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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石牛河流到金家大湾突然转了向,沿着山脚绕了一个大弯,然后再往前流走了。

金家大院就建在金家大湾这块三面临水、一面靠陆的半岛上。

临陆的一面,筑起高墙,开了一个很有气派的八字朝门,两扇钉满了铁皮的厚木门,经常关闭着。

左侧有一级一级的石梯通向石牛河,河边有漂亮的游艇供人摆渡出入。

若坐游艇顺流而下,从半岛伸出一个石嘴,游艇就在那里靠岸。然后又是一级一级的石梯通向一道侧门,进入金家大院。

在金家大院这个半岛里,在三个角呈品字形建有三座小碉堡,由二十几个带枪的家丁分别防守。这些小碉堡又与金家大院内宅分开,一般家丁是不许入内的。

金四的父亲金大,因为头上长过癞子,后来虽然治好了,但成了不长头发的秃头,所以大家背后都叫他金大癞子。

金大癞子早年在龚滩河 放筏子,后来有了积蓄,就到长江里当起船老板来了。光绪年间,他突然暴发起来,不断买田买地,再加上明抢暗夺,不上十年,就拥有万多担租谷的田地,房产更不计其数,俨然成了川东闻名的首富。

对于金大癞子的暴发,传闻很多。有的说金大癞子挖到了古代的窖藏,有金元宝、银圆宝,他一个人挑了几十担还没挑完。

有的说他在巫山峡里捡到了一颗夜明珠,这颗夜明珠放在米里就生米,放在金元宝里就生金元宝,放在银圆宝里就生银圆宝。所以金大癞子家里金元宝和银圆宝总是用不完,白米饭总是吃不完。

据说这个传说居然使绿林中的好汉、外号叫刀刀客的相信了,派人来拉肥猪。金大癞子扑河逃跑了,结果他的三个成年儿子被捉住了。刀刀客限期要金大癞子拿夜明珠去赎取,但金大癞子始终舍不得拿出夜明珠,所以刀刀客就将他的三个儿子杀了。

有的又说:夜明珠最先是放滩匠杨老大捡到的,后来金大癞子昧下天良,暗杀了杨老大,夺取了夜明珠。这件事情被刀刀客晓得了,因为刀刀客原先也是放滩匠,与杨老大是结义的弟兄,为了给杨老大报仇,才杀了金大癞子的三个儿子。

这些传说是真是假,大家无法证实。有一件事大家知道是真的:杨老大帮金大癞子放木船出川,就音信杳无,事后杨老大的老婆——黄桷树垭口杨嫂子的婆婆娘,找金大癞子要过人,告过状,最后人财两空哭瞎了眼。金大癫子也是从那时起开始暴发。

流传最广、使人最相信的一种传说就是:金大癞子当了汉奸,把英国军舰引进了川江,英国人给了金大癞子很多银子。据说英国军舰“鲑鱼号”到了重庆小河抛锚,有人亲眼看见金大癞子从军舰上坐舢板上了岸。

关于金大癞子暴发的传说,在辛亥革命前后川东一带,曾当作茶余酒后议论的话料,经过一些人的加减,更变得有声有色。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议论的话料转换了:宣统皇帝怎样退位?袁世凯想当皇帝怎样死了?刘湘、刘文辉、王陵基、杨森怎样混战?贺胡子怎样打富济贫闹共产?东洋兵怎样出兵?蒋介石怎样是煞星下凡?又如洋人可以看穿地下三尺、峨眉山的镇山宝被洋人偷走、南川金佛山的金鸡被洋人吓得不敢叫了等传说时时更新。金大癞子发家的传说很少再有人提起了。

金大癞子后来生了金四,当作宝贝一样,为了吸取原先的教训,把一座金家大院建得很牢固,戒备森严。轻易不让金四出门。

金大癞子临死时,千叮咛,万嘱咐,仍不忘要金四不轻易出门。

金四秉承父训,真的不出金家大院一步,过着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对社会上的事情一无所知,事事靠熊世发帮他料理。

