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顺轮驶过三斗坪,战争的气氛越来越浓了。
在三斗坪江边退了水的沙滩上,新搭了无数的棚架,出现了一条河街,只见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江边新增设了几条木质小囤船,许多小火轮靠在小木囤外档。条条小火轮都备足了蒸汽,准备随时离开小木囤去躲避敌机的空袭。还有数不清的木帆船一条挨一条,也靠在沙滩边上。
沙滩上堆放着各种物资,因缺乏油布,大多裸露在沙滩上,听任日晒雨淋。
沿途两岸随处可见到穿草绿色军装的士兵,在监督拉来的民夫修筑工事。经过伪装的炮兵阵地就有好几处。
皮船长两眼发涩,昨夜没睡好,今天走的都是异常危险的航道,他必须强打起精神在驾驶台监航。他不敢稍有疏忽,水底下隐没着许多嶙峋的怪石,随时都会把船壳拉破。他除了吸足吗啡外,还叫西崽给他泡了一碗浓茶,衔在嘴里的雪茄烟从未间断。
昨晚陈福生与他说过的话,不时在他脑际萦回。他对共产党并不觉可怕,但日本飞机炸沉轮船的事情时有所闻,绝不会假。刚才有三架敌机在高山上的云端出现,就吓出了他一身冷汗,幸好敌机没有投弹便飞走了。
莲沱到了。皮船长在望远镜里已经看清,在莲沱陡岸外挡停靠着几艘国民党的海军炮舰,主桅上挂的国旗已清晰可见。皮船长往痰盂里吐了一口唾沫,觉得有些愤愤不平,心里暗暗骂道:“日本人还没占领武汉,这些龟儿子海军,便躲进了峡里,却叫我们商船上前线运输,去他妈的!”
皮船长虽然有气,绝不敢怠慢,把手伸出窗外拉了一下铜钟的捶绳,铜钟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这是叫人的声号。
水手头佬刘踯子在船头出现了,仰头望着驾驶台大声问:“船长,啥事?”船员说话总是大声大气的,因为机器的噪声太大,这是长期养成的习惯。
皮船长没有放下望远镜,也大声答道:“会旗!”
水手头佬的身影迅速在船头消失了。他一只脚很不灵便,走路一瘸一瘸的。据说他年轻时并非
子,对于变成
子的原因,他一直是讳莫如深,最不喜欢别人问及。
他虽然是个
子,从十几岁便在轮船上干起,练出了一身过硬本领,干起活来依然异常敏捷,凡在川江推划递缆这些难度很大的活路,都是他干。
他走了几步,向坐在系缆桩上值班的水手吴思远吼了一声:“上顶篷会旗,快!”
吴思远瞥了一眼前方的炮舰,晓得很快便要到了。他一步跳起来,不单用脚,而且用手,一阵风似的从主甲板到上甲板,攀着陡直的铁梯爬上了顶篷。
“嗤”的一声响,他穿的海魂衫挂在一颗钉子上,被拉破了。他只略微摸了一下撕破的海魂衫,骂了一句:“哪个龟儿钉颗钉子在这里,缺德!”他灵活地解开在桅杆脚的旗绳,将桅上的国旗降到半腰止住,表示向炮舰致敬。这时正好皮船长拉响了汽笛——也是表示致敬的,吴思远方松口气。
按规矩炮舰也应该降半旗表示答礼,可是炮舰的旗却在主桅上纹丝未动。
吴思远会过了旗,又将旗回升到桅杆的顶端。他向已退到船尾方向的炮舰,愤愤地吐了一口唾沫:“呸!在我们商船面前逞啥威风,为啥躲在这里不去打日本人!”
他这才低头细看被钉子拉破的海魂衫,见已从肩上拉破到胸下,眼看不能再穿了。
这件海魂衫还是去年公司发的,原说一年发一套,今年的还没着落。
船上的大副去公司问过,总务处的经理回答:朱代总经理指示,国难当头,一切节俭,共赴国难。
因为吴思远以前夸赞过朱代总经理,为这事莫老幺还奚落过他。
莫老幺说:“我说朱代总经理是假好人,你偏与我抬杠。去年发一套水手服,是叫我们穿着照相,好拿去印在公司十一周年纪念册上装门面。哄我们肚皮不痛,你‘假搬匠’偏信以为真。”
前面石牌还停靠着不少军舰,商船会船礼节稍有不周,事后便会惹来麻烦。吴思远仍然站在顶篷上,被拉破的海魂衫在峡风中急速飘动。
想起去年那次拍照,吴思远心里就不舒服。原说拍完照要给船员会餐,说清楚是十个碗的海参席。可是,吃十个海碗的是高级船员,他们依然是“梳子鱼月亮肉”。
吴思远不顾莫老幺对他的奚落,怄气将菜碗丢到江里去了。偏巧被伙食老板祝幺爸看见了,祝幺爸跟他吵了起来:“咦,假搬匠,我祝幺爸也算对得起你,平时在厨房要点下酒菜,哪一次也给了你。你们公司不肯出钱,未必叫我祝幺爸掏血本做给你们吃。这菜碗虽不是江西瓷,也是湖南出的青花碗。你随便往江里丢,我一月能收你们几个伙食钱啰!”
祝幺爸说的一半也是实话。他到船上包办伙食,主要图方便捎带私货做生意,至多可赚旅客几个伙食钱。对于船员伙食,公司把费用卡得紧。平时高级船员要额外加菜,他若不应付,厨房里不是水管缺水,便是蒸汽不足蒸出夹生饭来;对于一般船员也不敢得罪,否则,他不管添置多少箩筐的碗筷,不用多久便尸骨无存了。
这时,吴思远为了发泄自己心中的怨气,将身上这件已无法缝补的海魂衫几爪撕成布条条,揉成一团想往江里丢去……他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下——他在考虑是否将这撕成布条条的海魂衫带回家去给婆娘当抹布用。要说吴思远一点不顾家,确是冤枉。“去你娘的哟!”他终于将手上揉成一团的布条条丢向舷外,被一股峡风卷向船尾,飘了一段距离才掉进江水中。
他赤着上身,露出他健壮的肌肉,古铜色的皮肤在从山坳透射下来的阳光里泛亮。他在疾风中略微感到有些凉意,却毫不在乎地站立在顶篷上,准备在石牌会旗……
尽管皮船长对军舰不还礼表示愤慨,但他对于会旗仍然是很认真的,看见靠在石牌的军舰越来越近,他立即拉响了汽笛。过了石牌,离宜昌更近了,皮船长脑子里老盘旋着去武汉的事,害怕日本飞机轰炸,这使他异常烦躁不安。他晓得陈福生与他出的屙屎主意靠不住,这些驾驶员都怕丢掉了金饭碗,谁也不敢自动离船。但他在这些方面板眼不多,到现在还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办法。
“船长,电报!”三副说。
“念!”皮船长皱眉说。
三副果然将电文念给他听:“抵港后船泊大公桥江心锚地,待客卸毕后,明晨空放武汉待命……”
“格老子这急!”皮船长摸了摸开始秃了的前额头,“不行,明晨开不出去!”
