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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黄成宾收到民成公司“苦无机会”的回信以后,觉得异常失望。他并非有产阶级,从德国带回来的一点积蓄眼看要花光了,若不找到工作,不但生活无着,要凑集一笔逃难的旅费也很渺茫。

今天上午出门,冒着烈日炎暑,他访问了兵工机构,走了一家又一家,除了遇到斩钉截铁的拒绝外,也有几家答应到重庆再考虑。这不过画饼充饥,远水解不得近渴。

他腋下夹着一只半新的公文皮包,公文皮包里放有证明他学历、学位、经历的文件,有关单位经办人都仔细翻看过,但仍没有一个单位同意用他。这种情况使他越来越感到气馁,也越来越感到愤慨。他在德国决定辞去副总工程师职务回国来,是有过一番抱负的。他认为祖国需要他这样的兵工专家,爱国的热情在他胸中燃烧,因为他是黄帝的子孙,祖国的儿子。他迫不及待地要奔回祖国的怀抱,是想在祖国遭到异族侵略的时候,将他的知识,贡献给祖国正义的反法西斯事业。

想不到像他这样的兵工专家,回到祖国后,却连糊口的职业也求不到。

他的脚步越来越感到沉重,这么炎热的天气里,他觉得额上冒虚汗,浑身发冷。他在街上踯躅着,茫然不知所从。一想到今天遭到的冷遇和白眼,他再没有勇气去试一试自己的运气,迈着蹒跚的步伐准备回家——一家小客栈。

转过了一个街角,他觉得眼前发黑,直冒金星,要不是他忙抱住了一根电线柱,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人行道上。

黄成宾歇息了一会儿,定了定神,不觉打了一个嗝,呕出一泡清水。不远处有一家面窝摊,烧开的油锅里炸的面窝吱吱响。一股香味阵阵袭来,引起了他的食欲,方才想起中午还没吃过任何食品。抬头看了看炎炎的烈日,已经偏西,他的手表早已变卖了,弄不清准确的时刻。他已记不清早上是否吃过东西,哦,记起了:今天上午离开家时,他的妻子汪丽给他冲了一杯牛奶,碟子里还准备了一块面包。可是,他只喝了牛奶,面包给他的儿子查理吃了。怪不得呕清水,原来是饿了。

黄成宾振作精神,想买两个面窝充饥,可是搜遍身上的荷包,连一分镍币也没搜出。他的经济一贯由汪丽管理,今天出门时以为一会儿便回,忘了带钱。

黄成宾倚在电线柱上休息了一会儿,觉得好受一些,幸好这里离花楼街那家小客栈已经不远了,他强撑着往前走。

走进离花楼街不远的小街,小街两旁摆满了地摊,地摊上摆满了各式衣物,各种口音的人在高声叫卖,其中下江口音的人较多。地摊前稀稀地站着几个看热闹的人,买的人很少。这些摆地摊的人,大多是生活无着的难民,将自己仅有的一点衣物变卖维持生活和筹措准备疏散到后方去的旅费。

黄成宾也摆过这样的地摊,能够变卖的都已经变卖了。他目前只剩下一大箱精装外文书,是万里迢迢从德国带回来的,除了少数几本小说和诗集外,大多数是机械制造和工程学之类的科技书。要是在德国,这一箱书至少可以值两万马克。黄成宾把这些书当成他的命根子,不管怎样也不肯卖去,所以留了下来。

他在一个地摊前站住了。地摊上摆着一堆外文书,把他吸引住了。他忍不住蹲下来一本一本地翻看,原来也是一些原版科技书,使他有些爱不释手。

卖书的也是一位读书人,戴着宽边的近视眼镜,瘦长的身体穿着一件旧毛蓝布长衫,显出斯斯文文的样子。他在地摊后等了很久,没有遇见一个顾主瞥一眼这堆外文书。他见黄成宾爱不释手的样子,以为遇见识货的主顾了,兴奋地说:“先生,这堆书打趸卖,只要五十元钱。”

黄成宾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不贵,不贵,这些书很有价值。”

卖书的那人欣喜地说:“先生,你就买去吧!”

黄成宾蓦地一惊,忙放下书站起身来,摇了摇头。

卖书的那人错会了黄成宾的意思,说:“先生,五十元并不贵,你少请一次客便够了。”

黄成宾苦笑了,自己这身西装还很气派,显然他被当成有钱人了。他向卖书人投去同情的目光,想离开地摊。

卖书的那人急了,恳求的声音有些颤抖:“先生,我卖书是无法呀!逃难到武汉,妻子病了……”

黄成宾不忍听下去,急急迈步离开了地摊。他走了十多步,还听见那卖书人在绝望地喊叫:“先生,你不要走呀!嫌贵,你还个价呵……”这喊声在最后已经含着哭音。

黄成宾不忍回头看,这卖书人就像他将来的一面镜子,自己也会走这条路啊!他简直像逃一样往前走,离得远了,才放慢了脚步。他取下自己的宽边近视眼镜,掏出手绢揩了揩已经流到眼角的泪水……