金家大院风景优美,石牛河常年碧蓝的溪水环绕而过,院内树木繁茂,郁郁苍苍,真是得天独厚。

这位草包公爷对吃、喝、玩、乐相当内行,派人四处搜罗奇花异草,把这座金家大院修整得新颖玲珑,假山怪石,苍松翠竹,处处花开,姹紫嫣红,美不胜收。特别是临近水边,亭、台、楼、阁比比皆是。

金四在鸦片烟瘾过足之后,带着打扮得艳丽娇媚的一群妻、妾、丫鬟尽情游玩。有时跟几个帮闲吟诗作对,说古论今。这大院真成了金四醉生梦死的安乐窝。

罗天成一行路过石牛场顺路来访,金四并不觉得稀奇。早年金大癞子为三个儿子被刀刀客捉去的事曾托罗天成疏通。因为刀刀客在绿林中自成一系,手下多是失业的船夫和官逼民反走投无路的农民,神出鬼没,干着打富济贫的营生。并且刀刀客与罗天成也有宿仇,当然不会听罗天成的上服 ,仍然把人杀了。据罗天成了解,刀刀客并不是为了什么夜明珠!纯属为杨老大报仇。因此,罗天成与金家大院有了往来,只是近年不大走动了。

金四亲到河边,从游艇上把罗天成、徐宁山、三姨太迎进听涛轩正厅坐下,敬过了烟茶,寒暄了几句。

金四早被三姨太妖娆的西洋打扮吸引住了,只是限于礼貌,不敢放肆地盯住不转睛。他一面与罗天成他们说着闲话,一面装作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三姨太那大胆而富有挑逗性的体态和西式打扮:

三姨太淡红色轻绡的衣袖很短,镶着精致的天蓝色荷叶花边,两只滚圆洁白的臂膀裸露在外。一根淡红色缎带齐耳根束着满头油光发亮的黑发;眼睛虽然是单眼皮,但配上那经过精心描画的弯弯细眉,倍觉动人;一张嘴唇不算小,但经猩红唇膏的涂抹,配着洁白的整齐的牙齿,自有一番风韵;鼻子旁边的雀斑被扑上的香粉掩盖得不露痕迹;面颊上抹得不浓不淡的胭脂,更显得娇艳无比。金四再往下看,顿时觉得呼吸都感到困难了。

三姨太开得很低的鸡心领子,露出半截酥嫩的胸脯,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衬着天蓝丝线精织的花边,实在色彩鲜丽。

金四已经忘形,正准备再往下看,听徐宁山干咳了两声,心中一惊,忙收敛了贪婪的目光,不觉面孔一红,有些不好意思,举起茶碗:“罗大哥,请茶。”他暗暗观察罗天成的面色,好像罗天成并没在意,没有愠怒的表情,稍感放心。

徐宁山喝了一口茶,慢吞吞地说:“金五哥,我们多年没来拜访,金家大院简直比《红楼梦》中的大观园还好,真会纳福。”

金四仗恃豪富,又不出家门,很少参加哥老会的活动,所以在哥老会中的地位不高;还是金大癞子在世时,给他在罗天成手下记名,当了一名小老幺。所以徐宁山称他为五哥。

金四被香烟熏得发黄的中指和食指间,夹着一支大炮台香烟,袅袅的烟雾向上飘散。他一张脸长得很秀气,但眼膛下黄里透青,虽然才二十多岁,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一些。他露出被鸦片烟熏黑的牙齿,态度很潇洒地说:“徐三哥,寒舍诗书传家,兄弟自幼熟读经史,对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略有研究。刚考中了一个监生,眼看举人、进士 稳稳可以到手,殊不知遇到废科举、兴学校,也只好作罢。兄弟秉性疏懒,读不惯新书。只好将一肚子诗情画意消磨于花木石泉之中,将先父遗留之家院,稍事修整,略加穿凿,闲空时吟诗种花。哪里比得上大观园,徐三哥实在过誉了。”

罗天成不待听完,差点笑了出来:这金四真是信口乱吹。监生根本不用考,可以用银子捐。再说废科举时金四还没有生出来呢!哪能入学、中举、点进士!

