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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涪陵位于长江和乌江的汇合处。乌江奔腾的江水,流过湍急的险滩,穿过幽深的峡谷,从这里注入长江,被长江浩瀚的激流堵住了。一部分流水被堵了回来,沿着涪陵的码头边形成了一股逆流,挟着漩涡,盘旋着,最终还是被长江的激流卷走了,飞溅着浪花和泡沫,咆哮着向东流去。

因为是洪水季节,码头迁到了乌江小河里。在码头上,一艘趸船靠在码头的上方。这是一艘漂亮的钢质趸船,甲板上的建筑物,涂着白色油漆。石棉屋顶用黄、白两色油漆画出民成公司的菱形公司标志,菱形中民成两个美术字使人看起来醒目、大方、有力。

趸船的前桅上也挂着公司旗,随风飘扬,很是气派。

钢质甲板上,新抹上的桐油刚干燥,亮堂堂的可以照见人影。

几根粗粗的钢链条系着铁锚从趸船前后四角抛入江中,把趸船稳得牢牢的。沙滩上挖了几个地牛,几根钢缆伸向趸船,系得更牢靠。

一艘五百吨级的钢壳船停靠在趸船外档,又高又粗的烟囱上绘着民成公司的菱形图案。船首的两侧写着船名——民成,这是民成公司第一艘发家的船。船尾写着船籍港——重庆。烟囱里冒着浓烟和白色的蒸气,因为发电原动机的排气口开在烟囱里。

这时码头工人正在烈日下闹嚷嚷地装卸货物,川流不息地在木跳板上往返,一派热气腾腾的兴旺景象。

在民成公司趸船的下方,靠着一只不大的木质趸船。那木质结构很久没擦洗和涂桐油了,显得肮脏而破旧。外档这时也没靠船,跳板上冷清清的,与民成公司趸船上的繁忙景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就是涪陵轮船公司的趸船。

对着木趸船不远的沙滩上,摆着凉轿和滑竿,轿夫们闲散地在一间堆货的凉棚里坐着吸烟或在沙滩上闲逛。

涪陵轮船公司木趸船的楼上,有一间比较宽敞的餐厅,布置得很整洁和阔气。中间摆着一张西式长餐桌,铺着白台布,白台布织着浅红色的花边,很精致。

在长餐桌上,摆着茶具、香烟、烟缸之类,沿餐桌四周摆着几张藤靠椅。

在楼梯下坐着几个背短枪的保镖,是公司护航队的队员,大多是罗天成的兄弟伙。严禁任何人上楼,茶水由一个穿白号衣的茶房送上楼去。

涪陵轮船公司董事长高伦坐在长餐桌的主位上,他满头白发,但脸色红润,花白的八字胡,茂密的白眉毛下一对眼睛炯炯有神,整个面部表情显得很威严。其实他才五十多岁,年龄与他的白发很不相称。

这时董事会议已经开始,高伦用低沉而清楚的声音报告公司以前经营的情况,不时翻看一本拍纸簿上的数字,向大家扼要介绍着……

室内很静,左侧挨高伦坐着的是袍哥大爷罗天成,光头放亮,圆脸,胖得像弥勒佛,皮肤白皙,衔着一根长烟杆。

在罗天成身后一张圆凳上,坐着一位打扮浓艳的妇人,穿一件乔其纱旗袍,透过旗袍,粉红色的亵衣隐约可见,因为旗袍的腰身收得很小,胸部箍得过紧,丰腴的胸部突起,仿佛那薄薄的乔其纱马上要鼓裂似的。粉红色的亵衣也可能是绸质的,都很薄软,简直像香烟广告上画的玻璃美人一样。她是罗天成的三姨太。这妇人其实只是一个走江湖卖艺的妓女,前两年到涪陵与罗天成搞得火热,就被罗天成留下不走了,并非正式的姨太太,经常与罗天成形影不离。

