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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京失守,日本人兵分两路,向武汉水陆并进,其势迅猛。蒋介石的大本营设在武汉湖北省政府内,今天的“御前会议”非比寻常,到会的人除少数几位心腹大员外,大都是他任黄埔军校校长时的得意学生,军阶最高不过中将。

蒋介石的秘书长,号称“文胆”的陈布雷忙得满头大汗,招呼大家在一张长餐桌的两旁就座。照例根据职位高低和恩宠的程度安排座次。坐得离蒋介石越近,说明地位越高越荣宠。

被陈布雷安排靠近蒋介石坐的是陈诚,人称大元帅的袖珍本;安排坐于末位的是酆悌,属于军统局的一员健将。

大家刚坐好,不等陈布雷去催请,蒋介石已缓步进入会议室。首先看见蒋介石进来的人是酆悌,他像弹簧一样蓦地跳起来,站得笔直,两眼平视,大声喊叫:“立正!”

陈诚也被酆悌突如其来的一声怪叫吓了一跳,因为以往开“御前会议”是不兴来这一套的,他知道酆悌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所以不懂规矩。既然酆悌已经喊出了“立正”的口令,也只得跟着站了起来。

蒋介石在“御前会议”上,照例是穿的中式青绸便衣,是向与会者表示随便、亲切的意思,今天也不例外,青绸便衣的袖子还家常似的向上绾了起来。

酆悌这个破例的举动,引起了他的注意。长餐桌两端都空着,他没有在靠近陈诚这一端入座,却缓步走向酆悌那一端坐下,两手向下做了一个姿势,示意大家坐下。

酆悌见蒋介石靠近自己坐下,原先有些泛青的脸色,顿时兴奋得红扑扑的,又大叫了一声:“坐下!”

一阵椅子响,大家重新归座,气氛异常严肃,连咳嗽的声音也听不见。每人面前摆着各自的军帽,很是齐整。

除了几个职位较高的心腹大员外,人人神态拘谨庄重。蒋介石端起面前的茶杯客气地对大家说:“请喝茶!”

大家一齐机械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其实茶杯里并无茶叶,只是一杯白开水,喝在口里寡淡。

蒋介石自从提倡新生活运动以来,自己一直喝白开水,除了招待外国朋友外,凡是自己部属来见,也只有白开水招待。

他为了表示自己的尊严,说话的姿势过分矜持,显得有些僵硬。这时他用慢吞吞的宁波官话说:“日本人从水路眼看要逼近马当,唵,上次会议决定封锁马当河道,用沉船的办法阻塞航道。唵,这办法很好,日本人的军舰不能从长江逼近武汉了,唵,我就放心了,唵……”

酆悌能够靠近蒋介石坐着参加这样的会议,认为是无比荣耀,他兴奋极了,虽然装出目不斜视,洗耳恭听的样子,但他对蒋介石的话只是时断时续地听在耳里,生怕错了一点规矩会惹起蒋介石的反感。由于心情过分紧张,他嘴唇都变白了。他时而想:要是有个新闻记者在此时此地拍下照来该有多好!他偷偷用眼瞟了瞟四周,除了一个侍卫官不时走动,招呼上开水之类的事以外,真是门禁森严,不许任何无关人进场,哪里会有新闻记者进场拍照!他不禁有些失望。蓦地他听见蒋介石提高声音骂了一声“娘希匹”,着实吓了一跳,赶忙收回心神,仔细听蒋介石骂的什么。原来蒋介石骂的是日本人,酆悌方才放下心来,不敢再胡思乱想了。蒋介石这时越说气越大:“唵!日本人真是岂有此理,一点面子也不给。唵,嗯!一点面子也不给。我提出保卫大武汉,若太快丢失了武汉,叫我姓蒋的面子搁到哪里去!”他双手攥得紧紧的,光头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也忘了用手绢去揩,“既然日本人不给一点面子,我还要进一步与共产党合作,让他们知道我蒋某也是不好惹的。唵,他们大可以适可而止,不要逼人太甚;我蒋某要‘焦土抗战’。近卫和东条都不是东西……”他骂起人来,连“嗯唵”这样的语助词也少了,显得比平时流利。

因为蒋介石不抽烟,虽然长餐桌雪白的台布上放着香烟听和烟灰缸,大家都忍住烟瘾不去取香烟抽,只是不断喝白开水,又怕开水喝多了要上厕所,后来个个都只得干坐着听他骂日本人。因为今天参会的多是自己的学生,所以他骂起人来更没有顾忌,在其他的会议上他是很少这样痛骂的。

骂了一阵之后,蒋介石火气小了一些。他轻咳了一声,又慢条斯理地说:“唵!日本人眼看要由河南攻入湖北,唵,嗯!直逼武汉。这却不能用沉船封锁航道的办法对付。大家看,要用何法对付才好呢?”他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了大家一遍,重复问,“嗯!要用何法对付才好呢?”

