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庆上龙门浩,通往黄桷垭的石梯坎小路旁,新建了一幢幢漂亮的平房,四周用竹篱笆当围墙圈了起来,这就是新建的民成新村。
这年日本飞机在山城大轰炸,有钱人都吓破了胆,纷纷搬往郊外。民成新村就是公司特地为高级职员修建的。
朱佳富一家也搬到了民成新村一幢宽敞的平房里。这幢平房又用竹篱笆与其他平房隔开来,还有一个小花园。一条青砖铺的路从花园正中通往篱笆门外,两旁种着万年青树,像一条巷道。
小花坛里种着一丛丛月月红,结满了花蕾。有的花蕾已羞答答半露笑脸,含苞欲放了。
站在花坛边,仰头可以看见老君洞外的庙宇展露在秋阳之中。视线稍微右移,便可以看见离黄桷垭不远的文峰塔,矗立在苍郁的山头上,背后衬着蔚蓝色的天幕,更加清晰悦目。
两乘滑竿先后抬进了民成新村,在这幢平房的篱笆门边停下了。
从第一乘滑竿上跨下来的是朱佳富,他将凉礼帽取下当扇子用,不断地扇着,笑等着从第二乘滑竿上跨下来的董绍孙,说:“董先生,在敝舍便饭后,晚上趁凉再雇滑竿坐回董家花园。”董绍孙戴着白色坦克凉帽,边付滑竿钱,边笑应着:“多时没见朱太太,理应拜望。”
一个轿夫接过几张角票,用一张发黄的葛巾抹着脸上的汗水,说:“董先生,天气实在太热,添几个茶钱,让我们去喝碗凉水醪糟嘛!”
董绍孙家住在离黄桷垭不远的董家花园,这一带不认识他家的人很少。
董绍孙皱着眉头说:“茶钱?你们真难缠。”
那轿夫嬉皮笑脸:“董先生,矮子爬楼梯——步步高升嘛。恭喜发财,多赏几个茶钱。”
董绍孙脸上带着笑:“你是从棺材里伸手——死也要钱。”他掏出几枚铜圆递给轿夫。
那个轿夫瞥了瞥手上的几枚铜圆:“董先生,几枚铜圆亏你拿得出手,我们四人分哩,添点!”
董绍孙见朱佳富已跨进篱笆门了,不愿再与轿夫啰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身上没零钱了,以后补给。”加紧几步也跨进了篱笆门。
那轿夫低声嘟哝着:“以为抬到了财神爷,原来是麻雀掉进粗糠里——一场空喜。”他放大了声音,想拉生意,“董先生,你啥时回董家花园,还是我们来抬你嘛!”
董绍孙不理轿夫,跟在朱佳富身后,沿着青砖铺路往前走。
快到平房门口,朱佳富笑眯眯地喊:“宝瑜,宝瑜!”
没人答应,朱佳富提高了声音再喊:“宝瑜,宝瑜!”
仍然静寂无声。
侧面一间小屋里走出一个穿粗布汗衣的中年男人,这是厨师胡老三。他先是一怔,随即点头微笑招呼:“朱先生,咦,董先生也来了。”他回头向厨房急声叫,“汪嫂,快,朱先生回来了。”
汪嫂慌慌张张从屋里走出,边用手抹理有些散乱的头发,边回答说:“哟,怪不得今早那棵黄桷树上喜鹊叫,嘿,朱先生回来了。”
朱佳富脸上现出不悦的表情,问:“太太呢?”
“哦,太太带着舅少爷上真武山玩去了。”汪嫂长得粗眉大眼,两瓣厚实的嘴唇倒很会说话。
“哦!”朱佳富回头客气地说,“董先生,屋里坐!”二十多岁的汪嫂是杨宝瑜从七星岗人市
上雇回来的用人,干事还干净利索。她男人被拉壮丁,在前线阵亡了,生活无着才出来当用人。刚来时整天埋头干活,沉闷寡言。近来有些变了,不但喜欢多嘴,嘴角总是挂着一丝笑意。她从朱佳富手上接过凉礼帽,又从董绍孙手上接过坦克凉帽,抢先一步走进屋去张罗。
进了屋,朱佳富客气地对董绍孙说:“董先生请宽衣,洗个热水脸凉快些。”
不等朱佳富吩咐,汪嫂送来了一盆洗脸水。
朱佳富走进里室,放好公文皮包走出来,见董绍孙已脱下西装外套挂在衣架上,他也脱下西装外套挂好,等汪嫂换过一盆洗脸水,也洗过脸,戴上金丝眼镜。
董绍孙坐在临窗的一张藤椅上,窗外一株老槐树遮着阳光,婆娑的树影投射在窗台上,室内显得很阴凉。一阵凉风吹进,他头向后一仰,舒畅地吁口气,闭目养神。
朱佳富坐在窗边另一张藤椅上,问:“汪嫂,太太与舅少爷出去多久了?”