靠近罗天成坐着的是一个瘦削的高个子,一脸的烟容,使人一见就知道是鸦片烟鬼,这人是董事徐宁山。因为颈子细长,外号又叫长颈鹿。

依次坐着的是一位唇红齿白的翩翩青年,这是董事高源,有名的花花公子,是高伦的亲侄儿。

在高伦右侧坐着的是朱佳富,他已正式接任总经理,所以今天的董事会有他参加。朱佳富今天没穿西装,而是穿着白市布的中式便衣,衣袖很宽大,显得很潇洒。坐得很挺直,但自然而不显做作。

挨朱佳富坐着的是总经理秘书张碧秀小姐,穿一件浅花竹布旗袍,脸上没涂脂粉,五官显得很匀称端正,肤色洁白,神态娴静,流露出一种自然、大方、朴素的美。她与丈夫离婚过后,独居涪陵城内,是朱佳富聘请来给他搞秘书工作的。她不时轻轻离开座位,照看茶烟方面的事情。

挨张碧秀坐着的是胡方,蓄着小平头,八字胡,穿一件新毛蓝布长衫。才半个月时间,胡方完全变了一个样,看不见半点寒酸味,脸变得白皙丰润了。他面前摆着笔筒、墨砚,握着一管紫光阁羊毫小楷笔,埋头认真地做记录。

一个穿白号衣的年轻茶房站在餐厅门口等候使唤。

高伦说话的声音提高了一点:“……自民成公司在涪陵增设营业处以来,民成轮比我们涪顺轮速度快,设备好,不脱班,把我们的生意抢去大半。而我们大多是木帆船,只有一条机器船涪顺轮跑重庆,另一条机器船涪通轮跑万县。诸位知道:涪顺轮和涪通轮建于光绪年间,只有四百吨载重量,原先是刘湘的兵舰,后来转卖给我们。机器陈旧,常出故障……”

高伦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环视大家一眼,接着说:“再加我担任总经理不善经营;而民成公司采取欧美新式方法经营,机构健全,办事人员精悍,规章严,效率高。我们呢!还是老一套经营法,靠行帮把头,贪污腐化,漏洞大,效率低。去年亏空几万元,今年更成问题,连工资都快发不出来,负债六万多元,已无现金头寸可调。唯一可以变卖成现金的只有木帆船,急切又找不到买主。就是找到了买主,一个搞航运的公司,靠卖船来维持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诸位知道,民成公司刚开办涪陵航线业务不久,曾托郑知事向我们转达:愿以三十万元股票为代价,合并涪陵轮船公司。当时董事会开会研究过,诸位都不赞成与民成公司合并,我们拒绝了这个建议。在我们与民成公司竞争失利的情况下,大家又主张与民成公司合并。我受诸位委托,亲自到重庆与民成公司总经理陆祖福先生谈判,情况已于上次董事会上向诸位作了介绍……”

高伦刚谈到这里,罗天成忍不住用拳头猛地往台上一击,大家都转过眼去注视着他。花花公子高源更是吓了一大跳,因为他根本没有仔细听高伦那些枯燥无味的讲话,一双眼睛在三姨太和张秘书两人身上溜来溜去,他认为两人各有各的风韵。相比之间,三姨太比张秘书逊色不少,因为像三姨太这样风骚妖艳的女人,高源见识过不少,认为有些俗气平淡;而张秘书这样娴静的风度,天生淡雅的美丽,实在罕见,因此目光在张秘书身上停留得多一些。但是张秘书发现高源在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后,便不动声色地借故走出去了。他觉得无限扫兴,只得转过目光不断打量三姨太。而三姨太发现高源在注视她,不但不回避,反而向他眼波流动,眉目传情。高源正在魂不守舍之际,忽见罗天成猛击拳头,以为罗天成是为他而发,脸上不禁改了颜色。

罗天成气呼呼地衔着玉石烟嘴用力吧了几口,但烟斗里的金堂烟已经熄火了。他用长烟杆往地上生气地顿了顿:“陆祖福实在欺人太甚,只答应以二十万元股票为代价合并我们公司,一个现金也不给,实在欺人太甚,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高伦用平和的声调说:“天成,彼一时此一时,他们已经抢去了涪陵大多数货运和客运,营业蒸蒸日上;我们这个烂摊子走投无路,低声下气地去求他,哪有不杀价的。”

“伯伯,我们不要与民成公司合并,坚决与他们对干到底。”高源望了他伯伯一眼,不服气地说。

高伦威严地扫了高源一眼,高源忙闭上口,低下了头。

罗天成愤愤地说:“这涪陵码头是我罗天成的,又不是陆祖福的合川和北碚,以后我们涪陵人要去搭民成公司的船,就叫我兄弟伙去打他舅子,看还敢去不?!”