大家听蒋介石骂了一通日本人,这时才明白此次御前会议的探讨内容,是要大家出主意对付北线来犯武汉的日军。顿时大家面面相觑,良久无人发言,个个像坐禅的老僧,眼观鼻,鼻对心……蒋介石带有煞气的目光停留在身旁酆悌的脸上:“嗯,唵!要用什么办法对付呢?”

酆悌把蒋介石刚才的一番话揣摩了一会儿,自认为已揣摩到了他的意图,正想在他面前卖弄自己的聪明,讨好他,但看见大家都沉默不言,又不敢造次说话。此刻听见蒋介石明明在问自己,喜之不胜。他的腰挺得更直,陡地站起,两眼平视……

蒋介石枯瘦的长脸上露出了笑容,亲切地对酆悌说:“坐下谈,不用讲礼节。”

酆悌只得坐下,大声说:“刚才校长说得对,日本人太不够朋友了,逼得我们无路可走,干脆进一步与共产党合作,去吓一吓日本人。八路军不是愿意南下保卫武汉吗!校长可以下命令调八路军南下,让日本人不敢再逼了……”

蒋介石不等酆悌说完,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酆悌吓得忙闭上口,背上直冒大汗。

等了一会儿,再也没人发言,蒋介石长长叹口气,无限感慨地说:“唉!我得力的学生,走的走了,死的死了,要是我以前那些得力的学生仍然在我身边,今天也不至于……唉……”好似他的眼眶都有点润湿,不禁唏嘘起来。

大家听了他这几句话,如坐针毡。这不明明骂他们都是饭桶,不能为校长分忧么?人们更是面面相觑不敢出声,都摸不透这位校长的真实意图。

还是由蒋介石继续说:“唵,嗯,诸葛亮初出茅庐与曹兵对垒,嗯,曹兵强,刘兵弱,诸葛亮火烧博望坡打了胜仗,嗯,打了大胜仗呀!除了火烧之外,诸葛亮的办法多哩。诸位难道连《三国演义》都没看过!”

蒋介石说到这里又扫视了大家一眼,见一个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仍没有一个能领会他的意图,不禁唉声叹气地说:“唵,唉!我得力的学生,走的走了,死的死了……”

陈布雷不愧为“文胆”,他已揣摩到蒋介石的意思,但他认为关系重大,不便自己说出。眼看会议开不下去了,忙上前低声对他说:“委座,膳食已备,请大家用膳后再议如何?”

蒋介石勉强点了点头。

陈布雷当即宣布:“委座留大家用膳,请大家去隔室入座。”

大家离座,纷纷往隔室用膳去了。

陈布雷刚要离开,被蒋介石叫住,说:“布雷,你熟读‘三国’,唵,望你多指点指点这些蠢东西呵!”

陈布雷明白蒋介石的暗示,着实吃了一惊,但又不敢含糊,答道:“布雷知道!”

蒋介石点了点头……

初次参加蒋介石赐膳的酆悌有些失望,原先以为校长手面大,所赐的膳食一定异常丰盛,殊不知很简单,吃的是西餐:一块油煎牛排,一块面包,一碗牛尾汤。刚才会议桌上还有摆样子的香烟听和烟灰缸,这里连摆样子的酒杯和酒瓶也没有。幸好蒋介石并不在座,酆悌毫不拘束。这毕竟是蒋校长赐膳,在他看来意义很大。除了趁人不注意,偷偷取了一小块面包藏在衣袋里,留作这种恩典的纪念外,他坐得端端正正,将盘里的牛排、面包,碗里的牛尾汤一扫而光,桌上连面包屑也没撒下,吃喝得心满意足。

陈布雷看中了酆悌,将蒋介石的意图暗示给他。果然,用膳后继续开会,酆悌第一个发言:“报告蒋校长,诸葛亮除用火攻外,还擅长水攻。日本人不足虑,只要将河南的花园口大堤炸开,借黄河的大水淹日本兵,就万无一失了。”

蒋介石脸上顿时露出笑容,他知道酆悌绝对想不出来,一定是陈布雷授意过了。一会儿,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装作沉思的样子。

酆悌说完后,看见蒋介石面露笑容,不禁喜上眉梢。待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只顾沉思不语,自己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捉摸不定。

蒋介石慢吞吞地说:“酆悌提的这条方案值得考虑,唵,我看,可以交军委会研讨。”

酆悌听后,忐忑不安的心情才松弛了,忍不住吁了一口气。

炸开花园口水淹日军的提议,很快在军委会议上通过,并且马上就由工兵部队执行了。

郑州东北的花园口大堤被炸开后,致使黄河改道,平汉铁路以东二十多县尽成泽国。日军虽然暂时受阻,不过多绕一点道,仍向武汉逼来。

豫东人民无数的生命财产概被洪水吞没,灾民哭声震天,惨不忍睹。于是激起各界民众的公愤,国内舆论大哗,抗日民众团体和进步党团质询抗议的函电纷纷向国民党军委会飞来。

在陈布雷的办公桌上,堆满了这类质询抗议的函电。

陈布雷皱着眉,坐在办公桌前发愣,一双因熬夜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暗淡无光,寡白的脸上没有一点红润。

