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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光绪年间 ,一艘英国炮舰——鲑鱼号,从宜昌亚栈起锚,驶进了南津关,在幽深的峡谷中快速驶进,激起的汹涌浪涛,拍击岩岸,发出哗哗的响声。

从陡峭的岩壁上,半腰凿出一条狭小的纤道,一群衣衫褴褛的纤夫匍匐着身躯,背着纤担,在狭窄起伏的纤道上手脚并用,使劲向前拉行着。

一个纤头,爬行在最前面,领唱着纤夫号子。根据号子的节拍,纤夫整齐地移动着手脚,有时低沉、有时高昂地发出“杭育、杭育”的哼声,有节奏地唱着和音:

汗水未干泪先干,草鞋磨破手磨烂,鲜血点点岩上洒,何日红花开满山?

山高谷低行路难,衣单腹饥风雪寒,妻儿盼望下锅米,腊月三十吃糠团。

翻过一山又一山,拉过一滩又一滩,纤夫尸骨埋江底,老板年年添新船。

滩险流激礁石恶,山高路远一肩担,罗汉菩萨不显圣,纤绳一挽拉过滩。

……

几只白木船桅杆上的纤藤拉得很紧,在炮舰激起的浪涛中起伏颠簸,浪花涌进了船舱,船夫惊恐万状地高叫着:“慢车!慢车!”

可是炮舰仍然全速行驶,激起的浪涛更大了。一只木船已经倾斜,船板发出嘎吱嘎吱的碎裂声,眼看要被江水吞没了。船夫绝望地高叫着救命,凄哀的声音在峡谷里飘荡。

“报告舰长!一只木船快被浪打沉了,有人在高喊救命!”副舰长海尼斯上尉把车钟摆在慢车位置,船速减缓了,向福朗林少校报告。

“哼!”福朗林少校正用望远镜观察着两岸的高峰,辨认着布满礁石的航道,听见副舰长的报告,无动于衷地命令道,“全速前进!”

“是!全速前进。”上尉答应一声,立即将车钟摆在全速的位置,炮舰加速了。

莲沱到了。

福朗林少校放下了望远镜,命令道:“减速,停止前进。”

“是!”上尉答应一声,复述了命令:“减速,停止前进。”车钟丁零响,机器减慢了速度,炮舰在原地顶着激流微微左右摇摆。福朗林少校走到一张沙发前,恭敬地说:“少将阁下,莲沱到了。”

威尔逊少将穿着海军少将服,手上戴着两枚钻石戒指,左胸挂着一枚勋章,一直坐在驾驶台靠里的沙发上,专注地捧着《泰晤士报》阅览着。听见少校的报告,放下了报纸,缓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向外面的舰桥。宜昌海关的英国人勃兰田船长也从另一张沙发上急忙站起来,紧跟在少将的身后。

勃兰田用手比画,指着航道介绍说:“少将阁下,这就是莲沱,以上的航道,暗礁犬牙交错,航道狭窄,江水流速很大……”

谈到这里,他顺手从一个水兵手中接过一截涂了黑白两色油漆的竹筒抛在江中,竹筒斜浮在水面上,迅速在船尾消逝。

勃兰田接着说:“由于江底地形复杂,水流变化极大,为轮船的操纵带来困难。特别是那些隐没江底的暗礁,多得要用天文数字计算,我们一时无法弄清。少将阁下,前面不远那个鼓着泡漩的水面下,就有一个锐形暗礁。我们的炮舰鳄鱼号,去年就在那里触礁沉没,官兵大多葬身江底……”

威尔逊少将听到这里,从海尼斯手里接过一支单筒望远镜,迅速对准了焦距,眯着一只眼,用另一只眼仔细对上游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将望远镜交还给海尼斯上尉,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问道:“派潜水兵摸过吗?”

“少将阁下,因为水深流急,潜水兵下不去,只把那礁石的大小和形状略微摸了一下。”福朗林少校抢在勃兰田前面回答。

停了一会儿,福朗林少校见威尔逊少将望着湍急的江水沉思没有发问,继续说:“少将阁下,离鳄鱼号沉没的地方不远,鲨鱼号今年又在那里划破了舰底,上帝保佑,军舰没有沉没,至今还在香港船坞里修理……”

少将又从海尼斯上尉手里接过单筒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儿,见福朗林闭嘴不言了,于是一挥手:“讲下去!”