徐宁山像恭维,又像讽刺地说:“金五哥,像你这样的奇才,埋没林下,实在可惜、可叹。”

金四好半天不敢看三姨太一眼,怕罗天成多心。这时忍不住扫了三姨太一眼:看见三姨太坐得一本正经,态度端庄大方,脸上含着微笑,手里玩弄着一张白绸绣花手绢,不时用手绢在脸上拂拭,自另有一番风味。

听了徐宁山的话,金四好像很谦逊,叹了口气:“徐三哥,我哪里算得奇才,只不过多读了几本书,不很糊涂罢了。”他又偷偷看了三姨太一眼,发现三姨太也在斜着妩媚的眼睛偷看他,两人目光突然相遇,三姨太迷人地向他露齿一笑,接着像有点羞涩地低下了头。

金四好像受到了鼓舞,愈发想在三姨太面前卖弄自己的多才博学。他先看了一眼罗天成,接着对徐宁山说:“兄弟早年对制艺颇有心得,八股文做了几大本。心想科举虽然废了,但毕竟八股文是代圣贤立言,将来自己出资刻印送人,虽不想传文后世,也略存承先启后之意。我每读白话文,味同嚼蜡。近年无事,常看曹雪芹的《红楼梦》。这书虽然多用白话文描写,但愈看愈爱,觉得余香满口。我想,主要是曹先生精通八股,所以写出来的白话文也不同,自成一格。可见要写好白话文,必先学会八股文,八股文是不能丢的。”

金四看见三姨太专心在听,听到这里抿嘴一笑,愈觉得那涂着猩红唇膏的嘴唇鲜润无比,十分动人。

罗天成对于金四的这些话,似懂非懂,不感兴趣,觉得无聊,只顾衔着长烟杆,慢慢悠悠地抽烟、喝茶。

徐宁山知道这苕哥儿肚内没有多少墨水,这些迂腐不通的话,可能还是从他那几个帮闲清客处听来的。他一双眼睛一直停留在几个端茶送水的丫头身上。这几个丫头眉目都很清秀,还穿着十多年前的时装——高领、半圆下摆、绲边的衣衫。但一个个窈窕玲珑,在红绿纱衫掩映下,更显得体态轻盈,容光照人。他隐含嫉妒地想:这苕哥儿真会享受,艳福不浅。他看见金四贪婪的眼光不断向三姨太扫来扫去,已经着迷的样子,暗暗佩服朱佳富见识实在高人一等,把这苕哥儿的心理摸得真透:三姨太要不是打扮成西洋美人的样子,哪里能引得金四上钩!

冷场了一会儿,徐宁山才装作很赞赏金四的谈话,长颈子扭动了一下:“妙论,妙论!就拿这‘听涛轩’的命名来说,粗看‘听涛轩’三字很不通:这里虽然濒临石牛河,但石牛河一湾流水,常年波平浪静,缓缓地流淌,哪有涛声可听……”

金四听到这里,不觉一愣。但听徐宁山接着说:“细细想来,听涛轩边,那高大茂密的松树林,大风吹过,针叶颤动,发出的啸声如波似涛,方知这‘听涛轩’三字取得贴切。不是胸中大有丘壑的人,是取不出来的。”

金四听了,不禁眉飞色舞:“三哥太过奖了,我原也想不到这上面去,有一天我躺在床上抽鸦片……”他看三姨太含情脉脉在专注地听,忽然改口:“我躺在床上研究唐诗,忽听浪涛之声大作,吃了一惊:莫不是石牛河走蛟发了大水!起床推窗一看,原来是风吹松林发出的声响,恰似波涛之声。所以兄弟悟出这‘听涛轩’三字,非身临其境是想不出来的。”

三姨太咯咯地笑着,胸部高耸的部分在颤动:“我早闻金先生的人品学问实在少有,今天见了真是名不虚传。听说金先生擅长国画,一定请金先生画一幅送我。”

金四听了这几句奉承话,特别出自三姨太之口,很是自得:连她都闻名,可见我的画名传得多远。何况三姨太眼波流动,眉目传情,更使金四喜得轻飘飘的,连说:“我的国画也是徒有虚名,不过我的画:肉像宋朝的唐伯虎,骨像元朝的吴道子。对这两人的画,我是经过长期的仔细体味观摩,才能达到这样的成就。也只不过貌似而已,还谈不上神似呢!”