汪嫂站在门边,回答说:“出去半晌了,舅少爷带着画具,说是去写生。”
她见朱佳富不再问话,悄悄退下了。
朱佳富向董绍孙敬过香烟,说:“从汉口到重庆,坐了几小时飞机。真把人颠簸苦了。”
董绍孙用食指掸了掸香烟灰,接口说:“九龙坡新修的飞机场,跑道也不很平整,飞机降落时我真提心吊胆,生怕我们一齐去见上帝。”
朱佳富想到这次汉口之行,心中便很得意。贷款的事情解决得异常圆满,不仅为公司办成了一件大事,得到陆先生的夸奖,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几万元佣金落进自己的私囊。他觉得这些收获都是小事,而轻易便结交上孔二小姐,对他今后的事业大有好处。这次他们是与孔二小姐同机到达重庆的。在机场分手时,孔二小姐再三邀请他以后去玩,许多在场的人都啧啧称羡。
朱佳富想到这些,脸上现出志得意满的笑容,说:“董先生,我们公司得到孔祥熙一千万元贷款,真像春雨一般。久旱的土地又滋润了,实是公司之福!”
董绍孙点头表示赞同,想起在汉口参加孔公馆舞会那一晚上,心里不由对朱佳富感到钦佩。当时他离得远,不知朱佳富上前向孔二小姐说了一些什么话,竟然使得傲慢狂妄的孔二小姐,和他兴趣很浓地跳起舞来,简直使人不可思议。
董绍孙早想询问朱佳富当时说了些什么话,竟产生那么大的魅力。于是笑问:“朱先生,那晚舞会上,开始坐冷凳,真不是滋味。当时见你向孔二小姐走去,那样冒失,真吓了我一大跳。不知你说些什么话,竟使孔二小姐那么服帖地陪你跳舞!”
朱佳富仰头哈哈大笑后,坐得端端正正,瞟了董绍孙一眼:“董先生,我并非神人,不过研究了孔二小姐的性格后,说了几句极普通的话,并无出奇之处,只是获得侥幸成功,不足取法。唉!大胆和冒险,这是成功的秘诀。”
董绍孙听朱佳富这么说,便不再问。他将烟蒂在烟缸里杵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连连称赞:“咦!这香片好香,不可多得的上品。”
朱佳富卖弄地说:“董先生,你忘了!敝内是杭州人。杭州地方讲究品茗,时人只知龙井茶叶虎跑水,殊不知杭州地方最名贵的茶叶是香片,香片中的女儿霜才是上品。这女儿霜不但色、香、味俱臻上乘,还有延年益寿的功能。现在我们喝的茶叶便是女儿霜,乃敝岳丈特地送给我的。”
“哦!”董绍孙不禁又呷了一口茶,有些不相信地说,“这女儿霜色、香、味俱臻上乘我承认,但说有延年益寿的功能,恐怕有些言过其实,毕竟是茶叶嘛!”
朱佳富见董绍孙看轻这女儿霜的功能,振振有词地说:“董先生,这女儿霜用百花熏制不说,单谈所用的茶叶,摘采方法便很奇特。杭州农村风俗,女孩子未出嫁前,朝阳刚出,露珠未干时,头不梳口不漱,趁早走上茶山,选初抽的嫩芽,用口将嫩芽咬下带回家中晒制。这茶叶是不卖的,女孩子出嫁时方把女儿霜带至夫家,只有丈夫才能喝这茶叶……”
不待朱佳富说完,董绍孙不禁大笑,说:“朱先生,想来现在喝的女儿霜一定是朱太太未出嫁时含摘的,我没有资格喝这茶啊!”
朱佳富也笑了:“这含摘女儿霜的方法带有迷信的色彩,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子是不会这么办的。现在喝的女儿霜是家岳丈出重价在杭州农家女孩子手上购得,并不是敝内含制的。”
董绍孙是第一次听说杭州这一风俗,想来朱佳富不会胡诌,于是说:“以后我有机会到杭州,也要买几斤带回四川送人。姑不论是否有延年益寿的作用,这女儿霜奇特的含摘方法,也会使人产生遐想,耐人寻味。”
汪嫂提着铜炊壶进来上开水,暂时中断了谈话。
待汪嫂提着铜炊壶走了,董绍孙斜睨着朱佳富微笑说:“朱先生,孔二小姐是孔家的混世魔王,手毒心狠,你可要当心,还是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好。再说,嫂夫人知道了孔二小姐对你感兴趣的情况,一定要吃醋的。”董绍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朱佳富脸一红,显出有点尴尬的表情。一会儿,他轻轻咳了一声,正色说:“董先生,我不过为了公司的事业,在当时不得不采取如此下策。你不必多虑,我是柳下惠坐怀不乱的。”
董绍孙原无嘲笑的意思,见朱佳富不安的表情,忍不住哈哈一笑,说:“我不过几句玩笑话,朱先生切莫当真。”
朱佳富也跟着笑了。
沉默了一会儿,朱佳富关切地说:“董先生,你把陈继思先生藏到船上,实实可虑,要是孔家知道了便会闹出一场风波。”
董绍孙的笑容收敛了,忧心忡忡地说:“是呀!这事很棘手。我与继思是圣约翰大学的先后同学,他临危求助于我,怎好不援之以手。”
他见朱佳富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中不由一动。他知道朱佳富的权谋机变是自己所不及的,忙说:“朱先生,令仪与朱太太也是校友,你能不能给继思出个主意,指点迷津,成全他与令仪这段姻缘。”
朱佳富沉思良久,缓缓地说:“其实,孔祥熙已给陈继思和孔令仪打开了方便之门,只是他们不善于利用。”
董绍孙正专注地洗耳恭听,但朱佳富却不往下说了。他催问道:“朱先生,你有何妙计,请快说呀!”
