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顺轮满载着出川的壮丁,航行了四天方到达奉节——古称夔府,也叫夔州。原计划要赶到巫山过夜,皮船长借口天色不早,前方就是有名的天险夔峡,于是过早便将轮船掉头抛锚,硬是要在这里过夜。
其实皮船长心里记挂着奉节码头上的珊幺妹,因为已有一个多月没在这里抛锚过夜了。
珊幺妹虽无十分姿色,但长得粗眉大眼,身体健美,很投合皮船长的口味,他第一次相见,便被迷上了。
珊幺妹的妈——褚三嫂,原住在城门洞外的路边上,用南竹搭个棚子,四周围上篾席,开了个小酒馆维持生活。
褚三嫂生下珊幺妹不久,丈夫被刘湘的兵拉拉走了,一去便杳如黄鹤,肯定是凶多吉少,已做了他乡的孤魂。
褚三嫂这家酒馆一到晚上,几张桌子边总是坐得满满的,大多是轮船上的低级船员,如生火、水手一类,喜欢坐在这里喝冷靠杯,与褚三嫂风言风语打情骂俏,以此消磨时间,消除一天的疲劳。
褚三嫂的酒馆,只卖一些茶干、望日葵、花生米、油炸胡豆之类下酒,虽然卖得很贵,顾客仍然不少。
褚三嫂见珊幺妹自幼聪明伶俐,居然送她去读完了小学,因为奉节没有中学,她无力送珊幺妹去万县升初中,珊幺妹便辍学在家,帮她妈送酒递菜。
珊幺妹从小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开化早,十四岁不到便长得胸满臂圆发育成熟,懂得了风情。
有一次,皮船长偶然在这小酒馆歇脚,见珊幺妹长得如此迷人,便想勾引上手。殊不知褚三嫂毫不含糊,防范很紧,只要皮船长进小酒馆来了,便由她亲自送酒菜,把珊幺妹藏在里屋不让出来。
皮船长觉得珊幺妹无意中对他的一瞥,仿佛都含有深情,见不着珊幺妹的影子,他便没精打采,无限怅惘。越是如此,皮船长便越是入迷,最后竟打破了他逢场作戏,不愿娶亲成家的想法,托人向褚三嫂说媒,表示愿娶珊幺妹做他的正式妻室,并答应给褚三嫂养老送终。
褚三嫂不让人随便沾珊幺妹的边,不过想把珊幺妹当成摇钱树,嫁个有钱的丈夫,将来自己也有个依靠。皮船长虽然比珊幺妹年长二十多岁,可有钱有势,正是她理想中的人物。她开初假意拿架子,不肯答应。后来皮船长答应一次拿出五百块银洋来当彩礼,她才欢欢喜喜地答应了。
殊不知珊幺妹心目中却另有所属,拼死拼活不肯嫁给皮船长。褚三嫂对珊幺妹软硬兼施,颇费了一番周折,终使珊幺妹屈服了,乖乖地嫁给了他。
皮船长在城内南街租下一栋四合院住家。褚三嫂也将小酒馆盘赁与他人,跟着珊幺妹一起过活。
皮船长自从那次为沈小姐的事情暴露后
、受了一场虚惊、破了钱财,在船上稍微收敛了一些,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胡作非为了。他完全不晓得童经理在其中做了手脚,白赚了他几百元,还着实感激童经理够朋友,对童经理怀着敬畏的心情,关系变得比以前融洽了,因此在公司合并时,童经理将皮船长保了下来,依然让他在民顺轮当船长。
轮船抛锚靠妥后,皮船长已洗过澡,准备换衣服上岸。童经理推门进来了,他手里拿着高伦发来的电报在皮船长面前拍了拍,说:“老皮,今天太阳还没落山,这早就抛锚过夜,未免不恰当。你看,高专员来急电,要我们明天一定要赶到宜昌。”
皮船长认识不了几个大字,只略微瞥了一眼童经理手上的电报,毫不在意地问:“哪个高专员?电报上说啥?要急一早讨婆娘,不就早抱娃娃了。”
童经理皱了一下眉头,对于这位船油子感到伤透脑筋,看来,不吓他一下是不行的。他冷笑一声:“你说得好松活!电报上说,明天若不赶到宜昌,按贻误军机论处。皮船长,这贻误军机的罪名是要枪毙的。”
皮船长边穿衣服,边回答。他并没被童经理一番话吓住,脸上露出轻松的微笑:“童经理,你不要吓我这个乡巴佬哟!公司哪来的军法,我又不是军人!”
童经理心里的气更大了,哼了一声:“我们这次是军运,你不是军人也同样要军法从事。”
皮船长偏着头问:“这高专员是谁?未必硬是凶人!老童,不管这些……今晚到我家中去喝二两,怎样?”
童经理被弄得哭笑不得,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唉,你连高专员是谁也不晓得,未必你一天只晓得吸吗啡嫖女人!哼!告诉你,高专员便是我们原先的董事长,现在是国民党军委会中将监察专员,就像旧时的八府巡按一样,手上有尚方宝剑,怕枪毙不了你吗!”
皮船长听说高专员就是高董事长,才稍微有点怕惧。他红红的酒糟鼻子抽搐了一下,露出满脸委屈的表情说:“唉,老童,高专员不熟悉航道情况,难道你也成了外行!前面夔峡,号称万水夺门,首先臭盐碛淤沙水浅,滟滪堆江中挡道,其次盔甲洞、风箱峡、错开峡……都是险之又险的航道。唉,我的童经理,不是我今天不去,安全要紧嘛!”