他知道蒋介石已经有几天通宵不眠,脾气变得异常暴躁。蒋介石身边一个随从今天早上还悄悄告诉他:蒋夫人宋美龄因为老头子不但未对她温存,曲尽丈夫之道,反而彻夜在卧室来回走动,吵得她睡不好觉,一气之下,与老头子吵了架,今天清晨便怨气冲冲地搬走了。

陈布雷不敢将这些函电送给蒋介石去看,知道肯定要碰钉子。陈布雷心中有些忐忑不安,近来他经常失眠,神经特别敏感。他深知蒋介石的为人,炸开花园口大堤是蒋介石自己想出的主意,偏偏要下面部属先提出来,用意很明显,不外一旦事情闹大不好控制时,可以把责任推给下面部属去承担……

陈布雷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这事与他自己也有关联,虽然由于蒋介石的暗示,自己才授意酆悌提出的,以后若拿酆悌当替死鬼,必然也会扯到自己头上。

他是一个聪明人,深知伴君如伴虎的古训。自从他离开上海新闻界来到蒋介石身边担任机要秘书以来,对蒋介石越了解,他越感到可怕。

他知道他的前任杨永泰是怎样死的 ,他一直战战兢兢对蒋介石表示忠心,对蒋介石的心腹采取比较圆滑的笼络手段,所以至今很受蒋的器重,蒋事无大小都要他参与。但他知道,他越受器重,知道蒋介石的机密越多,他的处境便越危险。

为了时时提醒自己谨言慎行,陈布雷把清朝一位亲王的座右铭恭正地誊写在一张白磅纸上:

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子孙祸也大。借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

财也少,产也少,后来子孙祸也少。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少胆也小,些微产业知自保,俭使俭用也过了。

他将这张誊写的座右铭,开始贴在他办公桌醒目的地方,后来感到让蒋介石看见有些不妥,于是抄写在自己的日记本上,随时翻看。他还找古董复制商,给他复制了周代的“欹器” ,挂在他办公桌旁边的墙上,随着他转移,从南京带到了武汉,借以时时警惕自己。

他知道蒋介石推崇曾国藩,所以在他案头除了一部总理遗教之类的书籍外,还把一部曾文正公全集摆在案头醒目的位置。

当他得知他的弟弟在法国留学,经常与一些进步学生交往时,赶忙申明要与弟弟断绝兄弟关系。口头上说了还不算,还写成书面材料当成一件大事呈给蒋介石“御览”。

蒋介石也觉得陈布雷未免神经紧张得太过分了,用好言抚慰了他几句,才使他变得轻松一点。

陈布雷正在发愣凝思之际,听见轻轻的敲门声,他忙敛了神,使自己在圈椅上坐得更端正,然后说:“请进!”

一个侍从副官伸进头来:“陈先生,招商局的总经理薛习永要求见你!”

这位薛经理是陈布雷的老朋友,蒋介石在上海交易所当经纪人时期,也曾经与薛习永混得很熟。

当然,今非昔比,薛习永现在要见这位委员长非常不易,除了蒋介石偶尔有事通知侍从室传召外,平时是见不着的。因此,薛习永有什么事,总是来找陈布雷,托他伺机向蒋介石报告。陈布雷知道薛习永投靠了哈哈孔,现在是孔祥熙的心腹,不便拒绝,干脆装出念旧的样子,经常对他应付周旋,遇事卖个人情。

陈布雷看了看案上堆积的文牍,迟疑了一下,终于说:“请薛先生在外客厅稍坐,我一会儿便去。”因为按制度,他的这间办公室是禁止无关人员进入的,而且,有时蒋介石也喜欢来这里坐坐谈几句,被撞见了更不便。

侍从副官答应着走了。

陈布雷迅速在中式绸汗衣外面罩上一件毛蓝布长衫。他的穿着朴素,平时很受蒋介石的赞扬。

他取了一把葵扇拿在手上,走出了办公室,门外有值日的侍从副官看守,是不需要锁门的。

他从一道侧门走了出去。因为正厅里阴暗,蓦地走到亮处,天空中骄阳发出的强光,使他把眼睛眯了一会儿,方才睁开。省政府的高墙内,虽然树木茂盛,但武汉是长江三大火炉之一,在这三伏天,当然酷热难当。

陈布雷看火辣辣的阳光照在他的头上,不禁举起葵扇遮住了头部。

幸好,走过了一段青砖路,便到了外客厅。客厅靠外一排玻璃窗全部打开,客厅内当顶一把吊扇,正呼呼转动着,一股风迎面向人扑来。

薛习永是一个矮胖子,络腮胡总是刮得光光的,泛出一片青色。一身派力司的素色西装穿得整整齐齐。虽然室内吊扇在转动,他仍不断用手巾揩着额上和多肉褶的后颈上的汗水。

他看陈布雷跨进客厅,忙起身含笑相迎:“陈先生,昨夜孔二小姐开舞会,庸之 以为你一定会去。可是专候不到,庸之很是失望。”

陈布雷见薛习永汗流满面,先说:“薛先生,请宽衣。”

薛习永说:“在陈先生面前不敢放肆!”