回到小客栈,房门锁着。他才想起汪丽说过,下午她也要出门去找工作,碰碰运气。可是,查理呢!汪丽出门是很少带查理一道的。

小客栈的茶房向他点头招呼,他也没觉到,那个卖书人的声音还在他耳际萦回。

房门打开了,他木然地走进房内,随手关上门,将腋下的公文皮包放好,坐在一张圆凳上出神……

他的妻子汪丽也是留德学建筑工程的,父母侨居德国,靠做小商过活。在德国,因为黄成宾的收入多,汪丽便没有工作,在家照料小孩和他的生活。

黄成宾要回国,汪丽是有些不愿意的,一方面舍不得远离父母;另一方面认为国内生活差,黄成宾辞去副总工程师的工作太可惜。经过黄成宾一番劝说,她也愉快地与他一起回国来了。

汪丽眼看黄成宾到处碰壁,找不到工作,她丰腴的面容瘦削了,红润的颜色变淡了。可是她对黄成宾没有一句埋怨的话,依然细心照顾体贴他,安慰他。

每当黄成宾拖着沉重的步子失望归来,看见妻子含情脉脉的目光时,他的精神陡地振奋了。

他们刚回国时,至少每餐吃的是牛奶和夹肉面包——这是标准的德国便餐。后来牛奶渐渐改成豆浆,夹肉面包改成馒头烧饼。现在,小客栈的房租已经常赊欠,连馒头烧饼也快保不住了。

他原认为抗战时期,祖国各方面当然有困难,虽然在国外过惯了舒适的生活,但并不感到灰心。

可是,祖国好像并不需要他这样的专门人才,到处找不到工作,他才开始惶惑了。

在上海时,德国领事还找过他,对他说,只要他愿意回德国去,德国大使馆愿意给他提供一切方便。他是有民族自尊心的,断然拒绝了德国领事的建议。

他们一家人从上海撤退到汉口,不但仍没找到工作,现在要从汉口撤退到重庆去,连旅费也无从筹措了。

汪丽只得与黄成宾商量,她要出去找同学帮忙找工作,但也总是失望归来。

黄成宾出了一会儿神,觉得自己应该吃点东西了。他站起身环顾室内,只有很简陋的家具,可是汪丽却收拾得异常整洁。桌上铺着桌布,桌上还有一只花瓶,花瓶里的花朵多天没换,已经枯萎了。

黄成宾找遍了放食品的地方,都空无一物。最后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找到了半个馒头,可能是查理吃剩的。

黄成宾拿着这半个馒头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啃了一口,觉得异常香甜,腮帮的咬肌一伸一缩,细细地咀嚼着。

他实在饿极了,半个馒头一会儿便吃进肚里。这时他才感到口渴难忍,从暖水瓶里倒满一杯开水,慢慢地喝着。

“苦无机会!”——黄成宾不觉把民成公司陆祖福回信中的话说出声来,他苦笑了。他原先对民成公司抱的希望最大,失望也最重。

黄成宾在德国就听说,四川出了一个陆祖福,是很重视人才的。可是……

他默默地念叨着:“苦无机会。”他想:民成公司那么多船都是用柴油机,怎么会没有他工作的机会呢!也许那位江津同乡周仁国没把自己的话转达清楚。自己虽然是坦克专家,但对柴油机很内行,德国多种坦克用的高性能柴油机还是他设计的呢!

黄成宾闪现出一丝希望:当面去说清楚,也许民成公司会安排他的工作。

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在这客栈里再也坐不住了。吃了半个馒头,喝了两杯开水,他觉得自己的精力充沛了。于是他动手找出他带回国的各种柴油机设计书,把公文皮包塞得胀鼓鼓的。

他刚才忘了脱去西服,不用穿衣费时,立刻挟着皮包锁门走了。

黄成宾到了民成公司办公处门口,又有些迟疑起来,既然陆祖福已拒绝了他的求职要求,再去求他可能不合时宜。

他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办事人员问他会谁,他又犹豫了一下,本想会陆祖福,接着考虑到陆祖福不一定会见他。于是说:“会周仁国先生。”他递给办事人员一张名片,名片是德文的,早用钢笔注出中文:德国国立工学院动力学博士黄成宾。

周仁国在楼上办公室收到这张名片,沉默着半晌不语。他对黄成宾颇有好感,知识分子在感情上容易引起共鸣,觉得他万里迢迢奔回祖国是难得的,很想帮他的忙。可是,想不到上次弄巧成拙,反而帮了倒忙。为了这事,后来陆祖福又把周仁国申斥了一番,虽然委屈也不敢申辩。他明白黄成宾又来,肯定还是求工作的事,自己已无能为力,只得一横心对办事人员说:“不见!”

