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玉庵过足了鸦片烟瘾下床来,穿上青缎圆口鞋,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室内徘徊。
赵小姐是不抽鸦片烟的,却会裹烟泡,每次都是她服侍黄玉庵抽鸦片烟。她原是黄玉庵女儿的家庭教师,是法国牧师介绍来的。她年轻漂亮,来时还是一位衣着朴素有些腼腆的女孩子,可是,现在已变成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妇人了。一对眼睛,明亮而富有诱惑力。一张红润的脸庞上经常挂着使人捉摸不定的微笑。黄玉庵是很动了一番脑筋,才将这位家庭教师勾引到手的。
赵小姐颇有心计。她不吸毒品,使美丽的容颜不会迅速消逝。她的穿着时时更新,有时朴素得像一名中学生,有时却浓妆艳抹,像一位妖娆的荡妇。因为她摸透了黄玉庵喜新厌旧的少爷脾气,只有这样不断变化,才能使他对她的宠爱不会衰退。
黄玉庵的老婆袁静芳,受过中等教育,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娇小姐,眼里是夹不得沙子的。为赵小姐与黄玉庵的暧昧关系,她与黄玉庵大闹过,也投诉过牧师,想靠宗教的力量迫使他俩断绝关系。但是这却更使黄玉庵与赵小姐形影不离。
说也奇怪,袁静芳近一年来却变得安静了。她对宗教显得异样地虔诚,时常在家中自设的礼拜堂内做祷告,听牧师讲经。而对黄玉庵与赵小姐的事情也不过问了,听任他俩日夜在一起厮混。
黄玉庵反而觉得内疚,对袁静芳怀着敬畏和感激的心情,把家中的经济开支大权全交袁静芳独揽,仿佛作为他对她的一种补偿。
赵小姐这时坐在一张圆桌边。她穿着一件透出肌肤的淡青纱旗袍,配上一件软缎披肩,显出一副娇慵的神态。她觉得黄玉庵的神色有些反常,半天没有与她说话,也没有瞥她一眼,心中感到有点疑惑,但也不便问他。她手里拿着一本《少奶奶的扇子》,换了一个地方,靠近窗前,低下头看书消遣。
黄玉庵徘徊了一阵,不觉在赵小姐的身后站住,望着赵小姐雪白的脖子出神。
赵小姐觉得他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弄得她脖子痒酥酥的,她抬起头来向他抿嘴一笑,指着圆桌上一盘削了皮、切成碎块的白马梨子说:“玉庵,你为啥不吃梨子?”
黄玉庵仿佛没有听见赵小姐的问话,他没头没尾说了一句:“哼,我要快刀斩乱麻,我要立志革新!”
赵小姐惊诧地注视着他,正待发问,可是黄玉庵已离开她,又继续低头在室内徘徊起来。赵小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瞥了他一眼,接着又低头看书。
黄玉庵这时正考虑巨富洋行的事情。近来一件件不顺心的事情接踵而至:因为抗日吃紧,运川的人员和物资在宜昌堵塞住了,一时抢运不赢,国民党军委会联运处将他跑川江的几艘轮船暂时征用了。虽经法国领事出面交涉,仍然毫无结果。联运处的负责人陆祖福,是巨富洋行的冤家对头,黄玉庵认为这是有意拆他的台。
近来巨富洋行经营的山柴胜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矿工死伤几十人。因为死伤矿工家属为抚恤金和安葬费的问题闹得很凶,他虽已下令矿警队镇压下去了,但工人磨洋工,故意破坏设备的事增多了。
为了处理这些事情,黄玉庵才被迫亲自到矿山去,发现矿上的问题不少。当矿长的喻胜蜀,是他的亲舅爷。喻胜蜀的外号叫“喻八圈”,在鸦片烟瘾过足之后就邀人搓麻将,下面的事情全交给一些监工把头去管理。其中偷工减料、虚报冒领等弊病数不胜数。
黄玉庵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回到家里,也曾经有过一番抱负,想把他所学的知识用在振兴实业上。他感到他父亲经营的方式太陈旧腐朽了,立志要革新,想引进欧美先进的技术和经营方式,把黄家这份家业更加壮大。可是,他父亲的顽固和守旧,使他的抱负成了泡影。
黄玉庵的父亲年轻时很精明,白手起家成就了偌大的家业。可是,人到晚年却变成了一个老烟鬼,成天睡在烟铺上,一面烧烟一面听取手下管事人的报告,各种指示也是在烟盘子旁边发出来的。黄老太爷是一个异常自信的人,他认为靠他的机灵,靠他的钻营,靠他的胆识,使他终于成为百万富翁。他认为他积累了经营企业的丰富经验,任何人都赶不上他。他不敢任用新人,身边的智囊,多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人。他对他们的忠心深信不疑。智囊中虽然也有明智之士,但都摸透了他的脾气,明知他做错了,也不肯直言指出。他听惯了奉承阿谀的话,更加深了他的自信,对自己的能力和判断从不怀疑。
在黄老太爷病危临终之时,他也学川剧《白帝城托孤》中的刘备,把几个儿子叫到身边,含泪把他们托付给追随自己多年的几个元老。并对长子黄玉庵说:“我兴的规矩,我信赖的旧人,你千万要尊重,不要轻易改变。”
当时舅爷喻胜蜀与条师严江贺便是这群托孤“大臣”中的领袖。他们也学诸葛亮在白帝城临危受命的样子,一齐跪下发了大誓:“我等辅佐少老板至死不渝!”
黄老太爷这才手脚一伸,放心地闭上眼到酆都报到去了。
黄玉庵自父亲死后,身为长子,骤然掌管黄家这么大的家业,感到异常吃力。虽然觉得这些人迂腐老朽,但看来还很忠心稳妥。再加上想到先父新逝,尸骨未寒,言犹在耳,他仍然依靠这些人去经营管理黄家的产业,革新的抱负只得暂时丢在一边了。因为黄老太爷在世时成了习惯,一切事情都在烟铺前商量决定。黄玉庵本不吸食鸦片,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大烟客,为了安抚笼络他们,在商量决定事情的时候,也在床上摆出他父亲遗留下来的颇为考究的烟盘子,用鸦片烟招待这些“托孤之臣”。黄玉庵开始吸几口耍烟相陪,久而久之,不觉也成了瘾君子。
说黄玉庵全没革新,也有点冤枉。他首先觉得他父亲的住屋太旧式了,房里光线暗淡而通风不畅,与家中花园深处那座巍峨尖顶的礼拜堂比较起来,实在太不相称了。他办的第一件新事,便是把旧屋拆了,重新修建了现在这座法国式的尖屋顶洋楼。这洋楼不仅有宽敞的走道和阳台,而且室内冬天有壁炉,夏天把百叶窗打开,光线充足,空气流通。宁式床换成了钢丝弹簧床,家具也西化了。只有那副烟盘子还是家传的旧物。因为黄玉庵没到过法国,他问过巨富洋行法方经理太摸尔:法国的烟盘子与中国的烟盘子有何不同?但太摸尔矢口否认法国有烟盘子这类东西,所以黄玉庵才没将这副烟具换去。
黄玉庵还学法国有产阶级的习惯,给他的独生女儿小芸请了一位家庭女教师——赵小姐。赵小姐原是圣友会的女职员,由家庭牧师李约瑟介绍来的。娇美的赵小姐很快便引起了黄玉庵的垂涎。他把从法国小说里学来的几手本领全用上,终于使得赵小姐成了他的情妇……
这时黄玉庵徘徊的脚步在床前停住了。他气息咻咻,青黄的脸色更加难看,但眼睛却闪着异常明亮的光,注视着床上的烟具。突然,他脚一顿,好像下定了决心,大声对赵小姐说:“达令,钉锤,钉锤,我要钉锤!”
赵小姐正被《少奶奶的扇子》迷住了,听见黄玉庵急促的声音,抬起头来疑惑地注视着他,问:“玉庵,是不是要吃核桃,我给你捶!”