朱佳富还是端坐着,静静抽烟,没有插言,面部没有特别的表情。

高伦的眉头微微一皱,叹了口气,音调仍然很平和:“唉!天成,现在是民国二十三年,不是老皇历,时代不同了,你那一套可能不行了,怎么能再用你打码头那种老办法呢?日本人在中国华北步步逼人,吃掉了我们东三省还不够胃口。蒋先生有他的打算,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江西方面展开了五次‘围剿’,务想把共产党‘剿灭’;四川的地方军队也抽了不少去湘鄂川黔边‘围剿’贺龙,我们走乌江的木船被拉差去运兵、运粮、运弹药,也运回不少的伤兵。现在正大修进川公路,要不是贺龙在酉阳、秀山一带势力大,进川的公路早修通了。蒋先生的意思就是想把江浙财团和官僚资本的势力伸向四川控制西南,还没抗日就想安排不得已时退居四川。对于地方势力,不外采取拉拢与打击两种方法。据说江浙财团已经派人与陆祖福挂钩,川江天险他们是想掌握在手里的,幕后的许多情况我们都不知道。你在涪陵想关起门来做土皇帝,靠陈年打码头的方法怎行?”

徐宁山伸长颈子往后一仰打了一个哈欠,他看看罗天成,又看看高伦,声音有点沙哑:“那……我们怎么办?办下去——钱呢!不办下去——我们分几条破船有啥用?唉!我真不该入股办公司!还是买田地房产收租保险。”

高伦笑了笑,声音带点嘲弄的味道:“宁山兄,你入股两万元,历年分红已超过了你的本钱,只有最近两年公司亏损,怎么便怨天尤人,说出这样的丧气话。你说买田地房产收租保险,我看不见得。徐向前在通南巴闹得火热,贺胡子已闹到酉阳、秀山,前两年涪陵地区石牛场抢粮食、吃大户 ,虽然暂时被你们镇压下去,哼!我看……反正收租也不保险哪!”

高伦话中的“你们”,当然是指徐宁山与罗天成,他俩都亲自参与过石牛场风潮的镇压活动,高伦对他们乱杀人很反感。

徐宁山的消息是灵通的,高伦的消息来源有时也要靠他提供,他知道高伦说的都是事实,一时张口结舌:“这,这……”他焦急地看着罗天成,他从来就是看罗天成的脸色行事。

罗天成只顾吧嗒着抽烟,没有说话。

徐宁山看罗天成没有说话,又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大概鸦片烟瘾已发,有些耐不住了,懒洋洋地说:“不管啷个说,我剩下几百担租的田地还要维持生活,我是没钱入股的。”

高源这时忍不住插话:“徐伯伯,你怎么成了软骨头啊!他陆祖福是个人,我们也是人,只要我们齐心,不怕斗他不过。”

徐宁山被这个花哥儿训了几句,很不舒服,强打精神正想发作……

罗天成这时对高伦问:“高老,你看今后怎么办?”他不经意地看了朱佳富一眼,他不相信这个喝过洋墨水的学生哥,会比高源能干多少!只是因为高伦极力推荐——因为公司股本高家占多数,加之高伦是老同盟会员,参加过辛亥革命,也参加过北伐,赵专员平时都另眼相看,再说他们又是多年的老朋友,不得不同意聘请朱佳富担任总经理。

高伦不抽烟,喜欢喝醉茶,面前泡的一杯盖碗茶已经淡了,这时他喝了一口茶,在微微皱眉。高源知道他伯伯的意思,向茶房吆喝了一声:“换茶。”