黄成宾听说周仁国无暇见他,只得怏怏地走出民成公司的大门。要是以往吃这样的闭门羹,他的自尊心会受不了,一定羞得无地自容。现在,他已习以为常,除了失望之外,并不十分难过。他只是有些懊悔自己此来太欠考虑,白跑了一趟路。

回到客栈,天还没黑。汪丽还没回来,只有查理垂头坐在房门槛上。

查理看见黄成宾回来了,欢快地迎上去:“爸爸,妈妈呢?”

黄成宾瞥了查理一眼,见他浑身弄得很脏,不满地说:“查理,你哪去了?快变成野孩子了。”

查理毫不理会黄成宾的责备,用手抹了一把头上的乱发,掏出几枚镍币摊在手上:“爸爸,钱!”

“哪来的?”黄成宾跨进房内,漫不经心地问。

查理也跟着进到房内,偏着头兴奋地答道:“码头上要人从江边推板车上斜坡,我跟一群小伙伴去了,这钱是我挣来的。爸爸,给你。”

黄成宾吃了一惊,仔细端详着查理。孩子还只有十岁,一张稚气的面孔,现出天真无邪的表情。他心里一阵激动,觉得很难受,真想揽过查理来亲亲。可是他却沉着脸说:“查理,以后不要再去干这种工作,你还小哩!你今天的事,等会不要对妈妈讲,她听了会难过得哭起来的。”

查理不能理解爸爸的感情,噘着嘴说:“爸爸,这有什么不好,很多像我这样大的孩子都在码头干活!我一个人在家太寂寞,我……”

黄成宾没有留意查理在说些什么,从公文皮包里取出刚放进去的那些技术文件,一件一件放回原处。

“爸爸,我饿了,怎么还不吃晚饭呀!”查理蹙眉说。

黄成宾今天除早上喝了一小杯牛奶,下午吃过半个馒头外,也没吃过其他东西,早感到饿了。

可是,他不知道汪丽把钱放在什么地方,家里是不是还有钱用,也不知道。他在房里许多地方都找过了,连一文钱也没看见。他才想到汪丽,奇怪,怎么天黑了还没回,她很少像这样……

查理见爸爸拿不出钱来,天真地笑了。他又把那几枚镍币摊在手心上:“爸爸,我有钱。这钱可以买吃的东西呢!”

黄成宾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查理很高兴,他已洗净了手脸,白皙的脸上露出开心的微笑。他居然用他第一次劳动得来的钱贴补家用了。

汪丽撑着浅花洋伞遮蔽着强烈的阳光,急匆匆地在街上走着。

她的穿着欧化入时,质地精良的西式衣裙是从德国带回来的,黑黑的卷发披散在耳后,耳垂上戴着一对钻石耳坠,迎着阳光一闪一闪。

她是很注重仪表的。虽然他们现在处境困难,但是她尽量省吃俭用,让她与她的丈夫出门时保持外表的整洁。

她还保持着欧洲妇女的习惯,弯弯的细眉是细心描画过的,脸上涂着胭脂,嘴上涂着唇膏,依然显得娇美艳丽。她穿着高跟鞋和长筒丝袜,走起路来更显出她体态的苗条。

她访问了几个朋友和同学,有的对她深表同情,但是爱莫能助;有的叫她留下地址,答应有适当的机会便通知她。

最后她到了一家公馆门口,不禁徘徊起来。从临街铁栏杆的缝隙可以看见里面的小花园,一丛丛玫瑰花正盛开着。这是汪丽在南京金陵女子大学读书时的女同学胡娟的住处。她嫁给了招商局的总经理薛习永。

汪丽对胡娟的印象不好,觉得她在生活上很随便,也很浪漫。她们已多年不见,也没通过音信。胡娟在武汉的地址,是一位女友告诉她的,建议她托胡娟代找一个工作。

汪丽伸手准备揿门铃的电钮,伸出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方才揿下。

一位年轻的女仆从花径走了过来,把铁门打开了。

女仆打量着汪丽问:“太太,你找谁?”

“胡娟,”汪丽有些慌乱,见女仆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接着补充说,“我找薛太太。”

女仆“哦”了一声,客气地说:“太太,请进。”

汪丽跟在女仆身后进了客厅。

女仆招呼汪丽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敬上了一杯香茶,含笑问:“请问太太贵姓?”