黄玉庵摇摇头:“不是,我不吃核桃,快给我钉锤!”
赵小姐将书搁在临窗的茶几上,站起身,很快便找来了一把钉锤递给黄玉庵,不解地问:“玉庵,你要钉锤干啥?”她话还没完,看见黄玉庵一手端起烟盘子往地下着力一摔,只听哗啦啦一声响,烟灯玻璃罩已成了碎片。赵小姐吓了一大跳,真以为黄玉庵疯了:“玉庵,你这是干啥?”
黄玉庵毫不理会赵小姐的问话,他举起钉锤使力砸烟葫芦
。不知是玉石雕成的烟葫芦太结实,还是黄玉庵的力气太小,砸了几锤还没砸烂,烟葫芦在地板上弹跳了几下,最后终于被砸成了几块碎片。他接着砸银质烟盘,砸赤金烟灯……
黄玉庵一鼓作气把一副烟具砸烂后,已累得气喘吁吁,将钉锤扔在地上,坐在靠近的沙发上歇息。
他见赵小姐不知所措地呆看着他,笑着兴奋地说:“达令,不要害怕,我并没发疯。从今天起,我要戒烟,这鸦片烟使人意志消沉,萎靡不振。”
赵小姐脸上惶恐的表情消失了,她仍不理解黄玉庵这个突然的举动,嗫嚅了一会儿终于问:“玉庵,为啥?”
黄玉庵为自己刚才坚决的举动感到快慰,青黄的脸色透出了红晕,含笑解释说:“达令,我决心刷新巨富洋行,我们要超过民成公司!”
赵小姐对黄玉庵多变的性格是熟知的,仍不明白黄玉庵的意思,问:“玉庵,这与戒烟有什么关系?”
“唉,我不先戒烟振奋精神,怎谈得上振兴事业!这些老朽也不会怕我呀!”黄玉庵说。
“哦!”赵小姐仿佛有点明白了。
黄玉庵听仆人报告:人全到齐了,都在神堂坐候。
他怒气冲冲跨进神堂,见大家都站起身向他点头招呼,只做了一个请大家落座的手势,板着脸对谁也没理会,两手抄在身后,烦躁地来回踱步。
所谓神堂,不过正面墙上挂着黄老太爷的遗像,这遗像是绘在白瓷上在江西景德镇烧制的,嵌在一个大相框里。因为黄家信奉基督教,不像普通人家在堂屋有香火神龛,供有“天地君亲师”——民国后又改为“天地国亲师”的牌位,早晚要由子孙敲磬烧香。
黄玉庵最近采纳了新从德国留学归国的采矿工程师余平贵的建议,决心改革。为了收到惩一儆百的作用,他经过与余平贵密商之后,决定先从他亲舅爷喻胜蜀身上开刀。
黄玉庵在黄老太爷的遗像前站住,他选择这个地点是有深意的。他面对大家说:“你们多是先父‘托孤之臣’,理应兢兢业业为黄家的事业出力……”他的目光停留在喻胜蜀身上,“可是,你们有负先父重托……”
喻胜蜀穿一件青绸长衫,头戴素缎瓜皮帽,胡子已经花白。这时他正拿着一只鼻烟壶塞在鼻孔里吸了吸,随即舒畅地打了一个喷嚏。
“舅爷,这矿长你就不用当了!干脆让你回老家去享清福,搓你的麻将,当你的‘喻八圈’去!”黄玉庵越说越激昂,“我现在宣布,撤销你的矿长职务,遗职由余平贵先生担任。”
喻胜蜀干枯瘦长的马脸上,用雕刀也刮不出半两肉,眉毛却长得异常长。他开始满不在乎地听黄玉庵说话,继而装出胆怯畏惧的样子,接着显出无限委屈的表情端坐在那里,连鼻烟壶也揣了起来。当他听到这位大外甥不顾情谊,当众撤销他矿长职务时,不禁浑身抖颤,鼻子发酸,竟然老泪簌簌地滴下。
余平贵也在座,西服穿得很齐整,因为撤销喻胜蜀矿长职务他事先是知道的,所以并不为奇。及至听到黄玉庵一下把他提升为矿长,也觉突然,心中喜滋滋的,假意谦逊地起身推辞说:“平贵才疏学浅,蒙总经理委以重任,恐有负重托,望三思。”然后坐下。
坐在余平贵旁边的一位穿中式汗衫的老年人不满地扫了余平贵一眼,“哗”地打开了手上的白纸扇,慢吞吞站起身轻摇着纸扇说:“总经理,喻矿长乃黄氏至亲,跟随黄老太爷多年,虽有过失,但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搓麻将不过生活琐事,以后改过就行了。鄙人粗陋之见,望深思裁夺!”
想不到黄玉庵这次横了心,连这位他平时言听计从、足智多谋的条师严江贺的转圜也听不进。他鼻里粗重地“哼”了一声,火气更大:“像你们这样搞下去,能对得起我九泉之下的家严吗!想当初,家严白手起家创业不易,要让你们这样颟顸下去。黄家的基业会葬送在你们手中,哼!”
黄玉庵话中的“你们”,明明将大家都带上了。严江贺已不便再劝说,悄悄落座。其他人早已战战兢兢,生怕这位大少爷不认黄
、会责备到自己头上,特别是见严江贺都碰了钉子,一个个更是正襟危坐,噤若寒蝉。
严江贺见坐在旁边的余平贵脸上得意的样子,他用力一甩手,张开的白纸扇“哗”的一声合上了,随即狠狠盯了余平贵一眼。喻胜蜀突然站起身大声嚎叫:“我死去的老姐夫呀!想我自幼跟着他走南闯北,没有功劳有苦劳,记得吗?我与你背篓子从老家到重庆,一人带一个臭盐蛋在路上下饭,走了三天才到重庆,臭盐蛋还剩下小半个呢!我帮黄家挣下了偌大家业,大少爷现在不要我了,落得这样下场,叫人寒心!我以后老日子怎么过哟……”他鼻涕眼泪混在一起,黏糊糊地从胡须上往下淌。
黄玉庵见喻胜蜀竟不顾老脸耍起泼来,心中更加反感。他口气不但没变软,额上反而青筋突起,声色俱厉地斥责道:“你少来这一套!当我不晓得,这些年你也搞肥了,在老家置办了几百担租谷的地产,还放了印子钱,也够你养老,够你享受了。哼!”
喻胜蜀见黄玉庵不顾老亲,点了他的穴道,索性大闹起来:“咦!玉庵,说话要讲良心!你黄家要不是我怎能发家致富?我死去的老姐夫呀!只有你心中最明白。当年介绍你信洋教的是我,替你找到法国人这个硬靠山,到自流井与你开井熬盐的是我。要不是我喻胜蜀福气大,开的井哪会口口出盐,其中还有火井
!我多年为黄家立下汗马功劳,省吃俭用积攒下几个血汗钱,买点田地也胀别人的眼呀!我喻胜蜀活着还有啥滋味哟!老姐夫呵,等着我,我到酆都找你评理……”他蓦地快步往前窜,将脑壳朝桌子角使力撞去……
事出意外,大家要上前拦阻眼看已来不及了,连黄玉庵也吓得改颜变色,一齐慌了手脚。
幸好,虽然地板并不滑,喻胜蜀的脑壳刚要接触到桌子角,居然脚下一滑,一扑跌倒在地上。
大家方才松口气,暗叫“好险!”忙上前七手八脚想扶喻胜蜀起来。
喻胜蜀哪肯起来,他在地上滚成一团,高一声“老姐夫呀!”低一声“老姐夫呵!”抱头号啕痛哭起来。惹得几位感到“物伤其类”的老果果也拭泪不止。
喻胜蜀这最后一招确实厉害,黄家差点惹出人命,何况是外甥逼得舅爷寻死。虽然现在是民国,犯忤逆罪不致大辟
,但人言可畏,也不是好玩的。
黄玉庵气得一顿脚,回内室去了。
神堂内闹的事,早有人报与黄老太太了。这黄老太太已多年不问家事,除了按时到礼拜堂念经祷告外,还暗暗在密室供了观音菩萨的神像,天天顶礼膜拜,说是这样做,可以得到中外神人的保佑,黄家会永远富下去。她听说弟弟被撤职,逼得寻死,急不可待地由两个丫头扶着,迈着一双小脚从内室赶到神堂。
这时喻胜蜀早被众人劝着扶起,坐在沙发上打着干呃哽咽。他看见姐子进了神堂,顿时来了精神,扑地梭下沙发跪在姐子面前,泪如雨下,抽抽咽咽地诉说:“老姐子呵,我……我当弟弟的……有负老姐夫……重托,只有……一死以报老姐夫于九泉之下……我……”他仿佛已悲痛得泣不成声了。
黄老太太干瘪的薄嘴唇不断嚅动,苍老的声音抖颤颤的:“你外甥不好,当舅爷的不要与他一般见识。玉庵自有我管教,天大的事情还有我哩!”她枯瘦的手指不断摩挲着套在手颈上、系有铜十字架的念珠喃喃说,“上帝啊!难道世界末日真要到来?我黄家出了这不孝的子孙!”
