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窍角沱临江河街一带,新增加许多棚户,下江口音的人到处可见。
这些新棚户,大多是随厂内迁的工人和难民。
建筑用的木料与南竹天天涨价,从大河、从小河放来大量木排筏,江边石滩上堆满了起上岸的材料,依然供不应求。
李秋莲住的那条河街,缺破不全的石板上,由于挑水的担子川流不息,更加湿漉漉的,烂菜叶、死老鼠遍街都是。
从早到晚,从晚到亮,人声嘈杂,没有片刻安宁。
提篮摆摊、肩挑叫卖的小贩也骤然增多了。各色口音的小贩叫卖声闹喳喳、乱哄哄的。
入夜以后,电石灯、菜油灯、煤气灯都亮了。站在坡上看,灯火点点像繁星闪烁,往来人影幢幢。往日冷清的窍角沱随着抗战吃紧,反而畸形地繁荣起来。
张阿德仍在涪顺轮当机匠,自从公司合并后,涪顺已更名民顺。
因为武汉危急,公司决定增调民顺与民福去武汉抢运撤退的人员与物资。
民顺轮今天放了一天假。张阿德知道这次开下去,短时是不会回川江的,所以叫秋莲给他把冬天御寒的衣物清理出带走,已捆成了一大包,放在床头上。
张阿德手脚不停地忙了一天。他本来买回家两担岚炭
、足可烧两个月,但见秋莲腆着大肚子快生产的样子,感到不放心,不听秋莲的劝阻,又去买回了两担存放在家。
秋莲装出生气的样子,硬拉他坐在床上休息,张阿德才被迫歇息了一会儿。
张阿德坐在床沿上,喝着秋莲给他新泡的毛尖茶,抽着香烟望着秋莲的大肚子出神。他为秋莲感到忧心,去年秋莲怀了第一胎,在“七七”事变后那次游行中太劳累,动了胎气,出血不止,终于小产了。现在秋莲又怀胎了,他扳着指头算了算,临产的时间不出两月。在这节骨眼上轮船要远航,他暗暗感到焦急。秋莲虽然大着肚子,每天还要去纱厂干十二个小时的活路,更使他放心不下。可是,现在物价飞涨,单靠个人的工薪怎能支撑这个家庭,何况家中要添一张口……
秋莲看看窗外快要落坡的太阳,忙到外间去将封好的炉火撬开,准备烧夜饭。
秋莲见张阿德皱眉发怔,明白他的心事;一定是为她即将生产感到担心。她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怕张阿德出川去牵肠挂肚,过分记牵家中,一直装出笑脸,像没事儿似的。
这次船开武汉,预发了两月工资给船员,说是暂作安家费,说明短时不能回川。何况预发安家费没有先例,这次去武汉更有些特别。
张阿德把全部钞票都交给了秋莲,怪不得人说船员是过手财神,工薪到手还没捏暖和就空了。
秋莲听张阿德说要戒烟戒酒,知道他把钱全给她了,死活不答应,说他在船上熬更守夜非常辛苦,硬把钞票塞还给张阿德一部分。可是张阿德算来算去,留给家里的钱不够生小孩的用度,趁秋莲不在,悄悄放进秋莲存钱的箱子里。
秋莲听见里屋的响动,用埋怨的口吻在外间说:“阿德,叫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偏不肯安静,今晚你上船还要当班哩!不要老担心我缺这少那,我二十出头的人了,会料理自己的事情,你在外不要挂心。何况,封大嫂她们还可以帮助我,唉,你呀……”
谈到封大嫂,却提醒了张阿德。他走到外间说:“民福也开汉口,我想到封大哥家看看。要晓得封大哥有病,重力是出不得的,我去帮他们干些重活。”
秋莲与封大嫂感情很深,不禁点头说:“对,应该去帮帮忙!”