福朗林少校于是继续说:“少将阁下,川江天险名不虚传,皇家海军几年来只能从宜昌驶到莲沱,不能再前进一步,所以……”

不等福朗林少校说完,威尔逊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挥手制止他往下说,烦躁地在舰桥上来回走动。

威尔逊很快平静下来,为了掩饰他刚才的急躁,站住了,声音异常柔和地对勃兰田船长说:“船长先生,自从宜昌辟为通商口岸,大英帝国就派你到宜昌海关。先生,这几年你对川江航道有多少了解呢?”

勃兰田知道威尔逊也是贵族,在海军部是很有权威的。他彬彬有礼,恭谨地答道:“少将阁下,中国唐朝有位诗人李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是呀!川江天险实在比登天还难。”勃兰田还想卖弄一下他对中国的知识,但见威尔逊面部现出不悦的表情,赶忙改口:“不过,我想,我们皇家海军能够开到北冰洋和南极洲,也一定能够征服川江天险,很快开到重庆去,因为我们皇家海军是举世无敌的。大英帝国的殖民地遍及全球,是皇家海军的丰功伟绩,所以女王陛下对皇家海军也特别倚重。”

威尔逊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被勃兰田船长的几句恭维话弄得很高兴,点着头说:“船长先生,你说得很对,因为你曾经在皇家海军中服务过,所以了解得很透彻。是的,我们皇家海军是举世无敌的。”他回头对福朗林舰长亲切地说:“少校先生,你这门大口径的主炮能将那石壁上的那串石钟乳击中么?”他说时指着远处陡峭的石壁。

“是,少将阁下。”福朗林少校举起望远镜观察了一下那串玲珑下垂的石钟乳,有把握地说,“我一发炮弹准定将它报销。这门主炮配有现今世界上性能最好的瞄准器,炮手也是第一流的。阁下,请你放心。”

福朗林迅速钻进了驾驶台,下达了战斗命令。

漆成草绿色的帆布炮衣迅速揭下,炮手各就各位。

主炮旋转着对正目标,炮长亲自在瞄准镜前校正标尺。

开炮的命令下达了,第一发炮弹带着刺耳的啸音飞出了膛,在石壁下的江面上爆炸了,冲起了白花花的水柱,没有命中目标。

威尔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经过校正,第二发炮弹射得过远了,依然没有击中目标。威尔逊沉着脸。

舰长和水兵都很紧张。炮长仔细校正着标尺,延缓了一会儿,第三发炮弹出膛了,轰的一声,不偏不倚命中了目标,石壁上涌溅着尘烟。

待尘烟消散,威尔逊少将接过望远镜观察着:那串玲珑的石钟乳大部依然存在,只是被削去很短的一截下部,但毕竟是击中了。他脸上又出现了笑容,简短地命令:“返航!”

“是,返航!”福朗林复述着命令。

军舰画了一个圆弧,掉过头来,全速前进,两岸的岩壁向舰尾飞退……

很快就返回了亚栈,不等掉头抛锚完毕,威尔逊少将离开了驾驶台,进入了军官餐厅。

招待生露意丝小姐,是一位金发碧眼的青年女郎,托着银托盘进了餐厅,皮底的高跟鞋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儿声息:“将军阁下,酒!”

威尔逊从沙发上坐起身来,从托盘里端起一只高脚玻璃酒杯,酒杯里盛满了红艳的香槟酒,一饮而尽;他没有吃一只小盘里的香肠,又舒展地在沙发上躺下。

露意丝小姐没有惊扰他,悄悄地退下。

威尔逊少将望着天蓝色的室顶,凝神思考着:他最近一连收到海军部几道电令,要他在短期内开辟川江航线,把英国商船引进四川,可是……

露意丝小姐又进餐厅来了,她见威尔逊少将军服整齐,因为天气热,额上在出汗。她扭开了壁扇的开关,电风扇转动起来,一阵凉风对准威尔逊吹来,他感到异常舒适。

他的眼光停留在露意丝小姐的身上。这位女郎的面孔是迷人的,镶花边的白色围裙束在胸前,细腰高胸更富有肉感,这时正亭亭玉立地站在他的身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要是往时,威尔逊少将会忍不住将露意丝搂抱在怀里亲吻。可是,今天他却没有这样做,冷冷地说:“小姐,去请勃兰田船长和福朗林少校到这里来见我!”