童经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皮船长只好勉强压抑住自己想回家看珊幺妹的心情,无可奈何地坐在小圆桌对面的靠椅上陪着童经理。
“老皮,正因为我不是外行,你洋花椒只能麻(瞒)外国人。夔峡固然是天险,只要两个小时便开过去了,不等天黑就早到了巫山。”童经理忍不住一语戳穿,“你想珊幺妹是实,真是老不退心火!”
皮船长真是厚脸皮,反而嬉皮笑脸地说:“老童,不说那多,今夜到我家喝酒,我叫珊幺妹唱支小曲给你听,怎样?”
童经理沉思片刻,他晓得川江规矩:船长想开就开,不想开时就要抛锚过夜,谁也奈何不得。他只得改变策略——顺着毛毛抹,立即让步说:“老皮,今天在这里过夜的事,由我替你担待,可是明天一定要早开头赶到宜昌,你说,可以吗?”
皮船长装腔作势扳着指头算了一番,点头说:“嗯……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童经理见皮船长口气很松动,不满地斜睨着他说,“老皮,把话说决断,明天一天要赶到宜昌,再不能在中途抛锚过夜。”
“决断,好,决断。”皮船长看天色已暗,不愿与童经理纠缠下去,说得很肯定,“明天一定赶到宜昌,请你放一百个心。”
童经理松了口气,刚离开船长室,听见主甲板传来了一阵气势汹汹的闹嚷声。他深知这些出川抗战的丘八爷爱无事惹事,忙从上甲板赶下楼去……
原来水手吴思远手拿着拖把正在洗下甲板,见甲板上到处是口痰、瓜子壳、果皮,还有见了使人恶心的屎尿,心里很不乐意。他一肚子怨气无处出,边拖洗甲板边发牢骚:“妈哟!又不是猪狗,到处乱屙。”
他刚伸头出舷外在江水中透拖把,突然感到头上滴了几点水,还热乎乎的哩。他仰起头来正准备斥责喊叫,刚张开口正好接住了从主甲板上射下的涓涓细流,感到又骚又咸,晓得不妙!嘴里一定吃了尿,忙缩回头去不断往外吐。他忍住阵阵恶心,大声骂:“妈也,龟儿不进厕所,怎在舷边屙尿!难道不是人,是他妈的畜生!”
他怒气冲冲将手上的拖把往甲板上一丢。
噔、噔、噔……一阵脚步响,他从扶梯跑到主甲板,见一个丘八正边紧裤带边准备离开。他晓得刚才一定是这丘八屙的尿,于是圆睁双目,两手叉腰,迎着丘八大闹:“你龟儿缺德,屙了我一嘴尿,看老子叫个骟猪匠把你的雀雀
骟了。”
那个丘八却是一位押壮丁的上尉连长,叫魏布唐。魏连长看面前站着一个衣衫破烂的水手,居然敢于当着许多壮丁的面,声言要叫骟猪匠骟他的雀雀,顿时脸红筋胀,不但不道歉,反而破口大骂,威胁说:“你龟儿活得不耐烦了,看老子一枪毙了你。婊子养的东西!”
吴思远既然是有名的“假搬匠”“杠子客”,确有股犟劲。见魏连长不但不认错,反而骂他,一股怒气从心头涌起,直冲脑门,昂头瞪眼毫不示弱:“咦!你龟儿嘴巴不是官茅厕
,啷个吐的全是大粪如此恶臭!你屙了我一嘴尿,好像硬是有理!”
主甲板统舱里铺着稻草,一群刚换上单军装还没发枪的壮丁在稻草上或睡或坐。因为时近深秋,峡风太大,衣服实在太单薄了,盖着质量低劣的灰色棉军毯,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紧紧地偎在一起取暖。面对这场吵闹,开始他们冷漠地旁观着,后来见吴思远不怕魏连长,他们的眼睛里射出一道道冷光注视着这个上司,含着明显的幸灾乐祸的表情。
魏连长如何肯丢这个面子,真的掏出他腰上的快慢机瞄着吴思远:“不信你是铁铸的,未必子弹头在你身上钻不出一个洞洞!”
眼看吴思远再嘴硬,便要吃大亏,幸好这时童经理赶来了。
他对魏连长赔笑说:“魏连长,大人不见小人气,你多包涵!”他随即板着脸对吴思远申斥,“你对长官如此不礼貌,岂有此理!去,去干活。”
吴思远也发了犟性,硬是站住不走,口里咕哝说:“我该吃他的尿呀!以为有吹火筒就狠呀!”
魏连长晓得童经理的身份,连他的上级官长对他也很客气,正想借此收场。刚把手枪放回腰上的枪套里,听吴思远还嘴硬,不禁又勃然大怒,将军帽往后脑一推,露出额前的头发:“今天不教训教训你,我不姓魏!”
听见主甲板上的吵闹声,一群船员跑来了,其中一个人为吴思远大打不平,尖着嗓子喊叫:“你们丘八不讲理,罢工!我们不开船,看你凶去!”
张阿德也站在人群中,见这尖着嗓子喊叫替吴思远鸣不平的是陈福生,颇感奇怪。陈福生素与吴思远不和,平时专喜欢巴结阔人,今天陡地改变态度,当然会使人意外。
张阿德听陈福生扬言罢工不开船,并且已有不少义愤不平的船员在附和:“要得,老子不开船,看你们……”他心中更是一惊,蓦地明白了陈福生如此喊叫的动机,看来上级党的估计很正确,国特确实未睡大觉。有点粗线条的张阿德自从入党后,锻炼得细心起来。他忙站出去拉住吴思远就走:“老吴,走,不屑于这样!”