“船长,需要回电吗?”三副问。
皮船长见轮船早过了平善坝,看得见南津关了。他粗鲁地回答说:“现在马上进港了,还回个电报,到港再说。”
轮船出了南津关,前方的江面陡地开阔了,几条木船在主航道上不慌不忙地推着桨。他拉了一长声汽笛,要主航道上的木船让道。可是木船上的艄翁仿佛没听见汽笛似的,仍在主航道上慢慢漂流。
皮船长急了,怕避让不及,忙叫三副慢车。他怒气冲冲地说:“这些民船
不怕死,偏喜欢抢头
,龟儿崽崽真恼火!”
皮船长在大公桥锚地命令抛了双锚,将轮船靠停妥后便离开了驾驶台。
他有些愁眉不展,回到船长室里,更感头脑有些胀痛,拍了拍前额,咕哝说:“倒霉的事情偏轮着我,公司这么多船不去武汉……”
他打了一个哈欠,晓得烟瘾又发了。他正把一小包吗啡倾抖到锡箔纸上,准备过瘾,陈福生不声不响地推门进来了。
“有事?”皮船长点燃了纸捻,瞥了他一眼问。
“船长,民福比我们早一天到宜昌,今早由宜昌开出,据说在郝穴附近被敌机炸沉了。”陈福生放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
“你啷个晓得?”皮船长将吹燃的纸捻又吹熄了,惊讶地望着他。
“听别人说的。”陈福生神情很不自然,含糊其辞地说。
“谁说的?”皮船长偏要问到底。因为船刚抛锚,还没人上下船,岸上的消息传来不会这么快。
陈福生想不到皮船长会寻根问底,支吾了一会儿,方说道:“船长,这消息绝对可靠。我们民顺轮开下去,也大劫难逃呀!船长,你要拿定主意才行啦!”
果然,陈福生这句肯定的话产生了作用,皮船长没有再追问这消息的来源。他沉吟了一会儿,长长叹口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干我们这一行,就是在阎王嘴边过日子,谁晓得几时死哩!俗话说:船员是死了没埋,矿工是埋了没死。管他啰,死了二十年后又是一个小伙。”他又吹燃了纸捻,只顾吸着吗啡。
陈福生把希望寄托在皮船长身上,想不到皮船长原来是个屙半截屎的人,到了关键时刻却这样草包。
他眼珠子转了几转,自言自语地说:“我们真是倒霉,本来这趟差事该民风轮去的。唉,偏他们的机器出了故障,好运气!”
皮船长把陈福生的话当了真,虽然他从未听说过这趟差事原该民风轮去,也深信不疑。他此时心烦意乱,昨夜辛苦了,今天又没好生休息,明晨又要续航,他实在想不出不去武汉的好办法,准备听天由命了。他得早点睡觉,恨不得将陈福生撵开。
陈福生仿佛很知趣,重复着一句话:“唉,偏他们的机器出了故障,好运气!”他瞟了皮船长一眼,悄悄地走了。
皮船长躺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睡,船舷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运来的新兵正用木船起上岸。
他觉得盖在身上的毛毯变得重了,压在胸上很憋气,一阵烦躁,使他没有一点睡意。他干脆睁开双眼注视着淡蓝色的天花板出神。他耳际仿佛响起了刚才陈福生的一句话:“偏他们的机器出了故障,好运气。”
他蓦地心中一动,若有所悟。咦,民风轮这巧,要开武汉机器就出了故障!难道我们的机器便出不得毛病,笑话!
他有办法了,蓦地腾身而起,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兴奋地大声喊:“小颜,小颜……”
小颜推开门伸进头来问:“船长,啥事?”
“请大车,把伍大车立即请到船长室来!”他已穿好衣服,正在穿皮鞋。
伍大车很快就来了,笑眯眯的胖脸上泛着红色的油光。他不吸毒,也没皮船长那样贪色,爱吃肥肉和好酒,养得白胖胖的,显得精神很足。
他先开口打趣说:“船老板
、昨夜船泊奉节过夜,因我督促检修机器,未到贵夫人处问候,失礼得很!”
皮船长笑得勉强:“大车,你我是共事多年的弟兄,不要取笑。”
伍大车把玩笑开得更露骨:“船老板昨夜与珊幺妹久别重逢,一定狂了一夜,可否将珊妹儿在枕席上的媚态说出来听听,哈哈!”
要是往时,皮船长真会厚颜无耻地将一些枕席上的事情,绘声绘色、添盐加醋地说出来大家取乐。可是今天他却没此兴致,嘴角牵动了一下表示笑意。他长叹一声说:“伍大车,死到临头你还穷开心,倒会在黄连树下弹琴——苦中取乐。”
伍大车看皮船长郑重其事的神态,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惊诧地问:“船长,此话怎解?”
皮船长心事重重地说:“老伍呀!日本飞机那凶!我们去武汉凶多吉少,很难活着回来呵!”
“哦!”伍大车也听到了一些流言,也在暗自担心这件事,但他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公司调我们船去,谁敢不去,只有听天由命了。”
伍大车蓦地从身上掏出一尊用檀香木雕刻的菩萨在皮船长面前晃了晃,马上像宝贝似的放回身上,说:“船长,你为啥不参加老母教!九天玄女娘娘显圣说,煞星早已下凡,在劫者难逃。又说自从张献忠血洗四川,杀得鸡犬不留后,已安乐多时,只有信奉九天玄女娘娘才可逃过眼前这场劫难。我有九天玄女娘娘法身护佑,不要紧。”
皮船长并不相信这些鬼话,他晓得伍大车除了信奉关圣人外,近来进了老母教,成了九天玄女娘娘的虔诚信男。他在英国人身边时,虽然差点进了基督教,对中国民间这些土玩意他是不相信的。他苦笑了一下,慢吞吞地说:“老伍,这些事以后再扯谈,九天玄女娘娘哪能抵住日本人的炸弹!我问你,我们的机器有无毛病?”