陈布雷先脱去自己外面的长衫,一面往衣架上挂,一面回头说:“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不必客气。”

薛习永这才脱去西服外套,拘谨地挂到衣架上,说:“恭敬不如从命,我放肆了。”

侍从上前,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摆了两杯白开水便退下去。

薛习永知道陈布雷因为老头子不抽烟,也早戒烟了,只顾自己摸出一支饰有金箍的高级雪茄衔在嘴上,揿燃打火机点燃吸着。袅袅升起的青烟,迅速被吊扇的风吹散了。

陈布雷用手巾蒙着嘴咳了几声,然后说:“唉!薛先生,委员长这几天为国事日夜焦心,我们做下属的不能为领袖分忧,怎好自取快乐,去参加舞会?请薛先生转告孔先生,希他见谅。”

薛习永取下口里的雪茄,举起粗短的大拇指:“陈先生真是圣人。人称印度的甘地为圣雄,我看陈先生堪称中国的圣公,这是当之无愧的。”

陈布雷忙惊惶地摇手,脸上的颜色变得更加苍白:“薛先生不能开这个玩笑。我们中国只有蒋委员长才堪称圣公,是吾辈的楷模。”他说到这里声音提高了,“我陈布雷不过是上海新闻界一小卒,感蒋公知遇之恩,在蒋公身边聊尽绵薄之力以竭愚诚,哪里当得薛先生这样夸奖。”

他们又闲话了几句。薛习永知道他很忙,委员长是时刻也离不开他的,见他已在不断看室内壁上的挂钟,忙谈到正题:“陈先生,我这个招商局总经理快变成光杆了。原先的航线已丢失,下游的轮船又不适合走上游,招商局本来在川江就无船,眼看川江这条航线越来越重要,我们现在不把川江控制在手里还等何时!四川地方实力派那么顽固,排外性又强。虽然刘湘死在汉口万国医院,但委员长要派一个张群去当省主席也派不进去,刘文辉他们死力反对。如不趁早把四川实力派的力量削弱下去,等我们退到四川,哪里还会有我们江浙人的立身处……”

陈布雷已明白薛习永的来意,喝了一口开水没有插话,静静地听着。

薛习永继续说:“陆祖福的民成公司,在川江实力雄厚,原先就是川江的霸主,我们招商局原就斗不过他。长江上有一句俗话说:‘招商局的码头多,民成公司的板眼 多。’以前招商局那么多船和码头,还斗不过民成公司,今后更难说了!可是,我们的领袖……”

薛习永越说越激动,说到这里方想到自己是在军委会的客厅里,四周全是侍从室的人,蓦地把话停住了。他向客厅外看了看,幸好侍从副官没有站在门口,于是,往前凑近了陈布雷,吞了一口唾沫,声音放低了一些说:“可是,我们的领袖若不助我们一把,让我们与民成公司去自由竞争,肯定会输得精光。在这群川耗子 中,陆祖福的奸狡更是出众,很难对付。”薛习永的声音更低了,“领袖不知是怎样想的!这次军委会成立水陆运输联合办事处,命令全长江轮船都交归联运处统一调度指挥,而陆祖福又当了联运处的主任,岂不是把全长江的轮船都交由陆祖福去控制!不但没削弱他,反而增加了他的实力,真如老虎长了翅膀,最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陈布雷知道薛习永这次在联运处连名都没挂上一个,牢骚很多,怨气也大。他知道蒋介石原是派给薛习永一个副职的,但陆祖福反对,张群与张公权也暗地支持陆祖福。再因当前日军进逼,武汉危在旦夕,要撤到四川,长江是主要的运输动脉,蒋介石考虑再三,终于作了妥协,让陆祖福把薛习永排在联运处外。事后,孔祥熙也找蒋介石谈过这件事情,但是被蒋介石给了一个软钉子碰,维持了原议,以后再也没人敢去提起这件事情了。至于蒋介石是怎样考虑,连陈布雷也不清楚。

陈布雷已站了起来,抱歉地说:“事情实在太忙,改日再谈。”

薛习永知道陈布雷说的并非假话,不便多打扰,也跟着站了起来说:“请陈先生将我刚才的意思,伺机向老头子提一提,后当重谢。”

陈布雷只略微点了点头。

薛习永伸出几个指头比了比,凑近陈布雷耳边:“这次,你的这个数……已存在老户头。”

陈布雷脸一红,他知道薛习永指的是他们与孔二小姐从香港向内地走私,干分给他的红利,已存入香港汇丰银行他老婆的户头。陈布雷客气地握住薛习永肉墩墩的手摇晃了几下,然后把薛习永送了几步,便拱手而别。

因为日机经常飞临武汉上空轰炸,晚上进行灯火管制,每个窗户都挂上了黑红两色布制成的双层窗帘。虽然室内有吊扇,也有台扇,仍然很闷热。

幸好陈布雷近来有肺病的象征,畏寒怯冷,他并不怕热,连电风扇也没打开,只是不时摇晃着葵扇散热,只顾埋头在案上专心阅看各种报告和文件。需要老头子审阅的他看得更加仔细,并用铅笔画出重要词句,使老头子审阅时可以省力一些。

