱佳富意味深长地说,声音很低。

罗天成不等朱佳富说完,仰头哈哈大笑,几根粗硬的黄胡子在抖动:“朱先生,要这个公爷出钱,不要说五万元,就是一角钱也难。他在别的方面是草包,但对银钱的事,却比耗子还精。”

朱佳富不慌不忙,声音说得更低:“罗董事,这个公爷看不起经商办实业的人,自以为高人一等,要他自愿拿钱办实业当然不行。不过,善取不行,难道不可以恶取?”

“恶取?”罗天成从嘴里取出烟杆嘴,吐了一口唾沫,惊异地说。

“恶取!”朱佳富加重语气说,“对这位公爷只有恶取才行。”

罗天成仿佛明白了一点,叹了口气,摇摇头说:“绑票拉肥猪是我的拿手好戏,不是吹牛,当年不需要我亲自动手,只要给绿林中的好汉歪歪嘴,就有人替我干。唉!我现在也是有产业地位的人,这种绑票拉肥猪的行径早洗手不干了,是玩命的事呀!”

朱佳富知道罗天成会错他的意思,于是说:“我不是叫你去绑票拉肥猪,这事保证不让你担半点风险,五万元银洋稳稳到手。”

罗天成不相信地拖长声音说:“哪有这好的事哟!”

朱佳富不急不忙,慢吞吞地说:“罗董事,我有一条计策,保证不担风险,就要金四规规矩矩为我们付出五万元股金。”

罗天成看朱佳富说得那样有把握的样子,把长烟杆往旁边一搁,往前凑了凑:“你快说,有啥好计?”

高伦站起来:“你们谈谈,我上楼去看一看。”他不愿留在这里参与,借故走了。

朱佳富没有马上回答,点燃了一支香烟吸着,看着罗天成笑而不言。

罗天成反而急不可待地说:“朱先生,快说呀!”

朱佳富偏拿关节,不肯说出:“罗董事,事先我们要说清楚,弄到的钱全作股金,由我们五人平摊。”

罗天成也不单纯,斜视了朱佳富一眼:“朱先生,难道不花其他的费用!”

朱佳富只得让步说:“当然,必要的费用是先要除去的。”

罗天成才表示同意说:“可以,可以。五人平摊。把你的计策说出来吧!”

朱佳富仍然慢吞吞地说:“英国人的制度很科学,凡双方共同去办一件事情,必先达成协议,以合同的形式定下来。罗董事,我们也订个合同吧!”

罗天成听朱佳富扯到英国去了,不知何意,听到最后才明白了朱佳富的意思,有些沉不住气:“哎,偏你这个洋学生哥道道多。我罗天成说话算话,决不反悔。”

朱佳富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反话:“既然罗董事讲信义,我们也可以采取‘君子协定’的办法,就不订正式的合同。”

罗天成根本不懂“君子协定”是怎么一回事,不满地说:“少谈新名词!要订合同就快写吧!”他想早点知道朱佳富的妙计,并且不担风险就可以得到好处,有何不可呢!

朱佳富把早写好的合同拿出来给罗天成过目:“罗董事,你看这样写行不行?”

罗天成粗略地看了看,说:“行,我签字。”从朱佳富手上接过自来水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朱佳富将合同郑重地叠好放回衣袋里。

罗天成扫了朱佳富一眼:“朱先生,你洋墨水喝多了,心思太多。好,现在可以把你的妙计说出来了。”

朱佳富向四周看了看,放低声音,用手指在空中一划:“罗董事,比如把金四请到涪陵来,找几个行家陪金四赌上一夜,岂不……”朱佳富说到这里住了口,含笑注视着罗天成。

罗天成兴奋地在自己腿上一拍,笑得脸上的横肉向外挤,忘形地站起来一只脚踏在凳子上,连连称赞:“妙!好计,好计!”

罗天成突地担心起来,对朱佳富说:“金大癞子临死的时候,嘱咐金四,叫他不要随便离开金家大院一步。所以金四把金家大院建成一个安乐窝,遵从父训,一向是不出金家大院的。要这龟儿草包公爷下涪陵,难呀!”

朱佳富胸有成竹地说:“不难,不难。我略施小计就可以把他请下涪陵。”

罗天成收回了踏在凳子上的那只脚,问:“朱先生又有啥妙计呢?”

朱佳富沉着地说:“罗董事,金四这苕哥儿爱色如命,只要用漂亮女人一勾引,肯定会来。”

罗天成有些担心,沉吟道:“朱先生,金家大院美女如云,一般女人恐怕引他不动。”

朱佳富笑问:“罗董事,一个人天天吃一样名贵的菜肴,日子长了也会厌的,突然调换一下口味,虽然不算上好的菜肴,也能惹动食欲呢!”

罗天成不懂他话中的意思,看着朱佳富出神。

朱佳富解释说:“他金家大院虽然美女如云,但毕竟是土货色,天天玩得厌腻了。若找一个风骚的女人,打扮得像西洋美人一样的肉感动人,金四肯定就会上钩的。这叫吊吊他的洋胃口,保险万无一失。”

罗天成听完朱佳富的话,对这个他原先看不起的洋学生哥,真佩服得心悦诚服,口里只说一个字:“妙,妙……”

朱佳富反而有些踌躇:“不过,这样的女人在涪陵也不易找呢!”

罗天成不假思索地说:“你看我的三姨太怎样?”

朱佳富吃了一惊,因为他知道哥老会中的规矩,把妻子的名节看得很重,妻子不贞,是要搁皮 的。他不知罗天成说的是真还是假,惊疑地看着罗天成不语。

罗天成看到朱佳富的表情,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毫不介意地解释说:“其实三姨太又不是我正式的姨太太,原是跑江湖的窑姐儿,大家胡乱叫她三姨太。”

罗天成看朱佳富疑惑的表情还没消失,有力地补充说:“再说,只是吊吊这苕哥儿的胃口,又不让他真沾边,怕啥!事后给她点好处就行了。”

朱佳富这才解除了疑虑,将椅子往罗天成旁边一挪,他俩嘀嘀咕咕低声商量着一切细节。 eoQL3KvLiAWLW8se1tCsxJhDvDm4tkAIQkpEQRqjcRKX0NjVVAJqb11LHoJOQ6IL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