张阿德闷声不响地走了。
秋莲深情的眼波瞥着张阿德的背影,追补了一句:“快去快回,我等你吃饭。”
秋莲弄好了饭菜,等了半晌,仍不见张阿德回来。
她虚掩大门,拨亮了桐油灯端到里间桌上放好。
她瞥了一眼床头的包袱,感到不放心,生怕张阿德需要的东西漏掉了。
她腆着大肚子,移动着变得有些笨重的身躯,俯身解开包袱,将衣物一件件重新看过。发现一件冬天穿的内衣有个破洞,忙找出针线,坐在桌边,靠近昏黄的灯光下,一针针密密地缝补好,方低头咬断线头,重新折叠齐整,把包袱重新捆好。
听见大门响,她以为张阿德回来了,笑迎喊道:“阿德……”
随即一愣,见一个胖嘟嘟的男人站在房门口,秋莲忙改口:“哦,路保长,请堂屋坐。”
“坐!我忙得扑扒筋斗。”路保长头戴礼帽,一根手杖挂在肘弯上,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牙齿,腮帮上的横肉挤成一坨,皮笑肉不笑地说,“李秋莲,那天与你说的事情,怎样?从后天起,每家就要出一个人去下操了。要晓得这是蒋委员长的命令,全国精神总动员,都要出人受军训。拒不执行的就是破坏抗日,就是汉奸,就是……”路保长说到这里吞了一口唾沫。
秋莲赔笑说:“路保长,那天我不是与你说过了,我男人在船上,连当壮丁都是缓役。只剩我一个妇道人家,怀身大肚的每天还要到纱厂做工,哪有人去下操啊!”
路保长抹了一把黄焦焦的牛角胡,把声音尽量放得柔和些:“好办,好办!我路保长是通情达理的人。你一个妇道人家是有困难,我们住在一条街上,也是乡里乡亲的,有事好商量。”
秋莲见路保长说的尽情尽理,以为不要她出人下操了,忙称谢说:“路保长,那就多谢你咧!”
“不谢,不谢。”路保长收敛了笑容,轻轻咳了一声,“蒋委员长也说过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句话到处墙上都写得有嘛!想来,你李秋莲也识几个字,早看见过啰……”
李秋莲听路保长在绕着弯子说话,知道有些不妙,紧张地注视着路保长那张高深莫测的面孔,听他说下去。
路保长干咳了一声:“你家无人去下操,出钱也行嘛!”
秋莲听说要出钱,惊慌地问:“路保长,要出多少钱?”
路保长不紧不慢地说:“不多。我们这条街上有个罗烟灰,他专门替人下操,每天只要两盒鸦片烟钱就肯干!”
李秋莲不知道两盒鸦片烟要多少钱,忐忑不安地问:“路保长,究竟要多少钱?”
“嘿,连一盒鸦片烟值多少钱都不晓得!告诉你,一盒鸦片烟要五角钱。”路保长伸出五个手指在秋莲面前晃了晃说,“这是大行大市的价钱,不信你去问嘛!”
“噢!要这么多钱。路保长,我一个月的工钱也不够请人呀!”秋莲急得要哭了。
“是的,我路保长晓得你工钱不够!但你家张阿德有钱嘛!每月拿工钱不说,带私货,卖铺位……收入不少嘛!”路保长扳着粗指拇算账。
“路保长,阿德哪能收入这么多钱!”她眼里的泪花在滚动。
“噫,你把我路保长当洋盘了,河下的事我清楚得很。”路保长变了脸,把肘弯上的手杖取下,戳得地板咚咚响。
“我拿不起这么多钱请人下操!”秋莲气呼呼地说。
“噫,这才怪咧!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你愿出一块钱一天,罗烟灰便替你下操。怪咧,我又不要你一文钱,何况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话又不是我说的,你有这个胆量去找蒋委员长嘛!真稀奇古怪的。”路保长的眼球一翻一翻的,用眼白对人,真使秋莲心惊肉跳。她想到阿德一下武汉,短期不能回家,自己如何对付得了路保长的勒索!泪水不由滚了出来。
路保长见秋莲急得落泪,仿佛心肠软了一些。也许是他见秋莲屋内家具简陋,床上一笼印花麻帐还打了几个补丁,可能油水真不大。他反而收起了刚才的凶相,一对眼睛在秋莲秀丽的面孔上转来转去,笑着说:“不要哭,我路保长是菩萨心肠,被你一哭心肠就软了。嘿,这样……让我给你出个主意,我们这条街还有一个王踯子,代人出操价钱可以少点,比罗烟灰减半。嘿,残废人代人下操,没得我路保长向上峰说几句好话,别人还不收呢!我动动嘴皮不费啥,可你就受益不少。这样……你以后帮我家保长娘子做点针线活报答我也行,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嘛!”