省政府里显得比平时静,四周鸦雀无声,从高墙外传进来的叫卖声,如卖“油炸面窝”以及“卤鸭翅、鸭脚、鸭包头”之类,在这时听起来很清晰。

值班的侍从副官走路时脚步很轻,因为已拉过了防空警报。老头子当然有专用的防空洞,但他嫌防空洞里潮湿而闷气,并且行辕的工作人员全躲在一个洞里,更使洞里的空气恶化。只有当敌机临空前几分钟,防空委员会来电话通知,他才进防空洞躲一会儿。

老头子没有躲进防空洞,陈布雷当然也不便先躲进去,所以仍然埋头在案上工作。

往昔,就是这样的时刻,侍从副官还会不断送来亟待处理的各种函电。今夜,不知什么原因,函电比较少,侍从副官很少在门口出现,只听见壁钟嘀嗒响,更有点阴森的感觉。

陈布雷因为精力过分专注,有一个人悄悄地走进来,他一点也没感觉到,仍然在台灯的照明下埋头看文件。

一会儿,因埋头太久,陈布雷感到颈项有些酸痛,方才抬头准备松弛活动一下筋骨。他感到背后有细微的响声,认为是送函电进来的侍从副官,只略微侧身向后一瞥,他像骤然触电一样迅速站了起来:“委座……”

蒋介石穿戴着全副大元帅戎装,站在陈布雷的身后,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握着剑柄杵在地板上支撑着一部分体重,身子微微向前倾斜着。

他举起一只手向陈布雷示意:“坐下!”

陈布雷对于老头子在这时穿戴得这样整齐并不奇怪,知道他已经准备进防空洞。在许多不常亲近的下属前露面,他总是要别人对他有一个威武的印象,这样热的三伏天也不例外。因为已经习惯,他好像并不觉苦。

陈布雷因为老头子是经常到他房里来的,所以并不特别拘束。他见老头子将佩剑随手搁在一个茶几上,往旁边的红木太师椅上坐下了。于是他也坐回了原位,侧身面对着蒋介石,脸上露出谦恭的微笑。

陈布雷原以为蒋介石一定有什么重要文件要他起草,静待吩咐。

可是,蒋介石却只顾沉默着,微低着头凝神沉思,光光的秃头在暗淡的灯光下反光,满口的假牙白得刺目。但他两眼炯炯有神,更衬托得一张长脸冷森森的,有一股逼人的肃杀之气,使人望而生畏。

陈布雷见蒋介石脑门上闪着汗光,站起来准备去开电扇。

蒋介石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陈布雷只好又坐回原位。

忽然,蒋介石抬头看着陈布雷说:“这些人天天高唱抗战,抗战必然有牺牲,怕有牺牲就不配谈抗战……”

蒋介石没头没脑发了这几句牢骚就蓦地停住了,陈布雷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蒋介石才继续说:“炸开了花园口大堤,淹了一些地方,死了几个人,这算得了什么!能将日军阻住一天就是成绩呀!有些人偏偏大作文章,质询呀,抗议呀,闹得热火朝天。‘杀敌三千,自损八百’,难道这点道理也不明白?日本军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军队,我们只要做到杀敌一百自损一万也就不错了。何况水淹七军又不是我的发明,中国古代军事家就不止一次用过。古人用得蛮好,蒋某用了就惹出这大的麻烦。这些烂文人瞎起哄……”

老头子的气好像平息了一点,说话就没有刚才那么流畅,态度也矜持了:“唵,我们中国辛亥革命后,各处军阀割据,嗯,不是我蒋中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统一起来,唵,可能早亡国了。唵,我的功劳他们不说,唵,我蒋某……唵,有些缺点,唵,他们就大肆攻击,唵,嗯……”

蒋介石说到这里又开始火了:“这些不得意的知识分子,受了共产党的煽动还情有可说。可是,我们国民党中的一些老同志,我上海的一些老朋友也对我不满。哼!这些老糊涂一点不识大体,只知道自己争权搞钱,责怪我不该与共产党第二次合作。他们懂屁,鼠目寸光。日本人这样不够朋友,逼得我快没有存身的地方。我若不利用共产党的力量对付日本人,单靠我们国民党中这些老朽和饭桶,日本人会怕我!会对我让步!娘希匹……”

陈布雷对老头子在他面前发牢骚并不奇怪,以前是常有的事,但今晚非比寻常,火气特大。

陈布雷对蒋介石视他为心腹,毫无保留地谈知心话,并不感到可喜。他知道了解老头子心中的机密越多,他的处境就更危险。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每当蒋介石对他发牢骚,向他毫无保留地说心里话,他的心便收紧了,本来他常流虚汗,更是项背簌簌出汗不止。他知道蒋介石最后几句牢骚是对戴季陶、张静江等人发的,他自己被蒋介石所赏识,就是张静江的推荐。所以今晚他听到这里,更是比往昔紧张。他没有插言,只是表情更谦恭,本来就有点弯的背更曲了一些。