朱佳富反问董绍孙:“听说孔祥熙愿意出一笔巨款送陈继思出国,是不是有这回事?”
“有的,继思亲口对我说过。”董绍孙肯定地说,“但是,孔祥熙提出这个条件,要继思与孔令仪断绝关系,出国后永远不许回中国。”
朱佳富又问:“孔祥熙指定陈继思到哪一国没有?”
董绍孙回答说:“据陈继思对我说,孔祥熙并没指定国家,由他自己选择。”
朱佳富兴奋地一击掌:“得了!这就有七分希望。”他接着又问,“他的出国护照呢?”
董绍孙毫不思索地说:“当然由孔祥熙给办啰!堂堂的大官,办张出国护照算啥!”
朱佳富笑着说:“这就有十分希望了。”
朱佳富看着董绍孙有点清瘦的面孔,这些时候董绍孙在汉口着实太忙,很掉了点斤两。
朱佳富说得很果断:“是我,我就答应出国,选择到美国去。”
“为啥?”董绍孙还不懂得朱佳富的意思。
朱佳富不再绕弯子了,指明说:“董先生,陈继思选择去美国,拿着美钞和护照先到香港住进六国饭店听音乐,等着孔令仪嘛!”
董绍孙也是聪明人,一点便明,想了想,认为确是一个高明办法,兴奋地注视着朱佳富说:“对,好办法!”随即他又皱着眉,感到有些不妥,顾虑重重地说:“孔祥熙怎会让孔令仪去香港?!就是侥幸到了香港,又哪里能瞒过孔祥熙取得去美国的护照?”
朱佳富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董先生在美国人办的大学毕业,又到过美国,怎能说出这样的外行话!”
董绍孙还是不明白朱佳富的意思,迫不及待地说:“请朱先生快点指明。”
朱佳富没有马上说出,递给董绍孙一支香烟。
不等朱佳富拿火柴,董绍孙已摸出美造打火机扭燃,上前给朱佳富点烟,然后归座。
朱佳富徐徐吐着烟雾:“董先生,你忘了,据说孔令仪在美国出生,保有美国当然国籍,出生证便是护照,完全可以在美国定居。”
“哦!”董绍孙豁然醒悟,“怪不得你要陈继思选择到美国去!不过,万一孔令仪不是在美国出生的呢!”
“不要紧,宋霭龄是在美国生长的也一样!我还可以托英国朋友在香港帮忙,这就万无一失了。”朱佳富回答说,“孔令仪只要等陈继思走后,装作把陈继思已淡忘的样子,稳住孔家的人,趁其不备,迅速坐飞机去香港。没有孔祥熙的命令,谁敢阻挡孔家的大小姐走出中国呢?!”
董绍孙差点惊喜地跳起来:“OK!密司脱朱,你真是张良再世,诸葛复生也!”
朱佳富笑而不言,显出异常得意的神气。董绍孙又担心起来,说:“朱先生!孔令仪到了香港,孔祥熙肯定马上会知道。她的弟弟孔令侃现是中央信托局驻香港办事处的主任,岂不就地阻拦?”
朱佳富摇头说:“不足虑,实在不足虑。香港是英国人管的地方,孔祥熙鞭长莫及,孔令侃在香港怕啥!据我所知:孔祥熙亲美疏英,英国人暗地恨得咬牙。只要陈继思与孔令仪预约好,先订好飞机票,一俟孔令仪到香港便飞走,给孔家一个迅雷不及掩耳。”
董绍孙仍感不放心:“朱先生,孔祥熙与美国人那么亲密,要是他请求美国人干预又怎办?”
朱佳富皱了皱眉,觉得董绍孙顾虑太多,于是说:“孔祥熙就是请求美国干预,也需时日。陈继思带着孔令仪到了美国后,立即向新闻记者宣布结婚。生米已煮成熟饭,美国人断断不会去管这种闲事。”
董绍孙的顾虑才消除了,兴奋地站起身向朱佳富一鞠躬:“朱先生,我代继思与令仪先向你致谢!”
朱佳富迟疑了一下,有顾虑地叮嘱:“董先生,千万不能说是我出的主意!”
董绍孙知道朱佳富是怕受牵连,于是拍胸脯说:“请朱先生放心,我绝对保守秘密。”
朱佳富瞥了一眼窗外,见夕阳西斜,不禁微微皱着眉,自言自语地说:“宝瑜怎么还不见回来!”
在真武山顶,杨宝瑜站在一块暴突的岩石上。她极目远眺着深谷中奔腾怒泻而去的大江,满头青丝在风中飘动,扎在西裤里的白绸衬衫被山风吹得窸窣响。
她的弟弟杨宝生长得比她稍高一点,面孔很俊秀,唇上已开始生出像绒毛一样的胡须,童音刚变,脸上还多少带着稚气。他站在不远处,左手拿着调色板,右手拿着画笔,一面瞄着站在岩石上的杨宝瑜,一面在画板上涂画,给他姐姐画像……
杨宝瑜回过头来催问说:“阿弟,我腿都站酸了,画好了吗?”