“哦!我……我叫汪丽,是薛太太的老同学。”汪丽回答说。

女仆退出客厅通报去了。

汪丽端详着客厅里的摆设。全套西式家具都是崭新的,茶几上的烟具和茶具都是精致的上品。墙上挂着的油画,也堪称艺术精品。那地毯,从图案可以看出,不是中国货。

一阵楼梯响,未见其人已先闻其声:“哎哟!我的丽妹,哪阵风把你吹来了,想死我了……”

一个身着淡青色绸衣裙的妇人走进客厅,迈着急快的碎步上前,紧紧握住汪丽的双手:“汪丽,想死我了,今天怎么想到来看我?唵,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没老,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老啰……”

汪丽差点认不出胡娟了,原先婀娜苗条的身材发福了,变得异常丰腴;说话的表情带着明显的夸张意味。皮肤雪白如凝脂,带有挑逗的肉感。粗粗的臂膀上戴着两只赤金膀圈,微微箍进多脂的肌肉里。长长的卷发披散在两肩上。

汪丽正想说话,胡娟肥墩墩的屁股刚落座在对面的沙发上,已拍着她怀里的狮子狗在说话:“我亲爱的小狗,你明天就要跟我坐飞机到重庆去了。”她故意将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汪丽,可是却对狮子狗在说话,“我的宝贝,你坐过几次飞机啦?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呵!你坐过六次飞机了。”

胡娟抚摸着狮子狗长长的绒毛,这次是对汪丽说:“汪丽,我这只小狗多有意思!第一次坐飞机时汪汪地叫个不停,现在习以为常,再不害怕了,在飞机上温驯地躺在我的怀里。嘿,真有意思!”

汪丽端正地坐着,两手交叉着放在膝上,她几次想说话,但终于没说出口。

胡娟把她怀里的狮子狗夸奖了一番,稍微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问:“汪丽,我早听说你回国来了,为什么不来看我?把我这个老同学搞忘了。你看,我多重情义,时常想念你哩!听说你的达令辞去德国的差使,回国来高就,现在哪里工作?”

汪丽刚回答了几个字:“我们现在……”胡娟已低头将面颊偎着狮子狗的头部:“哦!我的小狗,看丽妹的达令多好,兵工专家,总工程师,既时髦又高尚。看我,嫁了一个资产阶级,近来又在资产阶级上添了两个字,成了官僚资产阶级,千人骂万人恨。我羞得要死……”

胡娟半对着狮子狗,半对着汪丽说话,一说就滔滔不绝,简直不让汪丽有说话的机会。

稍微坐了一会儿,汪丽改变了主意,不想对胡娟提起代为求职的事了。她对胡娟无聊的谈话,装腔作势的神态,感到厌恶。她看时候不早了,想到还要为黄成宾与查理准备晚餐,于是起身告辞。

胡娟差不多惊呼起来:“哦!我的丽妹,多年不见,你也不多坐一会儿,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但她已经抱着狮子狗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还是丽妹幸福,我多可怜,连孩子也没有一个,只有我的小狗陪着我,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她边亲着狮子狗边送汪丽走出客厅。

送到台阶上,胡娟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心爱的狮子狗放到地上,拖住汪丽说:“哦!忘了告诉你,苏经到现在还没结婚。听说你在德国与黄成宾结婚了,他差点跳进黄浦江。现在他也是资产阶级,开了一家偌大的扬子江汽车公司,多痴心的苏经呀!他向我提起你还眼泪汪汪的。多可怜,他虽是资产阶级,可是比我家习永强,没有官僚两个字。”

汪丽像被谁突然刺了一下,加快了脚步。

胡娟不顾她的狮子狗,也加快了脚步紧跟在汪丽的身后,说:“你既然不肯多留一会儿,只有让你走了。丽妹,待一会儿我就去看你,看你那位书呆子。”

汪丽的心一紧,她不愿胡娟去看见他们住在小客栈里的寒碜相。幸好,胡娟送汪丽到了大门口,始终没有问她住在哪里,她才松了一口气。

汪丽走了很远,还听见胡娟站在公馆门口大声说:“Goodbye!”

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想尽快赶回小客栈去。

她路过冠生园门口,瞥见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一个大蛋糕。她停住了脚步,在玻璃橱窗前犹豫起来。

她蓦地想起了今天是她与黄成宾的结婚纪念日。去年是锡婚 、是在德国过的,家中很热闹,来了许多向他们祝贺的客人。今年已是第十一年,正好是钢婚。钢婚——说明彼此的婚姻关系已如钢一样地坚固,是应该隆重庆祝的。

她向橱窗里的大蛋糕凝视了一会儿,见大蛋糕标价很高,身边的钱已不够了,何况客栈的房钱马上又要付。

对街有一家银楼,门口贴着一张醒目的广告——现金收购各种珍贵首饰。

汪丽伸出手指,看了看那只宝石戒指,这是结婚纪念品,当然不能变卖的。她摸了摸耳垂上戴着的一对钻石耳坠,这是她母亲送给她的纪念品。目前,值钱的东西只剩下这两件了。

她雪白的牙齿咬了咬鲜艳的嘴唇,最后下了决心,毫不迟疑地取下了钻石耳坠,快步穿过马路,进了那家银楼……

当她从银楼变卖了钻石耳坠出来,正在横穿马路时,一辆流线型小轿车从她身旁驶过,蓦地刹住了,发出嘎的一声刺耳的巨响,把汪丽吓了一跳。

汪丽见小轿车的车门打开了,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神气十足的绅士,嘴唇上蓄着两撇细细的胡子,欢欣地向她点头招呼:“哦!汪丽!想不到在这里碰见你,真是太高兴了。”

汪丽吃了一惊,收住了脚步,把这位绅士打量了一会儿,方才认出是谁。她态度冷淡,但很有礼貌地点头回答:“哦,是苏经先生。很多年没见,差点认不出来了。”

汪丽见苏经伸过右手来,便大方地轻轻一握,立即放开了。

苏经眉开眼笑地盯住汪丽的面孔,揉搓着双手说:“汪丽小姐,我在上海便听说你与黄先生一道回国来了,到处打听不到你们的地址,所以无法拜访。唉!今天真巧,在武汉街头碰见你了,我,正有事找你们哩!”