幸好蒋介石的火气又慢慢小了:“唵,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唵,难道我不知道与共产党合作等于玩火。唵,嗯……”

蒋介石的情绪好转了,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和有点自信的微笑:“阿垒!”他亲切地喊了一声陈布雷的小名,“我不得时的日子,在上海交易所混,那种投机买卖搞不好就会倾家荡产,还不是等于玩火。我要不敢玩火,孙先生和苏联顾问会让我当上黄埔军校的校长!我要不敢玩火,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人会让我当上北伐军总司令!不敢玩火,就没有今天偌大一番事业。共产党——这团烈火我还要玩下去,一个人没有冒险精神,怎能成为伟人!我叫他们看看《我的奋斗》 这本书,他们只知玩乐,不学无术,偏不自量要教训人。”

蒋介石说到这里,薄薄的嘴唇皮噙着假牙微微嚅动,加重了语气:“‘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必要时,我卧榻之旁就要容许别人睡两天。布雷,你在上海搞新闻编报时,不是把古圣人的一句话:‘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写在你的日记本上?你现在成了我的文胆,卖到了好价钱……”

陈布雷听蒋介石说到这里,不禁喑暗吃了一惊,自己许多年前外人不知道的这么一点小的隐事,不知老头子怎么会知道!现在为什么突然提起来,猜不透这位委员长是何用意!他无意中眼光接触到墙上挂的那件复制古董——周代的“欹器”,联想到自己目前伴君如伴虎的处境,一股辛酸之气直冲脑门,忍不住眼泪簌簌往下滴。

蒋介石因为说得高兴,随便提到陈布雷以前这件小事,其实并无深意,想不到陈布雷竟像小孩般哭了,不单惊讶,还不禁生疑,不满地问:“布雷,你怎么这样!”

陈布雷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让眼泪流了出来,见老头子厉声问,吓得他心里不住地战栗。他情急生智,索性哭出声来,抽抽咽咽地说:“布雷想到委座为国事这样操劳,但我党有些老同志不识大体,不能与委座精诚团结,为党国效劳。布雷——我,感委座知遇之恩,虽肝脑涂地也不能以报万一。但值此内忧外患之际,布雷才疏学浅,不能为领袖分忧。故布雷愧从心发,感到对委座不起,忍不住流出泪来。布雷只有竭尽愚诚以报委座知遇之恩……”

蒋介石见陈布雷说得诚恳,不像装假,脸上的表情才松弛了。他感到自己部属中像陈布雷这样有才华,又这样忠诚的人实在不多,他想抚慰几句:“布雷……”这时侍从副官突然站在门外,大声报告:“报告委座,防空委员会来电话,敌机四架凌黄石上空,请委座速进防空洞。”

蒋介石把话咽住了,缓缓地站起来,把茶几上的佩剑拿起来挂在腰上:“布雷,走!”

空袭过了,陈布雷回到房里看了一些文件,仔细地分了类,需要呈报给“最高”审批的也单独放在一起,准备送去。

他听侍从副官说,“最高”这时正在会客,应孔部长要求进行单独召见。于是他只得等一会儿呈送上去。

他实在太疲倦了。这几天前方局势特别紧张,蒋介石知道武汉最终守不住,中央机构除留下少数人员留守外,大都向湖南、广西、四川方向撤退。

蒋介石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不惜一切代价,到处调兵遣将,想尽力把武汉多保几天,所以事很忙。有时陈布雷要通宵达旦地工作,蒋介石随时都会找他。他的行军床就摆在办公室一个小角落里,用一幅屏风隔开来。有时,他实在支持不住,便在行军床上假寐一会儿。

陈布雷在行军床上躺了一会儿。但很难合眼,干脆又从床上起来,摇着葵扇慢慢踱步。

他偶然在一面穿衣镜前站住,见自己双颧呈现桃红色,身躯也开始佝偻了,虽没秃顶,但青丝已开始在变成白发。

他站在镜前默默出神,想到自己当年在上海,也是英俊的青年,自张静江推荐来到蒋介石身边,许多年过去了,他的青春在一点点地消逝。“最高”的文件、著作、演讲,大都出于他的手笔。

照说“最高”这样对他宠信历多年不衰,他应该自喜而感到满足。可是,近年来,也许是由于他的肺上弱,影响到他的神经产生了过敏现象,无时无刻不在紧张和恐怖中度过。他不知道杨永泰那样的厄运何时会降临到他的身上。

他随时检点自己的言行,遇有机会便在蒋介石面前表现自己的忠诚,甚至到了神经质的程度。他想到刚才在蒋介石面前不自觉流露出伤感,自己虽然随机应变对付过去了,但不知老头子是否已看出破绽!

