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汉关的钟响过了八点,武汉三镇已罩入灰蒙蒙的暮色中。董绍孙与朱佳富坐着小轿车沿着江边的马路驶到江汉关附近,听见发出了空袭警报。警报声非常凄厉刺耳,街上的行人在到处奔窜,显得拥挤不堪,顿时弥漫着一种紧张恐怖的气氛。
汽车司机不断揿着按钮,发出阵阵短促而洪亮的喇叭声,也没能开辟出一条小轿车前进的路来。小轿车只得挟持在人流中像蜗牛般地爬行。
朱佳富侧过头去对坐在身旁的董绍孙说:“董先生,发了空袭警报,孔公馆的舞会恐怕取消了吧?”
董绍孙这几天实在太累,昨晚没睡好觉,正利用时间闭目养神。他略微挪动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眼睛半睁半闭,语气非常肯定地答应:“不会取消。”接着解释说,“孔公馆有防空洞,在敌机临空时躲一会儿便行了。”
“哦!”朱佳富知道董绍孙不止一次到过孔公馆,便沉默了。
一会儿,街上便变得空荡荡的异常沉静,这种沉静使人有些忐忑不安。
街边上只有几个防空义勇队员在来回逡巡维持秩序。
小轿车陡地加足了马力,从江汉关那里转了一个弯,不一会儿便到了孔公馆。
小轿车平稳地停住了。董绍孙自己拉开车门先跨了下来,后面朱佳富也接着下了车。
孔公馆门口已停满了各色小轿车,说明参加舞会的人已到了不少。
这本是一家日本洋行,因为是敌产,被孔祥熙看中了选作他在武汉的临时公馆。这是一座白玉石建筑物,有四层楼,还有引人艳羡的屋顶花园。
朱佳富跟着董绍孙上了几步石阶,便到了有铁栅的大门口。门灯没有亮,两个便衣警卫站在那里。
他们出示了请帖,便衣警卫用手电筒照着核对了一下,就放他们进去了。
通过了一道转门,撩开了挡光的绒幕,就进入了大厅。
大厅里灯火辉煌,映着大理石装饰的墙壁,发出亮堂堂的反光,使人骤然有些目眩。支撑着大厅的巨型圆柱,更显得富丽气派。
朱佳富在强光下只略微眯了一下眼,然后迈着绅士的方步,毫不怯场地跟在董绍孙身后步入大厅。
一个比董绍孙稍显年轻的青年人,西装革履,花哨的领带很显目,微笑着迎上前来:“哈罗!Mr.董,你好!”他微微握了一下董绍孙的右手,随即放开了。
董绍孙客气地弯了弯腰,指了指身后的朱佳富,向他介绍:“令侃学友,我给你邀了一位客人。这是英国剑桥大学经济学硕士朱佳富先生,是我们公司代总经理。”
“哦!欢迎,欢迎。”孔令侃含笑说,“令内是杨宝瑜女士吧!”他接着轻轻握了一下朱佳富伸过来的右手。
朱佳富知道这人是孔令俊——人称孔二小姐的哥哥孔令侃了,听他提起杨宝瑜不禁有些诧异,但又不便发问。
孔令侃二十岁便当了国民党中央信托局香港负责人,他比董绍孙小几岁,是圣约翰大学的先后同学。
孔令侃向朱佳富微微一笑,主动解释说:“今天听家姐令仪说,她与杨女士在上海认识。那时家姐还年幼,与杨女士同在教堂唱诗班唱过赞美诗。”
“哦!”朱佳富这才明白过来,接着说了几句客气话。
孔令侃眼见有新的客人到来,于是撇下了他们,又接待寒暄去了……
他们由一位漂亮艳装的女侍领到座位上,敬上烟茶,女侍便走开了。
朱佳富与董绍孙并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他抽着香烟,不断左顾右盼,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黑红二色金丝绒做成的帏幔低垂在一排玻璃窗前,不仅遮蔽着厅内的灯光不使外泄,而且外面的新鲜空气也透不进室内来。但是,因为大厅的顶穹垂着转动的电扇,坐在大厅内并无憋气的感觉,在这盛暑季节,使人觉得凉爽舒坦。
客人到了不少,既有身着轻纱薄绸,满头珠光宝气的太太和小姐;也有穿着入时,衣冠楚楚,神情潇洒的绅士,还有身穿将军服的赳赳武夫。
朱佳富是第一次参加这样上层的舞会,他对这些客人都不认识。经董绍孙指点,方知这些人都是他闻名已久,但无缘见面的达官贵人。这些阔太太和娇小姐的燕语莺声在大厅里回荡,使朱佳富感到振奋。但他声色不露,矜持地端坐不动,只是转动着眼珠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人物。
孔令侃是个忙人,在这里可说是天之骄子,被一群娇媚的小姐包围着,再也没有机会来与董绍孙他们应酬。
董绍孙与朱佳富都有坐冷板凳的感觉,除了女侍不断送上清凉饮料外,再没有人理过他们。那些达官贵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连正眼也不看一下;娇小姐从他们面前姗姗走过,最多冷冷地瞥上一眼,便迅速过去了。
董绍孙不是第一次参加孔公馆的舞会,神态比朱佳富自然一些。他见朱佳富装出的矜持态势未免过分,变得拘谨可笑,于是,他主动凑近朱佳富耳边轻声说:“孔令仪的男朋友你是认识的,与你还很熟哩!”
“哦!谁?”朱佳富感到意外。
“陈继思!”董绍孙的声音更低,脸上的表情带点神秘的味道。
“唵!是他!”朱佳富的确认识陈继思,陈继思与孔令侃是同学,与董绍孙也熟,朱佳富是通过董绍孙才认识的。陈继思很喜欢音乐,他父亲原是上海舞厅里的乐队指挥。他常找朱佳富讨论音乐方面的问题,很佩服朱佳富拉提琴的技艺。怪不得孔令仪会知道杨宝瑜是他的妻子。
“陈继思出身寒微,孔家会同意这门亲事?!”朱佳富好奇地问。
董绍孙正想回答,这时一个浑身着银缎衣服的妇人,挺着高高的胸脯从他们面前经过,一阵佛密陀香水的气味向他俩的鼻孔袭来,他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等这个妇人扭着细腰走远了,董绍孙向她的背影努努嘴说:“那是樊哈儿新娶的姨太太银蝴蝶,可能你也认识她。近来跟孔二小姐打得火热哩!”
朱佳富刚才没有仔细打量这个妇人,听董绍孙这样说,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她远去的身影,觉得很熟,不禁脱口而出:“咦!好像是交际花沈小姐嘛!”他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不等董绍孙回答,接着用肯定的口吻说,“是她,她就是吃过皮船长的春春糖的沈小姐。”
董绍孙点头说:“对,她就是沈小姐。”他不解地看着朱佳富问,“你刚才说什么皮船长的春春糖……是怎么一回事?”