童经理也把魏连长劝进了经理室,大家各自走散了。
主甲板走道上顿时显得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肩挎步枪的士兵站在那里看守着壮丁。陈福生脸上显出失望的表情,最后也怏怏地离开了。
他沿着扶梯上了楼,经过餐厅门口,见里面灯火辉煌,烟雾缭绕,一群军官正在里面喝酒赌钱,笑声、闹声混响成一片。
陈福生没有停留,几步走到船长室,见百叶窗露出一点灯光,他以为皮船长还没上岸,轻轻叩门,稍等片刻,仍不见开门。他才弯下腰去从钥匙孔里向里窥望,方知皮船长不在房里。
他回身扶着栏杆向岸上眺望了一会儿,嘴角露出了一丝阴险的笑意,他又有了新的主意。看来,为了完成他的上级布置给他的使命,这赌注应押在皮船长身上……
皮船长打扮停当,为了讨珊幺姝的欢喜,他还在脸上抹上了一层雪花膏。
他叫西崽小颜给他拿着大包小盒的东西——这是他买了很久,一直放在船上没机会拿给珊幺妹的礼物。
他听见主甲板的吵闹,为了不耽搁,带着小颜绕路从船尾扶梯下到波门边,坐渡船上了岸。
要是往时,轮船还没靠停妥,就有许多划子靠拢来,卖小食的船,卖土特产的小贩船,甚至还有无数载着卖唱和私娼的花船,像众星捧月般,靠在轮船左右舷。丝竹琴弦声,姑娘卖唱声,叫卖土产声……异常热闹。
可是,今天这些船一条也没靠拢来,大概晓得装的是丘八,便远远地避开了。除了摆渡的舢板外,只有一条上烧煤的木驳靠在炉舱舷边,力夫抬着大箩筐煤炭,脚踩着窄窄的木跳板,往来穿梭般地忙碌着。往日那种弦声不绝、歌声不断的虚假繁荣景象消失了。
因为大包小盒的数目太多,小颜肩上、手上都挎满了,吃力地跟在皮船长身后往坡上爬。皮船长空手还累得喘息,时走时停。
小颜跟着皮船长到了城门洞,气氛大不相同了。一队童子军
、穿着用白土布染成的草绿色童军服,戴着童军圆盘帽,人人手执童军棒,在城门洞不远的街边唱着抗日歌曲。
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军用童军棒蓦地拦住皮船长:“先生,前方将士在与日寇浴血抗战,我们后方百姓应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先生,请你捐献一点钱吧!”
另一个年龄稍小的童子军,缺了颗门牙,说话不关风,吐音不太清晰:“先生,捐钱为前方将士做寒衣!”他一手拿马灯,一手拿募捐簿。
皮船长到了城门洞,累得满头大汗,他对这两名童子军的举动仿佛视而不见,站住歇息,冷漠地东张西望。
小颜身上挂了这么多东西,站住歇息比走着还难受,额头上流下的汗水使他睁不开眼睛,又腾不出手来揩汗,只得半闭着眼忍受着。
那个缺牙巴童子军见皮船长穿着阔气,像有钱人,仍不死心地继续宣传劝募:“先生,不愿做亡国奴的人们,都应该为抗战尽力……”
皮船长不耐烦了,横眉瞪眼,凶神恶煞地说:“爬开点,不要在老子面前咿呀咿呀的……”
他见城墙上架着扶梯,一群莺声燕语的女兵在忙碌着,有的提着石灰桶;有的站在扶梯上;有的还提着灯笼或马灯照亮。他不觉感到有些奇怪,走近一些去看。原来她们正在城墙上写大字标语,因为他不识字,不知她们写些什么,估计是写抗日的标语。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态度大方,哼着抗日歌曲的女兵。
皮船长已经看清这些女兵一个个面目姣好,而且有的军帽下还压着一头烫过的卷发;有的还打了口红涂了胭脂。
像这样的摩登女兵真是罕见,皮船长不觉看呆了。
小颜这样站久了,实在吃不消,他见皮船长贼哈哈地看着这些女兵不走,大着胆子催促说:“船长,走啊!”小颜在这方面比皮船长见闻广,接着说,“这些是三厅的女兵
、由女学生组成的战地宣传队。”
“哦!”皮船长好像明白了,心里记挂着珊幺妹,回头说,“走,珊幺妹喜欢看川戏,去迟了怕她到戏院子去了。”
皮船长陡地加快了脚步,小颜差点跟不上他。
皮船长到家了。他刚跨进四合院,便听见珊幺妹咯咯的笑声,笑得异常放肆,又听见一个男人低低的说话声。他含着笑意的面孔陡地一板,像罩上了一层黑霜,脚步蓦地放轻放慢了,小颜差点踩着了他的脚后跟。
褚三嫂吃的是油穿的是绸,比以前肥胖了。不晓得她突然从哪里钻了出来,迎着皮船长先打了一个干哈哈,带着异常夸张的表情拦住皮船长,大声嚷嚷:“哎哟!珊妹儿,还是你说准了,昨晚灯花炸,一定有贵客到。珊妹儿,来的不是贵客是娇客,快来接姑爷!”
珊幺妹的笑声顿时沉寂了,隔了一会儿方撩开印花门帘走出来,看见走拢来的皮船长,忙堆着一脸笑:“唉,真把我牵死了,为啥不叫小颜来送个信,我好上船去接你!”