喻胜蜀听姐子已为他说话,顿时收敛了一些,装得温驯地垂着头,让人从地上扶起,谦恭地站在一旁,从衣袖里掏出一块手巾不断拭泪。
黄老太太被扶坐在正中一张沙发上。她向身旁的丫头吩咐说:“快,请大少爷出来!”
一会儿,黄玉庵跟着丫头进了神堂,想分辩说:“妈,我……”
不容黄玉庵说话,黄老太太板着像干柚子皮一般的面孔,望着天花板说:“玉庵,不要忘了摩西十戒,一个基督教徒是要讲孝道的。我嫁给你爹几十年,生下你们弟兄姊妹,留下这偌大的产业不易。不要忘了你爹临死时留下的话:他立下的规矩不许破坏;他用的旧人要尊重。舅爷的事,你不看娘面也要看爹面,请你手下留情吧!”
“妈,”黄玉庵着急地说,“我们若不好生整顿,眼看黄家的基业便要败在这些人手上。妈……”
不等黄玉庵把话说完,黄老太太已怒气冲冲,指着黄玉庵切齿地说:“你……你这个忤逆不孝的劣子,娘也老了,难道你也不要了,唉……”
“妈!”黄玉庵急切之间一时不知怎样向妈解释,卡住了,“我……”
黄老太太蓦地站起来,声音虽然平和,却有千斤分量:“玉庵,我要说的话都说了,你若不要舅爷,我也跟着回娘家。唉!你看着办吧!”她的手搭在丫头肩上,被扶进内室去了。
黄玉庵唉声叹气,在神堂内徘徊了几步,最后站在喻胜蜀面前,气昂昂地说:“好,你暂时仍在矿上负责,以后再说。”他一甩袖走了。
喻胜蜀见黄玉庵走出神堂,脸上顿时露出欣喜自得的表情,转向严江贺咧嘴一笑,接着鼻子里哼了一声。
严江贺也是黄家的元老,见黄玉庵被迫收回了成命,也感到松快。他离座走到喻胜蜀面前,拱手一揖:“胜蜀翁,看来黄家还是离我们不行哩!”他接着冷冷一笑,斜视着余平贵说,“平贵兄等着吧!你以后会当上矿长的。”
喻胜蜀乜了余平贵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余工程师,明天你跟我回矿,工程方面的事情还要仰仗你呢!”
余平贵听严江贺与喻胜蜀一唱一和地嘲讽他,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不到黄玉庵这么不中用,说出的话又收回去。他陡地站了起来,整了整领带,掸了掸西服上的灰尘,沉着脸走出神堂去了。
严江贺和喻胜蜀双目相视,不禁开心地哈哈笑了。
黄玉庵进入内室,真是又气又急。他折腾了半天,感到倦了,张口打了一个哈欠,习惯地往床上横着躺下,方才想起自己已立志戒绝鸦片,并且全套烟具已经砸得稀烂。
黄玉庵像床上有荨麻铺垫一般,火速站起身来,两手抄在背后慢慢地踱着。踱了一会儿,越觉打不起精神,蔫搭搭地坐在沙发上出神。
赵小姐坐在梳妆台前,尖着葱嫩的手指梳理着满头的青丝。她用力很轻很细,生怕梳子会将发丝扯落。
她梳好了头,抹上了生发油,照着镜子端详了一会儿,觉得满意了,方回眸向黄玉庵莞尔一笑:“玉庵,你何苦自寻烦恼,搞啥革新整顿!多少年过去了,天也没塌下来。”
黄玉庵刚才的一股锐气已经剩下不多了,他漠然地瞥了赵小姐一眼,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赵小姐给黄玉庵削了几个梨子放在细瓷盘里,说:“玉庵,黄家偌大的家业,你总也用不完的!自己身体要紧呢!”
黄玉庵垂头不语,一支接一支地抽香烟,觉得口干舌燥,不但打不起精神,反而慢慢浑身酸疼难忍。他知道是鸦片烟瘾发作了,但他的决心很大,一定要熬过去。
赵小姐见黄玉庵又是哈欠又是眼泪,眼波流动地劝道:“玉庵,我看你还是以身体为重,暂时不要戒烟吧!”
黄玉庵摇摇头,强振起精神固执地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烟是戒定了,绝不落人耻笑。”
赵小姐走到沙发背后,双手柔和地搭在黄玉庵的肩上:“玉庵,看你现在难受的样子,我心里也难受。你近来身体不好,偏要戒绝鸦片,我看,要戒,等你以后身体结实些再戒吧!”她看见黄玉庵默不作声,以为他心里活动了,“喏,看,我又给你准备好一套烟具!”
果然,赵小姐从衣柜的抽屉里端出一套崭新的烟具来给黄玉庵看。
黄玉庵也没细问这套烟具从哪里弄来的,立即拒绝说:“不,我说话算话,鸦片烟一定不再抽了。”
赵小姐也感到惊异,想不到黄玉庵决心这么大。她把崭新的烟具仍放回衣柜里捡好,一屁股坐在沙发靠臂上,一面将滑到手颈来的白玉圈子抹上一些,噘着猩红的嘴唇,说:“玉庵,既然你下定了决心,我也不再劝了。”她乌亮的眸子瞥了一眼黄玉庵,正想说话……
女仆进来通报:“大少爷,太摸尔先生来了,他要会见你。”黄玉庵的眉头皱在一起,凝视着窗外,一会儿,方答道,“你去说我病了,改天再见!”
女仆走了。
赵小姐觉得黄玉庵有些反常,他从未对太摸尔先生这么冷淡过。她劝道:“玉庵,太摸尔先生一定有要事找你,我看,不见不好吧!”