“不动。阿姐,一会儿就好了。”杨宝生继续专注地涂色。
过了一会儿,杨宝生涂完了最后一笔,松了口气,说:“阿姐,来看,我画得真像呀!”
杨宝瑜从岩石上跳下,兴奋地走到画板前,这幅油画像果然完成了。
她含笑端详着这幅画像:光线的运用层次浓淡适度,油彩艳丽,线条优美洗练,神态自然大方,目光柔和动人,细腻地表现了她温婉多情的性格。不仅貌似,而且神肖。经蓝天白云和苍劲的岩石一烘托,更显得意境深远,耐人寻味。
杨宝瑜笑得很开心,夸赞说:“阿弟,画得真好,你会成为出色的画家的。”
杨宝生被姐姐夸赞得有些不好意思,显得有些腼腆。
“不过……”杨宝瑜继续凝视着油画,“不过把我画得年轻了一些,我眼角开始显露的皱纹没有画出来。”
“不,阿姐,你现在还是这样年轻,我一点不骗你!”杨宝生辩解说。
杨宝瑜仿佛没有听见弟弟的辩解,怅然若失地垂头凝思。她心灵里觉得有些空虚,不觉微摇着头,喃喃地自语说:“青春随着年华流逝,不复再来,啊……”
“阿姐,你喃喃自语些什么呀!”杨宝生没听清,疑惑地问。“哦!”杨宝瑜突然一惊,她不愿自己心灵的秘密让弟弟知道,强装笑脸说,“我是说阿弟长大了,阿姐快老了。”
“阿姐,你不会老,我永远觉得你很年轻漂亮。有你这样的阿姐,我感到很幸福。”杨宝生天真地说。
杨宝瑜虽然不喜欢她的后母,但却喜欢这位异母的阿弟。自从父亲迁厂到重庆,她很少关心父亲丝厂的事,但对于宝生,她简直是以母亲的感情去爱他,这成了她除基督以外的精神寄托,使她空虚的心灵充实了一些。她听宝生说得这么天真,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傻阿弟,人是要老的,谁也不能永葆青春。”
杨宝瑜帮助阿弟将画具装进一只漂亮的漆皮画箱里,这画箱是她最近给他买的。
杨宝生提着画箱,说:“阿姐,太阳偏西了,我们回去吧!”
“好!”杨宝瑜点头答应。她拉着阿弟的手,从一条崎岖的山路缓缓往下走。
因为山路坎坷不平,有些地方很狭窄,两人不能并排走,杨宝生缩回被阿姐拉着的手,紧跟在她的身后走着。
杨宝瑜不放心阿弟独自走,回过头叮咛说:“阿弟,小心呀,谨防摔跤!”她想从杨宝生手上接过画箱来,“阿弟,让我提!”
杨宝生忙将画箱藏在身后,不让杨宝瑜接过去。他见阿姐总把他当成小孩子,自尊心受到损害,神色上露出不大乐意的样子。
杨宝瑜并没留意阿弟的神色,走到稍微宽敞的地方,又紧拉住杨宝生的手,生怕他出了意外:“阿弟,注意,这块石头不稳,千万小心。”
一会儿她又说:“阿弟,留神,这里有苔藓,脚下很滑。”
杨宝生语气里含着不乐意:“阿姐,我已是大人,不需要你这么照顾了。”
杨宝瑜并不感到生气,反而笑着用手摩挲着宝生的头发、脸蛋和脖颈:“阿弟,在阿姐眼里,你永远是一个孩子。”
宝生的头扭动了一下,阿姐摩挲得他痒酥酥的不好受,往旁边退了一步。
杨宝瑜摸出一块洁白的手绢,亲昵地说:“阿弟,来,我给你揩汗。”
阿姐的爱抚使杨宝生觉得太过分了,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向阿姐靠拢去。
杨宝瑜替阿弟揩拭了汗粒,给他整了整衬衫的衣领,抹平了衬衫的皱褶。
他们继续往山下走。杨宝生忽地站住,呆呆地发愣,变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杨宝瑜觉得奇怪。她想挑起阿弟的兴致,指着不远处的一丛灌木:“阿弟,你看,那灌木丛中的野花多可爱呀!要吗?我给你摘来。”
杨宝生抬头迅速瞥了一眼灌木丛中的野花,摇了摇头,这并没提起他的兴致。
杨宝瑜穿的是平底布鞋,她拨开野草,踩着山石走到灌木丛边,将一束紫色的野花摘到手上,迅速走回:“阿弟,拿着带回家插在花瓶里。你看,这野花多美呀!”
杨宝生勉强从阿姐手上接过那束野花,可是他看也没看一眼。
他们又往下走了几步。杨宝生不断停步偷觑着阿姐,他终于站住了,鼓起勇气说:“阿姐,我热爱艺术,想将来成为画家;我喜爱文学,想将来成为作家。可是,阿爸却不让我继续读书,要我帮他去管理丝厂。你也是这个意见。阿姐,你这么爱我,也认为我有艺术才华,为什么不支持我去实现自己的理想?管理丝厂,经常与金钱打交道,多无聊呀!”
杨宝瑜很理解阿弟的心情,口气有些犹豫:“可是,阿爸老了,只有你一个儿子,他不把工厂交给你去管理,又能交给谁呢!”