皮船长只微微哼了一声,不理珊幺妹,只顾对直走。
丈母娘褚三嫂抢先一步,撩起门帘,又打了一个干哈哈:“珊妹儿,快扶住皮姑爷,谨防踢着门槛下的青石方。哎!姑爷,隔会你好生看看,珊妹儿牵你茶不思饭不想,瘦得剩把骨头了。”
珊幺妹心怀鬼胎,一把挽住皮船长的肘臂,身子紧偎着他。
皮船长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这是双妹牌花露水的气味,他感到珊妹儿肌肤的温馨,但他毫不动心,一心想着刚才珊幺妹异样的笑声,以及……
皮船长踩着门槛下的青石方跨进房内,首先用目光搜索刚才那个说话的男人,见一个英俊漂亮的年轻人坐在室内的角落里,局促不安地低着头。
房内一张架子床,挂着漂白麻布蚊帐,朱红的帐帘上绣着朵朵牡丹花。
一张红漆方桌上摆着一盏点亮的美孚灯,把房内照得通明。墙壁上贴了几张香烟广告画,珊幺妹的装束很像画上的时装美人,同样浓妆艳抹体态妖娆。不过,她脸上的胭脂和口红太浓了,显得更俗气一些。
珊幺妹见皮船长始终板着脸未发一言,也未坐下,站在那里不住打量坐在角落里的青年人。她虽然心惊肉跳,也强捺住自己忐忑不安的紧张情绪,在皮船长面前故意娇媚地挑逗:“哎呀!我的哥,看见你回来了我好高兴啰!不信,你用手摸摸,我的心跳得好快,喜死了哟!”她不顾有人在旁,竟破例地当着人面拉住皮船长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富有弹性的胸前。
那个坐在角落里的青年,见珊幺妹这样与皮船长亲昵,头垂得更低了。
皮船长缩回了手,坐在一张楠木太师椅上,用犀利而又疑惑的目光仔细端详着珊幺妹,很内行地先从她头上看起。他见她满头浓发梳得齐齐整整,并无纷乱的迹象,抹上的生发油使黑发更加油光放亮,发上插着一朵通草做的宫花,被灯光映照得翠绿可爱。其次他仔细研究珊幺妹那对水汪汪的眼睛,也看不出多少破绽——珊幺妹的一对眼睛正笑眯眯乜着他。
皮船长留意看珊幺妹嘴唇上红艳艳的唇膏,见唇膏依然完好无损……
皮船长的目光往下移,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珊幺妹的胸脯上,她银缎绣花旗袍的前襟很平整,并无揉皱的痕迹。他稍感放心地松口气,脸上的颜色放缓和了。
珊幺妹见皮船长如此打量她,明白他的用意,暗暗庆幸刚才尚未与那青年人胡来,否则……
她见皮船长紧绷的面孔松弛了,才稍感轻松。为了掩饰自己忐忑不安的表情,忙着给皮船长装烟倒茶。
褚三嫂从小颜身上取下大包小盒放在红漆方桌上,正忙着一件件打开观看,笑得合不拢嘴:“啧啧,好花的衣料……啧啧,这双皮鞋多少钱……啧啧……”
小颜辞别了皮船长自个回船去了。
珊幺妹因为心慌意乱忘了给皮船长介绍那个青年人,这时见皮船长抽着雪茄烟,目光不住在那青年人身上扫来扫去。她忙握住皮船长的手:“唉,我的哥,我喜得没法,看,忘了给你们介绍。”
珊幺妹指着那青年男人说:“这是我大姨妈的儿子!”
她见皮船长诧异的表情,不容他多思索,立即说:“噫,难道你搞忘了,我们办喜事那天,大姨妈还叫他来帮过忙哩!”
皮船长觉得这男人的面貌很陌生,听珊幺妹这样说,有些沉吟。
珊幺妹这些时一张嘴确实锻炼得不简单,只见她猩红的嘴唇一张一合,流畅的话语像泉水般不断往外涌:“噢,看你还想不起来,哪里把我的穷亲戚放在眼里哟!”她说完后噘着嘴唇,像很生气的样子。
“哦,哦!”皮船长见珊幺妹娇嗔的样子实在妩媚,不觉忘情,再没去细想,连连点头,表示想起来了。
珊幺妹见皮船长的样子,不觉暗暗好笑。她偷觑着那个青年人,见他低垂着头很难堪的样子,是隐含着屈辱和醋意的。她反而觉得暗暗高兴,说明他是真挚地爱着她的,不禁对这青年人产生了一种怜爱的感情,越觉皮船长面目可憎。
珊幺妹心里的感情并未流露到面上来,她仍然小鸟依人般地偎在皮船长身边。她瞥着那青年人:“华青表哥,你真是没见过世面的白脸子,快喊皮哥呀!”其实应喊皮弟才对。
华青这才勉强抬起头来,表情有些尴尬,欠起身含糊喊了一声,又坐回原位。他脸涨得通红,又垂下了头。
皮船长正待盘问一下这位表哥,褚三嫂已丢下桌上的东西,含笑上前,装作生气的样子,敲了一下珊幺妹的脑壳:“珊妹儿,姑爷头上还戴着博士帽,也不端盆水给姑爷洗脸。哎呀!怪我把你从小惯坏了,幸得皮姑爷是好脾气。”
褚三嫂接着又堆着一脸的笑说:“皮姑爷,也不怪珊妹儿,她看见你回家来了,喜得啥也忘了。”
褚三嫂的年龄也不过三十多岁,比皮船长年轻些,要是不知情的人,会把她与皮船长看成一对哩!她左一个姑爷,右一个姑爷,喊得脆生生,显得异常亲热,并不觉拗口。
珊幺妹这才从皮船长头上揭下博士帽来放在帽筒上,褚三嫂已端来了一盆热水。
珊幺妹将手腕上戴的一只碧玉镯往肘部抹紧,尖着白生生的十指,从脸盆里捞起一张雪白的四一四毛巾拧干,递到皮船长手上。
褚三嫂见皮船长正用毛巾捂住洗脸,忙向华青使了个眼色,然后正正经经地说:“华青,天黑这久了,你赶回白帝城家中还要坐渡船过一道河,我不留你了,快回。”
华青站起身来,慌乱地避开珊幺妹含情脉脉的目光,不声不响地走了。珊幺妹不敢去送,只怔怔地看着华青走出去的背影出神。
褚三嫂见珊幺妹失魂落魄的样子,怕皮船长又起疑心,悄悄拉了拉珊幺妹的衣袖,接着大声说:“看,华青这人一点不讲礼性,也没向皮姑爷告辞一声便只顾走了。嘿,姑爷不要见气,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怯生呢!”