罗天成只觉得金四的话说得有点夸张,但自己在这方面的知识等于一抹黑,当然插不进嘴。

徐宁山毕竟要高明许多,他听出金四完全是信口胡说:连唐伯虎和吴道子是哪个朝代的人都搞错了。再加看见金四神气活现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随即说:“五哥,我虽然没见过你的画,但听你说得很雅,我想一定不俗,也请你一定画一幅送我,拿回涪陵去裱起来,让大家开开眼界。”

金四完全觉不出徐宁山的话隐含讽刺,反而兴冲冲地说:“一定,一定。等我有空画几幅送你们,每人一幅怎样?”

正在这时,两个小丫头进来报说:“太太请三姨太去玩,在草坪里等着。”

三姨太站起身来,顺手将花手绢塞在腋下,向罗天成望望。罗天成点点头表示同意。她向金四瞟了一眼,说:“金先生,我去看看你太太就来。”

金四听说三姨太要走,怅然若失地站起来,他又提不出理由劝阻,只得客气地送三姨太出了听涛轩。三姨太好像也不愿离开金四,袅袅娜娜走了几步,还不断回头瞟着金四微笑呢!

三姨太一走,金四无精打采地与罗天成和徐宁山闲聊,连连打着哈欠。像传染病一样,徐宁山也跟着打着哈欠。

金四知道徐宁山鸦片烟瘾也发了,于是说:“罗大哥,徐三哥,请里屋坐。”

罗天成知道是招呼进里屋抽鸦片,他本无烟瘾,对金四说:“你们请便,我在这里坐坐。”

金四又与罗天成客气了几句,见他还是不肯去,只得与徐宁山去了。

罗天成静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站起来在室内踱了几步,走到窗栊前。栊上挂着一个鸟笼,一只画眉在笼子里跳跃着,发出悦耳的鸣声。

他逗了一会儿画眉,信步走出了听涛轩,沿着一个画廊往前慢慢走着,观赏着廊外种的美人蕉。忽然听见一座假山背后传来一个女孩子的抽泣声,罗天成觉得奇怪,跨过画廊低低的栏杆,他走近假山,听见另一个女人低低的声音:“你不要哭了,要是被少爷和太太知道,生气了,会把你送进水牢去关起来的。”

那女孩子低低地哭诉着什么,罗天成听不真切。接着听见那女人叹了口气,劝道:“我们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也是因为家穷,欠了金家大院的租谷,硬被拉进金家大院,已经五六年了,还不知我父母是死是活呢!小妹子,想开点,你刚进金家大院不习惯,所以想父母。唉!到了这一步有啥法呢?除非跳进石牛河去淹死,活着谁也逃不出这金家大院。金家大院里不知有多少丫头受不了这种折磨跳了石牛河。唉!我以前在家里还许了人家,我那未婚的男人是我表哥,现在还不知怎样……”那个女人的声音愈说愈低,也跟着女孩子哭起来。

罗天成想绕过假山去把人看明白,脚踢着了一块小石头,发出的响声把她们惊动了。假山的缺口上露出了两张泪痕模糊的秀丽面孔,看见罗天成站在假山背后偷听,她们脸都吓白了,随即仓皇地逃走了。

这时一个声音在罗天成背后响起:“罗大爷,少爷他们在听涛轩请你去。”他转身一看,一个十一二岁的丫头,垂手低头站在他面前。

罗天成又沿着画廊走回听涛轩,迎面碰见金四和徐宁山并排从月亮门走出来。

金四和徐宁山都抽足了鸦片,精神又重新振作起来。徐宁山对罗天成说:“大哥,这次拜访金家大院,一定要好好看一下金家大院的绮丽风光,开开眼界。”回头对金四说:“金五哥,你说怎样?”