马路上过往车辆很多,汪丽听苏经这么说,不便马上离开,只得紧走几步上了人行道。

苏经向司机低语了几句,司机随即将小轿车开到马路边停住。

苏经赶上汪丽,对汪丽冷淡的表情毫不在意,热情地邀请说:“汪小姐,这里说话不便,请到冠生园茶室坐坐,我有要事与你谈呢!”

汪丽的神态有些犹豫,她在德国便认识这个苏经,他曾经热烈追求过她。但她认为苏经是位华而不实的纨绔子弟,非常庸俗,便拒绝了他的求爱,后来便与黄成宾结婚了。

“走,汪小姐,我带路。”苏经不容分说,抢先在前带路。

汪丽只得勉强跟他进了冠生园茶室。

苏经叫茶房送上一桌精巧名贵的西点,并且热情地给汪丽的咖啡杯里加糖块、冲牛奶:“汪小姐,我知道你最喜欢在咖啡里加牛奶,要甜一些。”他脸上现出忧伤的表情,怀旧地说,“唉!我想起在德国的那些日子,心里就无限惆怅。多么美丽的莱茵河!美极了。可是,我是一个最不幸的人,这一切……”他见汪丽的眉尖蹙了一下,忙改口说,“过去的事不谈了,我们谈谈现在吧!”

苏经温柔而有礼貌地将一碟子果酱和烘面包推到汪丽面前,殷勤地说:“国内的果酱与布司比外国差多了,汪小姐,你不要客气,随便吃点吧!”

汪丽的确感到有些饿了,取了一块布司,用镀过克罗米的刀子涂上果酱,慢慢地吃着。

沉默了一会儿,苏经喝了一口咖啡,关切地问:“汪小姐,回国后你们在哪里工作?”

汪丽这时用汤勺在咖啡杯里不断搅动,只摇了摇头,仍然沉默不语。

“哦!还没找到工作。怎么不来找我呢!不要紧,老朋友嘛,我一定会帮忙的。唉,要是你们早点来找我就好了,前几天兵工局要我给他们介绍一位工程师,因为我想不出适当的人选,便退了信。唉,我的记性不好,偏偏把黄先生忘了。黄先生真是爱国人士,在德国放弃了副总工程师的要职,归国来想为国家民族服务,真使我钦佩……”苏经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汪丽还没询问他目前的情况,于是自我介绍说,“我这几年弃学经商,筹组了一家扬子江汽车公司。唉!抗战一吃紧,运输是个大问题,想搞搞运输,也是为了抗战聊尽绵薄之力。唉!比起你们的爱国热情,那我就差得远了。嘿!嘿!”他见汪丽并没留心听他的话,解嘲似的干笑了两声。

汪丽很了解苏经的为人,听他油腔滑调的瞎扯,有些耐不住了。她见茶室里已经亮灯,外面暮色朦胧,想买好东西迅速赶回去。于是平静地说:“苏先生,你要找我谈的话便是这些吗?”

“不,不。”苏经装腔作势地摇摇头,表情显得很诚恳,“汪小姐,你们的工作问题我包了。扬子江汽车公司才开办不久,缺人哩!我正少帮手。若汪小姐不嫌弃,可以到我经理室来工作,暂时委屈你当一名秘书。你们在国外过惯了优裕生活,工资少了不够用。我们是老朋友了,除了正式工资外,我每月私人还津贴汪小姐一点钱以贴补家用。至于黄先生……”苏经瞟了汪丽一眼,脸上露出有点奇特的微笑,“至于黄先生的工作,敝公司不大好安排,因为没有总工程师的编制。”他有点做作地沉吟了一下,“这样,我知道黄先生在德国会自己开汽车,暂时委屈黄先生到扬子江公司来当司机。别看司机地位低微,现在可是吃香的职业,加上外快比当工程师还强。再说也是为了抗战出力嘛!假若黄先生不愿开大卡车,就给我私人开小轿车好了。当然,工资也从优……”

汪丽已从苏经微带三角形的笑脸上看见了一些潜在的东西——傲慢和诱惑,还含有嘲弄的意味。她再也待不住了,拿着手提包站起身,平静地说:“苏先生对我们的关心,使我很感谢。不过,我们目前还不会到贵公司去工作,再见。”