皮船长听褚三嫂如此说,不由又动了疑心,看华青的样子并不像乡下人……
珊幺妹乜了褚三嫂一眼:“妈也,看你只顾说话!快去打酒买菜嘛,去晚了店子关门啰!”
褚三嫂哦了一声:“是哈,看我也喜糊涂了!珊妹儿,不要紧。王烧腊是做夜市的嘛,怎会关门!只是今天不逢场期,怕割不到肉啰!不要紧,割不到肉就到饭馆去炒菜……哟!是哈,饭馆关门早,是要早点去才行啰!”
褚三嫂忙匆匆走到门口,蓦地停住步,将撩起的门帘一放,回过头来,望着珊幺妹说:“看我……真喜糊涂了。珊妹儿,我身边的钱已用光了,这打酒买菜……”她明对珊幺妹说,却不断瞟着皮船长。
皮船长默默地抽着雪茄烟,脸上一直未露笑容,因为刚才那位华青表哥给他留下的疑点很多,一时还不能释然,有些耿耿于怀。
珊幺妹已经明白了褚三嫂的用意,对褚三嫂的暗示仿佛毫不在意,她轻盈地走到五斗柜前拉开抽屉,取出几张一元的钞票,走回来递到褚三嫂手上:“妈也,姑爷喜喝好酒,你不要图相因在王烧腊那里打土酒,要在一品春买一瓶泸州大曲;姑爷不吃肥肉,要买卤鸡卤鸭;再到马回子清真店里称一斤熏烤牛肉。妈也,听清没有!”
褚三嫂见珊幺妹不理会她的暗示,不向皮船长要钱,却自己掏出来,心里异常不高兴。她从珊幺妹手上接过钱来,不满地瞪了女儿一眼,气鼓鼓地说:“妈又不是聋子,怎会没听清!”她扭头一撩门帘就走了。
珊幺妹见她妈走远了,装作亲昵的样子,凑近皮船长耳边,贴心地说:“我有钱,背着妈我存有私房!”
皮船长听珊幺妹这么说,心里有些沉吟,他认为珊幺妹连存了私房这样的隐秘话也向他说,说明真把他当做亲人了。他嘴角刚露出一丝笑意,蓦地又消失了。他脑际老萦绕着华青可疑的影子,决定盘问珊幺妹一番。他盯着珊幺妹那张红是红,白是白的圆脸,问:“珊幺妹,那位华青真是你的表哥吗?咦,我看不大对呀!”
珊幺妹一听,心脏急剧跳了几下,才强制自己镇静下来。那位华青确是珊幺妹的相好,在东街开了一家杂货铺。他俩原是小学的同学,一向感情很好。珊幺妹原要嫁给他,偏偏从中来了一个皮船长,她妈被钱迷了心窍,逼她嫁给了他。皮船长当然不晓得这些情况,华青是时常来珊幺妹这里玩的,甚至把这里当成了他的家,只是瞒着皮船长一人。褚三嫂因为珊幺妹与她拼死拼活,也只好容忍了。
珊幺妹晓得皮船长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很懂这类事情,要想消除他的疑惑,非使出全身的本领不可。
珊幺妹并不十分害怕皮船长,她对这个从名义上占有她的男人,经常怀着憎恨的感情强作欢笑与他周旋,恨不得这种婚姻能早点破裂才好。但是,她晓得皮船长心肠的歹毒。再加迫于褚三嫂的压力,不愿把事情过分闹大。
珊幺妹晓得皮船长虽然刁滑,有时也是很愚蠢的,并不难应付。她听他已经点明了,晓得不能含糊下去,索性敞明说:“咦,你空称男儿汉大丈夫,怎么心胸如此狭小,看你疑心病还顶重嘛!有啥不丁对,你要说清楚。”
珊幺妹两瓣猩红的嘴唇一撇,眼皮子眨了儿眨,掩面用哭音说:“不相信,我们明天一道去白帝城大姨妈家去对质!嘤嘤……”
珊幺妹开始是无泪的干哭,后来她想起没能嫁给华青,名正言顺地做夫妻,却嫁给这个岁数比她大得多的酒糟鼻子,真的伤心难过起来,泪水大量涌出,银缎的衣袖上也湿了一片。
珊幺妹蓦地抓住皮船长的衣领轻轻推拉,边哭边诉:“咦,你在外一年难顾几次家,我难得出一次朝门,戏也不看,一心为你守妇道。不信可去问左邻右舍!你却红口白牙乱说。问下,我珊幺妹坐得正走得直,今晚你不说清楚,我不让你上船,我的妈也……”
珊幺妹拉着皮船长的衣领推揉,又哭又闹,有点撒泼的味道。他也不是好惹的,狠狠地哼了一声,正待出手对付珊幺妹,殊不知珊幺妹却放开了他的衣领,蓦地滚到他的怀里,搂着他的颈项:“我的哥,你屈死我了。我珊幺妹爱你懂情义,体贴人。既然嫁给你,便生是皮家的人,死是皮家的鬼,平时打骂由你,女人名节是大事,不能乱说呀!”她像蜜糖似的粘在皮船长身上,又是撒娇,又是亲嘴,将泪水和鼻涕揩在皮船长缎子马褂的胸襟上。