伍大车最忌讳别人说他管的机器有毛病,他认为皮船长大概要为车速的大小与他扯皮,因为以前轮机部开车总有些保守,时常偷车
、为此皮船长与驾驶部时常发生争执。
他不满地斜睨了皮船长一眼,拍着胸斩钉截铁地说:“问下,我伍大车管的机器绝无问题,不信去看。不是我自己吹,机舱里铜发光铁发亮,保养得像新机器一样。”
皮船长晓得伍大车会错了他的意思,但不便将自己的意思直接说出,他们虽然都是罗天成的兄弟伙,但为分赃不均,彼此的矛盾仍是很深的。
皮船长绕个弯子说:“公司派民风轮去武汉,他们便没去。”
伍大车脸上露出自得的笑容,用轻蔑的口气说:“你不晓得,民风轮是机器出了毛病,所以没去。哼,他们船上那位大车哪懂机器!经常出毛病,当啥大车哟!”
皮船长看伍大车自以为很懂机器,不觉暗暗感到好笑,他晓得伍大车是半路出家,大车执照是拿钱买的。他并不戳破,像自言自语:“唉,要是我们机器也像民风轮那样出了毛病,便可以不去武汉,躲到峡里去搞检修,该多好!伍大车,这岂不比九天玄女娘娘护佑你还实在。”
“这……”伍大车的眼珠子在肿泡泡的眼皮下转了转。他觉得皮船长说的话很对,但还没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说:“好好的机器怎会出毛病呢!”
皮船长学乖,想暗示伍大车去办,事后他可以不担半点干系。见伍大车仍不懂得他的意思,他的花招已穷,有些着急,最后只得亮开说:“老伍,你对机器在行,这我晓得。”他先打了伍大车一个排球,抬高奉承他,随即说,“老伍,我们都是海过皮的兄弟伙,我有话便明说……”他仍卖了一个关子,说到这里停住,笑而不言。
伍大车听了皮船长的几句抬高奉承话,确实喜滋滋怪舒服,催促说:“船长,你不要吞吞吐吐,既然都是海过皮的弟兄,就情同手足,不分彼此嘛!”
皮船长盯着伍大车的面孔说:“老伍,民风轮的机器坏得多巧!事在人为,我们能不能也让机器出点毛病,便可以借口不去武汉啊!”
“咦,是呀,我偏没想到格!”伍大车异常兴奋,他马上又迟疑了,“可是,我的名声要紧呢!”
“哈哈,名声!”皮船长觉得伍大车异常可笑,“老伍呀,你为啥这迂腐!名声贵重,还是生命贵重?人吃五谷杂粮还要生病,何况机器!只要你手脚干得利落清爽,谁会疑心你,谁会说你!”“让我想想看。”伍大车要自己破坏自己管理的机器,毕竟一时扭不过弯。
两人正说到这里,眼尖耳灵的皮船长蓦地朝房外喊:“谁,谁在外面?”
一个人推开门答道:“是我。我找大车!”
伍大车见是加油吴永星,诧异地问:“有啥事?”
“大车,上煤的木驳来了,生火头佬问你,要上多少煤?”吴永星回答说。他比前两年更瘦了,生活压在他肩上的担子实在不轻。
“这也要问我!生火头佬干啥的,尽煤舱装满嘛!”伍大车不满地说。
“是。”吴永星走了。
皮船长将头伸出门外张望了一下,又关上了房门,催促说:“老伍,不要犹豫,干吧!”他还装出异常亲切的样子,拍了拍伍大车肥实的宽肩,出主意说,“你对机器在行,只要在关键地方做点小手脚,损坏不大,公司绝不会晓得的。”
“好,让我去布置!”伍大车终于下了决心。
“老伍,这种事情绝不能让那个姓张的宁波机匠晓得,他最爱管闲事。”皮船长对张阿德不放心,特地吩咐伍大车。
“我晓得,你放心!”伍大车拍拍胸脯说。
张阿德换好一身油衣服,正准备下机舱去检修机器。
吴永星推开门进房,随手掩上了房门。他瞥了一眼上铺,见睡在上铺的那位机匠不在房内,压低声音对张阿德说:“张师傅,皮船长与伍大车在商量,要使机器出点毛病,好借故不去武汉!”
“哎,真的?”张阿德吃惊不小。
吴永星凑近张阿德耳边说了一阵悄悄话。张阿德听后,脸上的表情显得异常严峻。自从上级党传来指示后,他一直十分小心地注视陈福生与皮船长他们的动态,唯恐发生意外的情况,会耽误按时去武汉。在这条船上,封建行帮势力仍然很猖獗,相对来说,党的力量仍很薄弱。他所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他略微思索了一会儿,觉得必须将这情况马上向杨佑成报告。
吴永星是他的徒弟,由他介绍也参加了党。他认为自己留在船上暗地监视皮船长他们的行动比较妥当,于是,决定派吴永星去。
他说:“永星,你赶快去公司找到杨佑成,把这一情况告诉他。”
吴永星瞟了张阿德一眼,问:“难道杨师傅也在党……”
张阿德沉下脸:“不该晓得的便不要多问。”
吴永星伸了伸舌头,他虽然已是四个孩子的爸爸了,但还不到二十岁,在张阿德的面前总带点孩子气,有股调皮劲。
吴永星转身要走,张阿德又叫住他:“永星,慢……”
吴永星以为张阿德还有重要事情说,又转回身来,望着他。
张阿德的语气异常和蔼,关心地问:“永星,你家中如何安排,准备往哪里疏散呢?”
吴永星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唉,我婆娘一个人拖四个小孩疏散,难呀!我准备以后再说,反正日本人离得还远。”
张阿德思索了一会儿说:“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趁早疏散,以后越发难了。这样……”张阿德的确喜欢这位徒弟,一手搭在他的肩上,“你顺便对杨师傅说一说,便说是我的意思,要他帮忙先将你一家五口人找船疏散到三斗坪,等我们船回来后再说。你不用马上回船来了,把公司发的安家费送回家去,与你婆娘商量好。不要紧,我替你值班,开航前赶回便行了。”
吴永星迟疑了一下,说:“张师傅,我要赶回船与你做个帮手,皮船长他们……”
不待吴永星说完,张阿德已明白他的意思,推着他到了舱房门口,催促说:“快走,船上的事情有我哩,不要紧,听我的安排好了。”
吴永星刚走不一会儿,伍大车便来了。
他身躯太肥胖,这间舱房的过道又太窄,他是很少进房来的。
他站在门口大声吩咐说:“张阿德,你不用去检修机器了,我另派人。你明天早晨开航还要值班,就早点休息吧!”