苏经见挽留不住,只得说:“汪小姐,扬子江汽车公司总办事处设在重庆,我乐意随时在重庆接待你们。我对你们的许诺随时有效,只要汪小姐不嫌弃,愿为你们效劳。”

汪丽也彬彬有礼地回答说:“苏先生太客气,谢谢你。”她走了。苏经贪婪地看着汪丽苗条动人的背影,直到在门口消失。他掏出一支雪茄点燃着,猛吸一口,脸上似笑非笑,意义不明地点了点头。

汪丽急步走出冠生园后,匆匆走过几间店铺,方想起忘了在冠生园买大蛋糕。她放慢了脚步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继续朝前走了。她不愿再看见苏经那张面孔,她的自尊心实在受不了。

她匆匆在晦暗的人行道上赶路。人行道上摆满了各种吃食摊,卖面窝,卖卤鸭翅、鸭脚、鸭包头,卖油炸臭豆腐干,卖猪血汤的小贩,用抑扬的声调叫卖着,很能显露武汉地方的特色。

汪丽从另一家大糕点铺——汪玉霞糕点店买到了一只大蛋糕,回到了小客栈。

汪丽刚进门,查理欢笑着扑了上前,搂着汪丽的脖子:“妈妈,你怎么这时才回?”

汪丽低下头,在查理的脸蛋上亲了亲,然后她让查理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汪丽推开了查理,瞥了一眼在昏黄的电灯光下埋头工作的黄成宾,问:“亲爱的,你们饿了吧!”

查理抢着回答:“妈妈,我们都吃过了,还与你留了面窝。”

她果然看见桌上碗里留着两只炸得焦黄的面窝,这种武汉地方特有的平民食品,近来他们是时常吃的。

她蓦地想起来,问黄成宾:“你们哪来的钱呢?”

黄成宾抬起头来,搁下了钢笔,摘下宽边眼镜,揉了揉眼角,然后戴上。他无言地耸了耸肩,瞥了查理一眼。

“妈妈,是我挣来的钱!”查理忘了爸爸的嘱咐,口快地说。汪丽感到惊诧:“你,查理,你说什么?”

查理这才想到爸爸的嘱咐,瞟着黄成宾没有回答。

汪丽向黄成宾问:“成宾,是怎么一回事?”

黄成宾缓缓站起身,他只穿着一件衬衫,双手放在裤袋里,将查理瞒着他去推板车的事告诉了汪丽。

汪丽心里一酸,一把搂住了查理,含着满眶的泪水,激动地吻他的双颊,吻他的双眼,心疼地说:“查理,我亲爱的孩子,下次可不能这样,你还很小哩!”泪水夺眶而出,她快哭出声来。

查理从妈妈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妈妈,我十岁,已经不小了,你还把我当孩子。”

汪丽用手抹了一把流出的泪水,觉得孩子很懂事,笑了。

查理这时才注意到汪丽放在桌上的大纸盒,问:“妈妈,这是什么?”

汪丽揭开纸盒盖,查理惊呼起来:“爸爸,妈妈买回了一只大蛋糕,多好看呀!好久没吃蛋糕了。”

黄成宾也看清了这只精美的大蛋糕,疑惑地看着汪丽说:“亲爱的,买这干啥?这种蛋糕很贵呀!”

“成宾,难道你真把今天是什么日子也忘了!”汪丽娇嗔地责备说。

“哦,亲爱的,对不起。”黄成宾想起来了,他顿时兴奋得满脸通红,对汪丽抱歉地说,“看我,把我们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了,丽,请原谅。”

汪丽轻轻地叹口气,她尽量装出愉快的样子,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一手搂着黄成宾,一手搂着查理,三个人围着大蛋糕。汪丽心上的阴霾暂时被查理的欢笑一扫而光,兴奋地说:“查理今年十岁,我们结婚十一周年了。成宾,今年是我们的钢婚哩!”

黄成宾被汪丽的深情所感染,眼里润湿了,暂时忘记了严酷的现实,亲昵地搂着汪丽的细腰,紧偎着脸颊,感情很深地说:“是,十一年了,钢婚——是一个大典哩!你跟我回国后受苦了,我……”

汪丽把黄成宾的话打断了:“成宾,说这些干啥!来,让我点上蛋糕上的小蜡烛。”

汪丽口里哼着德国的抒情歌曲《美丽的莱茵河》,一会儿便将蛋糕上的小烛点燃了。

他们看着燃烧的小烛微笑,查理兴奋地跳来跳去,室内顿时弥漫着欢乐的气氛。

黄成宾猛地想起:“丽,这蛋糕要不少钱吧!钱从哪里来的?”这时黄成宾又有新发现,“丽,你的钻石耳坠呢?”

室内欢快的气氛顿时被破坏了。汪丽收敛了笑容,心灵上掠过了一丝阴影。

为了极力保持刚才欢乐和谐的气氛,她装得若无其事,说:“我将耳坠变卖了,不戴耳坠反而轻松些。是吗,亲爱的?”