珊幺妹一硬一软,着实厉害,把皮船长弄得六神无主,想发作也发作不出。他见珊幺妹哭得泪人儿似的,在他怀里做出千般的娇态,心里顿时软了。他也认为自己太多疑了,俗话说:“午夜若骂妻,一夜守孤凄。”自己的船难得靠在奉节过夜,这次还是自己硬扛着停靠在这里,何苦为这无凭据的事疑心,错过这难得的时辰,还不晓得哪天才能回家!他不由懊悔不已。
皮船长脸上顿时显出了笑容,他双手揽住珊幺妹抚慰说:“我的妹儿,我说句玩笑话,看你便当真了,嘿,你再哭,我要搔你的痒……”他真伸手搔珊幺妹的胳肢窝。
珊幺妹睫毛上还挂着泪水,却咯咯地笑着在皮船长怀里左躲右闪。皮船长正想进一步做一个亲昵的动作,珊幺妹却推了皮船长一把,挣扎着跳起来跑开了,站得远远地乜着他憨笑。
皮船长的心情顿时开朗了,为了讨好珊幺妹,立刻掏出皮夹取出一厚沓钞票:“珊妹儿,拿去。”
珊幺妹却没马上走过来,她用大红绸手绢揩着泪水,轻蔑地撇撇嘴说:“你以为我嫁你是为了钱,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贬)了。只要你不血口喷人瞎说……”她眼圈一红,像又要落泪的样子。
皮船长像哄小孩似的拉过珊幺妹来,将钞票硬塞在她手上,还想搂住她……
珊幺妹又挣脱跑开了,把钞票揣进衣袋里。
她见自己略使手腕,便把皮船长这个老狐狸也弄服帖了,暗自感到得意。她瞟着皮船长那长满肉疙瘩的面孔笑得像个哈宝
,心里对他异常轻蔑。她灵活的眼珠一转,乜着皮船长笑说:“你硬要自己把尖尖帽子往自己头上扣。好,我以后就喊你尖脑壳!”珊幺妹见皮船长一脸笑,干脆半真半假骂个痛快,“尖脑壳,尖脑壳……”
皮船长没钻进珊幺妹心里去看,当然不晓得珊幺妹心里想的,毫不介意地哈哈大笑。
他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珊幺妹走去,珊幺妹边喊边往后退……
他终于一把搂住了珊幺妹,珊幺妹指指门:“嘘,你好大的胆子,门开着哩!”
皮船长放开手,珊幺妹刚走到门边,正好一个人撩起门帘往里闯,差点撞在她的身上。
珊幺妹惊叫一声:“哟,为啥招呼也不打一个,却闷声闯进来。”
皮船长见进来这人是陈福生,很觉扫兴,神情异常严肃地问:“找我有事?”
陈福生取下头上戴的鸭舌帽,露出搽了凡士林的飞机头,一脸谄媚的笑:“没事,没事。我是特地来看望珊姑娘,给她请安!”
珊幺妹听了陈福生这句奉承话,改变了淡漠的表情,含笑说:“不敢当得。请坐,请坐。”
陈福生自己寻了一张椅子坐下,欠身接过珊幺妹递来的香烟和茶杯。
皮船长觉得与陈福生无话可谈,心里有些厌烦。自从陈福生的亲戚徐宁山死后,他对陈福生已不十分看重。
皮船长跷着二郎腿,悠闲地看着珊幺妹将桌上的东西一件件捡进春柜里放好。
褚三嫂这时提着满篮的吃食回来了。她见陈福生向她点头招呼,也客气了几句。
她偷瞟了一眼皮船长,见他气色平和,心上一块石头方落了地。
她从竹篮里取出酒菜,一样样放到桌上,边向坐在梳妆台前重新梳妆的珊幺妹诉说,边瞟着皮船长:“珊妹儿,东西又涨价了,这瓶泸州大曲贵了一角。这只卤鸭子很肥,背时的王烧腊真会赚钱,硬是要二角三才卖。背他妈的趸时,马回子的生意才叫俏,那些下江人虽是难民,个个像有钱八百万,花钱像用水,把马回子的熏烤牛肉也买贵了。看嘛,三角钱只是一点点。龟儿饭馆的生意好,东西早卖光,我只抢到半边卤猪脑壳……”
珊幺妹重新打扮完毕,扭着细腰走过来,斜睨了褚三嫂一眼,嘴一撇,轻蔑地说:“不是吕蒙正,谁吃猪脑壳哟!”
褚三嫂叫了一声:“呔,我的珊妹儿,你癞格宝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不吃猪脑壳!”
珊幺妹辩解说:“吙,不是我不吃。皮姑爷不吃这相因货!”
褚三嫂眼眨眉毛动,瞟着皮船长说:“姑爷不吃不要紧,留着明天待客。”
“妈也,连麻雀也难飞到我家歇一会儿,哪来客哟!”珊幺妹怕褚三嫂说漏嘴,又惹起皮船长疑心。
褚三嫂也自觉失言,幸她心灵嘴巧:“怎没客哩!你珊妹儿是我的乖女,我是把你当成客待的。”
珊幺妹把话岔开:“我的哥,明天你把我带上船去玩嘛!”