杨宝生不以为然地说:“姐夫很精明,阿爸可以把丝厂交给姐夫去兼管呀!我的好阿姐,你去与阿爸说吧,我要进艺术学院。”
杨宝瑜像被蜂刺在心灵上蜇了一下,阿弟的话触着了她内心的痛楚。阿弟的纯洁无邪与朱佳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朱佳富已经怂恿过多次,要她去说服她阿爸,将丝厂交给他去管理。朱佳富的言辞虽然漂亮动听,可她已隐隐感到他有不可告人的野心。朱佳富以前是她疯狂热爱过的偶像,她现在也不能说不爱他。不过,现在的爱并不是发自她灵魂的深处,而只不过是她从小所受的教育,传统的观念,使她为爱而爱,因为他是她的丈夫啊!可是,分辨美和丑的良知,使她不得不思索,她越来越感到惶惑和痛苦。空虚的恐怖像毒蛇般纠缠着她,她心灵在呻吟,在挣扎……
也是为了这个缘故,所以她也不赞成阿弟去进艺术学院,反而站在阿爸一边说服他去学习管理工厂。
杨宝生见阿姐蓦地怔住了,脸色异常苍白,使他不解,感到惊惶:“阿姐,你怎么啦?”
杨宝瑜定了定神,勉强装出微笑,笑得有些凄婉:“阿弟,我在听你说哩!”
“哦!”杨宝生感到放心了,继续说,“阿姐,我的好阿姐!你一定要帮助我进艺术学院,我想成为艺术家。”
杨宝瑜注视着阿弟的面孔,那对眼睛里,闪烁着热情和理想的光辉,她感动了。她不假思索地说:“阿弟,我一定帮助你!你一定会成为民众喜爱的艺术家!”
杨宝生陡地拉住阿姐的手,兴奋地说:“阿姐,谢谢你!你真是我的好阿姐!愿基督赐福于你。”
容易动感情的杨宝瑜,见阿弟高兴的样子,苍白的脸变得红润了,忍不住将阿弟揽在怀里,亲昵地说:“宝生,我的好阿弟,阿姐会永远帮助你。”
宝生感到阿姐怀里的温馨,阿姐慈母般的柔情,也使他异常感动。
这里离老君洞已经不远,因为从大城里疏散到这一带的人增多了,老君洞又是理想的防空洞,所以僻静的真武山,游人川流不息。
一群人上山来了,见杨宝瑜亲昵地揽着杨宝生,引起了误解,远远停住步,好奇地窃窃私语。
杨宝生忙从阿姐怀里离开,说:“阿姐,太阳快落山了,我们回去吧!”
杨宝瑜毫不理会那群人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神态平静地说:“阿弟,让我把你头发理顺。”她给他理顺了头发,才继续往山下走。
那群人的误会消除了,让开路来由他们通过去。
杨宝生带着责怪的口气说:“阿姐,你显得比你实际年龄小,我已是大人了,再把我当孩子般亲昵怎行!”
杨宝瑜笑了,说:“我重复一句话:我永远把你当孩子。”
她早从阿弟手上接过那束野花拿着,向下走到了一个空旷的山嘴,往下望去:翻滚着波涛的大江在山脚下流过,对面山城鳞次栉比依山建筑的房屋,层层环绕延伸到山顶,很是壮观。
杨宝瑜出神地凝望着开始升起的雾气,像轻纱般飘荡在江面上,不禁使她动了遐想。她暂时忘了身边的宝生,选了一块石头坐下。
杨宝生催促着:“阿姐,快走呀!”
“噢!”杨宝瑜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仍然凝神沉思不动,呆呆地看着长江。
宝生知道杨宝瑜喜欢独自沉思,只得放下画箱,耐心地等着。
杨宝瑜这时看见在雾气中时隐时现的长江,不禁想起了春燕。她原以为春燕已投进长江自杀了,但后来……一年前在都邮街的那一幕,像电影般经常在她脑际出现:明明是春燕,但那人却说她认错人了。难道真是自己视能上的错觉?这事她一直萦萦于怀,事后也没向朱佳富提及。
自从春燕蓦地从她生活中消失后,她极感不便,雇用了几个女仆都不称心,现在用的汪嫂虽然年轻能干,哪里能代替春燕!现在许多家务都要自己料理,她深感到春燕在她生活中的分量如此举足轻重。
她有时也想:要是当时遇见的真是春燕……她心里就发凉。春燕的事情,自己也有责任。若春燕真的活着,一定很恨她……
她想到春燕的哥哥张阿德,心里就不是滋味:送去的钱马上被退了回来,太不近人情了!
杨宝生等得不耐烦了,大声催促道:“阿姐,走,走吧!”
杨宝瑜才从沉思中醒过来,缓缓站起身,没精打采地跟在阿弟身后走。
夕阳快落山了,他们路过屋旁的民成小学,隔着篱笆传来一阵风琴的鸣奏,一群天真无邪的儿童跟着风琴声唱着《渔歌》:
湖光含笑招人浴,
儿童酣睡岸草绿,
忽听一声鸣,
声如笛样清,
又如乐园天使声,
……
杨宝瑜停住脚步,不禁听得呆了,双手无力地扶在篱笆上。每当她经过民成小学,看见这群天真无邪的小学生时,就使她想起在杭州冷泉边教书的那些日子,心中感到无限惆怅。她不止一次向朱佳富提出想到民成小学去教书,可是都被朱佳富婉言劝阻了。她温顺的性格,使她不愿再提了。
杨宝生看见杨宝瑜的神态,担心地问:“阿姐,你是不是病了!看你脸上的颜色多苍白呀!”