金四连连点头说:“好,好。”

他陪着罗天成他们走过松树林,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荷花池,一座九曲桥横贯中间,把荷花池分成了两半。九曲桥中间有一座草亭。

他们边观赏着景致,边说着闲话。荷叶之间盛开着粉红色的莲花,几只白鹅在池里慢慢游着。

金四突然感叹地说:“罗大哥,徐三哥,你们都是有田有地的人,为何不把现钱拿来买田买地,偏要冒风险去与高伦合伙开啥轮船公司。我就最看不起那些经商办实业的买卖人,我也最不爱与这些人结交。我们缙绅人家,比他们高贵得多。”

徐宁山瞥了一眼罗天成,装作仔细欣赏九曲桥边的一朵荷花,这朵荷花已开始凋谢了。

罗天成轻轻咳了一声:“你说的也不见得对。现在共产党闹得这么凶,贺胡子对涪陵地区很熟悉,迟早要来的。红军一过来,你收租怎么保险呢?”

罗天成这句话也点着了金四的心病,远的不说,前年石牛场闹的风潮,把他着实吓了一大跳,后来虽然平息下去,但心里还有余悸。他虽然一心吃喝玩乐不问外事,但对于共产党的情况还是很关心的。他前几天听人说过:现在谣言很多,据说江西的共产党已突围出来,有向四川逼来之势,而贺龙的红军就近在眼前。金四沉默了一会儿说:“罗大哥,共产党来了,资本家同样是斗争的对象,难道办实业就保险?”

罗天成慢吞吞地说:“听说共产党保护工商业呢!”

徐宁山一听提起共产党,心里也乱,说:“好了,好了,不要再谈这些,今天快快活活玩吧!”

接着大家都沉默了。

他们不觉由九曲桥穿过了荷花池,上了几级阶梯,原来是一片绿茸茸的草坪。草坪正中竖着一个秋千架,一群穿红着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围在秋千架四周,发出一阵阵的嬉笑声。看见他们三人出现,突然静了下来。

金四的大老婆,穿戴得珠光宝气,雍容大方地招呼罗天成和徐宁山。与她并排站着的是三姨太。

三姨太一见金四,流动的眼波向他一瞥,未语先笑:“金先生,他们硬要我玩秋千,我实在玩不好。”

金四兴致勃勃地劝道:“三姨太一定玩得好,罗大哥,是吗?”罗天成从没见三姨太玩过秋千,只微笑不语。

推让了一会儿,三姨太始终不肯上去玩。

金四看三姨太站在这群女人之中,亭亭玉立,显得光彩夺目,好比鹤立鸡群。看看罗天成光着头,嘴边几根黄胡子,貌不出众的样子,心里不由嫉妒起来:这个老头儿艳福不浅,三姨太真是像鲜花插在牛屎上。

金四为了在客人面前要点面子,于是向其中一个长得最标致的姨太太说:“咏莲,你先上去玩一会儿,来个抛砖引玉,然后再看三姨太的。”

咏莲答应一声,将手腕上的金手镯轻轻往上一抹,轻迈碎步,款扭细腰上前,两手攀着秋千绳纵身一跳,就稳稳当当站在秋千板上。由两个小丫头轻轻一送,慢慢晃荡起来。

徐宁山站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咏莲身着绲边的橘黄软缎短衫,配着粉红绸裤,虽然颜色显得太俗气,但随着秋千的晃荡,绸缎在阳光下发出柔和的闪光,宽大的衣袖和宽大的裤脚在疾风中飘飘如飞。将咏莲那娇小玲珑、惹人喜爱的身段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了。