伍大车从未这样照顾过他,张阿德当然感到惊异,明白他的用意。他假装高兴地答应了,说:“我真累得想睡觉,多承大车照顾啰。”
伍大车没有再理张阿德,伸进头一看,见睡在上铺的机匠不在,问:“谈明清哪去了?”不等张阿德回答,他扭头便走了。
张阿德瞥了一眼上铺床头,没有看见谈明清挂在那里的紫色酒葫芦,知道他准是上岸打酒去了。
对这个叫谈明清的机匠,张阿德虽与他同房住,也不甚了解他过去的情况。前年公司合并时,他才调上这条船的。
谈明清床铺上散乱地放着一床棉被,散发着一股酸臭气。
张阿德知道他是一个孤僻的怪人,好像除了喝酒外,并无别种嗜好。张阿德多次想接近他,可是都失败了。
谈明清不愿接近人,不论别人说什么,他木然地毫无反应。空闲时,他不是独自饮酒,便是垂头沉思。有时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人,含着明显的不信任,甚至敌意。
张阿德起初怀疑他有点苕,可是见他干出的机器活却是无可挑剔的。
谈明清的服装一年四季没有多大的变化,冬天穿上那件破棉袄,夏天又脱了下来,罩在外面的始终是一件油腻的破单衣。他例外地没有上岸穿的嘎嘎衣,干活、上岸都是一身叫花衣。
他很少修面理发,肮脏蓬乱的头发,乱糟糟的胡须,配着一张毫无表情,被时间和风霜刻满皱纹的面孔,使初见的人有些害怕。
床头挂的紫色葫芦里经常灌满了酒,他的工资都消费在酒上了。只有补充葫芦里的酒,他才上岸去,并且毫不耽搁便回船了。
他下酒的菜很简单,一把五香豆,一块豆腐干,已经使他满足了。
他用一只小酒杯自斟自饮,从不请客,他也绝不喝别人的酒。
酒,他每次喝得不多,只有当他喝得有点醉意,面孔变得红润了,呆滞而浑浊的一对眼睛才有了生气,开始灵活地转动,哼出似歌非歌的声音,也像发自内心深处的呻吟。
张阿德经历过生活的磨难,他知道谈明清一定是被生活折磨坏了,这像呻吟般的哼声,就像一头受伤的动物在用舌头舐着自己的创伤发出的悲鸣。
他有些了解谈明清这个怪人了,几次试图接近他,可是他总是含着不信任的目光盯着他,生怕他也会伤害他似的。
张阿德对他猥琐肮脏的外表一点也不觉可憎,反而对他产生一种怜惜的感情。他暗暗猜想,谈明清心灵上的创伤一定异常深重,所受的损害和凌辱一定是惊人的,所以才使他对一切人不信任,怀着敌意——这是一个被损害的人所产生的一种变态的自卫本能。
只有伍大车仿佛对于谈明清的过去有些了解,但当别人问及,他是绝口不谈的,很使人感到奇怪。
伍大车凡遇轮机部的工人不听话时,便拿谈明清出气。他把他当成练拳的沙包,一面对他身上拳击,一面指桑骂槐,借此威吓不听话的船员。
张阿德愤愤不平,其他船员也是一样。可是谈明清自己却没什么特殊的反应,早已习以为常。
不,要说反应还是有的,谈明清每次挨了伍大车一顿拳击之后,仿佛酒瘾更大了一些,一杯又一杯地喝。
张阿德不止一次看见过,他在挨打之后,嘴角还淌着鲜血,就坐在床上,两脚吊在床沿边,膝上放一盘剩菜。他一手拿筷,一手端杯,若无其事地边吃菜边喝酒。酒,很快吞下肚里去了;菜,却仍然在嘴里慢慢咀嚼,上下颌的咬动,牵动了乱糟糟的胡须。好像他整个身心都麻木了。
近来,张阿德有了新发现,他见谈明清避着人,在床头的舱壁上,用粉笔悄悄写着许多正字,有一个正字还缺少一笔或两笔。他以为谈明清在自记酒账,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发现每当他被伍大车无辜责打一顿后,正字便新添上一画。他感到异常惊异,原来谈明清的心灵并非完全麻木,还给伍大车记下账哩。
谈明清记下这些账有何用处,使张阿德迷惑不解,他想问他,但终于没敢问,只是闷在心里。
张阿德后来发现谈明清也在注意他,观察他,时时露出深思的表情。
渐渐,谈明清的目光射到他的身上,变得柔和友好一些了,有时还牵动嘴角,向他露出瞬间的微笑。
张阿德没有看见他有过亲戚和朋友往来;也没见他寄过信或收过信,仿佛他生下来便是孤独的一个人。
有一次,当谈明清刚喝过酒,情绪变得好些的时候,张阿德鼓足勇气,关心地问起他的过去。他不待张阿德说完,脸上的肌肉抽搐扭动,露出一种痛苦不堪的表情,好像被人突然触动了他已经结痂的伤疤似的。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又用淡漠的眼色看人。从此,张阿德再没问过他。
这时,张阿德已听见了走道上传来的谈明清缓慢而蹒跚的脚步声,酒葫芦碰在铁栏杆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谈明清在舱门口出现了,他没立即进来,因为他看见张阿德站在床边,狭窄的过道容不下两人转身。
张阿德忙走出门去,让出过道来。
谈明清才提着酒葫芦进房去了。
张阿德暗想,刚才伍大车找谈明清,一定是想威胁他去破坏机器。于是,他倚在门口,试图与谈明清对话:“老谈,日本人欺侮我们中国人,这次我们船去武汉运输,是支援前线抗日。老谈,我们要把机器修理好,出不得半点毛病哩!”
谈明清已将酒葫芦挂在上铺床头,他很自觉,从不在张阿德下铺坐,怕他裤上的油腻染脏张阿德的毛毯子。
谈明清站在过道上,用呆板的目光瞥了张阿德一眼,便低下头默不作声。
张阿德毫不灰心,继续说:“抗战我们人人有责,不当亡国奴。老谈,我们手艺人也要尽我们一份力量,人人应该爱国呀!”张阿德见谈明清居然在微微点头,他的话产生了这么良好的反应,觉得异常欢喜,准备进一步与谈明清谈下去,殊不知伍大车的西崽小邹匆匆走来,站在门口喊,“酒疯子,伍大车有请!”
谈明清听别人叫他酒疯子,已经习以为常,自己也把“酒疯子”三字当成了自己的名字看待。
他望着小邹,嘴唇嚅动几下,终于没有发出声音,走出舱门,向伍大车住舱走去……
张阿德喊住小邹问:“大车喊谈明清干啥?”
小邹与张阿德很亲近,摇摇头说:“不晓得!大概……大概是叫他去检查炉水泵。”
小邹看左右无人,凑近张阿德耳边说:“张师傅,听伍大车说,这次去武汉是运共产党哩!”
张阿德暗暗吃了一惊,他装作不在意地说:“不管运啥!反正是抗日的事情我们就要去干!”
他嘱咐小邹说:“小邹,去听听,伍大车对谈明清说些啥?”