黄玉庵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她。
沉默了一会儿,赵小姐蓦地噗哧一笑,故意撩逗他:“玉庵,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多难看,笑笑,对我笑笑。”她用手托着黄玉庵的下巴。
黄玉庵勉强笑了,笑得很不自然,两撇八字胡向上牵动,腮帮挤成一团,很像哭的样子。
赵小姐乘机又说:“玉庵,还是见一见太摸尔先生吧!他一定有重要事情找你。”
黄玉庵轻轻推开赵小姐的手,摇了摇头。
“你为啥不愿见太摸尔先生呢?”赵小姐问。
黄玉庵听见太摸尔的名字就感到不舒服,但他知道赵小姐是法国人介绍来的,多少存点戒心,有些话从不对她说。他懒懒地说:“我提不起精神!”接着他对赵小姐说,“达令,我心烦,你不要撩我,我想一个人安静休息一会儿。”
赵小姐瞥了黄玉庵一眼,悄悄地坐到窗前,埋头继续看《少奶奶的扇子》,没有再打扰他了。
黄玉庵强忍住戒烟引起的不舒服,独自坐在沙发上沉思默想……
他毕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他很喜爱他的幺妹黄毓秀,妹夫董绍孙与他又是圣约翰大学的同学,以前两家过从很密。十年以前,当董绍孙决心摆脱美国人的控制,将捷江公司合并到民成公司的时候,曾劝他也摆脱法国人的控制,将巨富洋行航业部与民成公司合并。
那时,黄玉庵被董绍孙说得心里有点活动。他很不满法国人。巨富洋行成立航业部的时候,因为四川地方军阀割据,各自为政,拉差抽捐很不易对付,黄老太爷听从了条师严江贺的献计,托庇于法国,船上挂法国旗以便对付地方军阀。当时通过关系与法商谈妥,对外名义上巨富洋行由中、法合办,其实法方未出一文资本。巨富洋行每年暗中送银五万两给法方作为保护的酬劳,名叫挂旗费。法国人贪得无厌,为了牢固控制巨富洋行,特地派了一个法国人叫太摸尔的当法方经理。这太摸尔原是法国的无业游民,远涉重洋到四川内地来碰运气的。太摸尔在重庆混了多年,居然进了哥老会成了袍哥。平时,他与黑社会中人往来密切,凭借法国的势力,贩卖人口,强运烟毒,无恶不作。自从太摸尔担任法方经理后,用小恩小惠笼络收买黄家原有的办事人,轮船上全换上了法国船长,他俨然是黄家的太上皇。
原先契约上虚写未收的法资三十万两银子,竟当成真的一般,逼着要按股分红。
黄玉庵准备接受董绍孙的建议,与民成公司合并的意思一露出,不单严江贺、喻胜蜀这些元老反对,法国人也气势汹汹威逼,他只好作罢。
黄玉庵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心中实在气恼。他知道不先撤换喻胜蜀这批人,要对付法国人是不可能的。事情发生后,太摸尔很快便来了,黄玉庵知道太摸尔来的用意,所以不愿见他……
黄玉庵的鸦片烟瘾已发登堂了,不单浑身难受,而且像打摆子一样发起寒热,忍不住失声地呻吟起来。
赵小姐听见黄玉庵的呻吟,忙撂下《少奶奶的扇子》,问:“玉庵,你怎么啦?”
黄玉庵站起身来,呻吟着说:“哎哟……我冷,我冷得受不了啦!”
赵小姐穿着单旗袍和披肩还觉热,见黄玉庵瑟缩发抖的样子,慌扶他上床睡下。她不断加被子,黄玉庵还是叫冷。
赵小姐劝说道:“玉庵,你不是病,是鸦片烟瘾发作了。我看,你现在事情这么繁重,先抽几口烟缓解一下吧!”
黄玉庵咬着牙,半晌才有气无力地硬撑说:“不,我不能说话不算话,坚决不再抽鸦片烟……”他捂在厚厚的几床棉被里边发抖边呻吟。
赵小姐灵活的眸子转了转,她知道黄玉庵好强不服输,想出了一个主意:“玉庵,你不再抽鸦片烟,有这大的决心真使我佩服,我不再劝你。不过,你不抽鸦片烟,可以抽吗啡嘛!”
半晌,方听到黄玉庵伸出头来回答:“不,吗啡也是毒品呀!”
赵小姐不慌不忙说:“怕啥!你只说戒绝鸦片烟,并没说不抽吗啡呀!抽几口吗啡试试看怎样!”
黄玉庵迟疑着没有回答,赵小姐知他心里有些活动了,趁热打铁说:“玉庵,莫死心眼,吗啡与鸦片烟不是一样东西。”
黄玉庵已从棉被里伸出上半身来:“可是……现在家里没吗啡呀!”
赵小姐掩嘴一笑:“玉庵,我看你气糊涂了。黄公馆里别样东西怕缺,吗啡从没缺过。你忘了,严江贺他们都是又抽鸦片又吸吗啡的。”
黄玉庵摇手摆头:“不,绝不要找他们要去,我……”
赵小姐不等黄玉庵把话说完,已猜到了他的心意,暗暗好笑,斜乜着黄玉庵说:“你放心,我派心腹人买去,不会让他们知道的。”
黄玉庵微微点了点头……
果然,黄玉庵吸了两小包吗啡后,不单症状全消,而且精神顿时抖擞起来。他从床上下地,急切吩咐赵小姐:“快,你派人去请余平贵工程师来。”
赵小姐迟疑了一下,劝阻说:“玉庵,你刚好一些,应该休息休息,改天再……”
“不,”黄玉庵打断了赵小姐的话,“快派人请去,我有重要事情与他商量。”
赵小姐只得派人去请余平贵……
余平贵跨进门,有点埋怨地说:“黄先生,你今天妥协了,以后便更不好办!”
“坐,请坐。”黄玉庵起身相迎。
余平贵坐在黄玉庵对面的沙发上,接过赵小姐敬上的香烟点燃吸了一口:“黄先生,你要使巨富洋行不致垮台,非拿出毅力不可!”
黄玉庵与余平贵是幼时同学,是所谓的偏纳朋友,也很器重他。他“哎”了一声,缓缓地说:“平贵,我舅爷那批人我有办法对付。可是,我担心……”他欲言又忍。
佘平贵喷了一口烟,催问说:“你担心什么?”
黄玉庵瞥了一眼赵小姐,见她又坐在窗边专注地看书,终于说:“我主要担心法国人不好对付!”
余平贵不以为然地说:“哎!黄先生,我与你说过多次,现在法国人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德国人快灭掉他们啰!”
“唉,平贵,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太摸尔不是好惹的,他手下有一批亡命之徒呢!”黄玉庵对余平贵说话是没有保留的。
余平贵沉思了一会儿,不慌不忙地说:“黄先生,你要与民成公司争高低,要把法国人赶走……”他见黄玉庵在向他递眼色,忙停住口,不解地看着黄玉庵。
赵小姐蓦地站起身走过来说:“玉庵,你们尽谈些我不感兴趣的问题,真闷人,我出去散一散步便回。”
她不等黄玉庵回答,客气地问余平贵一点头:“余先生,我失陪了。”
余平贵目送赵小姐姗姗而走,若有所悟地问:“她……”
黄玉庵不愿余平贵知道他防范着赵小姐,淡淡一笑:“没什么!我是怕女人家嘴不稳,无意透露出去就糟了。”
余平贵也没再问,重新提起刚才的话头:“黄先生,你要与民成公司竞争,要把法国人赶走,我看不借助外力,不搬救兵是不行的。”
“外力,救兵!”黄玉庵不解地问,“目前有谁能与民成公司抗衡,不怕法国人?”
余平贵脸含得意的笑容:“黄先生,你看,孔祥熙的力量怎样?我看,对付民成公司和法国人是绰绰有余的。”
“孔祥熙……”黄玉庵吃惊地瞪着一对眼睛看着余平贵。
“是的,孔祥熙才有这个实力!”余平贵重复说。
黄玉庵皱眉沉思一会儿,忧心忡忡地说:“我看有些不妥!”
“为啥不妥?”
黄玉庵的眉头仍然紧皱:“我们以前为了对付地方军阀引进了法国人,现在为了对付法国人去找孔祥熙,万一又被孔祥熙捆住手脚……”
“噢!你不要前怕狼后怕虎的,孔祥熙毕竟是中国人嘛!何况以毒攻毒不过权宜之计。有句俗话说:不敢吃蜈蚣虫,哪能医得好烂疮。”
“待我想想看……”黄玉庵想了一会儿,叹口气说,“现在别无它法,暂时利用孔祥熙的力量……不过,我与孔祥熙素无交往,他肯帮忙吗?”