露意丝小姐摸不透少将的脾气:有时对她是那样热烈,恨不得与她融化成一体的样子,可是,有时却冷得像一块冰。她听见威尔逊的吩咐,有点失望地离开了餐厅。

一会儿,勃兰田船长进来了。因为勃兰田不是现役军人,名义上是宜昌海关的官员,所以威尔逊略微从沙发上欠了欠身,表示客气,请他在左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

跟在勃兰田身后进来的福朗林少校却规矩地直立着。威尔逊少将示意他在右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

威尔逊少将为了表示自己身份的高贵和尊严,坐得很端正,矜持地抹抹八字胡须,轻轻咳了一声,缓慢地说:“勃兰田船长,少校先生,我们皇家海军是英国的强大支柱,鸦片战争中敲开清帝国大门的是我们,最先驶进长江的也是我们。女王陛下曾经说过:她有两把利剑,一把利剑是基督教,另一把利剑就是皇家海军。传教士先至,我们军舰随后。大英帝国的殖民地遍布世界,誉为日不落国,不管在东半球还是西半球,我们的国旗到处飘扬。先生们,传教士早已进了四川,而我们皇家海军却在四川大门口徘徊不前。难道我们这把利剑生锈了?!先生们,皇家海军的荣誉感,使我必须提醒你们,我们不能驶进川江,商船只能在宜昌止步,长江这条吸管就只有半截,对帝国的损失太大了。我们的商品只能运到宜昌,我们需要的原料就不能直接从四川运走,帝国的影响就会在清帝国减弱。四川是富饶的天府之国,对我们大英帝国太重要了。我们要控制西藏,除了从印度攀登翻越喜马拉雅山外,还必须经四川直指拉萨……”

说到这里,威尔逊少将停顿了一下,严厉的目光向勃兰田和福朗林扫视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命令你们,必须在短期内利用川江船夫,把礁石查清,两个月后,我亲自在重庆接待你们。那时,勃兰田船长可以得到女王陛下授勋,福朗林少校还可晋升为中校。可是……女王陛下对于她的子民是公平的,既不吝惜奖赏有功的臣民,也不吝惜对于失职者的惩罚……”

威尔逊站了起来,福朗林少校和勃兰田船长像弹簧一样迅速跟着站起来,笔直地挺立着。

威尔逊威严的表情消失了,彬彬有礼,面带微笑,向站在旁边的露意丝轻轻吩咐了一声:“小姐,白兰地。”

露意丝小姐将放着三只酒杯的银托盘举到他们面前,他们跟在威尔逊之后各取了一杯酒举在胸前。

威尔逊少将举杯祝酒说:“先生们,愿我们海军这把利剑变得更加犀利吧!预祝我们的胜利,干杯!”

三只高脚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三人一饮而尽。

威尔逊少将脸上显得异常红润,他看见露意丝小姐金黄色的卷发在电扇鼓起的疾风中飘动,碧蓝的眼睛像一汪秋水,心情顿时觉得很开朗,柔和地说:“小姐,再来一杯烈性的威士忌。”

……

一个头缠白帕,脑后垂着一条长辫子,穿无领粗布短衫的青年人,右肩上挎着一个粗布印花包袱,在宜昌南门内一条小街上踯躅着。不远处是天主教堂,高耸的钟楼矗入灰蒙蒙的天空中。

一个头戴瓜皮帽,脑后垂着一条假辫,身穿长袍的中年人,沿街东张西望,像在寻找什么。忽然他发现了那个青年人,高兴地上前去拍了拍青年人的肩膀:“杨老大,害我好找!”

杨老大回头一看,见是船老板金大,不解地问:“金老板,你把木船都卖了,白花花的元宝已到手,还找我这个放滩匠干啥?”

“哎,有发财的事情找你呢!”金大笑眯眯地说。

杨老大嘴一撇:“金老板,从我爹起就给你放木船出川,你屙的屎是干是稀还不知道?!你的粑粑不会烙煳,发财的事情会找我?!莫非铁树开花马长角!哪有这么安逸哪?”

金大装作亲昵地拍着杨老大的肩头:“哎,啷个这么说哟!俗话说: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我们都是涪州石牛场的人,有发财的事情不找你又找哪个哟!”

杨老大有些不耐烦:“金老板,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每回你打了新木船,装上一船出川货,由我给你放到宜昌,货卸完就将木船卖了,两头赚钱。像我这样的放滩匠,随便拿几个钱就打发了,不管这些人回不回四川。要是找不到回头船放回四川,不是流落他乡,就是讨饭回家。有话你就说吧!不要尽绕弯子,说一箩筐不费钱的好听话!”