换上了新茶,高伦喝着茶向窗口凝视了一会儿,回头扫视了一下大家,说:“我们现在的处境是很困难:前进没路,后退无门,只有背水一战。孙子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只有重振旗鼓,与民成公司斗到底,杀出一条路来。今天诸位必须同舟共济,精诚团结,消除门户之见,方能转败为胜,否则……”高伦指了指朱佳富,继续说:“民成公司大胆引进英美经营方法,所以业务蒸蒸日上。我们的经营方法也必须要革新,所以我把朱先生推荐给董事会就是这个意思。朱先生幼有权谋,留学英伦,专攻经济,得硕士学位归国,曾投奔陆先生未获重用,是民成公司失策,我们天大之幸。”

罗天成听到这里,觉得高伦未免把这个洋学生哥吹捧太高,有点不以为然,嘴角牵动了一下。朱佳富对罗天成这些细小的表情没有放过,收在眼里,仍然端坐着,态度从容,表情不冷不热。

“我们既然一致通过聘请朱先生担任总经理,必须给以充分信任。授之以职,给之以权,才能让朱先生发挥所长,为涪陵轮船公司尽力,为桑梓效劳。”高伦说到这里,向朱佳富点点头说:“我的话说到这里,现在请朱先生讲话。”

罗天成和徐宁山虽然也拍掌表示欢迎,但显得勉强。

朱佳富站起来欠欠身表示客气。因为他看见徐宁山哈欠眼泪都来了,知道他鸦片烟瘾已发,于是对高伦说:“高董事长,这个会开的时间不短了,让大家休息一会儿吧!”

徐宁山巴不得休息一会儿,连声说:“好,好!”

高伦点了点头。

罗天成带着三姨太到隔壁水手长房里去了。高伦、朱佳富、高源等都留在餐厅休息。

高伦走到外面临江的走道上,扶着栏杆,远眺着江面出神。

高源看见他伯伯出去了,顿时自在起来,像蜜糖似的黏住张碧秀不放,问东问西。

张碧秀很大方,回答高源的话不亲热,也不冷淡。直到高源动手动脚准备拉起她旗袍的下摆看是什么衣料时,她脸上顿时冷若冰霜,向后退了一步,急忙端起一把藤椅向过道走去:“董事长,请坐。”

高伦点点头,在藤椅上坐下。张碧秀站在高伦身旁谈一些琐碎的事。

高源见张碧秀停留在走道不回来,自己又不敢跟过去,因为他毕竟有些怕他伯伯,觉得无味,于是打开了留声机,随便拿了一张唱片放起来。唱片传出一阵紧锣密鼓声,一个小旦尖着嗓子唱着:“明月如水浸楼台……”原来是川剧《活捉王魁》。高源不愿听,又把留声机关上了。

朱佳富在室内踱来踱去,他习惯了英国绅士的派头,脚掌先着地,脚尖朝里偏,每步的距离基本相等。他看胡方坐在原位,认真整理和补写漏掉的记录,又觉得与高源无话可说,也慢慢走出餐厅,向高伦面前走去。他看见张碧秀扶着栏杆望着远远飞去的一群水鸟出神,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从身上掏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相片递给张碧秀:“张秘书,你看看这张相片!”

张碧秀接过相片一看,不禁呆住了。这是朱佳富、胡方与李明在一起照的相片。他们都很年轻,其中李明年龄最小,在三人中长得最英俊。她知道这是十年以前他们三人在涪陵读书时的合影。张碧秀的眼光在李明的像上停留住了,这个英俊的少年,在她的心灵上留下多么深的印象啊!她拿着相片的手指都在微微地颤抖。

“张秘书,你知道李明现在在哪里吗?”朱佳富看见张碧秀深情的目光不肯在李明的像上移开,微笑着问。

张碧秀强忍住心里的激动,将相片还给朱佳富,嘴角现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迷惘地摇摇头。

“李明,哪个李明?”想不到对话引起了高伦的注意,他从朱佳富手中接过相片看了一眼,诧异地问:“原来你们都与李明认识。”

“你也认识他?!”差不多是同时,朱佳富与张碧秀都这样问。朱佳富并且补充了一句:“我们都是同学呢!”