小邹对张阿德这个要求并不感到奇怪,自从那次在涪陵罢工以后,张阿德经常向他打听伍大车他们的私房话。伍大车的性情暴躁,稍有服侍不周,便会挨他一顿臭骂和拳脚,因此,他对伍大车并无好感。他敬爱耿直豪爽的张阿德,也喜欢把他晓得的事情告诉他。
小邹点点头,立即走了。
张阿德扶着栏杆凝视着落日的余晖出神。他想得很多,秋莲的影子在他心上浮动,那夜离别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说实话,他把临娩的秋莲一个人丢在家里,总是不放心……
谈明清的脚步声惊动了张阿德的思路,他立即回到目前船上的现实里来了。他见谈明清左手拿着一瓶泸州大曲,右手拿着一纸包卤菜,一只肥美的卤鸡腿伸出纸包外,引人垂涎欲滴。
张阿德完全可以判定,伍大车突然赏给谈明清曲酒和卤鸡子,用意已经很明显——他真的要利用这个嗜酒如命的酒麻木去破坏机器。
谈明清进房舱将曲酒瓶和卤鸡放在靠壁的小桌上,用一根发黑的腰带将腰一束,便出房到机舱检修去了。
张阿德正在思考对策,小邹跑来了,轻声对他说:“张师傅,你说怪不!伍大车对谈明清突然变得客气亲热起来,还送他一瓶曲酒和卤鸡子。”
“大车与他说些啥?”张阿德关切地问。
小邹摇摇头:“没听清!”
有人在叫小邹,小邹跑走了。
天黑了,轮船旁靠拢了一条木驳,装来了一木驳柏树枝,这是给轮船防空伪装用的。
张阿德见袁平与杨佑成还没上船来,他有些担心,不知吴永星把口信送到没有。
他有些干着急,因为自己在船上职位低,不便出面制止这件事。他想,为了万无一失,还得另外想办法。童经理的影子在他脑际浮动。
他想到童经理是高伦的心腹,这次调民顺轮去武汉,既然是党通过高伦调去的,把这事告诉童经理,让他出面干预比较稳妥。但他又有些迟疑,这样做会不会暴露自己,不能不仔细琢磨一番。
张阿德想来想去,终于下了决心,认为自己是机匠,关心机器的好坏,是很自然的事,只要自己说话得体,是不会引起童经理怀疑的。
他深思熟虑之后,迅速向经理室走去。他站在门口听了听,房舱内响着拨算盘的毕剥声,知道童经理正在房舱内算账。
他推开房舱门走进去,童经理抬起头,惊诧地望着张阿德,因为轮机部的人员是很少找他的。
张阿德开门见山地说:“童经理,有人要弄坏炉水泵!”
童经理感到意外,惊愕地瞪着张阿德问:“哎,真的。谁?”
“皮船长与伍大车!”张阿德的语气毫不犹豫。
“他们……怕不会吧!”童经理惊疑不定,他站起身来说,“你说详细点!”
“童经理,有人听见皮船长与伍大车商量,他们怕敌机轰炸不愿去武汉,想把炉水泵弄坏,好借故不去。”
为了使童经理不怀疑他,张阿德接着补充说:“炉水泵本该我检修,要是被他们弄坏了,我也有一份干系。童经理,我与公司是一条心,保护好机器,不使公司受到损失。”
张阿德最后一句话使童经理听来很舒服,他知道张阿德虽然喜欢顶牛,但性格是刚直的,所以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他接着又问了几句话,张阿德立即作了解答。
童经理半晌沉思不语。他并不是不怕敌机轰炸,但高伦有专电给他,命他务必要设法使民顺轮准时到达武汉。若半途出了这样的纰漏,实在不好在高伦面前交代。
童经理对于机器是外行,他眉头皱在一起,问:“炉水泵是啥玩意?它坏了难道机器便不能开动吗?”
张阿德简要地给童经理讲解了炉水泵的重要性,最后说:“炉水泵坏了,机器肯定不能开动。”
童经理问得很过细:“要弄坏炉水泵,有哪些不易惹起怀疑的方法呢?”
张阿德当然很精通,毫不思索地回答:“把气门故意校错,可以损坏连杆,甚至会打破汽缸。”
“哦!”童经理惊呼了一声,他微笑夸赞张阿德说,“张师傅,你对公司这样爱护,很好。”
张阿德趁热补上一句:“童经理,陆总经理不是说过,‘公司的事大家解决,大家的事公司解决’嘛。”
张阿德这几句话,使童经理听了格外高兴,更不疑张阿德其他,着实对张阿德有了好感。
袁平乘渡船上了民顺轮——他现在已是宜昌分公司的主任,因为他在民顺轮做过茶房,船上认识他的人多,从波门上船后,一路都有人招呼他。他一面客气地点头回礼,一面奔向经理室。
童经理正在考虑如何对付皮船长与伍大车。因为根据公司制度,皮船长和伍大车各自对公司负责,他虽然是经理,却无权过问驾、轮两部的业务。这种三权鼎立的制度,是陆祖福从欧美学来的,让他们互相牵制,以免一人独断专行控制全船,削弱了公司的权限。
他见袁平来了,忙起身让座。
袁平虽然当了主任,但他原是童经理的部下,又知童经理是高监事的心腹,所以显得格外客气,双手按住童经理双肩要他坐回原位,他自己坐在离童经理不远的藤椅上。
童经理见袁平蓄着平头,穿着芝麻布公司服,除了神态比以前矜持稳重之外,并没有多大变化。袁平也算是原涪陵公司的老人,童经理对他格外亲切,现在成了他的上级,当然显得更火热。他起身关上房门,低声说:“袁主任,你来得正好,皮船长与伍大车怕日本飞机不愿去武汉,他们商量要搞坏炉水泵……”
袁平切断了童经理的话:“一切情况我都晓得了,我正为这事来的。”
童经理感到惊讶——他没想到袁平的消息这样灵通。
童经理皱眉诉苦说:“这两位老兄我真把他们无法。袁主任,你看怎么办?”
袁平胸有成竹地笑笑:“好办,好办,一切由我来对付。”他接着说,“童经理,你叫人把伍大车请来!”
童经理犹豫了一下,对于袁平的能力他有疑虑,提醒地说:“袁主任,现在切莫质问伍大车,没有充分证据,惊动他反而不好。”
袁平慢吞吞地说:“请放心,我袁平不是莽汉。”
童经理起身准备去叫人,补问一句:“叫不叫皮船长来谈一谈。”
袁平不住摇手:“不,现在绝不能惊动他。”
伍大车被童经理请来了,他们呈品字形坐在小圆桌四周,小小的舱房显得很挤。
袁平客气地掏出香烟敬过,点燃各自吸着。
伍大车脸上堆笑,却斜睨着袁平,表现出看不起这位由茶房提升的主任。
袁平语气不卑不亢,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伍大车,明晨开航,你机器无问题吧?”