黄成宾心情异常沉重地说:“丽,这耳坠是妈妈给你的纪念品哩!”

“成宾,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今天是我们钢婚纪念日,一定要庆祝呵!”汪丽装出的笑脸显得不自然。

黄成宾默然了,一颗泪珠从他眼角滚了出来,内疚地说:“丽,你跟我回国受苦,难道你不后悔?”

“悔?”汪丽瞥了黄成宾一眼,摇摇头说,“不,我不后悔,悔有什么用!”她眼里也有了泪光,为了恢复刚才的欢乐气氛,拉了黄成宾一把,对查理说,“不谈这些了,查理,来!我们三人一齐来吹熄这些小烛,要一口气吹熄。”

室内又响起了欢快的笑声,他们争相去吹熄小烛。汪丽用刀子将大蛋糕切成小块,取出了一听克宁奶粉——这是她有意存下的,每人冲了一杯牛奶,围在桌子四周边喝牛奶边吃蛋糕。

除了查理不时发出欢笑声外,他们都不愿说话,怎么也不能使气氛变得轻快起来。

黄成宾为了改变这样低沉的气氛,提议说:“丽,我们唱一首歌吧!”

汪丽有了一丝笑意:“好,唱什么歌呢?”

黄成宾说:“你说呢?”

汪丽想了想:“唱一首中国流行歌曲《凤求凰》,怎样?”

“好。”黄成宾点头说。

查理在一旁调皮地打着拍子,他俩唱:

花儿正好,

月儿正圆,

人儿正媚,

意儿正绵。

呵……

多情的人儿呀!

别再迟延。

灯儿正暗,

歌儿正甜,

夜儿正静,

心儿正悬。

唔……

有心的人儿呀,

勇敢向前。

……

查理先在小凉床上睡熟了。

黄成宾埋头伏在桌上写算,全神贯注地思索着。

汪丽换过了睡衣,准备睡觉,见黄成宾专注的神态,觉得奇怪。她心境很好,这个钢婚纪念日过得毕竟不坏,情绪带着刚才欢乐的余波。她上前一手搭在黄成宾的肩上,问:“成宾,你累了一天,该歇息了。这两天你无事在写算些什么?让我来看。”

她从黄成宾手上接过一张洁白的硬磅纸,见上面绘着一张草图,旁边空白处注着尺寸和计算公式。

汪丽看懂了一些,更觉奇怪:“成宾,你好像在设计一座瓦斯发生炉。现在集中精力搞这,有什么用呢?”她将白磅纸递还给黄成宾。

黄成宾侧头看着汪丽,认真地说:“丽,亲爱的。我的专长在祖国抗战中绝不会无用,设计这座瓦斯炉就关系着抗战中的一个重要问题。”

汪丽有些不相信,说:“真这么重要?”

黄成宾兴奋地握住汪丽的手,解释说:“丽,你应该相信我,我现在设计的瓦斯发生炉意义重大。你想,抗战持久后,一切战略物资会缺乏,特别是依赖进口的汽油更会奇缺。大后方成千上万辆汽车便不能开动,交通就会瘫痪。我设计这座瓦斯发生炉可以安装到汽车上代替汽油,所用的燃料——木炭,在大后方随处都有,价廉方便,这岂不是为抗战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丽,你同意我的设想吗?”

“哦!”汪丽惊呼一声,原来黄成宾在进行一件这么有意义的工作。她关切地问,“成宾,你的设想多好呀!能不能成功呢?”

“能,一定能成功。瓦斯发生炉制造方便,工艺要求不高,只需在原先的汽油机上加装一个简单的装置就可以配套。丽,我有旺盛的精力,脑子也不乏想象力,一天不工作我就憋得难受。唉,可是……”黄成宾一阵兴奋过去了,感到前途的渺茫,握住汪丽的手松开了。

汪丽理解黄成宾的心情,找不出适当的话安慰他,她心里也很难过。差不多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还在设计,还在研究,还在想到抗战。这种书生气,真是他可爱的地方,也是他们不幸的根源。

她亲昵地偎在他的脸上,极力想安慰他:“成宾,今天晚上你还舍不得丢开你的瓦斯发生炉,难道把我们的钢婚忘了?”