他知道自己掌握了老头子这么多机密,要活着离开蒋介石身边已是不可能了。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伴随着这张办公桌在一点点地消耗,感到无限惆怅。他近来不但夜间两颧发红,而且出的虚汗常浸湿了内衫,这是肺病的象征。

陈布雷想到这里,不禁轻轻叹口气,离开了穿衣镜,又仰头望着墙上的“欹器”发呆。

“陈先生,委员长有请!”侍从副官在敞开的房门口喊。

陈布雷穿戴齐整,拿起需要呈览的文件夹,匆忙跨出房门去。

他走进了一间大厅,大厅正中的墙上,挂着蒋介石的全身油画像,比真人还要大。两侧写着斗大白字:左侧是“礼义”,右侧是“廉耻”。这是蒋介石所提倡的新生活运动中的口号。在蒋介石的文告中,“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便是陈布雷的杰作。

要进蒋介石的办公室,还必须从大厅侧门走过一段风火墙夹成的巷道,巷道里显得很阴森,两头巷道口站着服饰整洁的警卫,更使人感到肃然、敬畏。

陈布雷是常进入蒋介石办公室的,所以不需要侍从副官去通报,他便撩开门帘走了进去。

他原以为孔祥熙一定走了,但是蒋介石正与孔祥熙隔几而坐,很亲密地谈着话。

陈布雷刚缩回腿准备退出,已听见蒋介石的喊声:“布雷,我有事找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

陈布雷只得走进室内,他与孔祥熙本是熟人,见哈哈孔微笑点头向他招呼,他也微笑点头表示答礼。然后,他抱着文件夹轻脚轻手走向角落里一张圆凳上坐下。

他俩的谈话只中断了一会儿,只听蒋介石继续对孔祥熙说:“庸之,对你家那位二小姐应该好好管束,不要搞得太不像话,给人把柄,叫我也不便为她说话……”

蒋介石这时身着香云纱中式汗衣,显得比穿戎装时有人情味。

陈布雷听蒋介石提到孔二小姐,心里吓了一大跳。这时偏偏把他叫来,是不是孔二小姐分干红给他的事被老头子知道了?谁都知道孔二小姐是蒋介石的姨侄女,他们谈的是家事,让自己这个外人在旁听,更使陈布雷惊疑不定。但表情上并没露出来,只是微低着头心里猜测。

幸好蒋介石的话转了:“唵,你告诉薛习永他们,民成公司的事情我自有办法。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四川人帮得紧,唵,嗯,能拉拢的我们要尽量拉拢。民成公司的陆祖福很有才干,在四川实业界很有影响,唵,办航运很有办法。唵,日本人逼得这样紧,嗯,我们要撤退这么多工厂和人员到四川去,单靠招商局那批人是不行的……”

蒋介石的眉头皱了皱,继续说:“唵,只要陆祖福答应把民成公司的轮船,唵,交给联运处统一管理就行了。唵,我就有办法了。唵,我可以任命陆祖福当联运处的主任,唵,我当然也可以撤换他。唵,到时民成公司的船舶,唵,我会交给你们去管理的。唵,要多动脑筋,唵,要多想办法。”

孔祥熙穿着薄呢西装,端坐在太师椅上。虽然按名分他是兄长,但是,他对这位姨妹夫是敬畏的,所以神态装得很谦恭,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方知蒋介石对民成公司还有如此高明的办法,胖脸上不禁露出一丝佩服的微笑。

孔祥熙虽然被基督教会资送到美国去读过欧柏林大学,但肚中的东西不多,脸上有点憨相,再加上他名字的英文缩写是H.H,大家背后叫他“哈哈孔”。

他的发迹使人不易理解,都说他憨人有憨福,把他的名字与财神爷联系在一起。他的鼻端隆起,据说重庆下安乐洞有个擅长摸骨看相的郭瞎子,到南京给他摸过相,说他的鼻端与众不同,长得有一个珠形的鼻骨,这鼻骨主财,孔祥熙就是靠这珠形鼻骨发财。

孔祥熙见夜已很深了,又叫来了陈布雷,蒋介石一定有要事与他研究。他略微等了一会儿,见蒋介石已无话说,于是起身告辞。

蒋介石没有挽留,送到房门口便止步了。

他送走孔祥熙后,坐下喝了一杯白开水提了提精神,见陈布雷递过文件夹来,示意他放在靠窗的办公桌上,然后指着孔祥熙刚才坐过的椅子说:“布雷,坐近一些。”

陈布雷不知蒋介石又有什么事情要与他谈,有些狐疑地过来坐下,静待着他讲话。

蒋介石凝眸沉思了一会儿,从面前的茶几上拿起一本油印小册子,心不在焉地翻了几下,然后说:“这是戴雨农的人从成都搞来的。四川有位叫李宗吾的学者,写了一本书叫《厚黑学》,这是《厚黑学》的油印初稿。唵,李宗吾很聪明,写这本书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很有点学问。唵,嗯,他从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唵,悟出了刘备成功的秘诀,再对历代成功的历史人物进行了剖析,他把成大业者的诀窍,归纳成两个字——‘厚黑’,就是‘脸厚心黑’的略称。唵,李宗吾说得过分直率了一些,但说得很有道理,读了这本书可以使人聪明得多。我准备叫中央宣传部翻印一些,发给我党的高级干部好好看一下。唵,的确可以使人聪明得多!唵,聪明得多!”