杨宝瑜离开了篱笆,摇了摇头,艳羡地说:“你听,这歌多美呀!我以前也教学生唱过这首歌。”她边走边怀旧地哼着:
湖光含笑招人浴,
儿童酣睡岸草绿,
……
汪嫂站在篱笆门口,老远就大声喊:“太太,朱先生坐飞机从汉口回来了,董先生也来了。”
杨宝瑜听说朱佳富回来了,拉了杨宝生一把:“快走,你朱哥回来了。”他们加快了脚步。
虽然她与朱佳富分离不久,但这消息像在杨宝瑜身上注射了一剂强心针,她居然脸含微笑,暂时忘却了心灵的隐伤。她还爱着她的丈夫啊!
杨宝瑜迈着轻盈的脚步走进客室,董绍孙含笑起身点头招呼:“朱太太,你好!”
杨宝瑜客气地回答:“董先生,你好!”
她马上转向朱佳富,喜悦之情现于言表:“佳富,怎么不先发封电报给我!坐飞机累吗?”
朱佳富用手拍着旁边一张藤椅说:“宝瑜,坐下。”
他看见跟在杨宝瑜身后进来的宝生,带点夸张的表情说:“哦!宝生弟弟,你好!进艺术学校的事决定没有?唵,你很有艺术才华!一定会成为出色的艺术家。嘿,提着画箱,到真武山去写生了?好,真好呀!”
杨宝生在朱佳富面前显得很拘束,涨红着脸,斜睨着杨宝瑜没有回答。
杨宝瑜脸上的笑容收敛了,杨宝生感到不解。他又转过头看着朱佳富的笑脸,回答说:“决定了,阿姐也同意我上艺术学院了。”
朱佳富的目光在杨宝瑜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杨宝瑜也同意宝生上艺术学院,很出他的意料。以前他劝说过多次,杨宝瑜也没松口同意。他点了点头,说:“好呀!宝生,我也为你感到高兴。”随即叹口气,“唉!我年轻时也喜欢艺术,特别喜欢音乐。可是,我却攻读经济学,走错路啰!要不,我也许已成为有名的音乐家啰!”
朱佳富的话引起了杨宝瑜心中的酸甜苦辣,她的情绪顿时低沉了。
“哦!朱太太,你手中那束紫色的野花多美呀!”董绍孙赞赏地说。
“哦!”杨宝瑜方才觉得自己这么站着不恰当,边把野花插进花瓶里,边微笑着回答:“董先生,这种紫色的野花四川很多,我在杭州从没见过,你知道这野花的名称吗?”
“狗牙瓣!”董绍孙一口说出这野花的名称,“花美,但是名称却不美。”
朱佳富含笑补充说:“不,狗牙瓣是这花的俗称,它也有一个美丽的名称,叫紫罗芸。它还是中药哩,性温,味甘,走肝经,可治妇科病。”
董绍孙不禁哈哈笑了,赞叹说:“朱先生不仅有渊博的植物知识,还熟记本草纲目,随口可以背出这花的药性来。佩服,佩服。”
杨宝瑜很喜爱朱佳富的博学,情绪顿时恢复了正常,含笑瞟了朱佳富一眼,从杨宝生手中接过画箱:“阿弟,坐呀!”
她进内室去放好画箱,系上了一件荷叶花边的围裙走出来:“董先生,我今晚弄几样四川菜请你吃!”她近来是常下厨的,因为厨师老胡,弄的菜辣味太重,花椒也下得多,不合口味。
董绍孙很感兴趣地说:“哟!朱太太居然学会做四川菜了!不简单,果然入乡随乡进步很快。”
杨宝瑜含笑问:“董先生,你可点出喜欢吃的川菜嘛!”
“嘿,朱太太的四川话也很有进步!”董绍孙偏着头想了想,“我喜欢吃芙蓉鸡片、锅巴肉片、豆瓣鲫鱼……”
杨宝瑜一伸舌头:“董先生的名堂多,专说些难办的菜,想难倒我嘛!”
董绍孙忍不住笑了:“好,朱太太把你会做的菜名背出来我点嘛!”
杨宝瑜抿嘴一笑,说:“我也背几个稀奇的四川菜名:龙凤呈祥、打渔杀家、秋江赶潘、评雪辨踪……”
不等杨宝瑜把菜名背完,董绍孙哈哈大笑:“朱太太真四川化了,要不是我是最讲究吃的四川人,还以为你不是叫我点菜,而是叫我点戏哩!”
杨宝瑜斜睨着朱佳富笑了。
董绍孙正色说:“好,我就点一个‘评雪辨踪’
吧!”