金大被杨老大顶了几句,也不生气,胖胖的黄青色脸上红都没红一下。一顶缎子瓜皮帽还戴在头上,天气虽然这样热也不肯脱下,因为是癞子,怕现相不雅观。他依然堆着一脸笑,腮帮上两块横肉挤成一团:“杨老大,你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真有件发财的事情找你。是这样,有条船要放到重庆,我答应包了下来,想找你做个帮手。”

杨老大这才明白金大对他甜言蜜语的原因,话里带刺地说:“金老板,你答应帮别人放船,找我干啥!分了你的钱不心疼?”

金大好像很坦率:“唉!明人不说假话,放船我是半罐水,哪像你杨老大有一个祖传的本本,把川江里的暗礁怪石记得一清二楚,不简单啊!一篙子一篙子撑了几代人的船,把江下的秘密探得很透。谁不知杨老大是川江最傲的放滩匠?十几岁就放滩,从没出过差错。”

杨老大听金大说的在理,再加正要找条船放回四川,心中有些活动,问:“金老板,请说清楚点,是哪个大老板的船,放到重庆给多少钱?”

金大很慷慨地回答:“我也是爽快人,说清楚就说清楚,不会亏你,得的工钱我们对分可好?”

杨老大深知金大的为人,对他的慷慨有些不放心,还想再说,可是金大拉着他就走:“少说空话,走,我们当面去说清楚。”

杨老大把包袱往肩上拉了拉,跟着金大转过了一条街,走到一座小洋房门口,屋顶挂着一面英国米字旗,门上一块金字红匾写着“怡和洋行”四字。

进了大门,金大向头上缠着大包头、一脸络腮胡的印度看门低声说了几句,领杨老大走了进去,在一间房门口站住了。

金大干咳了两声,方才掀开门帘。

这时室内一个声音在亲热地招呼:“金老板,请进,请进。”

杨老大随金大走了进去,看见一个蓄八字胡,穿派力司薄呢西服的中国人,站在那里微笑相迎。金大给他们介绍:“周买办,这是杨老大。”

周买办客气地用右手指指沙发:“请坐,请坐。”

杨老大是头一次坐沙发,对于这有弹性的坐垫很不习惯,拘谨地把印花布包袱取下,放在怀里,一双穿着毛耳草鞋的脚踏在地毯上,真有点不协调。

一个浓妆艳抹、体态轻盈妖娆、穿旗装的年轻女人用托盘上前献了茶,又每人敬了一支雪茄烟才退下去。

周买办笑嘻嘻地向杨老大拱拱手:“兄弟久仰杨老大的大名,幸会,幸会。”

杨老大有些惊疑,这些平常骄横不可一世的买办大人,怎么会对他这个土里土气的放滩匠这样客气!不知葫芦里究竟卖的啥药!只得不出声端坐着,低头吸着手指上夹的雪茄烟。

金大见杨老大没有回答,接过话去:“买办大人,我这个同乡不会说话,请原谅。”

“不要紧,不要紧。”周买办把话转入了正题,“金老板、杨老大,这次请你们帮忙,把一艘船引进川江,放到重庆,事成之后,决不会亏待你们。”

金大学着官场中的腔调,奉承说:“全靠买办大人恩典,牛身上拔根毛比我们腰还粗呢!”

周买办听见金大这句粗话,把他比作一头牛,心里有点不舒服,但只微微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看无话可谈,于是喊了一声:“来人呀!”

刚才那个年轻女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恭敬地站在周买办面前娇声问:“大人,要啥?”

周买办轻声吩咐了一句:“去楼上请海关的勃兰田大人和福朗林少校。”

那个穿旗装的年轻女人答应着去了。

杨老大更有些惊疑,怎么又钻出一个勃兰田大人和福朗林少校?!这与引船进川江有啥相干?正想之间,听见一阵皮鞋响,那年轻女人掀开门帘,勃兰田和福朗林先后进入室内。

周买办起身笑迎,金大站起来谦恭地弯着腰,只有杨老大微微欠了欠身,仍坐在沙发上。

勃兰田和福朗林大摇大摆地落了座。周买办方才介绍:“这是海关河道监督勃兰田大人,这是皇家海军鲑鱼号舰长福朗林少校,这是金老板,这是杨老大。”