朱佳富方才感到自己失言,因为董绍孙根本不知道皮船长与沈小姐几年前的事。他忙把话岔开:“董先生,这个舞会是孔二小姐邀请的,谁是孔二小姐呢?”他迫不及待地想认识一下这位传闻忒多的风流小姐。
董绍孙也不再问了,摇摇头说:“舞会不开始,她是不会露面的。”
女侍托着银盘到了他俩的面前,于是他俩各从银盘取了一杯冰冻泗瓜丝。
等女侍走开了,朱佳富噙着麦管吸了一口泗瓜丝,他又提起刚才董绍孙还没回答的问题:“董先生,陈继思出身寒微,孔家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董绍孙正痛快地吮吸着杯里的冰冻饮料,只是摇头不语,等一杯泗瓜丝吸光了,他把空杯放到茶几上,让女侍自己来取。接着掏出胸前西服袋里的白手绢抹了嘴唇,方慢慢回答说:“孔家当然反对这门亲事。可是,孔家几个兄弟姊妹中,就只有孔令仪较正派,也重感情。她一定要嫁给陈继思,坚决得很哩!听说最近她与家里闹得很凶,就是为了这件婚事。”
董绍孙谈到这里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低声对朱佳富说:“孔令仪不屈服于父母的意志,我很担心陈继思会遭孔家的毒手!”
朱佳富当然懂得董绍孙所说遭孔家毒手意味着什么,赞同地说:“是的,陈继思的生命很危险!”
这时,大厅里蓦地变暗了,原来所有的强光灯都关灭了,只剩下柔和的红绿两色灯光。
大厅靠里的小台阶上,乐队开始演奏了。人们顿时静下来,在各处走动的人各找座位坐下了。
一个蓄短发,穿浅色西服的男人在楼梯口出现了。他紧搂着银蝴蝶的细腰,偎着脸从楼梯上一级一级往下走。顿时,大家的目光都投了过去。
更使朱佳富感到骇异的是,樊哈儿还跟在银蝴蝶身后,脸含微笑,满不在乎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亲昵地搂偎着他的姨太太。
董绍孙瞥了一眼朱佳富,见他露出惊诧的表情,低声说:“那位一身男人打扮的人便是孔二小姐!”
“哦!”朱佳富才算明白过来。
这时孔二小姐已经搂着银蝴蝶步下楼了,朱佳富的座位刚好靠近梯口。他以前听人说,孔二小姐脸上有麻子。见她的面孔还算清秀,白皙细嫩的脸蛋上并无麻子的痕迹。她穿着熨帖的西服外套,胸部微微有点隆起,只有从这点才能看出她是女人。
大厅里的人都站起来拍掌表示欢迎,一群人谄媚地奔过去,像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往前走。
孔二小姐微笑顾盼,向少数几个熟人点头致意,胸挺得很直,头部骄矜地昂得很高,把银蝴蝶搂得紧紧的。银蝴蝶袒胸露臂的银缎西式衣裙闪着耀眼的光芒,一对带青晕的乌黑眸子像秋水般的流动。她俩真像一对浪漫的情人。
乐队奏出的舒缓旋律,蓦地转成了节律骤急的快三步乐曲,一阵蓬嚓嚓、蓬嚓嚓的鼓钹声欢快地响起,大厅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孔二小姐还没进入舞池,她脚上穿的尖尖皮鞋已随着音乐的节律在弹动。很快,就见她迫不及待地搂着银蝴蝶翩翩起舞了……
顿时舞池里一对对舞侣在旋转。只见女士们身上穿的各色绸缎轻绡在柔和的红绿灯光下飘动,瑰丽的珠光宝气在闪烁。
董绍孙幸好认识一位小姐,也下了舞池,只剩下朱佳富坐在宽敞的沙发上摆八字摊
。因为灯光是有色彩的,他有些发红的脸色别人是看不清的。他知道董绍孙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撇下他去摆八字摊,也是万不得已。
他吸尽了一支香烟又点上一支香烟,一会儿,终于镇定下来,有些尴尬的表情消失了。他晃着二郎腿,极力装出自得的样子。他的目光跟随着孔二小姐的舞步在移动。银蝴蝶的舞姿是动人的,裸露的肌肤与银缎衣裙浑成一色,宽大隆起的短袖像振翅欲飞的双翼,一只银蝴蝶真的要飞去了……
朱佳富的神经在紧张地活动,他不仅在欣赏孔二小姐与银蝴蝶的舞姿,并想从孔二小姐的外表中研究她的性格特征。
跳过几支舞曲,终于休息了,跳舞的人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董绍孙回到朱佳富身边,抱歉地说:“朱先生,对不起……”
朱佳富淡淡一笑,递给董绍孙一支香烟。
今晚日本飞机没有来,空袭警报解除了。
挡光的帏幔被侍者拉开,一阵自然风透进来,大家更觉舒畅,舞兴更浓了。
音乐又奏起来,蓬嚓嚓蓬嚓嚓声响得更欢。
董绍孙的舞伴被人邀走了,只好陪着朱佳富摆八字摊。
看来,他俩今晚此来的任务要落空,原先商量好的办法全用不上。他俩在这里竟成了微不足道的人物。孔令侃自从进门时与他俩打过招呼后,再也没有注意他俩。那些跳舞的名门闺秀和贵妇人,神态是那么娇贵,使人望而生畏,不敢去高攀。
孔二小姐仍然搂着银蝴蝶在跳舞,樊哈儿知趣地让开了。
又一曲舞罢,一群人围着与银蝴蝶并排坐着的孔二小姐大献殷勤,少爷和小姐欢快的笑声在大厅里回荡。孔二小姐始终是这次舞会的中心,大家的目光都投射在她身上。
朱佳富凝视着孔二小姐,他在紧张地思考着如何改变目前受冷遇的窘境……
突然,围绕着孔二小姐的那群人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朱佳富听不清那群人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
蓦地,这群人让开一条路,银蝴蝶分开人群款款地走了出来,踩着高跟鞋步上乐队所在的台阶,仪态万方地站在那里,笑眯眯望着大家。
音乐奏起了,银蝴蝶乌黑的眸子灵活地一转,放开甜润的嗓子唱着流行歌曲《桃花江》:
我听见人家说,(说什么?)
桃花江是美人窝,
桃花千万朵,
比不上美人多。(不错!)
果然不错,
我每天踱到那桃花林里头坐,
来来往往的我都看见过。
……
一对一对的舞侣已随着银蝴蝶的歌声又翩翩起舞了。
孔二小姐好像有些倦了,慵懒地倚在沙发靠背上。几个阔少在她面前徘徊想求舞,但看见孔二小姐对他们不屑一顾的表情,一个个终于胆怯地溜走了。
朱佳富猛吸了几口香烟,他觉得机不可失,将香烟蒂往痰盂里一扔,蓦地站起来整了整领带。
董绍孙以为朱佳富可能要上厕所,并不在意。可是,想不到朱佳富却直对孔二小姐走去,使他暗暗吃了一惊。他以为朱佳富要找孔二小姐攀谈,认为他太冒失了。因为这位小姐是宋美龄钟爱的姨侄女,孔家的掌上明珠,平常目空一切,是狂妄异常的。
董绍孙要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是替他捏着一把汗。他见朱佳富像一位沉着赴义的勇士,已经文质彬彬走到孔二小姐的面前。更使董绍孙吃惊的是,朱佳富竟然异常大方地向孔二小姐求舞。他听不清朱佳富弯腰说些什么话……
朱佳富站在孔二小姐面前,颇有风度地弯腰鞠躬,然后伸起腰来不卑不亢地说:“小姐,我荣幸蒙你邀请参加这样的舞会,认为不向你求舞是失礼的。小姐,你听,多么动人的歌声,多么优美的舞曲呵!”他接着又用纯正的英语,标准的伦敦音将以上的话重说了一遍。
孔二小姐也觉意外。她开始是用傲慢的目光乜着这位陌生的男人,及至听到朱佳富的英语,她认为说得漂亮极了,再加所说的内容非常得体,听了很感舒服,不禁露出一丝微笑,但语气仍然很傲慢:“你是谁呀?”