余平贵听黄玉庵这么说,不禁喜上眉梢:“黄先生,这事不必过虑。我认识薛习永,他是公馆派的中坚人物,只要他出面与宋霭龄一谈,肯定成功。何况他们早把陆祖福恨得牙痒痒的,岂有不助我们一臂之力去抗衡民成公司的道理。”
黄玉庵沉吟不语,实在一时不能决断下来……
黄大少娘袁静芳已将近三十岁,面孔并不算漂亮,微塌的鼻子,一对单眼皮眼睛深嵌在眉骨下,两颧显得过高。但她服饰华丽,衣着讲究。苹果绿杭绸短衫,低垂到脚背上的法国式花绸长裙,配上法国长筒丝袜和精致的高跟皮鞋,虽嫌颜色太浓艳有些俗气,也自有一番风韵。特别她那离眼睛很近的弯弯柳眉,多少使人产生一点妩媚的感觉。
袁静芳喜欢浓妆艳抹,还是近一年来的事,使黄玉庵也觉耳目一新。他虽觉奇怪,但也没去细想。她再没找他吵闹,公开容忍了他与赵小姐的暧昧关系,使黄玉庵反而觉得内疚,曲意想去讨她的喜欢。可是袁静芳对他闭门不纳,冷若冰霜。黄玉庵见袁静芳去家庭教堂很勤,以为是宗教的力量使得袁静芳改变了性格,变得温顺贤淑了。何况他正迷恋着赵小姐的美色,也很少去关心袁静芳的日常生活。
今天袁静芳沿着浓荫小径,走到花园深处的礼拜堂。礼拜堂内静悄悄的,那位中年牧师李约瑟却不在家。
袁静芳怅然若失地走出礼拜堂,来时兴高采烈的表情变得怏怏不欢了。
她见一些匠人在教堂屋顶上忙碌,用彩色油漆在洋瓦上涂画着一面法国旗,不禁漫无目的地在长梯边站住了。
抗战后,今年两次大轰炸,日本飞机扔下了成吨成吨的重磅炸弹和燃烧弹,大城里起火燃烧映红了半边天,居民死伤很大。但是敌机很少在江北和南岸投弹。近来却不同了,江北和南岸迁来了大批的兵工厂,日本人的情报很灵,江北的陈家馆和南岸的铜元局也被炸得很惨。玄坛庙一带虽没被轰炸,黄玉庵也紧张起来,除了在花园角落里新修了防空洞外,还接受了李牧师的建议,请来了匠人在教堂的屋顶上画上法国旗,认为这更保险一些。因为法国与日本是非交战国,按国际公法是不会轰炸的。
袁静芳觉得无聊,只略微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教堂,缓缓沿着一条两旁长满酸枣刺的小路走去,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边走边想着近一年多发生的事情……
她是一位心高气傲的女人,娘家在自流井也有十多口盐井。从小娇生惯养的生活,使她任性而自负。
当她第一次发现黄玉庵与赵小姐的暧昧关系后,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她找黄玉庵大闹过几场,李牧师也出面干预过。黄玉庵表面上暂时与赵小姐疏远了一段时间,但暗地仍相往来,怎也不肯辞退这位漂亮的家庭教师。
黄玉庵与她赌气,长期不愿进她的卧室;她也不愿迁就他,独自守着空房,晚上孤寂地揽着女儿小芸睡觉。
春天里,一切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当她从梦中醒来,听见杜鹃鸟的啼鸣,更使她感到寂寞,感到激愤……
这时袁静芳已走到了小路的尽头,面前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养鱼池,她的思绪暂时中断了。她懒洋洋地扶着白玉石砌的栏杆,俯视着鱼池里的金鱼在水藻间穿嬉。
池水平如明镜,把她的影子清晰地倒映在水面上。她顾影自盼了一阵,苦涩和甜蜜交织在心头……
她记得去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她辗转不能入眠,春天的夜也不是平静的,充满了各种生命的细微声响。在这些细微声响中,她敏感地听到了一个女人娇媚的低微笑声在夜空中忽远忽近地飘荡。怀里的小芸正睡得很香甜,她轻轻从女儿的头下抽出她圆润的手臂,悄悄地下床来。
她走到窗边侧耳细听,这笑声分明是楼下赵小姐住室传来的,还夹杂着黄玉庵的低语声。一阵愤怒的感情使她脸上现出可怕的狞笑,随即变成了凄婉的表情。
她扭亮了台上的美孚灯,半赤裸地面对着一面穿衣镜,镜里映出她丰腴而充满青春活力的躯体来。她怅惘地呆住了,一种冰凉的感觉从心头扩散到四肢,虽然是深春的季节,她浑身哆嗦起来。
她披上了一件法兰绒晨衣,咬着唇膏尚未褪净的嘴唇,鼻里发酸,觉得无限委屈。
她几次想打开房门冲下楼去大闹一场,但终于克制住了。她知道除了白生气之外,又有什么用呢!
她失魂落魄似的在室内徘徊,明亮的月光从打开的百叶窗射进,像水银般倾泻在棕色的地毯上。
她毫无睡意,扭小了美孚灯,缓步走到窗前,扶在窗台上向外眺望。整个花园沉浸在月光里,花园深处的教堂尖顶露出在葱茏的树丛中。
她干脆出门下楼,趁着月光到了花园里,在花径中漫步。径边种的麦冬草已凝结上露珠,露珠沾湿了她的鞋袜。
她痴痴地坐在一条石凳上,无意中面对着住房的百叶窗。
蓦地,她看见赵小姐住房的百叶窗大开着,透出亮光。她看见了黄玉庵与赵小姐相依相偎的影子……
她不愿看下去,妒火在她胸中越烧越旺。她迅速离开了那里,向花园的浓荫深处走去。她气得快发疯了,边走边咬牙切齿喃喃地说:“我要报复!我要报复……”
可是,怎样报复呢?——她停住了脚步,凝思默想,有些迷惑了。
“不,我一定要报复!”她心灵深处不甘就此罢休,反复出现这句话。
蓦地,一个奇异的念头在脑际闪现:“他能瞎搞女人,难道我就不能偷男人!”
随即她被自己这个怪念头惊住了,双手扭扯着自己的长发,害怕地望着夜空。她含着哭音喃喃道:“全能的上帝呵!请饶恕我,多可怕的念头啊!”她眼里的泪花在月亮的清辉中闪烁发光,她差不多快要双膝跪下了。
她当时像奔跑一样离开了花园,回到她的卧室,牢牢地关上门,放下百叶窗,生怕这个邪恶的念头会撞进屋来。她脱下晨衣钻进被窝里,在迷糊中做着梦:火,火……烈火在她四周熊熊燃烧,她在经受着炼狱烈火的炙烤。
从此,每当她被黄玉庵与赵小姐的亲昵所刺激,这个奇异的报复念头便在她心灵里循环出现,一次比一次强烈,终于到了不可遏止的地步。
袁静芳有时真的在认真思考:偷人——偷谁?在她能接触的男人中,都是不堪入目的角色。
在一次礼拜时,那位穿着法衣的牧师李约瑟站在圣坛上讲道,口齿是那么清晰;姿势是那么柔和优美。袁静芳蓦地觉得李牧师碧蓝的眼睛里隐含着一种潜在的热情,在不断瞟着她。她的心不禁怦怦地跳动得很快,她觉得李牧师有一种她以前没注意的美:英俊的面孔,高高的鼻子异常端正,配上满头金色的卷发更觉英气逼人。她心中暗暗地赞叹:“啊!再没有比这位牧师更美的男人了。”她脸上发红发烫,一种复杂的感情在她心灵里搏斗着。
她怕看见李牧师,但又忍不住不看。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越看越觉李牧师可爱。她想到神的万能和犯罪的可怕,她迟疑徘徊,灵魂在恐惧和希求中战栗。但那种由于嫉妒煽起的想报复黄玉庵的怒火越烧越炽烈,她渐渐泰然了。为了表示她报复的勇气和信心,在李牧师面前,她不再含羞低头,而是用大胆奔放的目光迎上去。
李牧师青年时便到中国担任教职,还抱着独身。他也感觉到这位黄家大少娘异样的目光,不觉心花怒放。他接触到袁静芳灼热的眼光时,也毫不畏怯,碧蓝的眼睛里发射出灼热的光迎上去……
袁静芳痴痴地回想到这里,一个男人温柔有礼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哦,黄太太,秋天的太阳虽然不凶,晒久了也会影响你的健康。”
这声音正是她盼望见面的男人发出的,像一丝暖流抚摸过她的心灵,甜丝丝的感觉油然而生。她抬头瞥见李牧师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穿着一套奶油色的西服,戴着一顶法国式的针织便帽。她阴郁的眼睛顿时发出热情奔放的光芒,欣喜地喊:“哦!约瑟……”她忘情地要伸出双臂。
李牧师被袁静芳毫无掩饰的冲动吓慌了,退了一步,惊惶地左顾右盼。幸好四周静寂无人,而一株法国梧桐茂密的枝叶挡住了外面的视线。他稍感放心地松口气,低声提醒她:“太太,这里耳目众多,不可不慎呀!”