杨老大开始觉得勃兰田有些面熟,但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及至听到介绍是海关人员,猛地想起来了:两年前,他放的一条木船在镇川门外江心,被英国军舰鲑鱼号浪翻了,淹死了几个人,他差点也沉尸江底。事后他和几个船民告到宜昌知府衙门。被告鲑鱼号船长并未到庭,坐在知府大人身边陪审的就是这位勃兰田。勃兰田是英国人,当然帮着英国人讲话;中国的知府大人后来也帮着英国人讲话,反而说船民咆哮公堂,一阵乱棒逐出,杨老大也挨了几棒。结果一个钱也没赔,几条人命就枉死了。

杨老大是第一次看见鲑鱼号的舰长福朗林,见他军服齐整、盛气凌人的样子,心里反感,怒目瞪着勃兰田和福朗林。

勃兰田没有感觉到杨老大异常的神情,用流利的中国话说:“好的,好的,凡是与我们英国人合作得好的中国人,是从不吃亏的。”

金大站起来,谄媚地说:“洋大人说得对,我们一定合作。”杨老大瞟了金大一眼,有气地扔掉了手上的雪茄。

周买办含笑说:“金老板,杨老大,这次就是请你们帮助福朗林少校,将鲑鱼号炮舰引进川江,放到重庆去。”

“哎!鲑鱼号要进川江?”杨老大忍不住吃惊地跳了起来。

周买办看见杨老大吃惊的样子,笑着解释说:“是的,鲑鱼号进川江是为商船开辟航道,我们英国怡和洋行与二位合作的时间长着呢!”

周买办明明是中国人,偏说“我们英国”,杨老大再也忍不住,压抑的怒火爆发了:“你们另外请人引船吧!我不能当汉奸出卖祖宗,落个千古骂名。”说完也不打招呼,提着包袱气昂昂地冲出了怡和洋行。

他听见金大在洋行内喊他,于是加快了脚步走过几条街,穿出了南门洞,到了江岸边,才放慢了脚步,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河街徘徊。

他想:吴三桂领清兵入关,当了汉奸,至今还挨骂。他拒绝了英国人的要求,觉得舒了口气。他虽然没有读过书,但从哥老会知道了吴三桂这段历史后,他便有了一种纯朴的民族意识。可是,他不引英国军舰进川江,英国人难道就进不去吗?他隐隐感到英国军舰迟早也会开进川江去的。一想到英国军舰和商船不久就会在川江横冲直撞,他就不禁打了个冷战。预感到他们这些世代以驾木船为生的船夫,生活会更困难,物产丰美的四川从此就多事了……

杨老大愈想愈气闷,就拿眼前来说,离家已经很久了,家中的妻儿还日夜盼望他回家拿钱买米维持生活。年轻的妻子抱着不到一岁的幼儿,可能早站在屋侧的黄桷树下眺望着长江,盼他归去啊!可是,至今还找不到一条回川的木船驾引。要是再过几天,身上的钱也用光了,只有讨饭回乡,说不定还会流落他乡,连尸骨也回不去……

杨老大走到小酒店门口,不觉踱了进去。当他正踱进酒店的时候,远远一个人盯了他一眼,就闪进一个小巷里不见了。

杨老大要了一碟卤豆腐干,一碟煮胡豆,一小壶白酒,一个人自斟自饮,喝着闷酒。

天上黑云滚滚,大地更加灰暗,有些闷热,像要跑暴的样子。

天黑了,杨老大喝完一壶白酒,两个碟子也空了,感到有些醉,也不想吃饭,叫了一碗清水豆丝来吃了,付了酒账,将土布包袱挎在右肩上,走出了店门。

门外黑沉沉的,天上闪电,打着干雷。他怕淋雨,想赶快到江边去找一条熟识的木船借宿一宵。

走到江边河坝上,幸好天上不断闪电,他借着闪电瞬息的亮光艰难地往前走着。

酒实在喝得多了一点,他感到头重脚轻,踉跄着又往前走了一段。突然一个人影举着一把匕首向他扑过来,这时正好一个闪电,在瞬息的亮光中,他看清是金大,吃惊地叫了一声:“金大,你!”他抓住金大拿匕首的那只手,拼命撑拒着,用力想推开,可是力不从心。