秋莲一听暗想,就是价钱减半也不少呀!怎能出得起?!她哇地哭出声。
路保长蓦地虎起脸,用手杖在地板上戳了两下:“我忙得很,没得时间与你多缠,就是这样……我走了。”他不耐烦地转身就走。
秋莲揩干了泪水,心里发急,见桌上的旧闹钟已到九点,张阿德还没回来。她恨不得张阿德早点回来给她拿个主张,立即锁上门去封大嫂家找张阿德。
张阿德出门不远,迎面碰见杨佑成,忙握住他的手高兴地说:“老杨,听说你调到公司做事了,今天怎地有空来玩呢?”
杨佑成居然身着长衫头戴礼帽,像个斯文先生的样子。他左右顾盼了一下,见附近人多,只淡淡一笑,低声说:“我有重要事情找你!”
“哦!”张阿德点头会意,攀住杨佑成肩头,“走,到我家里坐。”
杨佑成的神态有些犹豫,张阿德明白他的意思:一定要说重要的秘密话,秋莲是群众,不便让她听见。他马上改口说:“到河坝去!”他向江边指了指。
“好!”杨佑成马上表示赞同。
张阿德本想回家给秋莲打声招呼,但想到杨佑成喜欢取笑他,于是马上跟在杨佑成身后沿着斜坡下了河坝。
他俩默默地在河坝上走了一段路,见人来人往依然不便谈话,杨佑成回头说:“老张,我们往野猫溪这条路走一走!”
张阿德点了点头:“嗯!”
他俩沿着江边那条崎岖小路缓缓走了一阵,见人烟渐渐稀少,杨佑成停住步等张阿德跟上来又并排往前走,声音很轻:“老张,晓得不?这次公司为啥指名要民顺与民福去武汉抢运?”
张阿德摇头说:“不晓得!”
杨佑成从身上摸出两支香烟,递一支给张阿德,殊不知张阿德却伸手一拦:“我戒烟了!”
“戒烟?为啥这时戒烟呢?”杨佑成不解地问。
张阿德不惯说谎,但又不愿把戒烟的真正原因说出来,涨红着脸,说:“我,我……反正我不愿再抽烟了。”说完他扭过头去望着江面。
这时夕阳西下,江面显得灰蒙蒙的,浪花拍击着岩岸,发出“哗……哗”的声响,飞溅起水花。
杨佑成见张阿德不自然的神态,猜到了几分:“老张,记得不?我以前对你说过:‘单身汉的钱多,讨了婆娘烧破锅。’你现在尝到味了!”
他见张阿德坚决不抽烟,便没再劝,自己点燃香烟吸着。
因为这里当路,仍不时有人来往,他俩的谈话时断时续,极感不便。
杨佑成指着江边一座岩石说:“老张,上那里去坐一会儿,也风凉些!”