“哦!”高伦恍然大悟,把那张相片还给朱佳富,“在北伐时李明做过我的副官。”

张碧秀和朱佳富同时“哦”了一声。

张碧秀关心地问:“董事长,你知道李明现在的消息吗?”

高伦点点头说:“要是你们早两天问我,我也不知道。自从我被蒋先生解除军权以后,我们便分手了。我昨天才收到李明一封信,还寄来一张相片。”

张碧秀毫不理会朱佳富寓有深意的微笑,她不准备掩饰自己对李明的深切关心,听说高伦昨天收到李明的信,迫不及待地问:“李明现在哪里?他寄给你的相片可以给我们看看吗?”

“信和相片放在家里,你们当然可以看。”高伦并不知道张碧秀以前与李明的恋爱关系,“告诉你们,李明马上要回到涪陵来了。”

“真的?!”张碧秀脸上掠过了一阵惊喜的表情,她像秋水一样明澈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但瞬间就消失了,微蹙的细眉间透出一种淡淡的忧郁。

“李明来信告诉我,他这些年在外漂泊无定,要回涪陵为桑梓服务,最近就会回来。”高伦说。

“董事长,我们可以聘请李明到我们公司办事。”朱佳富建议说。

“不,我很了解李明,他的志向不在这方面,他是一个有远大理想的青年。他很能干,跟我当了两年副官,在湖南株洲,曾经救过茜儿母女俩。听说他马上要回到涪陵,我们一家人都很高兴呢!”高伦对李明的印象很好,用夸赞的口吻说。

张碧秀嗫嚅了一会儿,终于没问。

朱佳富原先不知道李明与高伦一家还有这么深的关系,好奇地问:“董事长,李明在湖南株洲是怎么救了高妹和高伯母,能不能说给我们听听?”

“说来话长呢!”高伦慢慢地说,“北伐那年,北伐军占领了湖南,我带的一师人在离株洲不远的乡下驻防,家属都留在株洲城内。蒋先生清党,我表示不同意,鲁涤平就指使张辉瓒把我的家属软禁起来作为人质,逼我表态赞成清党。我当时气得很,准备与张辉瓒硬拼,以武力解决。但是李明很不赞同。他认为鲁涤平他们是湖南帮,有蒋先生背后撑腰,他们事先有所准备,兵力上又悬殊。他们就是要逼我动武,好作为口实吞掉我这个师,以制造异党暴动这样的神话来对付共产党。我接受了这个建议,暂时隐忍不发,事后证明李明的判断是正确的。李明自告奋勇单身进株洲城去救茜儿母女俩,我感到不放心,但李明向我保证能完成任务,我只得让他单身去了。李副官下午动身,晚上就带着茜儿母女俩回来见我,并且茜儿母女俩还是由两个农民协会的会员用轿子抬回来的。原来李明与当地农民协会的人很熟悉,利用关系掩护进了城。张辉瓒部队里有李明在黄埔军校的同学作内线,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茜儿母女俩从软禁的地方救出来,躲在株洲的城墙上。然后利用夜色作掩护,农民协会的人事先准备了长梯,他们就由长梯上下了城墙。就这样不发一枪一弹,茜儿母女俩就被李副官救回来了。我说得简单,其中当然还有许多惊险曲折的情节呢!茜儿那时还小,由她母亲抱在怀里。你们有空可以找茜儿妈把这段事详细讲给你们听。”

……

在水手长房里,徐宁山已用锡纸对着纸捻的火头吸了几口吗啡,干瘦的脸上开始有了生气,对着小茶壶嘴猛喝了几口热热的浓茶,舒坦地吁了口气。

罗天成没烟瘾,只是偶尔吸着玩玩,因为这房里太狭窄,想早点离开,虽然徐宁山再三相劝,他也没有吸。

三姨太也没有瘾,也是逢场作戏吸着玩。见罗天成不吸,就毫不客气地吸了几口,红红的唇膏染在纸做的烟嘴上,徐宁山接着用三姨太衔过的烟嘴又吸了几口吗啡,三姨太染在烟嘴上的唇膏沾到徐宁山的唇上了,罗天成不由皱了皱眉。

徐宁山烟瘾过足了,低低对罗天成说:“罗大哥,那个洋学生哥有啥真本领,高老头把他捧得那高,也不怕跌下来。我不好劝说,你怎么也不劝劝?”