袁静芳撇撇嘴,娇嗔而哀怨地说:“约瑟,白天里遇见你,对我总是冷冰冰的,叫人心里难受。你的胆子比老鼠还小。”
李牧师知道不热情安抚她几句是脱不了身的,于是甜言蜜语地说:“我的心肝,你对我的爱,使我忘记了炼狱烈火的可怕。可是,你是有身份的太太,我也是为你好呀!”
袁静芳果然被李牧师几句话说得转怒为喜,含情脉脉乜着他,说:“约瑟,反正我的心已交给你了,我啥也不怕!”
李牧师的眉尖稍微皱了皱,想不到这个平时看来像贤妻良母的端庄女人,热情一旦爆发出来,像丧失了理智似的,使他感到提心吊胆。他已不是第一次私通女人,但是,像袁静芳这样的女人,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他就像吃得过饱似的,对袁静芳越来越炽热的感情觉得有些腻了。可是,这时他却掩饰着自己真实的情绪,柔声说:“我的心肝,我的心还不是全部交给你了,炼狱的烈火我都不怕!哦,以前我立志把我的一生交给耶和华的事业,可是,为了你……”他长长地叹口气。
袁静芳对李牧师的话深信不疑,觉得他为自己作出的牺牲太大了。她感动极了,热情的泪花在闪烁:“约瑟,我将来也会下炼狱,在炼狱里只要你不离开我身边,我并不害怕,也绝不后悔。”她又伸出双臂向他迎来。
李牧师透过枝叶的缝隙瞥了一眼远处那排关闭的百叶窗,心里暗暗诅咒:“这蠢女人已丧失了理智,谁知会干出些什么疯狂的傻事来。”于是,他不等袁静芳伸出的双臂靠近他,便后退几步,匆忙告辞说:“太太,我要去验看那些工匠画的法国旗像不像,再见!”
袁静芳见李牧师不理会她的热情匆匆走了,不禁失望地垂下双臂。李牧师走了十多步方回过头来,低声说:“我的心肝,晚上我等着你。”
袁静芳蓦地微笑了,目送着李牧师远去,最后消失在浓荫中。
她已听见小芸叫妈的喊声,抬头见日影西斜,知道女儿已放学回来了。
她暂时忘记了李牧师,一种母爱充满了她的胸怀,使她迎着女儿的叫声走去。
玄坛庙渡口已经收渡,渡船早靠到朝天门码头去了。
在空荡荡的渡口上,却靠着一条小划子。船舱里吊着一盏马灯,两个船工模样的人蹲在舱板上,中间放着一碗卤猪头肉,一包摊开的油炸花生米。他俩不用酒杯,各人端着一个饭碗盛酒喝,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他俩都有了醉意,年轻点的那人额头上有一条醒目的伤疤,他对年长的那人说:“独眼龙,不要喝醉了,等会要办事哩!”
独眼龙点点头,说:“好,干完事再上岸痛快喝!”他端起酒碗,“撂棒蛇,干了!”
外号叫撂棒蛇的跟着独眼龙端起碗喝干了碗里的酒,他们将剩下的酒菜和碗筷放进船头小尖舱里,盖好了舱板。
他俩各自点着一支香烟坐在船沿上默默地吸着。
独眼龙侧头向江里吐了一口唾沫,粗声粗气地说:“妈哟!这夜深还不来,未必他不回大城了。”
撂棒蛇不慌不忙地答道:“放心,这洋学生哥新结婚不久,肯定要回大城的。”
他俩又沉默了。
过一会儿,独眼龙耐不住,找话说:“妈哟,冯烂王不跑码头,也在重庆河下混,喜欢断我们的财路。”
撂棒蛇不以为然地说:“冯五哥也有长处,很讲义气哩!”
独眼龙愤愤地说:“莫吹,他讲啥义气?”
撂棒蛇摸了摸额上的疤痕,辩解说:“前几年我犯了太摸尔三哥的规矩,被砍了一刀,要不是冯五哥把他秘藏的伤药给我敷上,恐怕我早见阎王啰!”
独眼龙把烟头往江里一扔,又往江里吐了一泡口水,他哼了一声:“前年我与过江龙在窍角沱得了一笔财喜,偏遇上冯烂王断了财路,妈的……”
撂棒蛇也将烟头往江里一扔,好奇地问:“我也听说过,好像是你们在窍角沱抢到了一个要投江寻死的女人,遇上冯烂王救去了,是不是这回事?”
独眼龙脸上被酒精烧得通红,他显得比平常饶舌,唠唠叨叨地说起来:“当然是那回事。那天,我与过江龙奉太三哥的命令过江去收一笔鸦片烟款,烟款到手,忍不住手痒,进了赌场。我与过江龙都赌输了,把船湾在窍角沱下面那块大岩石脚下,不敢回玄坛庙见太三哥。
“我俩正在垂头丧气,想不出好主意。嘿,天无绝人之路,岩石上来了一个漂亮的妹儿,站在那里痴呆呆的要跳江寻死。
“过江龙往我肩头一拍,说:‘看,财喜来了!’
“我说:‘赌钱输了已经倒运,偏又碰上有人跳江寻死,真倒了七八辈子的大霉,有啥财喜哟!’
“嘿,龟儿过江龙办法是多,他悄悄对我说:‘独眼龙,把这妹儿抢去卖给较场口妓院里可发笔大财!怎不是财喜!’
“我一想,对呀!这妹儿反正活得不耐烦了,这样办既可救她一命,我们有了钱又可以回去向太三哥交差。好,我点头同意。
“我们爬上岩去,不等那妹儿往江里跳,就抢下岩来。我们干得异常干净利落,往妹儿嘴里塞了一团破棉絮,她连一声也没叫出。
“这时听见远远有人在喊:‘春燕……’我忙将船撑开往对岸划去。
“嘿,这妹儿性子很烈,被过江龙捆成了粽子一般还在舱里打滚哩!
“转眼之间,我们便靠拢梁沱外梁。糟了,冯烂王偏偏站在外梁上,往我们船走来了。
“过江龙脚灵手快,揭开舱板将那妹儿推进夹层里,等冯烂王上船来时,早盖好了舱板。我们以为可以瞒过他了。
“我们强装镇静向他点头招呼:‘咦,冯五哥,多时不见,这些时在哪方发财?’
“嘿,想不到冯烂王将嘴上的烟头往江里一吐,似笑非笑地说:‘隔山打猎见者有份,我站在这里见你们在对江抢了一个女人,我要看看你们的财喜!’
“我与过江龙面面相觑出声不得。
“过江龙真以为是冯烂王要分我们的财喜,晓得瞒不过了,只得说:‘冯五哥爱说笑,哪看得上我们这点小财喜!’