朱佳富已经猜到孔二小姐的心意,干脆改用英语回答:“小姐,我不过是一位留学过英国的书呆子,剑桥大学经济学硕士,现任民成公司代总经理,汇丰银行彼特利克先生是我的挚友,同出一个师门。小姐,我还是美以美会的教友……”
孔二小姐听朱佳富的话确有点书呆子味,说了许多话,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她觉得很有趣,不禁嫣然一笑,也不再问他的姓名,说:“先生,我跳得倦了,想休息一会儿呢!”
朱佳富毫不退缩,继续用英语说:“小姐,优美的音乐使人心醉,轻快的舞步会增进你的健康。”他固执地重复说,“小姐,我荣幸成为你的客人,不向你求舞是失礼的。请!”
朱佳富最后的口吻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孔二小姐听惯了阿谀奉迎之词,觉得朱佳富别开生面,有些与众不同,不卑不亢的一番话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迟疑了一下,终于缓缓地站起身步入舞池,一只手伸给朱佳富微握着,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让他搂着她的腰随着音乐的旋律轻快地旋转。
董绍孙不知朱佳富向孔二小姐说了些什么话,真替他担心,待看见孔二小姐含笑跟着朱佳富起舞,方才松了口气。接着感到大惑不解:朱佳富使了什么魔法!居然轻而易举地使那么狂妄的孔二小姐答允与他同舞。
不单董绍孙感到惊异,舞池里的对对舞侣都在注视着孔二小姐与朱佳富窃窃私语。谁也不认识这位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是谁。一些男人投过去忌妒和艳羡的目光。顷刻之间,这位坐冷板凳的朱佳富陡地变成大众瞩目的人物了。银蝴蝶还在继续唱:
我听见人家道,(道什么?)
桃花江是美人窝,
桃花颜色好,
比不上美人娇。(真的!)
果然美妙,
我每天走在那桃花林里头坐,
来来往往可不知多少?
……
在孔公馆二楼上,一间摆设富丽的室内,一位二十多岁的小姐站在临街的窗前,一只手撩开天青色绸缎的窗帘,向远处街边上凝神注视了很久,很久。
她穿着一件薄呢西裤,精致的绣花的绸衬衫扎在西裤里,鹅蛋形的脸面上只薄薄地匀上香粉,浓密的黑发很随便地向后梳拢着。她装束雅淡,目光温柔而充满忧郁。
她缓缓地放下了窗帘,脸上现出失望的神态,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毫无声息地走到桃心木床前,眼角两颗泪珠终于夺眶而出。她突地扑倒在雪白的床单上,双手抱着一个鸭绒枕,伤伤心心地哭了。
楼下舞会正酣,传来的乐曲声是那样使人心烦。这位抽泣着的小姐就是孔令仪。她的性格与孔令俊完全不同,不喜欢热闹场面。
她自从在南京金陵大学毕业后,在家深居简出,不愿参加上层社会里一些应酬。她虽然是孔家的大小姐,宋霭龄与宋美龄嫌她性格孤僻固执,不大喜欢她,所以在孔公馆的地位反不如孔令俊。因为宋美龄自嫁蒋介石后,一直没生育,蒋经国和蒋纬国将来不一定会认她这位后母。她与宋子文原就不大融洽,自幼与她的大姊宋霭龄感情较好,为了使自己将来有倚靠,便想扶持孔家的姨侄和姨侄女。见孔令仪对她不巴结热情,便选中了大公子孔令侃和二小姐孔令俊。有了宋美龄这位大靠山,孔令侃与孔令俊有恃无恐,不仅狂妄得很,而且尽干一些荒唐事。
陈继思与孔令侃是同学,在上海时常来孔家玩耍。说也奇怪,孔令仪偏偏爱上了这个出身寒微的陈继思,使宋美龄与孔家都感到恼火。
孔家不让陈继思再进门,千方百计阻止这门婚事。但孔令仪一直与陈继思保持着联系,他们常背着家人在外会面。
此刻正是她与陈继思预约的会面时间,但时间过了很久,还没见陈继思在远处的街灯下露面。她被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着,因为孔令俊今天公开威胁过她:要是她不与陈继思断绝关系,他们将采取非常手段。她这时焦虑着陈继思的安全,仿佛已经看见陈继思饮弹而亡,倒在血泊里……
孔令仪哭了一会儿,忍着泪又从床上起来。虽然室内只有床头灯亮着,光线并不强,她仍怕向外看不清,“叭”的一声关熄了床头灯,室内顿时漆黑一团。她迅速走到窗前,一面用手绢揩泪,一面用手撩起窗帘,怀着一线希望向远处街边上约定的地方极目望去。看了很久,仍看不见陈继思发出的约定信号。她的心紧缩着,阵阵痛楚,她呻吟着喃喃地说:“呵!我的上帝,难道他们这么快就下了毒手?呵……”她用手绢捂住自己的面颊,痛苦地啜泣起来。
这时有人在轻轻地敲着房门,她迅速揩干了泪水,开亮了乳白色的顶灯,问:“谁?”
室门推开又关上了,一位穿着朴素的少女走了进来。
孔令仪见是宋霭龄的秘书吴小姐——她很喜欢这位沉静美丽的秘书,在偌大一个公馆里,只有这位吴小姐与她谈得来。
吴小姐走到她的面前,说话的表情带着少女的腼腆:“大小姐,宋先生叫我来看看你,要你下去跳舞。她说……她说……”
孔令仪知道吴小姐所说的宋先生就是她的妈妈宋霭龄,宋霭龄不喜欢别人叫她孔夫人,家中办事人都叫她宋先生。她见吴小姐吞吞吐吐的神态,诧异地问:“妈妈说什么,吴秘书?你快说呀!”
“宋先生说,大厅里胡先生等你很久了,请你马上到大厅去……”吴小姐的话又停住了。
孔令仪已经知道是怎样一回事了。这位胡先生是她姨父蒋介石的得意学生,据说已经当了什么地方的集团军司令,宋美龄想与孔令仪介绍这门婚事,她早已明确拒绝。她不等吴小姐说完,纤细的眉毛向上一竖,愤愤地说:“告诉妈妈,我不去。”
孔令仪见吴秘书回头要走,随即补充说:“吴秘书,你就说我已经睡了。”
吴小姐回身点点头,说:“大小姐,我看……我看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今晚没有吃饭,饿吗?”