皮船长翕动着酒糟鼻子,摇头说:“明晨要开船,还要赶到宜昌哩!”
“不行,我不让你走。”珊幺妹故作娇态说,其实她心中暗喜,恨不得他早点走掉。
珊幺姝见褚三嫂站在那里不走,她眉尖微蹙:“你把酒菜摆在桌上,未必不弄熟就吃,快拿去弄嘛!”
褚三嫂哦了一声,忙将酒菜放在篮里提走了。
陈福生见皮船长对他神情冷淡。也毫不介意,只顾抽烟,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室内的陈设。
皮船长很觉奇怪,陈福生坐在这里不言不语,丝毫没有起身走的意思,以前是很少这样的。
皮船长不是吝啬人,以往船到奉节时,驾驶部的领江和驾驶员都喜欢来这里凑趣,喝酒时坐满一大桌,可是今天不晓得啥原因,一个也没来。
他见褚三嫂已往桌上送上了热菜,珊幺妹已摆好了杯筷,而陈福生还没走的意思。他不愿留陈福生在家饮酒,觉得与低级船员在一起平起平坐,相对饮酒是有失身份的事。于是,他对陈福生说:“你早点回船去,明晨开航前叫小颜来接我。”
陈福生原想与皮船长边饮酒边谈事情,听皮船长这样说,明明是下逐客令,他心里虽然十分不高兴,但装出坦然的样子,仍笑眯眯望着皮船长。他只得抓紧时间谈了:“船长,你晓得不?我们船这次去武汉是抢运共产党。”
皮船长马上现出惊诧的表情:“载共产党!你听谁说的?”
陈福生见珊幺妹正好离开了,觉得机不可失,换了一个座位,靠皮船长近一些。他眼睛狡黠地眨了眨:“船长,你不管我听谁说的,反正这消息十分可靠。”
皮船长再没追问,坦然地说:“我只管驾船,去装啥党都是一样,关我屁事!”
陈福生冷冷一笑:“噫,船长,你真在做梦!共产党上了船,哪有你的好日子过!难道张国焘在通南巴搞清算斗争,杀人如麻,埋了一个万人坑,你也不晓得!”
皮船长当然听说过,他仍然毫不在意:“我一无田二无地,又不是土豪劣绅,随他怎样坑,也坑不到我的头上。何况……何况现在是共同抗日,共产党的政策变了,现在讲团结联合!并且这里是国统区,不是苏维埃。”
陈福生想不到皮船长也懂得一点时事,用这些话还骗不倒他。
陈福生眼睛又眨了眨:“船长,你……”他故作神秘地凑近皮船长耳边说,“哼,讲团结联合——只不过是共产党的宣传。”皮船长仍摇头,不愿与陈福生多说。
陈福生吞了一口唾沫,他一时想不出比这种不高明的造谣更好的方法,嘴里像放进了一枚红枣,话被塞住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皮船长,不要大意失荆州!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共产党都是一群长着青面獠牙的人……”
想不到皮船长听陈福生说到这里,却蓦地火了。他斜睨着陈福生,不满地大声说:“你龟儿少在这里放屁!你把那些哄白帕的话来哄我,把我当成乡下人了,简直岂有此理!你龟儿瞎了眼睛,错看人了。”
陈福生见皮船长发了脾气,知道自己的话说得不适当,忙赔笑说:“船长呃,我陈福生再大的胆,也不敢把你当成包白帕的乡里人!我不过听他们都这样说。”
皮船长火气小了一些,仿佛很有见识地说:“不管哪个党!都要我皮船长驾船,才能将他们运到四川来。我是认钱不认人,谁出高薪请我,我都肯干。”
陈福生原以为皮船长一听去武汉是运共产党,一定会不乐意,殊不知他却如此说话。他狡黠的眼睛眨了眨,露出阴沉的微笑说:“船长咧,就算你不怕共产党!我看,你今夜好生与珊幺妹说几句诀别的话,怕这次出川后,再见不着你的珊妹儿啰!”
皮船长斜睨着陈福生,觉得他越说越玄,现出很不满意的样子。
陈福生不慌不忙地说:“你想,日本人的轰炸机像蝗虫一样沿着长江满天飞,炸弹吃荤不吃素,我们能活着回来吗?!”
皮船长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了:“这……是呀!这……是危险呐!”
他望着陈福生问:“你说啷个办呢?”
陈福生现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微微一笑:“好办,好办。你只要把日本飞机轰炸危险的情况向领江、驾驶员透个风,船到宜昌,让他们都躲上岸去。没有驾驶员,船就开不出去,自然便没事了。”
“噫,这个办法好呀,待我……”皮船长见珊幺妹已撩开门帘进来了,便立即闭上嘴。
陈福生见目的已达,知趣地起身告辞。
皮船长假意挽留了几句。
陈福生临走又向皮船长补了一句:“船长,武汉千万不能去哟!”