“好!”张阿德答应说。
爬上了那座岩石,张阿德不禁一怔,原来这里恰好是两年前春燕投江的地方。他家离这里虽近,但怕触景伤情,撩起心中的伤心事,所以再也没上这座岩石来过。
这座岩石已经发生了变化,新凿了两个石鼻子,岩脚下靠的木排上伸出几根粗粗的纤藤系在石鼻子上,牢靠地稳住了木排。他俩跨过纤藤,寻了一块干净平坦的地方坐下。
杨佑成扔掉了手上的烟蒂,他没注意到张阿德发怔的表情,捡起刚才的话头问:“老张,你是不是烧破锅了?”
张阿德满脸忧郁的表情,老实说:“老杨,实话对你说,我与秋莲两人做工,目前还不至于烧破锅。可是……”他忍了一下,忧心忡忡地说,“可是,秋莲不久便要坐月子,我偏又去武汉,不知何时才回重庆。船上幸好发了两个月安家费,但是……”
杨佑成不等张阿德说完,从身上掏出一卷钞票,递给张阿德:“老张,你三十出头了,秋莲头胎小产了,这胎是要好生注意。给你,这是我领的安家费。”
张阿德没有接钱,也没看杨佑成,执拗地说:“不行,我怎能要你的钱!你也不是手上宽绰的人。”
杨佑成斜睨着他不满地说:“老张,河下的规矩未必你不懂?!我伸出的手难道让我收回?!告诉你,我婆娘又可以赶场卖汤圆了,日子过得比以前松动些。再说,我婆娘又没怀胎要坐月子!”
张阿德深知杨佑成的性格,自己以前与他在经济上也很少分彼此……
“拿去,你怎么讨了婆娘后变得不爽快起来!”杨佑成见张阿德还在犹豫,硬将钞票塞在他的手中。
“老杨,你既然硬要给我,我就收下了,以后再还给你!”张阿德说。
“噢,你真变得拖泥带水了!”杨佑成用埋怨的口吻说。
这时江边很静,对岸青草坝民成船厂亮起了繁星般的灯光,远远传来修理船壳锤击铆钉的清脆响声。
张阿德这时触景伤情,回想起春燕在这座岩石上投江时的情景。虽没亲见她是如何跳下江去的,但是他完全想象得出当时春燕的神态表情,她是多么绝望和悲切啊!“七七”事变后,在大城米亭子附近看见那个像春燕的女人,来不及询问便被冲散了,那情景一直像铅块般压在他的心头。是不是春燕呢?是春燕——他明明亲见她在这里投江,遗留下葫芦,并且尸首还埋葬在曾家岩万国公墓;不是春燕——天下哪会有这么相似的人,唉……
沉默了一会儿,杨佑成靠近张阿德低声说:“老张,我这次调上岸到公司工作,是党的指示。嘿,袁平现在可热火,成了朱先生的红人,现在委派在宜昌当主任。他还没忘本,党与他有过接触,我这次就是通过袁平的关系调去的。宜昌地势重要,党要加强那里的工作,我在宜昌当了一名科员。”
杨佑成见张阿德专注在听,继续说:“老张,告诉你:这次调民顺与民福去武汉,也是党的决定。”
张阿德吃了一惊,抬头问:“党的决定!为啥?”
杨佑成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虽然暮色很浓,但两岸的灯光反映在江面上,并不很暗,他弄清附近没人,声音更低:“你们两条船党的基础比较好。你猜,你们去武汉干啥?”
张阿德当然猜不出,见杨佑成那么郑重的样子,已感到任务一定很重要,迫切地催问:“快说!”
杨佑成几乎是凑近张阿德耳语:“民顺轮去武汉运载八路军办事处的人员撤退;民福轮去武汉运载《新华日报》的人员撤退。”
张阿德的情绪陡地高涨了,兴奋地说:“真的?老杨咧,你怎不早说!偏绕这弯子。”
杨佑成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老张,任务艰巨,还有很大的危险性。周同志根据党中央的指示作出决定:八路军办事处与《新华日报》的人员,一定要在武汉坚守到最后一刻。这是有关民族气节的问题,要表现出共产党人临危不惧的气概来。《新华日报》要坚持出报到最后一天。并且,你们还可能遇到国民党特务的捣乱!”