“好!”杨宝瑜带着汪嫂下厨去了。
朱佳富露出得意的笑容,却说:“听她吹牛,她哪里真会弄四川菜!”他接着说,“每次弄菜都是胡师指点她,有掌墨给她当助手。上次请客,她还闹个笑话:她自告奋勇要弄一份‘评雪辨踪’,平时是胡师与她配料在一旁指点,那次胡师递一瓶醋与她,她以为是胡师配好的佐料,把一瓶醋全倒进锅里。胡师要纠正已来不及。事后,她又自作主张,不断加糖想把酸味压消,结果加进了大半斤糖还是酸得不能进口,又甜得腻人。菜端上桌后,客人们下箸尝了一口,都不敢再下箸吃了。幸好有位无锡客人,把这碗‘评雪辨踪’吃去不少,还连连夸赞:朱太太手艺高,满会弄无锡菜格!”
朱佳富与董绍孙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天黑了,朱佳富打开电灯开关,灯丝发红,室内很暗,令人恼火。当时重庆流行几句俏语:“好座重庆城,山高路不平,晚上电灯来,好像红头绳”,正是这种情况的写照。
吃过了晚饭,朱佳富与董绍孙都微有醉意,但兴致很高。
今晚杨宝瑜弄的“评雪辨踪”还没失格,也许限于礼貌,董绍孙着实夸赞了几句。
杨宝生要回家,杨宝瑜挽留不住,亲自送出民成新村,叫了一乘过路空滑竿送他走了才回。
风停了,室内闷热起来。这里不比大城,山蚊子出动了,成群结队嗡嗡乱飞。虽然汪嫂早点燃了盘香也不济事,叮得人坐不住。
朱佳富忙说:“董先生,外面风大些,到小花园去坐一会儿。”
他俩各自搬了一把藤椅,到外面万年青树丛旁坐下。杨宝瑜叫汪嫂送去了茶几和盖碗茶。
一轮明月已从涂山头升起,徐徐的凉风吹过,篱笆边几棵梧桐树枝在摇曳,发出窸窣的声音。
董绍孙舒适地靠在藤椅里:“好风,真凉爽!”
朱佳富接口说:“这时山蚊子也少了。”
董绍孙很内行地说:“刚才擦黑,山蚊子朝王,当然多啰!”
他俩抽着香烟沉默了一会儿,只见两个烟头的红火在月光里闪烁。
朱佳富声音很轻:“董先生,这次陆先生派你回来与我坐镇重庆,担子不轻呀!能者多劳,业务方面你要多负点责啰!”
董绍孙眼皮眨了眨。他看不清朱佳富的表情,猜不透他话中的含义,叹口气:“朱先生,陆先生不久也会回到重庆。武汉眼看已守不住,武汉一失,宜昌也将不保,公司只得偏安川江一隅。现在要办的事情很多,马上要在三斗坪设立办事处,一旦宜昌失守,三斗坪便成了川江门户。我们公司全部船舶和人员都挤在川江,住房、后勤供给都需要预为安排。陆先生有指示,公司的中枢由你主持,我在下面多负些责。朱先生,你是帅才,我最多是将才而已。”
董绍孙最后一句话,朱佳富听了,心中很舒坦:“董先生未免太谦逊了,要说帅才——只有陆先生可以当之无愧。”
董绍孙哈哈一笑,含糊过去了。
蛐蛐在草丛中嚯嚯鸣叫,真武山巅雾气缭绕时隐时现,月光如水银泻地,近处的景物清晰可见。这里毕竟靠近山林,秋天退凉也快。
董绍孙蓦地想起一件事情,说:“朱先生,川江航运同业中,黄氏弟兄所经营的巨富洋行托庇于法国人,家底殷实,一直为民成公司独霸川江心腹之患。这次江浙财团涌进蜀川,我们纵不被其吞并,他们必然会拉拢和扶持巨富洋行以蜀治蜀,牵制民成公司的发展。这样重大的事情,不知朱先生考虑过没有?”
董绍孙不但与黄玉庵是圣约翰大学的同学,私交很好;而且董太太就是黄玉庵的幺妹,还是至亲。因此陆先生对付巨富洋行的策略对董绍孙是有保留的,怕他不慎走漏天机。
朱佳富考虑到这一层,迟疑了一下,淡淡地说:“我还没考虑过这件事,尚不知陆先生考虑过没有?”
董绍孙长叹一声:“我那位大内兄不听劝,我说服他像我一样,把巨富洋行合并到民成公司,唉!他偏不听,反把我当成仇敌般疏远了。”
朱佳富知道董绍孙说的并非假话,但仍异常谨慎地说:“法国人是黄家的太上皇,每年从巨富洋行分得那么多好处,岂肯让他们与民成公司合并。”
董绍孙眉头皱了皱,深有同感地说:“是呀!当初我的公司合并到民成公司的时候,大内兄被我说动心,准备当机立断抛弃法国人,与我采取一致行动。可是后来法国领事出面干涉,法方经理太摸尔勾结袍哥威胁大内兄,从此大内兄便不再听我劝说了。”
朱佳富听董绍孙话语诚恳,于是说:“巨富洋行致命的弱点还不止此!”
董绍孙诧异地问:“你说,巨富洋行还有啥弱点呢?”