罗天成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唉!公司已经山穷水尽,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事到如今,也只有让他试试;若不行,我自然有话说的。”

三姨太站在罗天成身后向徐宁山挤眉弄眼的。徐宁山知道他背后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深怕罗天成在镜子里看见了三姨太的动作,忙伸长了颈子迎着罗天成凑上去,挡住了罗天成的视线,对罗天成说:“大哥,我看轮船公司没有多大的油水了,我们跟日本人的生意要多做,才能补偿我们的损失。”

三姨太看徐宁山的这个动作,也注意到墙上的那面镜子,微微伸了伸舌头,深感自己太冒失。

罗天成点了点头,知道徐宁山指的是他们与日本浪人所做的鸦片烟生意;日本人运来武器,他们私运到贵州去换鸦片烟,然后把鸦片烟又交给日本人换武器,可说是无本万利的买卖,当然也要担相当大的风险。他被徐宁山提醒,回头问三姨太:“日清公司的太一郎船长怎么很多时没来了?”

三姨太想了想说:“听说太一郎被调回日本去了,不知实不实在。”

徐宁山知道罗天成与日本人接头的事,大多由三姨太出面,焦急地说:“太一郎回国去了,我们可以找其他的日本浪人挂钩嘛!”

三姨太似笑非笑地斜视了徐宁山一眼,正待回答,茶房在房门口伸进头来:“罗董事,徐董事,继续开会了。”

“好,就来。”徐宁山懒懒地回答。

休息了一会儿,重新开会了,一阵椅子响,大家归了座。

朱佳富起来欠了欠身,随即坐下,胸挺得很直,态度沉着而自然:“女士们,先生们……”他在英国留学时,已习惯了英国规矩,把女士们摆在前面。

高伦也不习惯这派调,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罗天成回头看了看三姨太,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张碧秀,在座的就这两位是女性,他认为对女秘书和姨太太这样客气是失格,何况还把女士们摆在前面!他不以为然地摆了摆头。

徐宁山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看着朱佳富微笑。

三姨太觉得新鲜,惊奇地打量着这位新上任的总经理。张碧秀并不觉惊异,在旁报以感谢的微笑。

朱佳富娓娓而谈:“承诸位信任,委任佳富为总经理,实感惶恐。因佳富才疏学浅,恐有负重托……”

朱佳富说了几句客气话后,陡地转入正题,字句简洁有力:“佳富拟了一个计划,扼要谈一谈。首先船只码头要更新,机构要健全,规章要完善,办事人员要精悍,广罗人才,人尽其用。今后的方针我归纳为四个字——‘开源节流’,具体方案如下……”

朱佳富从张碧秀手里接过一厚本计划书,摘要介绍了一些数字,以及一些具体的细节和措施等。

朱佳富最后合上了计划书,接着谈到了一个重要问题:“要完成公司的改革和扩大,首先需要筹集资金三十万元。”

罗天成与徐宁山听到这里不禁同时脱口而出:“筹资三十万?!”

因为这个计划事先与高伦伯侄俩讨论过,研究过其中的细节,所以高伦和高源没有惊讶的表情。

徐宁山目瞪口呆地望着罗天成,罗天成打了个响亮的哈哈,摇摇头说:“书生之见,真是纸上谈兵。现在不说筹集三十万元,就是筹集五万元也困难!”