张阿德一把捏住杨佑成的臂膀,毫不畏怯地说:“老杨,党是了解我的,我一定完成任务。”
杨佑成含笑说:“党当然了解你,通过统战关系调你们船去便是信任你们。”他接着异常严肃郑重地说,“老张,还告诉你一个消息:恩来同志和邓大姐也可能乘你们船撤离武汉。千万不能麻痹大意呀!”
“真的?”张阿德更加兴奋,声音大了一点。
“嘘!”杨佑成提醒他注意,“千万要保密,事先不能走漏风声。”
张阿德暂时忘记了自己心灵的创伤,更忘了秋莲在家等他吃饭,靠近杨佑成低声商议着一些需要安排的细节。
杨佑成沉思一会儿,感到暂时无话可说了。他见张阿德神情有些紧张,晓得他是第一次担当这样重要的任务,于是说:“老张,要沉住气!你们不是孤立去完成这次任务。听上级党委说:恩来同志亲自过问这次撤退任务。”他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深有感触地说,“这些年由于执行了党中央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我们的力量比以前大不相同啰!你想,我们暗地能调动民成公司的船,党的影响有多大呀!好,时间不早了,我们现在就分手吧。”
张阿德跟着杨佑成站起身,边拍屁股上的灰尘边邀约:“老杨,到我家去吃饭,秋莲多添了几个菜,喝两杯怎样?”
杨佑成开玩笑说:“海员回家,时间贵如金,别人去做客,才叫不知趣。你多与秋莲说几句知心话,在宜昌若碰头再喝吧!”
张阿德居然也反击说:“老杨,难道你不想你婆娘?”
“想,想得厉害。上次下水路过黄桷树垭口航道时,我还与婆娘演牛郎织女呢!”杨佑成笑着说。
“老杨,你为啥不把家迁到重庆,难道舍不得离开黄桷树垭口?”张阿德关切地问。
杨佑成原有迁家的意思,但自从知道他婆娘也在党,党需要她留在那里工作后,便不再提起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总有一天这牛郎织女的戏要终场,我们会团聚的。”
“总有一天,哪一天?”张阿德问。
“人民真正当家作主的那一天!”杨佑成轻轻击了张阿德一拳。他俩都会心地笑了。
张阿德与杨佑成分手之后,加快了步子,摸黑往家里赶去。
远远传来一阵紧锣密鼓声,张阿德知道这是窍角沱哥老会仁号
上的公口茶馆里传出来的。茶馆顶上正中挂着一盏煤气灯,发出耀眼的光芒。
张阿德经过公口茶馆时,见门口街边拥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声嘈杂:
“妈也!踩到老子的脚了,难道我的脚不是肉长的呀!”
“看啰!洋袍哥在唱川戏,还唱得不错哩!”
“呸!有啥看头,走!”
“雅静,雅静点,洋袍哥开始唱了!”