伍大车虽然有些看不起袁平,但也不敢怠慢,吐了一口烟雾,用肥厚的手掌拍了拍胸:“机器决无问题,只等炉水泵检修完,试车后马上可以动用。”
袁平异样的目光在伍大车的胖脸上停留了片刻。伍大车也许是心虚的缘故,微低下头,避开了袁平的目光,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他随即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袁平点了点头:“好,我就放心了。”
袁平见伍大车仰头望着天花板,悠闲地喷着烟圈,很觉生气,但他声色不露地追问:“请问伍大车,还需要多少时间?”
伍大车装腔作势地摸出表包里的开金怀表,看了看,却没回答袁平,高声喊着西崽:“小邹,小邹。”
小邹应声而入:“大车,啥事?”
“你去机舱看一看,谈明清把炉水泵修理得怎样了。”伍大车气派十足地吩咐。
一会儿,小邹返回说:“大车,检修已完,马上就要试车。”
伍大车挥手叫小邹走了,回头对袁平说:“袁主任,稍等片刻,马上可以试车了。”袁平陡地起身,显得急不可耐的样子说:“伍大车,高监事在武汉立等回话,走,我们去机舱看一看。童经理,你也去吗?”童经理从没去机舱看过,听袁平问他,稍微迟疑了一下,便点头答允:“好,我陪袁主任去看看。”
伍大车一愣,忙劝止说:“袁主任,机舱里到处是油腻和煤烟,不用去了。我看炉水泵不会有大问题。这样……请你与童经理到我房中喝杯酒怎样?”
袁平已走到房门口,回头笑对伍大车说:“大车,你的酒,我回头是要喝的。走!”
伍大车腮帮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他瞟了袁平一眼,晓得劝阻不住,也站起身来,显出义不容辞的样子说,“好,让我前面带路。”
袁平和童经理跟在伍大车身后走进机舱。
童经理蹑手蹑脚地往前走,脚下的花格板实在太滑,他想用手去扶住栏杆,但见栏杆上尽是油腻煤烟,又不敢下手,走路的姿势异常尴尬。
伍大车打肿脸充胖子,装作走得惯熟的样子,走得很快,还不时停下脚来等待他们。他胖嘟嘟的脸上含着自得的微笑:“该是不好走哈,叫你们不来偏不听……”他只顾说话忘了脚下,蓦地一滑,一个趔趄,要不是他一把抓住了袁平的胳臂,差点跌下舱去。
袁平见伍大车脸色已变得煞白,也幽默地讥刺说:“幸好伍大车常进机舱,要是我这一滑,准会跌进舱底摔破脑壳,那就吃不成饭啰!哈哈。”
伍大车惊魂初定,脸一红,解嘲似的干笑两声:“嘿嘿,马有漏蹄,人有漏脚。我大概是多喝了二两酒。”
走到扶梯边,童经理站住了。他不愿下底舱去了——不仅花格板太滑,而且机油的气味熏得他头都发晕了。他皱着眉头说:“袁主任,我们就站在这里吧!”
其实伍大车也不想下底舱,舱底下到处是盘根错节的水管和蒸汽管,容易碰头,轻则起个青包,重则划个血口子。他借此止步,回头说:“好,我们就在这里看。”
他叫值班的端来了几个圆凳,放在花格板上。
他们一见圆凳发着油亮,虽然加油已用棉纱头揩拭过,都不敢坐下,生怕会坐脏了料子裤,于是三人仍然抄手站着。
袁平瞟了伍大车一眼,见他正与童经理说话,于是回过头去低声对童经理的西崽吩咐了几句什么。西崽点头走了。
伍大车挺胸亮肚站在扶梯边,大声向在舱底检修炉水泵的谈明清问:“谈明清,可不可以试车了?”
他大声喊了几次,也许是发电机运转声太嘈杂;也许是谈明清不喜欢回答,他半天没理会,继续埋头在拧螺帽。
“娘的,又不是聋子!”伍大车愤愤地骂了一句,向站在旁边的小邹说,“你下底舱去问一问。”
小邹像玩杂技似的,握住扶手,两脚悬空,顿时滑到舱底站定,走到谈明清身边,俯身与他谈了几句。半晌,谈明清直起身来,抬头向上瞥了一眼伍大车,快被乱蓬蓬的胡须掩住的嘴唇动了动,向小邹回答了几句。
小邹点点头,攀着扶梯上来了:“大车,谈明清说马上可以试车了。”
伍大车暗喜的神态不觉透到脸上,他认为利用谈明清去干这事很保险。谈明清不仅被他打骂得异常驯善,并且事后若追查责任,他可以往他身上推。像他这种木头人,是不敢把他牵扯出来的。
伍大车选择弄坏炉水泵,也是经过一番考虑的。正如张阿德所料,炉水泵是锅炉的心脏,没有它炉水不能补给,轮船当然就开不出去。并且,炉水泵损坏了,损失也不大,以后修复也容易,但不进厂是修不好的,正解了目前燃眉之急,可以不去武汉。
他刚才威胁过谈明清,他当然会照他的意思去做,正如张阿德分析的那样,在校正气门上做手脚。当时谈明清不声不响地拿走了曲酒和卤鸡子,他认为一切都妥了。
这时,伍大车对袁平说:“袁主任,现在马上试车,你可以放心了。”他接着对小邹吩咐,“下底舱传我的话,立即试车。”他阴沉地笑了,暗自得意——只要一开蒸汽阀,咔嗒一声巨响,炉水泵便完了……
袁平伸手止住小邹:“且慢……”他脸上似笑非笑,斜视着伍大车说,“大车,为了使炉水泵检修的质量不致出问题,我看……再找一个机匠检查一遍更妥当。”
伍大车想不到袁平会突然插这一手,愣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看不必,谈明清的手艺过硬,请放心。”
袁平拖长声音说:“伍大车,你刚才不是说过,马有漏蹄,人有漏脚。多叫一人看过,有百利而无一害嘛!”
袁平张望了一下,见张阿德已站在机舱门口——是袁平刚才暗地吩咐西崽去叫来的,于是不顾伍大车的反对,向张阿德招手,大声说:“张师傅,麻烦你将炉水泵再检查一遍!”