高伦向罗天成摆摆手,指了指朱佳富:“天成,让佳富说下去,说完了再探讨。”

这时已近中午,天气特别炎热。他们选在趸船开会,主要因为有峡风,比公司会议室凉快。但峡风骤然小了,顶棚又被太阳光晒热了,反而烤得人难受。

三姨太看罗天成脸上和光头上汗水出得很多,用花绸手绢给罗天成揩干了汗水,打开一把檀香木杭扇轻轻对罗天成扇着。

张碧秀离座轻轻向茶房交代了几句,一会儿茶房便送上热毛巾来,大家擦洗了手脸,才稍觉舒服点。

朱佳富顺便把取下的眼镜用手绢擦净了灰尘戴上,继续说:

“这三十万元资金,只要诸位同心协力是可以筹集到的。第一,可以通过地方当局,以服务桑梓、收回利权为号召,按租收股。我们涪陵地区这么多田地,筹集十五万元并不困难。这样不但筹集到资金,而且使地方的绅商都成了我们的股东,就是我们的后盾,争取货源,招徕旅客,他们就会大力支持我们,与民成公司竞争就可以取得最有利的基础。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最好由高董事长出面,向赵专员疏通,许他一些好处,我看是可以办到的……”

高伦马上表示同意:“好,由我与赵专员交涉。”

朱佳富接着对罗天成说:“最好再请罗董事派出兄弟伙拿着你的公司名片,向各处袍哥大爷拿言语,在下面推动认股,就更加万无一失了。”

罗天成也觉得朱佳富这办法很妙,亏这位洋学生哥想得出,不禁也表示赞同:“好,下面的事情由我罗天成包了。”接着又有点忧虑地说:“其他股金又怎么办呢?”他斜着眼睛看朱佳富,一句话没说出口:其他十五万元未必你又能撒豆成兵?!

朱佳富明白罗天成的心意,微笑着不慌不忙地说:“第二,由我向英商汇丰银行借贷十万元。”

徐宁山不大相信地问:“有把握吗?”

朱佳富肯定地答道:“我在剑桥大学的老师乔治·威力克博士是汇丰银行的经济顾问,我想通过我们私人的关系是可以办到的。再说,英商重实利,只要能得到一些经济利益,是会同意的。我们有了英商的支持,民成公司就不敢小看我们哪!”

罗天成听朱佳富说到这里,暗暗感到吃惊,想不到这个文文秀秀的洋学生哥点子真多,真有点撒豆成兵的味道。他不住打量着朱佳富,仿佛才认识似的。

朱佳富接着说:“剩下的五万元由我们五人分担。”

徐宁山马上反对:“我到哪里找一万元来入股,不行。”

朱佳富神秘地笑笑,胸有成竹地说:“不要着急,每人一万元不需自己拿出来,有人会代我们出。”

徐宁山和罗天成看朱佳富不像开玩笑的样子,露出不相信的神情。徐宁山嘴快:“真是白日说梦话,有人会代我们出股?”

罗天成也问:“谁,谁替我们出?”朱佳富只是笑而不答。

高伦慢吞吞地说:“天成,今天下午到我家吃个便饭,慢慢叙谈吧!”

罗天成点了点头,他明白高伦的意思,知道有些话不便在这里说。

朱佳富说:“总之,有了足够的资金和明确的方向,我们可以大干一场哪!我们与民成公司逐鹿中原,尚不知鹿死谁手呢!不过,要改革调整机构,那就要罗先生和徐先生大力配合。”

罗天成不假思索地说:“不成问题,你大胆干吧!”徐宁山不发一言看了罗天成一眼。

朱佳富点点头说:“既蒙董事会信任,我就要请得尚方宝剑哪!第一,人事安排由我负责。第二,业务经营方面的问题由我全权处理。第三,董事会不能干涉我的日常事务。当然哪!董事会若觉佳富不称职,可以罢免。”

高伦马上把话头接过去:“当然是这样,我刚才说过嘛!授之以职,给之以权。公司像这样一个烂摊子,你若受到牵制,就不能采取断然措施,要动大手术哪!天成,你看呢?”

徐宁山紧紧盯着罗天成的表情,罗天成腮帮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慢吞吞地说:“当然,那是当然!” eoQL3KvLiAWLW8se1tCsxJhDvDm4tkAIQkpEQRqjcRKX0NjVVAJqb11LHoJOQ6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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