张阿德有些诧异,放慢了脚步,幸好他身材比较高占相因,不须踮脚便看清了茶馆里面的情景:果然一个身着中式长衫,碧眼高鼻的外国人,坐在一张茶桌上首,半闭着眼,随着锣鼓点子晃头晃脑咏着味……
锣鼓声刚停,他便微侧身子,做着那种身法指爪,脸上憋得通红,连吃奶的力都逼出来地唱:
远山含笑,
春水绿波映小桥,
行人来往阳关道,
酒帘儿高挂红杏梢,
绿阴深处闻啼鸟,
柳丝儿不住随风飘。
……
鼓师是一个干瘦的老头,脸色泛青,一见便知是位鸦片烟鬼。这时鼓师一手拿着鼓槌,一手拿着剪板,蓦地双手交叉向怀里一抱,歪着嘴巴露出一口黑牙,喉咙像破锣,展劲帮着腔:
观此处(哟)……风景甚(呀)……好……
歇歇(哟)……脚来伸伸(呀)……腰……
张阿德认识这位唱川戏的洋袍哥,他就是巨富洋行的法方经理太摸尔,河下的人都知道这位洋袍哥无恶不作。
“呸!”张阿德不愿再看,加快脚步离开了……
秋莲到封大嫂家去过,没见着人,不知他到哪里去了!她回家坐在桌边,看着满桌的菜肴生闷气。她恨不得把路保长刚才说的事马上说给张阿德听,要他拿个主意。你看急不急人,偏不知张阿德哪里去了。她坐了一会儿,心里不安起来,因为阿德从不这样!近来夜间经常发生拉兵拉夫的事,难道阿德……
秋莲蓦地看见张阿德跨进屋,心中喜怒交集:“阿德,你……”她觉得委屈,忍不住泪珠往下滴。
张阿德还不知路保长来过的事,以为秋莲只是怪自己事先未打招呼,回来又迟了的缘故,有些感到抱歉。他瞥了秋莲一眼,手足无措地摸摸脑壳:“秋莲……”
秋莲见张阿德急不能言的样子,气也消了大半,揩干了泪水问:“你哪去了?眼看要走了,还不肯在家停留,心上哪有我哟!”
张阿德终于急出话来:“我,我碰见杨大哥了,有事找我呢!”
“杨大哥!他在哪里?怎不约来吃饭?”秋莲见自己错怪了张阿德,回涕作笑地问。
“他有急事走了!”张阿德怕秋莲继续追问,自己无法回答她,简短地说了一句便不说了。
幸好秋莲看时间不早,忙着将冷菜重新热过端上桌,便没再问。
秋莲见张阿德在添饭,一把夺过饭碗说:“咦!谁叫你吃饭,桌上明摆着酒瓶和酒杯,难道没看见!”
“我,我不是说过要戒烟戒酒吗!”张阿德说。
秋莲这时心情开朗一些了,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来,我也不忙吃饭,陪你喝半杯!”
“你,你不会喝酒,我……”张阿德见秋莲不满地斜睨着他,在这些生活小事上,他是从未违拗过,于是闭上口,不再推辞了。
他们边喝酒边各自想着心事,气氛顿时变得很低沉。
公口茶馆的围鼓声已经寂然,秋莲知道时候不早了。
她眼见张阿德马上要走,又不知啥时回重庆。她知道船下武汉去非常危险,听说日本飞机已炸沉了几条轮船。她已感到胎儿的跳动,眼看产期不远,又是生头胎,真是又喜又惊。她怕张阿德一心挂两头,在外不安心,所以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真实感情,强装出笑容。
路保长来过那件事,她心里很急,开始恨不得马上告诉张阿德,让他出个主意。可是现在她几次欲言又忍,最后下了决心,还是不告诉张阿德好。告诉他反而使他在外挂牵,一切由自己去承当算了……
张阿德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这次党交给他的任务如此重要艰巨,如何去完成,还要仔细斟酌才行……
秋莲深知张阿德的个性,他在她面前憨厚拘谨,言辞一直不多,所以她对张阿德现在沉默寡言的样子并不在意。为了使沉闷的气氛变得轻松一些,她不断微笑劝酒,给张阿德碗里夹菜。
这时一个人拉着胡琴从街上走过,一个女孩的童音唱着《四季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的鸳鸯各一方。
夏季到来柳丝长,
大姑娘漂泊到长江,
江南江北风光好,
怎及青纱起高粱。
……