伍大车原先就轻视袁平,见他不听他的劝阻,擅作主张,叫张阿德下底舱去检查炉水泵,他不仅感到紧张,因为他深知张阿德技术很高,一定会查出气门的偏差,眼见计谋要落空;并且他觉得袁平当众伤了他的面子。他没有细想袁平为啥有这反常的举动,顿时气得粗颈上青筋鼓突,板着难看的面孔,气势汹汹,盯着袁平责问:“袁平,我是大车,还是你是大车!”他语气异常傲慢。
袁平却很平静,淡淡一笑,不软不硬地回答:“当然,你是大车。不过……”袁平神态严肃了,“不过,你不要忘了,我现在不是茶房,不大不小是个主任,朱先生委托我坐镇宜昌,高专员代表军委会联运处授权给我,我有监督之责。”袁平的语气又放缓和了,“伍大车,我看,还是让张阿德复查一遍好。万一出了事,嘿嘿,恐怕脱不了爪爪。”
伍大车想不到袁平现在却变得这样厉害,一时语塞,仍板着面孔,不看袁平。
袁平不理伍大车,向张阿德示意:“张师傅,请吧!”
张阿德下到底舱,动手拆开气门盖检查……
谈明清站在一旁,毫无表情的呆滞面孔,像视而不见似的怔怔看着。
张阿德检查得很过细,见气门校正得很精确,挑剔不出半点毛病。他感到奇怪,暗暗思量:究竟是自己估计错误——他们不是从气门上下手,还是谈明清没有照伍大车的指示去干?他委实不能断定。
因为关系重大,张阿德仔细考虑了一番,炉水泵除了气门可以下手外,其他方法是没有的。
他不禁注视着谈明清,想从谈明清的表情上看出一点迹象,可是,谈明清依然是那样呆立着,休想能看出一点表情。他明明看见谈明清接受了伍大车的曲酒和卤鸡,难道这个酒麻木……张阿德实在查不出破绽,只得将拆开的部件重新装好。他走到扶梯脚仰头向上大声说:“大车,袁主任,我检查过了,可以试车。”
花格板上,袁平、伍大车、童经理都感意外,彼此之间紧张的气氛缓和一些了。
袁平有些疑惑,难道张阿德了解的情况不实!
伍大车不相信张阿德会检查不出来,难道是谈明清未照他的吩咐去办!心中七上八下也猜疑不定。
童经理也感惊讶。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想法,气氛顿时僵住了。一会儿,袁平方对伍大车说:“大车,你叫他们试车吧!”
袁平用命令的口吻对伍大车说话,虽不算失格,但伍大车听了心中很不舒服。刚才他心怀鬼胎,把一口气强捺了下去,现在张阿德并未找出破绽,他实在捺不住了,于是气壮如牛地说:“我这个大车指挥不了,由袁主任作主吧!”
他原想如此一逼,袁平一定会退让,向他说好话。殊不知袁平冷笑一声,点点头说,“既然大车这么谦虚,我袁平暂时便代劳了。”
他果断地说:“张师傅,试炉水泵!”
张阿德顿时返回舱底,微微打开炉水泵进气阀,打开存水考克放去余水,待暖缸片刻后,再逐渐加大进气阀,炉水泵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正常运转起来。
张阿德直起腰,揩了一把汗——舱底仍然很热,松了口气。
袁平脸上挂着笑,瞟了伍大车一眼。
伍大车的神色极不正常,凶狠狠地盯着舱底的淡明清,腮帮上的横肉又在颤动。
炉水泵运转了一会儿,并无异状。张阿德关闭了蒸汽阀,炉水泵静止了。他无意中看见谈明清浑浊的眼睛正对着他,这目光异样,只有张阿德长期与他一房相处才懂得这目光的含义。他不觉感到一种快意,想不到这个畏伍大车如虎,被欺压得不敢出大气的酒麻木,竟敢违拗伍大车的意志去办,何等痛快呀!
谈明清见张阿德在望着他笑,他惊慌地避开了张阿德的目光,垂下了头。
张阿德兴奋地上到花格板,报告说:“炉水泵试过了,都很正常。”
袁平做茶房时与张阿德是很要好的,他亲昵地拍着张阿德的肩膀说:“张师傅,以后有空常到公司来玩呀!”
伍大车把袁平奈何不得,斜睨着张阿德,正想借机拿张阿德出气,袁平却很友好地对他说:“大车,不要怄气,既然一切正常,我们都好呀!走,到餐厅坐,找皮船长拿酒来喝!”
童经理也在一旁圆场:“走,大车,由我办招待好了,喝茅台酒,怎样!”
伍大车只得强忍住心中的怒气,干笑两声,答话说:“好。”
袁平他们刚在餐厅坐定,正准备叫西崽去请皮船长,皮船长不等去请,已笑吟吟走进餐厅来了。
袁平很客气地招呼:“皮船长,请坐。”
皮船长也不把袁平放在眼里,刚才机舱里发生的事情,早由西崽探听后告诉他了。他十分恼恨袁平,偏在这时跑来多事,也暗骂伍大车是饭桶,竟被袁平镇住了。
皮船长一屁股坐在餐厅里唯一的沙发上,骄矜地跷着二郎腿,脸上虽然仍笑吟吟的,但透出一点对袁平轻蔑的意味。
袁平毫不理会皮船长狂妄的神态,招呼大家都坐下。
他自己很随便地坐在一个圆凳上,问皮船长:“船长,机器已检修好了,泥河领江
立即上船,明晨按时开航有困难吗?”
餐厅里的灯光并不刺眼,皮船长却故意眯着眼斜睨着袁平。他找不出不去武汉的借口,加之他十分藐视袁平,于是干脆赤膊上阵了:“袁主任,我的风湿关节炎发了,明天要看病,我请假。”
童经理有些紧张地注视着袁平,看他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难题——轮船没有船长是不能开航的。
袁平哼了一声,并无惊讶的表情,淡淡一笑:“船长,现在是战争时期,这贻误军机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我劝你还是以大局为重,慢性病以后再治吧!”
皮船长听袁平的话中隐含威胁——他是听惯了奉承话的,虽然袁平是主任,他也不禁火了。他怒气冲冲地说:“不行。老子要治病就要治病,民顺轮的船长我当不了,你们另派人吧!”
童经理见皮船长以辞职威胁,现在到哪里去找船长?生怕闹僵了,忙劝说:“船长,有事好商量……”
想不到袁平毫不示弱,拦断了童经理的话,不快不慢地说:“既然你这位老子船长非要治病不可,不愿再做民顺轮的船长,我也奈何你不得,你就请便吧!”
童经理听袁平这样说,很感意外,忙提醒袁平:“袁主任,明晨还开不开航?”