秋千愈荡愈高,渐渐要与秋千架平齐。咏莲从手腕抹上去的金手镯又滑下来了,黄灿灿的反光使人眼花缭乱。

徐宁山和罗天成不由得叫好。

咏莲等秋千停定,轻轻一步纵下,站稳在草地上,已经汗流满面,气喘吁吁。一张动人的脸蛋红彤彤的,愈发显得秀美异常。金四面有得意之色,微笑着说:“咏莲献丑了,该三姨太上去玩玩,让我们开开眼界。”

三姨太抿嘴一笑,再没有推辞,仍然穿着高跟鞋,轻摆软腰,挺着胸部,滚圆的臀部向后撅起,袅袅娜娜上前几步,两手扶住秋千绳,高跟鞋从草地向上一弹,就端端正正坐在秋千板上。不用小丫头推送,只略微一伸腿,一扭绳,秋千就荡起来。

待秋千荡得渐渐高了,三姨太不慌不忙款款地站起来。风灌进裙子,裙子像一把伞一样撑开了。随着秋千来回晃荡的节奏,裙子一张一收。金四张着口,看得呆了。

秋千愈荡愈高,与秋千架平行了。三姨太浓密的黑发,以及那束着黑发的淡红色缎带,天蓝色的荷叶花边,在风中不断飘动。

秋千更高了,好像要翻过秋千架去,使人提心吊胆,捏着一把汗。

三姨太在秋千上做着各种优美的造型动作:时而蹲下,时而站起,时而一脚悬空,时而腰部横担在秋千板上。像金鸡独立,像飞鸟展翅,像嫦娥奔月,像蜻蜓点水……

大家都看得呆了。个个屏住了呼吸,草坪上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跟着三姨太起伏的身段转动。

不但金四看得口角流涎,罗天成也从没见过三姨太有这一套出色的技艺。他对三姨太的身世可说一无所知,不知她是从哪里学来的,真是又惊又喜。

三姨太荡秋千这一幕,也是朱佳富事先没有设计,即兴来的一段意外插曲,却收到了极好的效果。

秋千慢慢荡低了,最后摆动的弧度愈来愈小,不等秋千静止,三姨太轻轻跳下,稳稳妥妥站牢在草地上,脸不红,气不喘,含笑看着大家。

大家这时哄地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夜宴完毕,他们坐在望月亭里赏月。

望月亭建筑在伸出河中的一块岩石上,平静的水面在明月下闪烁着道道的银光。

亭子里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满了瓜果、花生之类的食品。

月亮很明,亭子里没有点灯,三姨太正好挨着金四坐在亭柱投下的暗影里。

徐宁山抽着香烟,笑对金四说:“五哥,你多年没到涪陵,涪陵现在可变样了,新奇的西洋玩意儿多得很。你这个金家大院固然是人间少有的安乐窝,但人生如梦,为欢几何?不能去涪陵开开眼界,实在可惜。”

金四听了,半天不语。其实,在这金家大院里,他玩得也实在腻烦了。只是金大癞子临死有遗嘱,叫他轻易不要走出金家大院。他原以为金家大院不管什么都是好的,今天罗天成带来的三姨太,使他艳羡。再看看他身边的几个女人,比较之下,确实土气一些。并且罗天成还带了几本西洋画报来送给他,他翻看之后更是暗暗惊叹,原来外面还有那么美妙的一个世界。

徐宁山继续说:“就拿我们罗大哥新开的电影院来说。一块银幕上,人物活灵活现,比看戏还清楚,人物和景致都是逼真的,西洋美人跳着西洋舞,一个更比一个美。什么《火烧红莲寺》,什么《荒江女侠》,什么《红姑传》,惊险曲折,剑光侠影,实在引人入迷。唉!一般人只花一角钱就可以看见的玩意,你可能还没见过罢。”

金四早听别人谈过这些,的确也想看看,现在听徐宁山提起,更觉动心。不过为了面子,他装作鄙夷的神色说:“这些不过是西洋淫巧之物,有啥看头?还是我们中国的皮影戏好看!”