陈布雷见蒋介石郑重其事地叫他来,原来是为了这。对于李宗吾是何许人,他不清楚,不由注视着蒋介石手里这本小册子。

蒋介石慢吞吞地将小册子递到陈布雷手上,拖长声调说:“唵,你先拿去仔细看看,唵,你可以好好写一篇文章……”

陈布雷以为蒋介石要他写一篇推荐的文章,所以专注地静待蒋介石的指示。但见蒋介石把话止住,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方抬起头来,恶狠狠地说:“趁这本书还没出版,就先把它搞臭。你给我写一篇文章,把李宗吾的论点逐字逐句地批驳,严厉地加以申斥,尽量缩小它在社会上的影响。”

陈布雷被蒋介石前后矛盾的话弄糊涂了,他惊异地看着他,不知他的真意何在。

蒋介石看见陈布雷的表情,冷冷一笑,但声音却很缓和:“布雷,你也忒老实了。你想,让李宗吾把这诀窍公之于世,使社会上人人掌握了这‘厚黑’二字,对我们不利呀!”

陈布雷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哦!委座见识实在是高人一等。”

按惯例,蒋介石要陈布雷写什么文章,总是先说出要点,然后让他自己去发挥。陈布雷等了一会儿,见蒋介石只顾低头沉思,只得主动提出:“请委座指示这篇文章的要点。”

蒋介石好像没有听见陈布雷的问话似的,仍低头不语。

陈布雷不敢再问,只好静等。

因为天快亮了,陈布雷实在太疲倦,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蓦地想到这动作有些失礼,忙用手掩住张开的嘴,装作咳嗽想掩饰过去,但喉头一阵奇痒,真的咳嗽起来,又不敢大咳,憋得满脸通红。

蒋介石看见陈布雷那个样子,于是缓缓站起来,亲自给陈布雷倒了一杯热开水递到他面前,然后坐下。

陈布雷双手捧着开水,感动地说:“谢谢委座。”

蒋介石等陈布雷喝了一口热开水,咳嗽稍好一些,才慢慢说:“唵,我提倡礼义廉耻,而李宗吾却提倡脸厚心黑,显然与最高领袖唱反调,反对新生活运动,这是要驳斥的第一点……”

陈布雷忙掏出拍纸簿来速记着蒋介石的指示。

“……总之,要痛骂李宗吾是无耻之尤,伤风败俗。我们要提倡读圣贤之书,以曾文正公为楷模,要仁义待人。”蒋介石可能也有些精力不支感到倦了,最后说,“布雷,我就谈这些,你尽情去发挥好了。”

陈布雷收起了拍纸簿,见蒋介石眼睛发涩,口欲张又闭,像要打哈欠的样子,忙站起身来准备告退。

想不到蒋介石做了一个手势:“你再坐一会儿。”

陈布雷只得又坐下,等待他说话。

蒋介石的口气变得异常亲切柔和:“布雷,我看你的身体越来越差,唵!我想让你去休养一段时间,但时机紧迫,我又离不开你。唵,只好委屈你了。唵,你要注意你的身体。唵,给我看过病的那位德国医师还不错,叫他给你看看。”

陈布雷眼眶有点润湿了,感激地说:“谢谢委座关心,我的身体能支撑一天,便要为党国效劳一天,以报委座知遇……”

不等陈布雷把话说完,蒋介石却转换了话题:“我知道你是寒士,薛习永他们分点钱给你……”

陈布雷见蒋介石已知道了这件事,心里一震,背上冷汗开始流了。

“薛习永他们分点钱给你也是应该的,我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你在我身边也拖得太苦了,我很想放你去做几任外官,调剂你一下,但我一时离不开你。”蒋介石没有看陈布雷,两眼平视着前方。

陈布雷心中又怕又喜:怕的是蒋介石耳目众多,连自己这件很机密的事情也没漏过,今后自己应该格外小心谨慎;喜的是蒋介石已经亲口允许,自己要点钱算是通天了。听蒋介石最后几句话非常通情达理,对自己很是体贴。这几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他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蒋介石没有多注意陈布雷的表情,拿起一支红色粗铅笔在便笺上匆匆写了几句,立即递给陈布雷:“唵,你要多注意营养,唵,经济上有困难可以找我。唵,能够交给侍从室文官长去办的事情,就让他们去办,你要多注意休息,唉……”他最后意义不明地叹口气。

陈布雷接过便笺来,见上面蒋介石写的字有核桃大——

军需长周:

每月发给陈布雷特别营养费壹佰元。

陈布雷拿着便笺的双手有些颤抖:“委座对我的恩义重如泰山,布雷便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答万一,我……”他的声音哽住了。

陈布雷的肺上的确太弱了,在这瞬息之间,他的情绪经历了几种急剧的变化,不是他的身体负担得了的。他离开蒋介石的办公室后,觉得头重脚轻,两颧出现的红潮更浓,他…… kVpY99htIpRj4JmYvptFXd0DJkn+dUVvensW0UZR3KFM5ka8s1TIRHILC/z+rym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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