“想不到冯烂王却变了脸,说:‘我冯烂王最不喜抢卖人口,我要管管。’
“过江龙忙赔笑说:‘冯五哥,这女人要寻死,我们是一举两得。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冯烂王不答话,他已听见这妹儿在舱底滚动的声响,自去揭开舱盖……
“嘿,这妹儿被冯烂王扶出夹层,已脸青面黑,差点被过江龙塞在她嘴里的那团棉絮憋过脚了。冯烂王从她嘴里掏出棉絮方使她缓过气来,但她已累得瘫软在舱板上动弹不得了。
“冯烂王从身上掏出一垛银圆往舱板上一放,斜视着我俩说:‘这女人我要放生。两位拜兄与我若不伤和气,可将这十块银圆收下,算卖我冯烂王一个面子,结个缘分,让我把这女人领走放生。若不愿收下这十块银圆……’
“冯烂王说着便从身上摸出两把匕首,往空中一抛,一手接住一把,向我们冷笑说:‘伤了和气也不能怪我冯烂王不够朋友。’
“我与过江龙半晌没作声,暗暗盘算:收下十块银圆呗!——这女人卖到较场口去至少可得几百元;不收下呗!我们都晓得冯烂王有一身硬功夫,我俩都不是他的对手,并且冯烂王仗义疏财,在江湖上朋友众多……
“冯烂王见我俩半晌没答话,瞪眼逼问说:‘两位拜兄如何!肯不肯与我结下缘分?’
“我正想答话,过江龙早装出笑脸回答:‘既然冯五哥要做好事放生,这十块银圆我俩便不客气收下了,望五哥以后还要多替兄弟维持。’
“冯烂王板着的面孔才舒展了,收起了匕首……”
独眼龙唠唠叨叨正说到这里,听见岸上有了响动,忙住了口,与撂棒蛇不约而同站起身来紧张地注视着从江边石梯坎跑来的一个人影。
“注意,来了!”来的这人报信后躲开了。
独眼龙捞起竹篙站在船头大声吆喊:“摆渡过朝天门的走紧,顺便捎带……”
撂棒蛇看见一个人亮着电筒斯斯文文在下梯坎,不禁欣喜地低声说:“只有一个人,好,这就省事得多。”
“喂,我要过朝天门!”这人用电筒照在独眼龙的脸上说。
“先生啷个不懂规矩,亮光照在我脸上,谨防烧着我的眉毛啰!”独眼龙幽默揶揄地说。
撂棒蛇已站在船尾一手撑着尾艄,客气地说:“先生请上,我们马上就推过朝天门。”
亮着电筒的这人便是余平贵。今晚黄玉庵留他商量了半宿事情,本要他就在黄公馆过夜,果如刚才撂棒蛇所料,余平贵记牵着新婚的妻子,一定要赶回大城。
余平贵见未搭跳板正在迟疑,独眼龙已伸过篙竿去当扶手:“先生,扶住篙竿上。”
余平贵用手攀着篙竿上了船,坐进舱里。
“开船啰哟……”独眼龙怕又有人搭船碍事,用唱歌的调子叫着,随即一篙子将木船撑离渡口。
划子推过乌龟石外挡江面缓流处,陡地震动了一下,搁在礁石上了。
余平贵急于回家,见船搁浅了,不满地打着官腔斥责:“你俩是第一次在河下推船?啷个把船搁浅了,岂有此理!”
撂棒蛇已放下尾艄站在余平贵面前。
独眼龙放下了前桨答话:“先生,已把你送到家了,船搁浅不碍事!”
余平贵不明白独眼龙话中的意思,愣着眼说:“送到家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独眼龙也跨进船舱站在余平贵面前:“先生,你大城的家是临时的,现在送你到老家了……”
余平贵见独眼龙与撂棒蛇站在他面前凶神恶煞的样子,已听懂了独眼龙话中的意思,不禁大吃一惊,浑身打战,语不成句:“你……你们……要干啥?”
独眼龙阴阳怪气地说:“干啥?送你回老家嘛!”随即厉声说,“自己把你的西洋皮刮下来,免我动手!”
“这……”余平贵不知所措地问,“刮……刮啥西洋皮,我……”
撂棒蛇见余平贵那副傻乎乎的洋盘相,说:“西洋皮都不懂!把你的西装脱下来。”
余平贵惊惶四顾,四周空荡荡的,船在江心离岸很远,只听江水冲击着船舷哗哗响,晓得喊救无用。正迟疑之间,独眼龙已亮出一把钢刀搁在他脖子上:“快……”
亏余平贵还没被吓得瘫痪,居然哆嗦着脱光了衣服,身上只剩下一条内裤和汗背心。他乞求说:“两位先生饶命!东西你们全拿去,请送我上岸。”
“说得好
和,哼!”独眼龙恶狠狠地说,“我们要东西,也要你的命!”
余平贵这时好像反而镇静了一点,苦苦哀求:“先生,我与你们往日无仇,今日无冤,请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撂棒蛇开口了:“实话告诉你,让你做个明白的鬼,并不是我俩要你的命,我俩奉太摸尔先生的上封行事,怪不得我们。”
“哦!”余平贵更吃惊不小,“太摸尔,他……”
独眼龙把钢刀递给撂棒蛇:“少与他废话,快动手!”
撂棒蛇手执钢刀,一手抓住余平贵汗背心:“记清,明年今日是你周年……”他正待举起钢刀向余平贵脖子上砍去……余平贵恐惧极了,只听“扑通”一声响,他一仰身,居然挣脱了撂棒蛇的手,倒栽落入江中,顺水消失了……
独眼龙满不在乎地说:“伙计,算便宜他落个全尸。”
撂棒蛇晓得下面正是弹子石有名的漩涡泡水,斗筐大的漩涡连木船进去也要喝下江底,何况一个人。他放下钢刀哈哈一笑:“这样也好,免得溅上血费事。”
太摸尔住的一座洋楼建筑在玄坛庙一块岩石上,四周高墙围护,只有一道铁门进出。
太摸尔养了一只高大凶猛的狼犬,入夜便从狗室里放了出来,在围墙内梭巡,没有看门人引导,谁也不敢进去。玄坛庙一带的居民路过这里,不管白天黑夜都提心吊胆地迅速走过,生怕横祸会从天而降。
对于太摸尔有许多传闻。据说他最喜欢吃娃儿的心肝,玄坛庙以前时常有娃儿失踪,大家认为便与他有关,所以大家对于这座洋楼多少有点神秘恐怖的感觉。遇见太摸尔带着狼狗出外散步,胆小的人忙躲得远远的,把娃儿叫进屋藏起来。若遇娃儿调皮不听话,大人只要说一声:“太洋人来了!”娃儿便吓得改了颜色,顿时变得循规蹈矩了。
当然,太摸尔喜欢吃娃儿心肝的话,不过谣言而已,谁也找不出根据。只有一个打更匠说:他晚上巡夜的时候,曾听见洋楼传出过娃儿的惨叫。一个老乡又说:太摸尔喂的那头狼犬眼睛是红的,就是吃过人肉的证明。
自从抗战以来,太摸尔变得随和了。大家很少见他牵着狼犬散步,对人也没以前傲慢,脸上常含着微笑,还喜欢到公口茶馆坐坐,随便与人说笑谈天。进出洋楼的人也多了,但多是地方上的歪人
、袍哥,一般人还是不敢进去的。因为没人发现太摸尔洋楼内有异常情况,关于太摸尔吃娃儿心肝的传闻渐渐被人淡忘了。
其实,太摸尔从没吃过娃儿心肝,拐卖娃儿的营生他却悄悄干过,近几年也收手了。
太摸尔的改变,是与形势有关的。自从抗战以来,四川不再那么闭塞了,民气大大不同,加之法国在中国的地位日趋没落,使太摸尔的气焰表面上收敛了一些。
今夜,太摸尔留喻胜蜀在洋楼里搓了八圈麻将。散场后,其他人走了,太摸尔邀喻胜蜀进入他的卧室过鸦片烟瘾。
过足烟瘾后,他俩隔桌而坐。
一个浓妆俗气的女人敬上烟茶后,因为太倦,横躺在烟盘子旁边蜷缩着身子,蒙蒙眬眬地打瞌睡。这女人便是冯烂王曾帮助过的雪里红,原是东水门妓院的妓女,因为很有几分姿色,被太摸尔看中买回的。
喻胜蜀左手拿着白铜水烟袋,吹燃纸捻吸着水烟,烟袋水箱不断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太摸尔五十多岁,蓝眼高鼻,穿着与中国人无异,生活习惯也中国化了。他不仅四川话说得好,很早以前便海了袍哥,喻胜蜀这些人,早忘了他是外国人,把他视为知己。
“噢,太三哥,今天好险,差点把矿长丢给余平贵了,要不是家姊出面……唉,这个余平贵真可恶……”
太摸尔揭起瓜皮帽,用手理抹了一把棕色的卷发,然后戴上瓜皮帽,岔断了喻胜蜀的话:“喻老,我刚才说过了,你放心,有我太摸尔在这里,你丢心乐肠当矿长,谁也夺不去。至于余平贵……”太摸尔绿森森的眼睛迎着电灯发出使人起鸡皮疙瘩的凶光,“至于余平贵,你不要再提他了。”
太摸尔看见喻胜蜀侧头吐了一口浓痰到洁净的地板上,感到有些恶心,忙用脚将身边的搪瓷高腰痰盂往喻胜蜀面前推近一些。
喻胜蜀诧异地问:“太三哥,不提余平贵怎行?他现在是玉庵的红人,玉庵像吃了他的迷魂药。”
太摸尔瞥了一眼喻胜蜀,他不愿把这秘密告诉他。这夜深他不想睡,是坐等独眼龙和撂棒蛇的消息。他只是含糊地说:“余平贵兴不起大浪。”
喻胜蜀仿佛对脚边的痰盂视而不见,又咳了一口痰吐在地板上,差点落在太摸尔的脚背上。太摸尔忙把椅子往后挪动了一下,眉头皱了皱。他在中国多年,只有对于这乱吐痰的习惯他还不能处之泰然。
喻胜蜀蓦地想起一件事情,水烟也不烧了,将纸捻插进烟袋的纸捻筒里闷熄,放在桌上。他往太摸尔面前凑近一些:“太三哥,日本飞机天天空袭,我真担心我在大城的住家挨炸弹。听说只要屋顶涂上法国旗便能保险,让我也在屋顶上画一面法国旗,好吗?”