三姨太削好一个梨子,递给金四,咯咯一笑:“金先生,皮影戏只看得见暗影,这电影上的人就像真的一样呢!”

徐宁山看金四那苕哥儿样子,暗暗感到好笑。又想到今天在金家大院里没见一个男人,除了几个年纪较大的老妈子外,全是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和漂亮的妇人,真有点大观园的味道,这苕哥儿真想学贾宝玉呢!可是金四一脸的烟容,偏风流自负,更是可笑。

徐宁山站了起来,慢慢踱出了望月亭,回头喊着罗天成:“罗大哥,你看那月亮起了晕,明天我们回涪陵,路上该不会淋雨吧!”

罗天成也缓缓站起来,跟着踱了出去,看了看月亮,摇摇头说:“月亮有晕要起风,不会下雨。”

这时望月亭里只留下了金四和三姨太。金四吃完了梨子,三姨太将腋下的绸手绢抽出来递给他,说:“金先生,揩手。”那声音轻得只有金四一人能听见,他心里不由得一动。

金四接过柔软滑腻的手绢,手上还可以感到三姨太腋下的温香。似乎闻到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味。他揩了揩嘴,还给三姨太的时候,有意无意之中,摸触了三姨太柔软白嫩的手指。

金四完全忘了亭外的罗天成和徐宁山。他看见三姨太一只裸露的膀臂放在椅圈上,离他很近。三姨太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他受到了鼓舞,于是大胆地握住了三姨太的手。

三姨太的手微微缩了一下,但终于安静地让他握住了。

金四更是神魂颠倒了,他沿着三姨太的手向上抚摸到丰腴的手臂。在朦胧的月色中,隐隐看见三姨太迷人的微笑。他胆子更大了,手指突地滑到三姨太的胸前,可刚接触到花边的边沿,三姨太却失声地大叫一声:“哎哟!”

金四惊慌地缩回了手,感到意外,知道罗天成是不好惹的,吓得脸色变得煞白。

罗天成和徐宁山听到尖叫,都回过头往亭里看,有些惊讶。

三姨太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只细瓷茶杯,不慌不乱地解释说:“好险,手拿滑了,茶杯差点摔到地上。”

金四收紧的心脏才一下松弛了,松了一口气。

三姨太在暗影里轻轻捏了金四一把,嫣然一笑,张开鲜红的嘴唇说:“金先生,今天的月光多好,我们也出去看看吧!”

金四平静的心又被挑动了,他跟着三姨太步出了望月亭。

三姨太走到罗天成身边,罗天成仿佛刚想起,对徐宁山说:“下月初六,是三姨太二十五岁生日,我准备庆祝一番。三哥,看需要请哪些人?你回涪陵后帮我安排一下。”

三姨太用裸露的臂膀轻轻碰了一下金四:“金先生,你能够赏光吗?”

金四哪里还能自主,毫不思索地回答:“去,一定去涪陵喝你的寿酒。”

徐宁山趁热打铁,对金四说:“五哥,到时我们就恭候了。”

金四拱拱手:“恭候不敢当,兄弟到时一定到涪陵亲候各位拜兄,并为三姨太祝寿。”

罗天成粗声粗气地说:“老弟,一言为定,不可失约。”金四斩钉截铁地说:“决不失约!”

月亮钻进了一朵云里,人影有些模糊了。平静的水面上荡起粼波,真的起风了。

忽然从风中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嚎叫声,使人听了感到寒毛直竖,是那样地悲惨。

金四看见三姨太感到诧异的样子,他含笑解释说:“不要害怕,这是不肯缴租的佃户在碉堡里受刑。我们金家大院素以慈悲为怀,但对狡猾的佃户是从不徇情的。”

这样的事情,罗天成与徐宁山司空见惯,并没有引起他们多大的注意。

云层更厚了,月亮被云层遮蔽,四周罩在更深的黑暗中。 2cxY5XZdAvPPnmbm/3G8dc/82APVG88xjKvOLKK2lGLiord7eXX6Okxola0mpwp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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