孔令仪摇摇头:“谢谢你,我不饿。”她突地往前走了几步,紧握住吴小姐的手问:“吴秘书,你说,令俊他们真会对陈继思下毒手吗?”
吴小姐避开孔令仪焦灼的目光摇了摇头。但随即说:“大小姐,我不知道。”
孔令仪有些不满地松开握住吴小姐的手:“吴秘书,你一定知道,是你不肯告诉我。”
吴小姐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脸涨红着,急声解释说:“大小姐,我的确不知道。”
孔令仪见吴小姐委屈的表情,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不恰当,马上抱歉地说:“吴秘书,对不起,我相信你的话,你可能真不知道。”
吴小姐的神态恢复了正常,她默默注视了孔令仪一会儿,问:“大小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孔令仪心不在焉地摇摇头,随即又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说:“吴秘书,你听见了有关陈继思的事情,马上来告诉我,好吗?”
吴小姐点点头,回答说:“嗯,好!”她又站了一会儿,见孔令仪再无话说,方回身走了。
孔令仪待吴小姐走后,又关熄了顶灯,她拉开了窗帘,又注视远处的街边……
终于,在暗淡的夜色中,她看见一个人影在远处街边上举着一支划燃的火柴画出一个圆圈。她精神陡地振作起来,含着泪水的眼角露出了一丝欣喜的微笑,又用手绢仔细揩了揩睫毛边的泪花,极目凝神看去;一根火柴熄灭了,又亮起了另一根火柴……
啊!是他!真的是他!这无疑是陈继思发出的信号。她不禁惊喜地吁了一口气,匆忙地划燃了一根火柴,举到窗口晃了晃。
她回答了陈继思的信号,忙开亮了顶灯,快步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理了蓬乱的黑发,洒上了香水,然后用热毛巾洗了脸,顾不上敷粉,便取下壁上挂的黑漆皮包,拉开室门冲下楼去……
待宋霭龄知道后,已阻止不及。为了不让孔令仪再与陈继思往来,今天上午孔祥熙还声色俱厉地警告过孔令仪,并且规定不许她单人外出。
孔令仪快步走出孔公馆,一位便衣警卫上前劝止:“大小姐,孔先生吩咐过,不许你单人外出。”
孔令仪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一笑,不理会警卫的劝阻,一阵风似的冲过警哨,钻进了一辆黑色小轿车——这辆车是孔令仪常用的。她有电门的钥匙,迅速发动引擎,自己掌着方向盘向前驶去,瞬息便到了陈继思身边,突地刹住了。
孔令仪推开前座的车门:“达令,快上。”
陈继思刚上车,不待车门关上,孔令仪已驾车飞驶而去。
孔令仪从反光镜里,看见一辆小轿车亮着前灯跟踪来了。她加大了油门,焦急地对身旁的陈继思说:“达令,妈妈追来了。”她已判明是宋霭龄的座车。
幸好,街上行人稀少,前灯的光柱照亮着路,孔令仪再没有与陈继思谈话,全神贯注地驾驶着高速飞驰的轿车前进。
后面跟踪的轿车也加速紧盯着追上来了,两车的距离眼看在逐渐缩短。
孔令仪情急生智,在转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她蓦地将车开进一条小街,猛地停住了,迅速关上引擎和车灯。她回头从后座玻窗注视着街口,见跟踪的轿车并未转进小街,已对直追过去了,方松口气。
她毫不迟疑地又将车退出了小街,向另一方向风驰电掣般开走了。
孔令仪将车开到了郊外,在一个荒湖边停住了。
这里行人稀少,过往的车辆很少,一行柳树低垂的枝叶遮住了轿车,所有的车灯都已关熄,一切沉浸在寂静的夜色里。被惊扰的蛙鸣又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孔令仪将一绺垂在前额的黑发往上一掠,这时才又松了一口气。
他俩坐在车里,在暗影中,她看不清陈继思脸上的表情。他自从上车以后,一直沉默不语,端坐着不知想些什么!仿佛情绪有些低沉。
她主动地伸过手去,柔情地握住陈继思的手,轻声说:“继思——达令,你怎么迟到了,真叫我焦急。”陈继思让孔令仪握着手,没有强烈的反应,显得冷冰冰的。她对陈继思冷冷的态度有些失望,也觉奇怪,忍不住冒险扭亮了车座里的小灯。
她见陈继思穿着一件硬领的府绸衬衫,没有打领带,也没有穿外套,领口敞开着,年轻英俊的面孔上显出淡漠的表情,侧头凝视着车窗外。
孔令仪嘴一噘,感到有些生气。她将陈继思被她握住的手一摔,不满地责问说:“你怎么不说话!回答我,你在想什么?”
陈继思这才回过头来面对着她,忧郁的目光停留在她白皙美丽的面孔上,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嘴唇嗫嚅了一会儿,终于说:“令仪,我在想:我俩的爱情会不会是一场悲剧,对你能带来幸福吗?”
对陈继思今天有些反常的神态,她感到不解和诧异:“悲剧!——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陈继思避开孔令仪的目光,又侧过头去望着车窗外,不远处的公路上有几十辆汽车隆隆驶过,这是上前线去的兵车,白花花的车灯一晃一晃地开了过去。
陈继思叹口气说:“我有很多同学都劝我说:在这抗日时期,大家都在为国家民族作出贡献,而你……”陈继思犹豫了一下,继续说,“而我却沉醉在一场注定会成为悲剧的爱情里……唉!”
孔令仪生气了,脸上涨得通红:“继思,你说些什么呀!难道抗日时期便不准恋爱?荒唐,真荒唐……”
陈继思又轻轻叹口气,沉默着。
孔令仪一会儿便平静了,追问说:“继思,你怎能说我们的爱情注定是一场悲剧呢?”
陈继思长长地叹口气:“唉!令仪,你是豪门的大小姐,我只是一个民间音乐家的儿子,我俩的社会地位多么悬殊呵!我想……我想只能是一场悲剧。”
孔令仪从没有听陈继思说过这些话,她预感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又问:“继思,我觉得你今天有些反常。告诉我,究竟这几天发生过什么事?”
这时,远远听见有脚步声响过来,孔令仪忙关熄了车内的小灯,他俩在黑暗中沉默着。
脚步声经过这里没停留,又慢慢远去了。
“令仪,你爸爸前天找过我!”陈继思打破了沉寂,低声说。
“哎!我爸爸前天找过你?找你干什么?”孔令仪的确大吃一惊。
“是的,你爸爸找过我。”陈继思摸出一支香烟点燃猛吸一口,烟头的微火在玻窗上闪烁不定,“他是找我谈生意的。”
“谈生意?”孔令仪迷惑地惊问。
陈继思继续说:“你爸爸说,只要我不再与你往来,他便给我一笔巨款,要我到外国去读书,去欧洲、美洲都行,随我的便。只有一个条件——要我永远不再回到中国来,也永远不与你见面。”
“哦!”孔令仪沉默了,知道了这情况,想到今天陈继思对她异常冷淡的态度,使她不安起来,不断用雪白的牙齿轻咬着自己的嘴唇。一会儿她忐忑不安地问:“继思,难道你答应他了!”