“开,一定按时开。”袁平眉头一横,很有分量地说。
“那……船长呢?”童经理惊愕地看着袁平问。
皮船长面无惧容,他晓得在宜昌一时哪里去找船长,有恃无恐地睃着袁平冷笑。
其实袁平早有准备。这次皮船长在川江不听指挥,沿途乱停靠过夜,袁平已经对他不满。今天杨佑成接到吴永星的口信后,已将情况转告了他,他当即便与武汉的高伦通了电话。皮船长原是涪陵公司的旧人,高伦当然了解,对于他用春春糖奸淫良家妇女的事情,也有风闻,早想辞掉他。高伦果断地指示袁平,立即将他撤换。想不到皮船长自己提出辞职,正中下怀。
袁平对童经理说:“派人请杜大副来!”餐厅内的人,都注视着袁平,不知他请杜大副干啥,气氛有些紧张。
杜大副是商船学校的毕业生,在轮船上干了多年,已由三副升到大副。他蓄着分头,三十岁左右,穿着青呢中山服,慢吞吞地踱进餐厅,带点斯文味。
袁平笑迎道:“杜大副,请坐。”
杜大副坐下,用手抚摸了一下分头,一口福建话:“袁主任,找我有何贵干?”
袁平在民顺轮当茶房时,杜大副还是三副。因为袁平在船上也算半个读书人,彼此很谈得来。
袁平说:“皮船长辞职不干,由你担任船长怎样?”
杜大副摸不透袁平此话的真假——他俩以前喜欢开玩笑,说:“哎,我才疏学浅不能当此大任,你不要开玩笑。”
袁平神色庄重地说:“真的,只要你肯干,我代表公司立即委任你!”
杜大副不禁喜形于色,但仍装出为难的样子推辞道:“皮船长经验丰富何必换人!我杜华宣恐怕不能胜任。再说,我无船长执照,怎能行船?”
皮船长有些忐忑不安了,以往只要他以辞职相威胁,别人总是会让步的。想不到袁平并未挽留,却找来了杜华宣,他暗感紧张,有些懊悔。
现在,皮船长听杜华宣说无执照,他面部的表情松弛了。他跷着的二郎腿又抖起来,傲慢地看着袁平。
想不到袁平不慌不忙从身上摸出一张硬纸派司,笑眯眯地递到杜华宣手上:“请杜先生过目。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不能全照常规办事,这是海关刚填发的临时船长执照。杜先生,只要你不拒绝,现在你就是杜船长了,船长工薪就从这月加起。怎样?”
杜华宣接过派司,见果然是填着他名字的临时船长执照,上面盖着海关的鲜红大印,真是喜出望外,想不到自己没去考试,便轻易地有了船长派司,哪有不愿之理!忙欠起身来,笑得嘴都合不拢:“既然有了派司,我就勉为其难了。”
皮船长更想不到袁平已事先作好了撤换他的准备,再也忍不住了。他蓦地跳起来,一绾衣袖:“姓袁的,山不转路转,石头不转磨子转,我姓皮的也不是好欺的。”
袁平露出轻蔑的笑容,乜着皮船长说:“皮船长既然是自动辞职,这三个月的解雇费便不发了。不过皮先生愿意留在船上玩几天再去找事做也可以,伙食费自然不要你出啰!这月的工薪我作主,发个整月。当然,船长室是要腾出来的,新船长要住哩!只有委屈你搬到水手舱去住几天啰!”
皮船长见袁平不怕他的威胁,反而说话奚落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左右顾盼,除伍大车外,个个面带笑容,都幸灾乐祸地望着他。
皮船长想发横动武,扑上前去抓袁平,口里嚷道:“我与你拼了,一道下河吃水去。”
这时站在一旁的两个公司护航队员,上前将皮船长拦住,厉声说:“皮先生,请你自重点。”
皮船长见护航队员拿着短枪,晓得他此时占不了便宜,于是站住虚张声势地大声吼叫:“姓袁的,我离开民成公司照样当船长!”他气势汹汹离开餐厅,远远传来他威胁的声音,“我姓皮的不是好惹的,总有一天与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袁平若无其事,转问伍大车:“伍大车,你打定主意没有?我劝你还是好好干下去,老人嘛,公司还是看重的。”
伍大车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个原是茶房的主任,办事这样有魄力,这样厉害。他更不比皮船长是当水手的科班出身,有驾船的技术。他的轮机长派司是花钱买来的,仗罗天成的势力才当上大车。现在若丢掉了这个金饭碗,谁还要他这个一窍不通的大车呢!
伍大车的气焰顿时低了一半,但他不愿太示弱,有些色厉而内荏地说:“袁主任,你看着办吧!”
袁平点了点头,他晓得伍大车有所怕惧了,对这种人能拉还是要拉,说:“伍大车,你好好干吧,我绝不会亏待你。这次去武汉,机器绝不能出差错,若怪罪下来,我们都吃罪不起呀!”
袁平立即布置童经理去料理防空的伪装工作,留杜船长在餐厅里商议一些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伍大车怏怏不乐地出了餐厅,回到房舱里闷坐了一会儿,想到谈明清没照他的吩咐去办,越想越恨,他一肚子怨气没处出,决定去找谈明清出气。
伍大车走到机匠房,见房门敞开着,谈明清蹲在床前的过道上,膝上摊开一包五香豆,正在吃豆喝酒。
伍大车大吼一声:“谈明清,你好呀,老子今天非教训你一顿不可!”
谈明清吓得浑身一抖,手上的酒杯拿不稳,掉在地板上啪啦一声破碎了。
伍大车扑进房去,他肥胖的躯体在窄窄的过道里转不开,像老鹰抓鸡般把谈明清抓出房来。谈明清膝上的一包五香豆散落在地板上滚动。
伍大车边骂边用拳击:“你狗娘养的也不听老子的话,叫我大车怎么当!谁不听老子的话,谁就要尝尝我拳头的厉害。”
他一拳恰巧击在谈明清的鼻子上,鼻血不断往下淌。
他又举起拳头,童经理正好赶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伍大车,何必与他计较,走,我有事找你呢!”不容分说,他拉起伍大车便走。张阿德正好看见伍大车进房抓谈明清,暗地去叫来了童经理,利用他劝走了伍大车。
张阿德上前扶起谈明清,在昏黄的灯光下,见他满脸血痕,吃了一惊,细看之下,才知是鼻血。他忙用草纸将他两个淌血的鼻孔塞住,扶他进房去。
谈明清呆滞的目光在张阿德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他蓦地推了张阿德一把,踉踉跄跄走进房去,一手拿起桌上的曲酒,一手拿卤鸡……
张阿德以为他要喝酒吃卤鸡,真气他没半点骨气,被打成这样,还要吃伍大车给他的酒菜……
很出张阿德意料,谈明清拿着酒菜蹒跚地走出房去,蓦地双手一扬,曲酒瓶和卤鸡子都扔下江中去了。
当晚,张阿德发现谈明清又在他床头舱壁添上一画,缺了一笔的正字,正好全了。
张阿德实在纳闷,这酒麻木的行动太古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