秋莲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她凝神谛听着这首歌曲。两年前的情景蓦地萦绕在她的心头,她与张阿德结合的那天晚上,想起来既酸又甜。她知道这拉胡琴的老头,已不是两年前拉《回声歌》的瞎子,女孩也不是那个女孩了。那个瞎子前年冬天已冻死街头,那个女孩也不知下落。
这时从街上路过卖唱的老头不是瞎子,是新从下江逃难到重庆的难民。据说他原是工匠,到重庆找不到工作,便带着他的小女儿沿街卖唱。这些受苦人像一颗火星,闪现了一下便无影无踪了,接着又闪起了另一颗火星,仍然很快便会消失……年复一年,人们的生活处境没有多大改变。可是民成公司的轮船一年年增多,发得很快。现在国难当头,难民都涌向四川。抗战才开始不久,物价已飞涨,将来的日子如何过,叫人怎不忧虑!她想到张阿德去武汉,自己要坐月子,还要对付路保长的勒索,长夜漫漫,何时苦到尽头……
这时琴声与歌声渐渐远去,更显凄凉:
秋季到来荷花香,
大姑娘夜夜梦家乡,
醒来不见爷娘面,
只见床前明月光。
冬季到来雪茫茫,
寒衣做好送情郎,
血肉筑成长城长,
侬愿做当年小孟姜。
秋莲听见这凄楚的琴声和歌声,当然会忆起她当年随父卖唱的生活,思念死去的父母。母亲死得早,她的印象很模糊。可是曾经相依为命的父亲,却经常出现在她的心坎上。父亲死后埋葬在万县官山坡,阿德每年都要去看几次。墓上的浮土被雨水洗刷走了,火匣子露了一些在外面。她想积点钱为父亲修一个不怕雨水冲刷的坟墓,怎也积攒不起。每次只好由阿德约几个同事相帮,重新添上新土掩住火匣子勉强凑合。
这些往事她现在回忆起来,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心中无限悲切。但她想到自己有了称心的丈夫,虽然贫穷,日子也过得和谐,对于这些往事,又有一种隔世之感,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张阿德见秋莲眼圈发红怅然若失的神情,猜透了她的心事,忙安慰说:“莫想陈年的伤心事,来,干杯吃饭!”
刚吃完饭,便听见封大嫂在门外喊:“秋莲,快收渡了,还不快打发张大哥走!你封大哥在路口等着,快点!”
“哦!”秋莲慌了,打开门说,“封大嫂坐会,阿德马上走。”
“马上走!你看看时间,快十一点钟了。”封大嫂不肯进屋,在门外站住催促。
秋莲把包袱塞在张阿德手上:“阿德,你快走……”
张阿德听秋莲已含着哭音,看着她怔住了。
“阿德,快走呀!赶不上末班渡船,今夜怎么过渡,要漏船的。”
秋莲强忍住自己依恋的心情催促。
张阿德这才想起杨佑成给他的钱,忙掏出放在桌上:“秋莲,这钱是杨大哥借给我的,你留着吧!”
“不,阿德,我不需这么多,你留点在身边好零用!”秋莲说。
“不,我不需要……”张阿德见秋莲已伸手往桌上拿钱,边说边往外走。
“阿德,你等等我呀!我与封大嫂送你们到渡口。”秋莲话中的哭音更浓了。
封大嫂见时间实在不能再耽搁了,拦住秋莲劝说:“秋莲,你怀身大肚的,晚上走路不方便,我们都不送了。”
“不,我一定要送!”秋莲固执起来。
封大嫂有些埋怨:“秋莲,船员是地行仙,忽来忽去是常事。往昔你不像这样,今晚怎么啦,要误他们上船的。”
张阿德站在一边痴痴地站住,觉得脚步沉重很难举步。
“大嫂,今晚不同,我总是心惊肉跳的,我怕……”秋莲有些哽咽了。
“怕什么!秋莲,你要说吉利话。张大哥走了,还有我封大嫂疼你哩!”封大嫂见张阿德还没走,“张大哥,你放心走呀!”
张阿德想说几句安慰秋莲的话,这时口笨舌短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一横心扭头走了。走了几步他听见秋莲依恋地喊了一声“阿德……”便扑在封大嫂怀里哇地哭出了声。
张阿德有些犹豫了,但他终于只回头瞥了一眼,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