陈继思从孔令仪焦急期待的口吻里感到了一股柔情,在轻轻抚摸他的心灵。他有些激动了,蓦地握住孔令仪温柔的纤手:“令仪,难道我对你的爱是为了金钱吗?不,我怎能用我们的爱情去换取金钱,我当然拒绝了你爸爸的建议。”
“继思!”孔令仪惊喜地叫了一声,她挣脱了被陈继思握住的手,扑倒在他的怀里,双手搂着他的脖子,“继思,我知道你绝不会答应,你不会背叛我俩神圣的爱情。达令,我多么地爱你,离开了你,我真生活不下去……”
陈继思手上的烟头差点灼着了孔令仪裸露的手臂,他忙将烟头扔出了车窗,他与怀里的她仅隔着薄薄的丝绸,一阵甜蜜的冲动,他忍不住紧紧地把她搂住。
公路上又隆隆地驶过了几辆到前线去的兵车,车灯的光透过柳枝投进车座的光斑在晃动。
孔令仪太激动了,她咬痛了陈继思的嘴唇。陈继思疼得轻轻地叫了一声,他俩的嘴唇才分开了。
一阵热潮过去了,陈继思忽地轻轻地推开了孔令仪,态度骤然变得冷淡了。
“达令,你今天的情绪怎么变得这样不正常!你一定还有话没告诉我。”孔令仪脸上露出怅惘的表情问。
“令仪,昨天你二妹来找过我。”陈继思说了一句又沉默了。
“哎!令俊找你干什么?”孔令仪脸上改变了颜色,顿时显得苍白。
陈继思耸了耸肩:“她是来向我递交哀的美敦书!”
“哀的美敦书……”孔令仪心灵里战栗了一下,“她向你说什么?”
陈继思在裤袋里摸索了一会儿,只听纸张摩擦发出的窸窣声:“令仪,你自己拿去看吧!”
孔令仪扭亮了车内的小灯,从他手上接过一个纸包,摊在膝头上看着……
“哎!”孔令仪惊叫了一声,她从摊开的纸上看见了一颗无声手枪的子弹,纸上用红铅笔画了一只癞蛤蟆仰头看着一只天鹅。
“真卑鄙无耻!”孔令仪气得浑身发抖,用哆嗦的手将子弹重新用那张纸包好,放进她的黑漆皮包里。
“你二妹还说,限我三天时间考虑,否则,要我命丧黄泉。”
“继思,难道你害怕了?”孔令仪不安地问,担心地盯着陈继思的眼睛。
陈继思慌乱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他不愿在她面前表现出胆怯,硬着头皮说:“死,我并不害怕。”可是他接着叹了口气,“令仪,我俩的社会地位多么悬殊,我担心我俩在演一出悲剧啊!”
孔令仪垂头凝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脸上现出坚毅的表情说:“继思,只要你不害怕,有胆量就好了。”
“不怕,我不怕。”陈继思说。
孔令仪点了点头,脚一顿,下了很大的决心:“继思,只要你有胆量,我愿跟你逃跑,你敢不敢?”
“跑?跑到哪里去?”陈继思吓了一跳,他想不到孔令仪会大胆地提出这个要求。
“你带着我跑,跑得远远的,只要我俩不分离,跑到天涯海角去也行。”孔令仪灼热的眼睛燃烧着一团火。
显然,陈继思受到了孔令仪热情的鼓舞,他胆怯的情绪消退了,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令仪……”
孔令仪含笑轻轻嘘了一声,用手关熄了小灯,然后偎到他怀里去……
一会儿,他俩慢慢分开了。孔令仪敏感地觉察到陈继思轻轻叹了一口气。
“继思,你在叹气?”她问。
“是的。我在想,中国虽然这样大,逃到哪里也不妥当。”
“继思,逃到外国去。我俩到外国去留学,到了国外便宣布结婚,看他们能把我们怎办!”孔令仪仿佛很有把握地说。
“可是……”陈继思有些疑虑,认为孔令仪想得太天真,“到外国去怎能申请到护照!就是有了护照,又怎能躲过你家的耳目逃出中国。令仪,你想过这些没有!别忘了你爸爸的权势!”
孔令仪觉得陈继思的疑虑是有道理的。她思考了一会儿,也想不出妥善的办法。她踌躇了,觉得目前陈继思的处境很危险,要先解决这个问题。于是说:“继思,有些事以后再想办法。目前你绝不能再露面,找个稳妥的地方暂时藏起来,我们也不能常见面。”
陈继思考虑了一会儿,说:“民成公司的副总经理董绍孙与我是莫逆之交,我只有暂时躲到他那里去,你看怎样?”
孔令仪也认识董绍孙,立即表示赞同:“好,你就躲到董先生那里去,民成公司代总经理朱佳富的太太我也认识,比我大几岁,是我幼年时的朋友。”
其实不用孔令仪介绍,陈继思也知道她认识杨宝瑜,孔令仪还是从他口中才知道杨宝瑜嫁给了朱佳富。
在这里待的时间不短了,孔令仪恐怕家里人找来了会惹出麻烦,虽觉情意绵绵有些依依难舍,也只得说:“继思,我开车送你一段路,你千万要沉住气,我有事会找你联系的。”
陈继思默默点了点头。
孔公馆内舞会正酣。
朱佳富与孔二小姐跳了一曲又一曲,他精湛的舞技,连董绍孙都感到惊奇。
朱佳富轻搂着孔二小姐在舞池旋转,与音乐的节律配合得那么贴切,舞姿优美,一举步,一抬腿是那么轻盈,使孔二小姐双眼发涩,沉醉在舞步之中,飘飘然有神仙味道。
孔二小姐一只手搭在朱佳富的肩上,一只手的指尖让朱佳富轻轻地握住。她忍不住细细打量着朱佳富,不禁对他产生了好感。
朱佳富选择最适当的时候,把他在英国留学时学来的双关语、俏皮话用流利的英语轻声在孔二小姐耳边低低地诉说。说得更多的还是不卑不亢的奉承话,使她听着觉得很舒服。她一直脸含微笑地乜着朱佳富,不时也用英语低声回答他。
朱佳富这时才看清,孔二小姐鼻子旁有几颗白麻子,远看是不易觉察的。
乐声停了,大家各自归座。
朱佳富有礼貌地向孔二小姐一鞠躬,离开了她回到原座位。
董绍孙看见一些达官贵人、名媛娇娃还在注视着朱佳富。他也看见孔二小姐归座后与银蝴蝶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对围拢来的一群人神情很冷淡,不时往朱佳富这边瞥上一眼。他低声与朱佳富开玩笑:“朱先生,你可要小心,凡被孔二小姐看中的小白脸,是非常危险的。”
朱佳富迅速往孔二小姐那边睃了一眼,面有得色,露出含意深沉的微笑。他的声音更低:“董先生,我是为民成江山勉为其难,请放心,我并非小白脸,是没有危险的。”
女侍端来了香槟酒,他们中断了谈话。
董绍孙从银盘里取了一杯递给朱佳富,自己方取了一杯,含笑与朱佳富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居然有几位浓妆艳抹、珠光宝气的女人上前与朱佳富搭白。朱佳富彬彬有礼,但态度矜持地与她们应酬着。
招商局的总经理这时不知从哪里跑了来,伸出手主动结识:“朱先生,久仰了。”
朱佳富不认识他是谁,欠起身握了薛习永伸过来的肥手:“不敢当。”
董绍孙是认识薛习永的,感到机会来了,忙给朱佳富介绍:“这是招商局总经理薛习永先生。”
朱佳富一听是薛习永,心中也暗喜异常,重新站起身来:“薛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能在这里结识,鄙人实在有幸!”