因为喻胜蜀嘴巴离太摸尔鼻子太近,他已感到喻胜蜀喷出的热气,有一股难闻的口臭,忙偏头避开,回答说:“不行,打法国的旗号要取得领事馆的同意,是要缴挂旗费的。”
喻胜蜀晓得太摸尔说的并非假话,他原以为凭彼此的交情,太摸尔会同意他白挂法国旗,但太摸尔的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他有些不满地说:“缴挂旗费还说屁!是想叨太三哥的光白挂一下。”
太摸尔见已过午夜,还没有独眼龙与撂棒蛇的消息,不知得手没有,他心中有事,又不愿得罪喻胜蜀,因为这些人对他大有用处,只得敷衍说:“待我与领事先生谈谈再说。”
喻胜蜀“嘿”的一声笑了:“我说嘛,太三哥从来就是够朋友的……”
太摸尔已无心听喻胜蜀唠叨,自个想着心事:今晚他决定下余平贵的毒手,并非为喻胜蜀的缘故。余平贵今天在黄玉庵面前的谈话内容他已知道了,他恼恨余平贵竟敢太岁头上动土,向黄玉庵上了条呈,想投靠孔祥熙排挤法国人。余平贵这一招很厉害,太摸尔知道现在法国人在中国已搞不过英美了。于是,他才决定来个“无毒不丈夫”,悄悄把余平贵干掉……
听见门响,一个西崽进房来向太摸尔耳语几句。
太摸尔顿时兴奋起来,向喻胜蜀一拱手:“请喻老稍候,我去会便来。”
喻胜蜀客气地回答:“太三哥不必客气,请便。”
……
太摸尔匆匆走出卧室,穿过一个走廊,进入一间密室。等在那里的独眼龙和撂棒蛇看见太摸尔,一齐站了起来报告:“太三哥,余平贵已被干掉了。”
“好,干得好!”太摸尔含笑夸赞。
太摸尔示意他俩坐下,迫不及待地问:“怎样干法的?”
撂棒蛇正在犹豫,独眼龙已抢先回答:“咔嚓……用钢刀送他上了西天!”
太摸尔已经看见桌上摆着余平贵的西装,用手翻看了一会儿,接着扫视了他俩一眼,又夸赞说:“漂亮,干得漂亮!连血迹也没沾上一点。”
独眼龙与撂棒蛇生怕太摸尔看出破绽,正提心吊胆,听太摸尔已在问另一个问题:“尸首呢?”
还是独眼龙嘴快:“推下江去了。”
“好,痛快,痛快。”太摸尔说。
太摸尔取出三只高脚酒杯,斟满了法国白兰地酒,三人各取一杯。
太摸尔首先一饮而尽,他俩也跟着喝尽了。
太摸尔从身上掏出一卷钞票往桌上一放:“这是两百元法币,是你俩的赏钱。以后我还有好处给你们。”
“谢太三哥!”他俩弯腰恭顺地说。
……
太摸尔打发走了独眼龙和撂棒蛇,又穿过走廊回卧室。
太摸尔远远已听见卧室传来异样的响动,蓦地放轻了脚步……
“不要脸,你老不要脸……”这是雪里红喘息挣扎的声音。
太摸尔走进卧室,喻胜蜀一点没惊觉。
太摸尔见喻胜蜀扑在雪里红身上双手乱扯乱摸,发出一阵低沉的像鸭子叫般的笑声。
太摸尔咳嗽了一声。
喻胜蜀吃惊不小,从床上跳了下来,脸色陡地变得异常苍白,惊惶地注视着太摸尔脸上的表情,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雪里红也从床上坐起身,头发与衣衫都有些零乱,哭诉说:“太摸尔先生,他无理……不要脸……”
喻胜蜀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像筛糠似的打抖。太摸尔见他原来只有这么点胆子,不禁哈哈大笑,说:“喻老,你人老火旺,嘴馋要偷食啦!”
喻胜蜀虽知雪里红是妓女出身,但目前是太摸尔的人,要是太摸尔吃起醋来,自己真有点不好下台。他见太摸尔哈哈大笑,不明白这是何意思,主何吉凶!更有些着慌,不禁横下心不要脸面。于是他双手左右开弓,自己打着自己的耳巴子说:“我不是人,我对不起太三哥,我……”
要不是太摸尔拉住他的双手扶他坐下,喻胜蜀还要打下去。
想不到太摸尔却和颜悦色地说:“喻老,你何苦这样自己糟蹋自己。中国有句古话:‘女人像件衣。’我俩是仁义弟兄,本有让袍之义,既然喻老看中这件袍,取去就是。不过……我在中国住久了,也习惯中国规矩,在我床上……很不吉利。这样……”他对雪里红说,“既然喻老看中你,你陪喻老去客室过夜。”
听太摸尔这么说,雪里红摸不够虚实,故作姿态披头散发号啕痛哭:“我不愿,我不愿……”
喻胜蜀也觉意外,不知太摸尔说的话是真是假,忐忑不安地注视着他。
太摸尔两手叉腰,脸上露出凶相,大声对雪里红恐吓:“妈的,你又不是正经女人,才离开妓院几天便挑肥拣瘦起来。去不去……”
雪里红方知太摸尔说的并非假话,忙装出很不愿的样子说:“太摸尔先生,我……我去……”她起身扶住喻胜蜀。
太摸尔的神色才舒展了:“对,这才像话。”
喻胜蜀这时方放心了,不禁眉欢眼笑,假意推辞:“太三哥,我怎好意思夺爱,不用了。”
太摸尔安抚他说:“喻老,不用介意,不过一点小意思。”
喻胜蜀乐得哈哈大笑。
太摸尔也在哈哈大笑。
只有雪里红显出漠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