朱佳富答道:“令亲任用外人不放心,用的全是黄家自己的亲眷和老管家。你想,经营现代的实业,需要懂得各种专门知识的人才,黄家的亲眷和老管家中有这么齐备的人才吗?!那些老管家看起来对黄家比较忠实,但一个个鼠目寸光,只顾各自的私利,并且老朽不堪。黄玉庵重用的喻胜蜀就是有名的‘喻八圈’,一上牌桌就忘掉了一切,把山柴胜煤矿办成了赌场。办事人员个个会搓麻将牌,手下用的多是封建把头、地痞流氓、不学无术之徒。黄玉庵身边的智囊,也是包揽词讼的土律师之类,有几个高明之士?巨富洋行里不单法国人反对合并,令亲被这些人包围在身旁,首先便会拼死反对。因为合并进民成公司绝不是进了他们的天堂。陆先生一定不让这些人天天鬼混,他们当然要反对啰!”
董绍孙深感朱佳富言之有理,无限感叹地说:“朱先生真明察秋毫,我对你所说的,以前也深有同感。”他凝思了一会儿说:“我大内兄也是大学毕业,受过新式教育,并不十分糊涂。朱先生,我去约定一个时间,陪你去找舍亲谈一谈。我想,凭朱先生三寸不烂之舌,向舍亲晓以利害,我从旁赞助,若说得舍亲率巨富洋行来归,则‘民成江山’指日可待了。”
朱佳富忙摇头摆手,不以为然地说:“令亲身边那帮人长期形成的势力已盘根错节,足以左右令亲,不动大手术不行啰!何况令亲……”
朱佳富想起那次陆祖福招待他的宴会上,黄玉庵一脸烟容,对人狂妄傲慢的样子,心里便气涌:“何况令亲也非理乱之才,哪来快刀斩乱麻的魄力?这绝不是几句言辞所能说动的。董先生,我们就息点精神,免得抱琵琶进磨房——空费力……”
朱佳富没有很好思索,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随即感到不妥。当董绍孙面把黄玉庵形容成牛,不仅有失绅士风度,而且很不礼貌。
朱佳富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董绍孙,尚看不出他有异样的表情。为了掩饰自己有点尴尬的表情,他突然哈哈一笑:“董先生,我还要多活几天,这说客我是不敢去当的。”
董绍孙这时才露出不满的神色说:“朱先生说得未免太过头了。我大内兄也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听与不听,断不会危及你的生命安全!”
朱佳富知道董绍孙错会了他的意思,忙解释说:“董先生,黄先生身边那些人都是喜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人物。要是我说动了令亲率巨富洋行来归,堵住了他们的财路,他们能轻易放过我吗?那位法方经理、洋袍哥太摸尔与黑社会勾结得紧,不能不虑呀!”
“哦!”董绍孙方才明白过来,细思一会儿,认为朱佳富所虑也有道理。他与黄家是至亲,黄家所用那些人的情况他当然了如指掌。于是长长叹息一声:“唉……我们中国资产阶级本身就与封建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哪像欧美反封建比较彻底,我们办实业的前途实堪忧虑呵!”
朱佳富正想答话,杨宝瑜端着一把凉躺椅走来,放在他身旁坐下。月光中,朱佳富见她发上还有水珠在闪闪发光,知她刚洗过澡,于是说:“宝瑜,今天月光多好呀!”
杨宝瑜抬头瞥了一眼圆圆的明月,明眸一转,她知道朱佳富说这话的含义:他们在杭州初次相遇,月亮也是这么圆。朱佳富总能在节骨眼上一语打动杨宝瑜的感情,她果然深情地看着朱佳富,露齿一笑:“你们怎么沉默了?刚才说得很热闹呀!”
董绍孙蓦地想起一件事情,望着杨宝瑜说:“朱太太,在汉口我差点认错人了,有一位女人真像春燕小姐!”
“真的,在哪里?”杨宝瑜的眼睛在月光映照下显得亮晶晶的。
朱佳富最忌讳旁人提春燕,忙用话岔开:“董先生,明天早点过江,我们在公司一起参加开朝会,你是一定要参加的。”
董绍孙答道:“好的,好的。”
杨宝瑜正想追问,这时篱笆“嘎吱”一声推开了,刚才那个抬滑竿的轿夫撞进来,大声说:“董先生,你硬耍得,快打三更了还不走。我与我的伙计等你半天了,肚里饿得打鼓哟!回去晚了,未必你不怕董大少娘罚你跪踏凳!”他说完后吐了一口唾沫在手板心上,弯腰将唾沫抹在光脚杆上,“龟儿,山蚊子又凶,把脚杆都咬泡了。”
“呸!呸!”轿夫又吐了两口唾沫抹在脚杆上,“董先生,走不走?”
董绍孙看时间的确不早,站起身回答轿夫:“我又没有叫你等,怪我!”
轿夫顿时一脸笑:“嘿嘿!熬更守夜等你老人家,还不是想到董家花园宵夜,叨扰董大少娘一顿饱饭!”
“饱饭?没得那多!”董绍孙边说边含笑向朱佳富夫妇告辞,“再见!”
杨宝瑜叫汪嫂把董绍孙挂在屋内的西服拿来,董绍孙搭在肘弯上。
“不怕你董先生吝啬!哼,今晚抬到董家花园,泡菜饭是要吃两碗的。董大少娘见这夜深都抬你回去了,一高兴,说不定还要给点腊肉香肠下饭哩。嘿嘿!”轿夫大声大气地说。
“少废话,走!”董绍孙已跨出了篱笆门。
董绍孙坐上滑竿被抬走了。他的酒喝得不少,的确感到倦了,躺在滑竿上闭目养神,听任两个轿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步一步抬着滑竿使劲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