又是一道闪电,明晃晃的匕首离他的左胸愈来愈近,他来不及叫一声,匕首终于刺进了他的心脏。他向前蹒跚了两步,跌倒在河滩上。

金大迅速取下他的土布包袱,从里面摸出一个油纸包,在闪电的光中,他看清了是他需要的川江暗礁图,然后将其敏捷地揣在身上。

金大的瓜皮帽在搏斗中掉到河滩上,他在黑暗中摸索寻找。

雷电更密了,下起瓢泼大雨,在闪电的光中,金大的癞子头显得特别刺眼。

金大终于摸着了他的瓜皮帽,慌忙戴到头上,在雷雨中向江边窜去。

鲑鱼号的一只小舢板在那里等着他,他躬身上了小舢板。英国水兵在雷雨中摇动桨向鲑鱼号划去。

小舢板在鲑鱼号放下的舷梯边靠拢,金大浑身淋得湿透了,踏着舷梯登上了甲板,勃兰田和福朗林少校在舷梯口迎着他。

金大吐了一口流进嘴里的雨水,摸出油纸包的川江暗礁图,递给少校:“少校大人,暗礁图取得了。”

福朗林少校不自觉地用英语说:“Very good!”随即对身后的金发女郎用英语吩咐:“露意丝小姐,把这位先生带去洗澡,换上新睡衣。”

过了一会儿,待金大在上甲板军官餐厅出现,已经洗好澡,换上一件长条纹的丝质睡衣。只是他仍然戴着那顶淋湿了的瓜皮帽,脑后垂着的假辫湿滴滴的,显得有些滑稽。

少将没有出面,福朗林少校坐在主位上,勃兰田在一旁相陪。露意丝小姐送上一道又一道菜。

金大好像忘记他刚杀过人,一心模仿英国人的动作,将餐巾蒙在颔下,笨拙地使用着刀叉。

露意丝小姐在每人面前的高脚玻璃杯里斟满了威士忌。

福朗林少校领头站起来,举着酒杯用流利的中国话祝酒:“为女王陛下的健康干杯!”三只酒杯“当”地碰在一起,因为金大不习惯,他酒杯里泼出一些酒来。三人一饮而尽,坐下吃了一点菜。

露意丝小姐又在三只酒杯里斟满了酒。

福朗林少校又领头站起来第二次祝酒:“为女王陛下的利剑——皇家海军的胜利干杯!”

三只酒杯又“当”地碰在一起。这次金大有点进步,酒杯里的酒没有泼出来,三人又是一饮而尽……

第三次祝酒,福朗林少校大声说:“为得到川江暗礁图,为金先生与我们第一次合作的胜利,为预祝早日开进川江,安全到达重庆干杯!”……

祝酒完毕,三人的脸上被酒精烧得很红润。

露意丝打开餐厅角落的一部留声机,传出钢琴弹奏的月光曲。

金大张着嘴惊异地看着留声机上的大喇叭,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自己发声的洋玩意。

舰身忽然摇晃起来,勃兰田说着俏皮话:“噫,福朗林少校,鲑鱼号难道也喝醉了酒!”

“待我去看看!”福朗林走出餐厅,大雨还哗哗地下着。

一会儿,福朗林少校回来了,对勃兰田说:“先生,长江涨水了,从万寿桥冲入长江的山洪气势很猛,形成了一股漩流,我们军舰正在夹堰水上,所以摇摆起来。”

勃兰田担心地说:“舰长先生,抛锚在夹堰水上容易走锚,可能需要移泊!”

“No, no!”福朗林少校摇着头说,“我们钢锚是抓得很牢的,你不用担心。”

留声机继续传出悦耳的钢琴声,福朗林少校有些醉意地说:“勃兰田先生,你听,这月光曲多么优美柔和,我们西方的文明,再加上金先生这样的宝贝,构成了扬子江交响乐,多么有意思呀!”

勃兰田听了少校的俏皮话,看见金大戴着瓜皮帽的怪样子,觉得实在滑稽,忍不住哈哈笑了。

金大听不懂英国话,看见勃兰田笑得欢,装作明白的样子,跟着哈哈大笑,惹得福朗林少校也哈哈大笑。

露意丝小姐早已忘记了礼节,笑得前俯后仰,高高的乳峰在衣衫下颤动。

一道刺目的闪电,接着一个震耳欲聋的落地大炸雷响了,室内的笑声霎时停止,个个大惊失色。

江水湍急的奔流声,哗哗的暴雨声,盖过了一切声响。 eoQL3KvLiAWLW8se1tCsxJhDvDm4tkAIQkpEQRqjcRKX0NjVVAJqb11LHoJOQ6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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