音乐声又起,薛习永对朱佳富说:“舞会之后,请朱先生和董先生留步,我想找你们叙谈一会儿。”
“好,好。”朱佳富兴奋得很,想不到鱼儿果然自动咬钩来了。他像一位垂钓老手,为了不让鱼儿惊走,他脸上不露声色,很随便地回答。
薛习永被一位女人拉走了。董绍孙也邀请刚才同舞的那位小姐进了舞池。
朱佳富附近有几位女人迟迟未走,不住瞥着朱佳富微笑,都期待朱佳富向她们请舞。
可是,朱佳富装作没有看见,仍端坐着含笑左顾右盼。这几位女人才一个个失望地离开了。
孔二小姐装出慵懒的样子,拒绝了一个个前来请舞的男人。
银蝴蝶也被人邀请进了舞池。
孔二小姐不断瞥着朱佳富,见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以为一定会来向她请舞。可是一曲终了,又奏一曲,朱佳富却仍端坐未动,也没有再看她,仿佛早已忘了她的存在,只是安详地抽着香烟。这越发引起孔二小姐的好奇心。她觉得朱佳富很怪,她造成机会让他来请舞,但是他却不前来,使她不易理解。
孔二小姐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地站起身向朱佳富姗姗走去,她想与他攀谈。
殊不知刚走到中途,吴秘书拦住了她,低低向她传达了宋霭龄的话。她听后脸上露出愠怒的表情,跟吴秘书匆匆走了。
朱佳富不认识吴秘书,也没看清她的面部,只从侧面看见吴秘书身材很窈窕动人,已经走远了。朱佳富的注意力转向舞池,很感兴趣地注意各种千奇百怪的舞姿。大腹便便自作多情的男人搂着浓妆艳抹的女人不像跳舞,很像在推黄包车。
又一曲舞罢,董绍孙刚归座,准备与朱佳富谈话,薛习永已跳得气喘吁吁,一面用手巾揩汗,一面向他们走来,说:“武汉这座火炉实在热,朱先生与董先生跟我到屋顶花园去吹吹江风。”
他俩知道薛习永的招商局,很快便要名存实亡。薛看见民成公司这块川江航运业的肥肉,早已馋涎欲滴,怂恿孔祥熙将民成公司一口吞掉。这次孔祥熙主动要借款给民成公司的阴谋便是薛习永出的点子。
朱佳富装作不想去屋顶花园,董绍孙假意劝说:“朱先生,孔公馆的屋顶花园在武汉是有名的,也很风凉,既然薛先生邀请,我们就领情去开开眼界吧!”
“好!”朱佳富强压住内心的喜悦,慢吞吞地答允了。
他俩跟在薛习永身后,沿着螺旋形扶梯,一步一步往上爬,上了屋顶花园。
屋顶花园面积不大,却种满奇花异草,布局小巧玲珑,别有一番风味。
四周栏杆边种着无数矮小的冬青树,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他们先扶住栏杆向四周眺望,武汉三镇沉浸在苍茫夜色中,只能见到稀稀朗朗的几点灯光。天上的点点繁星在闪烁,一阵凉风迎面扑来,使人精神顿时为之一爽。
薛习永在孔公馆是常客,走的是宋霭龄的门路。这时他完全以主人自居,招呼朱佳富和董绍孙在栏杆后,背靠冬青树的几张藤椅上坐下。
沉默了一会儿,他们都吸着香烟,三支烟头的微光在闪烁。
可能汽水喝得太多,薛习永打了几个嗝,忙用手绢揩着被二氧化碳冲出来的泪水。他言不由衷地开口说:“唵,你们的总经理陆祖福先生,是我们中国少有的人才,白手起家,办成这么大规模的民成公司,兄弟最佩服他。唵,确实为我国航运业争了一口气,外国人也不敢小看我们中国人了。蒋先生提倡尧舜盛世,尧舜盛世最大的美德是禅让,禅让就是把官位让给有才有德的人。兄弟已不止一次对蒋先生说过,兄弟想把招商局总经理的位置禅让给陆先生。兄弟的意见蒋先生现在采纳了,所以把招商局的轮船全部交给联运处陆先生去统一管理。为了表示兄弟禅让的决心,兄弟在联运处连虚名也不挂一个,兄弟……”
薛习永又打了一个嗝,可能碳酸气冲进泪腺太多,他不禁“哎哟”了一声,把他一句一个兄弟的一些废话暂时也止住了。
在暗影里,薛习永看不清朱佳富与董绍孙的表情,见他俩听得很专注,于是又接着说:“兄弟对孔部长建议,为了扶持陆先生这样一个民族英雄——精明的实业家,由中央信托局一次贷给民成公司国币一千万元。唉,陆先生反误会了兄弟的初意,说我以贷款为手段,想吞掉民成公司。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唉!陆先生就是这个多疑的毛病不好。”
薛习永在暗中看不清朱佳富的嘴角已露出微笑。朱佳富兴奋得很,他认为薛习永的表演很笨拙,还自以为聪明,不过在孔庙门前卖文章。为了不让鱼儿惊走,朱佳富神情装得很冷淡,声色不露地说:“哎!薛先生,我们陆先生的确非常多疑,我与他……”朱佳富仿佛侧头瞟了董绍孙一眼,像有顾忌的样子,改口说,“不过,你们的利息太重了。我们民成公司现在成了空架子,外表热火,内里也有难处。贷款是需要的,就是以后还不起。”
董绍孙觉得自己应该走开了,于是站了起来:“薛先生,我要上卫生间。”
薛习永大声喊:“茶房,引董先生到卫生间。”
薛习永目送董绍孙的影子走远了,他觉得朱佳富口气之间仿佛生有反骨,想趁机拉一拉,这时正是好机会:“朱先生,像你这样的人才,可能民成公司还不能完全施展你的抱负!”