黄成宾摘下了眼镜,缓缓站起身。汪丽的柔情使他感动,他双手捧着汪丽的双颊,说:“丽,十一年了,时间虽然在你的眼角刻下了细纹,可是,你依然那么美,那么热情,那么爱我。可是……”他声音有些哽咽,“可是这段时间苦了你,你跟着我受苦,我对不起你……”

汪丽凄然地笑了,用颤抖的手抹去黄成宾已经滚出的泪水:“成宾,不说这些。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不相信中国这么大,会没有我们容身的地方。”

汪丽心头蓦地掠过胡娟与苏经的面孔,为黄成宾感到愤愤不平,他空有一身本领,却有力无处使呵!但她不愿谈这些,更怕惹起他的痛苦。

黄成宾看见汪丽凄婉的笑容,反而改变了情绪,热情地说:“丽,我今晚要像十一年前新婚之夜那样拥抱你,吻你。”

……

夜已很深了,黄成宾躺在床上蒙眬中做着梦……

他仿佛仍在德国,看见一队队国社党党卫军,迈着僵硬的整齐步伐在大街上走过。有法西斯标志的臂章异常显眼……

党卫军的步伐加快了,平伸出右手,歇斯底里地高喊着“希特勒万岁”,呼喊着希特勒的口号往前冲。街上的行人在避让奔逃,恐怖的气氛弥漫在街头。犹太人,吉普赛人以及其他有色人种,一个个呻吟着倒在血泊里。法西斯分子在狂叫:日耳曼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其他民族都是劣种,属于淘汰之列……一个个党卫军在他眼前晃动,一个个都像希特勒的机器,重复着希特勒的每一句话,每一项灭绝人性的指示。僵化的姿势,僵化的语言,僵化的行动……这些恐怖形象在他眼前闪跳。他仿佛觉得一队党卫军发现了他,指着他狂叫:中国狗——劣等民族,杀!

他忙带着汪丽和查理躲逃,但怎么也跑不动。党卫军越追越近,他听见了枪响,仿佛看见汪丽和查理都扑倒在血泊里。他也顾不得逃跑了,扑在汪丽和查理的身体上,悲伤地呼号:“丽,我亲爱的心肝,查理,我可怜的孩子……”

他仿佛不在德国,而是站在中国的土地上。天,蔚蓝的色彩美极了。他看见他设计的瓦斯发生炉已安装在汽车上,飘着淡色青烟的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在沃野千里的平原上飞驶,运兵、运炮弹到前方去杀敌人。汪丽偎在他身边,查理欢快地拉着他的衣角,笑了,他们都笑了……

蓦地蔚蓝的天空变了颜色,大地笼罩在灰蒙蒙的一片混沌之中,越来越暗,最后伸手不见五指。一张张熟悉而又感陌生的面孔像幽灵似的在眼前晃动。忽地,这些面孔个个变成了血盆大口、狰狞可怕的怪物,向他扑来。他本能地想护卫身边的汪丽和查理。可是,汪丽和查理不见了,怪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挣扎。他呼唤的声音很微弱:“丽,你在哪里?查理,难道你听不见我的呼唤……”

寒风在黑暗中呼啸,他感到刺骨的寒冷。他在黑暗的大地上摸索,蹒跚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呻吟着,仍然在微弱的呼唤:“丽,你在哪里?查理,难道你听不见我的呼唤……”

蓦地,他看见团团的火焰在他四周燃烧,身上的衣服烤焦起火了。他左冲右突也出不了火圈,一双巨人的手从火圈外向他伸来,可是他总也够不着。火、火、火……

他听见一个忽远忽近的声音在呼唤,是汪丽的声音:“成宾,你醒醒。你梦见什么啦?我和查理都在你身边哩!”

他觉得一双柔软的手推摇着他,他一把抓住这双手,生怕又会消失。

“成宾,你快醒醒,你梦魇了。”汪丽用一只手拐撑着上身,一只手摇晃着黄成宾。

他睁开眼,定了定神,汪丽和查理都在他身边。他清醒了,原来是一场噩梦,他轻轻地松口气。

汪丽在问:“成宾,多怕人,你在梦中老叫着我和查理的名字,不断叫着火、火、火。”

黄成宾觉得头脑胀痛,浑身已被汗水浸湿,眼皮很沉重,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他将汪丽紧紧地揽在怀里,像呻吟般地说:“丽,在梦中我多么孤独,你和查理都离开了我,多可怕呵!”

“亲爱的,今晚是我俩钢婚纪念日哩!我们的婚姻已像钢般坚贞,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查理是你的儿子,他当然更不会离开你。”汪丽偎在黄成宾怀里,柔情地安慰他。

可是,汪丽觉得黄成宾身上很热,忙用手抚摸他的额头,感到滚烫,原来他正发高烧哩!

汪丽一惊,撑起身来,见他脸上烧得通红,双目紧闭。她有些慌了,焦急地呼唤:“成宾,你病了,觉得哪里不舒服呢?”

黄成宾只是微微呻吟了一声,没有回答。他又开始说胡话,撕扯着自己的衬衫,叫着汪丽和查理,叫着火、火、火。最后,昏迷了。

汪丽赤裸的双腿曲着跪在他旁边,睫毛边挂满了泪珠。她不知现在该怎样办,无声地扑倒在黄成宾发烫的身上,搂着他啜泣着……

查理在小凉床上脸含微笑,睡得正香甜。

静寂的夜空传来小贩卖猪血汤的梆声:咚咚、咚咚…… PNm/4DUqEJq7B4vMvTasMttiEgIvvAMOkkekKpNWcDIJaWxzJrhH+S8wx9yah+s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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