朱佳富先装着唏嘘感叹的样子,接着慷慨激昂地说:“佳富蒙陆先生知遇之恩,只要尽到我的力量,也就对得起陆先生了,至于谈到抱负,唉……”
薛习永心中暗喜,想进一步试探:“孔先生干出了偌大一番事业,加之他与蒋先生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可惜他身边像朱先生这样的人才太少……”
朱佳富知道是适可而止的时候了,不然会使薛习永生疑。他拦断了薛习永的话,正色地说:“我对陆先生只有八个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过……”他微微沉吟了一下,说,“只要对陆先生和孔先生都有好处,我姓朱的愿意成全。”
薛习永也觉得目前只能谈到这样的程度,以后再慢慢来,不怕鱼儿不上钩。于是,他用钦佩的口吻说:“朱先生的人品学问我敬服之至,拿这次贷款来说,孔先生别无他意,对于陆先生也有好处。”
听薛习永主动这样说,朱佳富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但他却来个欲擒故纵,语气平板地说:“陆先生很固执……不过,只要对双方有好处,我一定成全。但是……”朱佳富的话蓦地停住了。
薛习永却沉不住气,催促说:“朱先生,你往下说呀!”
朱佳富装作难于启齿的样子,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说:“佳富乃一寒士,这事办成之后,还望……”他又不说了。
薛习永当然明白朱佳富的意思,慷慨地说:“朱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孔先生也不是吝啬人,包在我身上,报酬是要给的。”并且迫不及待地说,“你与陆先生谈妥之后,我立即引你去见孔先生。”
“好!”朱佳富回答得很干脆。
这时董绍孙从卫生间回来了,爬上屋顶花园就远远地咳嗽一声。
薛习永赶快转换了话题,哈哈一笑:“朱先生的交际舞跳得很不错,二小姐与你跳了几支曲子还余兴未尽,这是罕见的。”
朱佳富见薛习永卖弄聪明的样子,暗暗好笑,随口应付了几句。
舞会早已散了,时间已经不早,他俩起身告辞,薛习永把他俩送到大门口才止步。
在驶行的小轿车上,朱佳富将刚才董绍孙离开后的情况简单介绍了。当然,关于办成后他可以得到报酬的事就隐瞒住没说。
今晚的收获不小,他俩的情绪很好,都开心地笑了。
朱佳富笑得最欢,想不到今晚的任务完成得这样圆满,自己也得到了意料不到的好处。
宋霭龄追踪孔令仪没追上,孔令仪驾驶的轿车突然无影无踪,使她很生气。她叫司机在汉口街上转了几圈,仍没寻见踪影,只得坐车回到孔公馆。
她人过中年,越来越发福,也很怕热。她穿的一件月白色绸旗袍早湿透了,一口气爬上楼梯,累得整个胸部像拉风箱一张一缩。
她只得先去洗过澡,换上一件薄纱睡衣,趿着一双龙须草编织的精致拖鞋,边走边让侍女给她在身后打扇,她方觉得好受一些。
她们三姊妹都是在美国乔治亚州马肯地方威士礼大学毕业,宋霭龄嫁与孔祥熙,庆龄嫁与孙中山,由她这位大姐作主将美龄嫁给了蒋介石。庆龄自从孙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以后,长期住在上海,她们政见不合,因而彼此的亲戚关系也疏远了。
宋霭龄唯独与美龄的关系忒好,美龄对这位大姐也很尊重。因此,孔祥熙在国民党中的地位反比宋子文高。
宋霭龄有了美龄这个靠山,孔祥熙对她也曲意承欢,变成了
耳朵,她在孔公馆的地位反比孔祥熙高。谁都知道孔公馆的事是由宋霭龄说了算,一群钻营之徒,反而撇开孔祥熙专走宋霭龄这条内线。她门庭若市,时人戏称公馆派,薛习永便属公馆派的中坚分子。
照说,宋霭龄从小在美国受教育,美国所谓的民主政治、婚姻自由之类的思想,一定会在她头脑里扎根。可是,她对孔令仪的婚姻却横加阻止。宋美龄给孔令仪介绍了好几个国民党的达官贵人,孔令仪皆不中意,偏偏死心爱上出身寒微的陈继思,使宋霭龄无限恼火。
她昨天还专门找了令仪的三姨妈来劝说了令仪半天,又请牧师给令仪上了一堂宗教课。摩西十戒中,违抗父母的意志是基督教义所不允许的。
可是,令仪毫不回心转意,好像吃了秤砣——真铁了心,不断又哭又闹,说她非陈继思不嫁。
宋霭龄一气之下,拍桌摔凳骂了孔令仪一顿,命令孔令仪不许私自外出,不让陈继思再进孔家大门。可是,孔令仪把她的命令不当一回事,今天又私自驾车外出,并且她亲眼看见陈继思在街边钻进孔令仪驾驶的轿车里。唉!这妮子真鬼,她追着追着却让她在自己眼皮下跑了。
宋霭龄穿过一个走廊,进了孔祥熙的住房。她气鼓鼓地对孔祥熙大声埋怨:“看你一天清闲自在,你大妮子跟人跑了也不管一管。”
孔祥熙刚从浴室出来不久,他穿着一件毛巾浴衣,躺在一张凉靠椅上,让一个侍女给他用干毛巾揩着发上的水珠。他眯着眼,将双脚踏在一只矮杌上,一位刚成年的女孩半跪在地毯上,用毛巾托着孔祥熙一只肥杵杵的脚掌,给他修脚指甲,割去脚掌上的死疙瘩皮。
他听说孔令仪跟人跑了,大吃一惊,双脚一收,差点蹦了起来。要不是那位女孩眼灵手快,将修脚刀迅速取开,准会在他脚背上划开一条血口子。
他坐正了身子,急问:“你怎知令仪跟人跑了?”
宋霭龄眼见孔祥熙异常惊惶的样子,反而平静了一些。她在孔祥熙旁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向他身后还在打扇的侍女做了一个手势,侍女知道室内有电风扇,就拿着扇子走开了。
宋霭龄脸上还没敷粉,鼻梁旁白皙面皮上的雀斑和粉刺很显目。她圆睁双眼睃了孔祥熙一眼:“令仪不听话,私自开车外出与陈继思一道兜风去了。”
“哦!”孔祥熙松了口气,仍然将双脚搁回矮杌,让那位女侍继续给他修脚。
宋霭龄经美容师修整过的弯弯细眉一蹙,她闻到了一股难闻的臭气,知道是孔祥熙烂脚丫发出来的味道。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换了一个座位,离孔祥熙的脚远了一些。她说:“令仪与陈继思这么闹下去,叫我们脸往哪里搁!费了这么大劲也拆不散,庸之,看来我们要下决心才行。”
孔祥熙知道宋霭龄所说“下决心”是指什么,没有立即回答,说:“叫令俊来商量一下。”
宋霭龄追问了一句:“叫不叫令侃?”
孔祥熙摇了摇头:“不要叫令侃来,要不是令侃以前常带陈继思来我家玩,也不会闹出这场事情。”
宋霭龄顺手按了桌上的电钮,这是通到她的私人秘书吴小姐办公室去的电铃开关。
一会儿,吴小姐在门口出现了。她穿着一件阴丹士林布的旗袍,一支自来水笔别在衣襟上,一张年轻的面孔很美丽。她不慌不忙走到宋霭龄身边,用清脆甜润的嗓音说:“宋先生,请你吩咐!”她讲话中含有浓重的四川音。
宋霭龄瞥了一眼吴小姐,对这位新聘用不久的私人秘书,她是颇感满意的。因为她知道马上要住到四川去,自己不熟悉四川的乡音,所以特地托她少年时便认识,现在重庆一所教会女中任校长的朋友推荐一位私人秘书,这吴小姐便是推荐来的。吴小姐是英语教员,四川人,基督教徒,还会说上海话和杭州话,人又生得端庄美丽。宋霭龄一见便中意,马上留了下来。这位吴小姐虽然没到过外国,但英语的发音很纯正,使宋霭龄更加喜爱。她吩咐说:“吴秘书,请你去喊令俊来!”
吴小姐知道孔二小姐正在跳舞,是不喜欢人惊动的,于是说:“宋先生,二小姐正在跳舞,是不是等一会儿再叫她?”
宋霭龄也知道孔令俊的个性,惊扰了她跳舞她是要发脾气的。她平时也很迁就她,所以吴小姐敢于这样提醒。
宋霭龄一反常态,面现不悦的神态说:“吴秘书,请你照我的话办!”
吴小姐碰了宋霭龄这个软钉子,一点红晕在她白嫩的面颊上迅速扩散,红到了耳根。她仍很有礼貌地回答:“是,宋先生。”她回身去了。
一会儿,孔令俊一人进来了。她像一个男人似的绾了绾衣袖,鼓着双腮,不满地说:“妈妈,我在跳舞,这时叫我,真烦人!”她只略微瞥了孔祥熙一眼。
宋霭龄亲切地对她说:“令俊,耽误你跳舞,是因为有急事。”
“急事?”孔令俊略微有点妩媚的目光瞟了宋霭龄一眼,无可奈何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两腿成八字张开。因为她经常喜欢骑马玩,已习惯了这个不雅的姿势。
沉默了一会儿,宋霭龄向孔祥熙一努嘴:“庸之,你先谈吧!”
孔祥熙缩回了双脚,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侍女,又向修脚的女孩看了一眼。她俩明白孔祥熙的意思,忙退出室外去了。
孔祥熙这才对孔令俊说:“令俊,你大姐不听话,今晚又开车与陈继思一道兜风去了。我们要商量出一个办法才行哩!”
孔令俊陡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目光里含有一股杀气:“爸爸,这有什么难办!我已与戴雨农
说好了,只要他派一个人悄悄给陈继思一颗子弹,便永远解决问题了。我不相信大姐会跟着陈继思去天国结婚。只要你们点头,我马上给戴先生打电话。”
“怎么!你已经与雨农说了?”孔祥熙觉得孔令俊太冒失,“这事让雨农插手,你三姨爹很快便会知道,终有点不大好。”
“怕什么!”孔令俊斜视了孔祥熙一眼,撇撇嘴,“三姨爹知道了,我才不怕!还有我三姨妈哩!”
孔祥熙听了孔令俊目中无人的话,想起那晚蒋介石叫他要管束孔令俊的谈话,于是不满地睃了孔令俊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
宋霭龄说话了:“你哼哼什么!令俊的办法很对呀!叫戴雨农暗地杀一个陈继思有啥了不起,就是她三姨爹知道了又怕什么!你怕,我不怕!”
孔祥熙瞥了一眼宋霭龄,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室顶的浮雕出神。
门帘一掀,孔令仪冲了进来,铁青着面孔坐在宋霭龄旁边的一张沙发上,半天沉默不语。
孔祥熙与宋霭龄交换了一下目光,面面相觑,担心刚才的谈话被孔令仪听见了。
宋霭龄迟疑了一会儿,反而先说话,语气尽量放得慈祥亲切:“令仪,你一个人开车出去,我真担心!现在武汉要撤退,街上有些乱,要是遇见了坏人怎么办?以后出去要带警卫,免得叫人为你担心。”
孔令仪板着脸,动也不动地沉默着。
孔令俊撇了撇嘴,把头侧了过去。
孔祥熙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说:“令仪,今晚不早了,你回房去罢,我们也要休息了。”
孔令仪蓦地伏在沙发扶手上伤伤心心痛哭起来,只见两肩不住地抽动。
宋霭龄站了起来,走到孔令仪身边,抚摸着她浓密的黑发:“令仪,你受了什么委屈,有话就对妈妈说呀!”
一会儿,孔令仪止住哭,抬起头来,泪珠还挂在睫毛边。因为愤怒,她的面孔涨得通红:“妈妈,你们要暗杀了继思,我也不想活了。”
宋霭龄以为孔令仪已听到了他们刚才商量的话,但仍强作镇静地说:“令仪,你不要胡思乱想!谁说要暗杀陈继思?我们不过劝你不要再与他往来,也是为你好呀!”
想不到孔令仪却从身上摸出一颗子弹,“叭”地扔到桌上,子弹滚动着又掉在地毯上。她说:“你们看,这是什么东西!”
宋霭龄从地毯上拾起子弹,拿在手上端详了一会儿:“令仪,这是哪里来的?”
孔令仪指着孔令俊:“你问二妹。”
看来孔令仪并没听见刚才商量的一番话,孔祥熙稍感放心,不解地看着孔令俊。
孔令俊满不在乎地吹口哨。
宋霭龄问孔令俊:“令俊,这子弹是怎么一回事呢?”
孔令俊轻蔑地瞥了她大姐一眼,像个男人似的耸耸肩,轻松地说:“这是我当面送给陈继思的,限他三天时间考虑,若不与我大姐断绝关系,这子弹就会放进无声手枪的膛里射进他的心脏!”
“哦!”孔祥熙皱了皱眉,他觉得孔令俊太冒失,何必打草惊蛇呢!
宋霭龄认为孔令俊做得对,并没责备她,只是像哄小孩一样对孔令仪说:“令仪,别相信你二妹瞎说,这哪会呢!”
孔令俊冷笑了两声,讥刺地说:“好,大姐嫁给乐队指挥的儿子,我家以后跳舞不需要再请乐队了。”
想不到孔令仪怒气冲冲对孔令俊高声说:“住口!我的事,你管不着。”
孔令俊也不示弱,正想回嘴,但见孔令仪从裤袋里蓦地掏出一支白朗宁手枪,对准她自己的太阳穴,悲愤地说:“爸爸,妈妈,二妹,我向你们郑重宣布:我若听到继思的噩耗,我就用这支手枪结束我的生命,万能的上帝可以为证。”
他们骤然看见孔令仪摸出白朗宁手枪对准她自己的太阳穴,都着实吃了一惊。连态度傲慢的孔令俊也慌了手脚:“大姐,大姐……你……”
孔令仪说完后,又将手枪放回裤袋里,用双手捂面哭着奔走了。
他们三人面面相觑,半天出声不得。
隔了一会儿,孔令俊气势汹汹地说:“我马上打电话给戴先生,坚决把陈继思干掉!我不相信大姐真会自杀!”
“慢!”孔祥熙忙趿着拖鞋抢上前去从孔令俊手上抓过话筒来放回原位。
“妈妈……”孔令俊喊了一声,想从宋霭龄那里得到支持。
宋霭龄用肥胖的拇指揉着太阳穴,长叹了两声:“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