皮船长原没想到日本飞机轰炸的事,被陈福生提醒后,越想越觉可怕。在岸上还可以躲进洞子里,可是在轮船上却无处可躲,人体就是不被炸弹直接炸中,也会船沉身亡,葬身江底喂大鱼!幸好喝酒时,珊幺妹又说又笑,才使他暂时忘记了这件忧心的事情。
天刚蒙蒙亮,小颜便将皮船长接上船来。
皮船长觉得手软脚
,虽然珊幺妹给他煮了一碗荷包蛋吃下肚,热热和和出了点微汗,但他在这方面很重视养生之道,认为这早就从热被窝里起身出门,江风又大,他还是怕受凉得病。上船后他又喝了两杯热茶,吞了两颗秘制丸药,才走进驾驶台。
民顺轮开头了,左舷前方的臭盐碛,已在灰蒙蒙的晨光中露出了轮廓。两岸夹峙的高山上雾气缭绕,看不清“庐山真面目”。
这臭盐碛是一片乱石构成的浅滩,现在是中水位,碛坝只显现出一部分来。
传说诸葛亮曾在这里摆下八阵图,这些乱石堆便是当年八阵图的遗迹,又称水八阵。杜甫诗《八阵图》道:
功盖三分国,
名成八阵图。
江流石不转,
遗恨失吞吴。
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诗人词客,凝视这些乱石堆神往遐思,吟咏凭吊这三国时的古迹,发思古之幽情。
其实这些乱石堆是古时架锅熬盐的石灶。想当年一群衣衫褴褛的工人,在这里架锅熬盐。峡风是如此疾猛,肚中装的苞谷粥难耐饥饿,一个个面黄肌瘦,在寒风中瑟缩发抖,佝偻着瘦弱的躯体在干着繁重的劳动……诗人们看到这样的图景,一定会激起另一种迥然不同的感情。不过,与八阵图的传说相比,真有点大煞风景了。
皮船长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着船前幽深的航道。
臭盐碛过了,前方便是号称万水夺门的夔门,在越来越明的晨光中露出它雄踞的英姿。
古人形容这夔峡说:
“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
皮船长放下了望远镜低声吩咐三副加车,信钟回铃声叮叮咚一阵响,船速增快了。
皮船长觉得轮船有些向左倾斜,晓得乘客一定是拥向左舷甲板,想看马上要从那边出现的滟滪堆。
皮船长皱着眉头,骂了一句粗话:“这些龟儿真恼火,滟滪堆有啥看头!”
他对站在一旁没执舵的瓜达马子吩咐说:“快下楼叫水手头佬把看热闹的人赶回房舱去。”
瓜达马子去了一会儿,楼下便传来了水手吴思远火爆爆的吆喝声:“官兵老爷们,全站在一边要翻船,不愿下河吃水的人请回舱房去。”
皮船长又皱眉头:“偏叫这位杠子客去招呼,又要惹祸吵架!”
接着传来了童经理的声音:“对不起,请回舱房休息。站在一边船的重心偏了很危险,对不起,请帮帮忙!”
皮船长再没有留意下面的动静,船已到滟滪堆了,他精力集中在航道上。
古时有民谣说:
滟滪大如马,瞿塘
不可下;
滟滪大如猴,瞿塘不可留;
滟滪大如鳖,瞿塘行舟绝;
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这滟滪堆正当夔峡口,一堆高耸的怪石,横亘江心,洪水时浸入水中,枯水时露出水面。一江怒水奔泻倾入夔门,再遇这横亘江心的一堆怪石拦阻,但见水花飞溅,漩涡千转,烟雾缭绕;但听风声呼啸,激流发出雷鸣般的吼声,使人惊心动魄,望而生畏。
古今著名诗人吟咏这滟滪堆的甚多,使滟滪堆的名气更大了。
刘禹锡《竹枝词》道:
城西门前滟滪堆,
年年波浪不能摧。
懊恼人心不如石,
少时东去复西来。
白居易《送友人上峡赴东川辟命》道:
见说瞿塘峡,
斜横滟滪根,
难于寻鸟道。
险过上龙门。
离滟滪堆不远,两岸岩石上有锁龙铁柱遗迹,传说夏禹治水将兴风作浪的孽龙困锁于此,更增添了滟滪堆的险奇色彩。其实,这是古时的“海关”。因此处江面狭窄,用一根大铁链锁住航道不让船只通行,便于搜刮捐税。
经过童经理好言规劝,主甲板走道上只剩下几个穿黄呢军服的高级军官,还站在那里凭栏眺望。
一位穿黄呢军服,金板板领章上有一颗星的少将军官问童经理:“老童,白帝城就是那么几间破庙房呀!”
原来这位少将师长便是当年在巫山上涪顺轮敲竹杠的倪团副——官做大了,身体发了福,原先显得僵硬的颈子,也变得顾盼自如,很有点睥睨一切,神气十足的样子。
童经理与他在巫山有一面之缘。这次他带新兵出川又在船上相遇,童经理差点认他不出了。倪师长却像他乡遇故旧的样子,对童经理格外亲热。童经理为了减少这些丘八无端闹事的麻烦,也格外巴结他。
童经理含笑答道:“师座,据说古时这里碧瓦红墙,很是气派,因年久失修,便渐渐荒废了。”
“哦!”倪师长显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莫名其妙地摇头晃脑,口里哼哼唧唧,像吟诗,又像在哼川戏。
白帝城建筑在临江的高山上,绝壁千仞,甚是险峻。
轮船已过了白帝城,倪师长还在仰头翘望,戴的将军制服帽快要掉下来似的。他胸中虽无文墨,但《白帝城托孤》这样的川戏是常看的,所以对峡口的白帝城兴趣特浓。他想在童经理面前卖弄一下自己的博学,感慨万分地说:“刘备在蜀称帝,为啥偏叫白帝城,不通之至,应该叫蜀帝城才对!成都有个昭烈庙,就叫昭烈城也未尝不可呀!”
童经理差点笑出声来,强忍住点头不语。
其实,这白帝城乃西汉公孙述所建。公孙述编造了一个白鹤井的传说,假借白鹤井内有云雾升空,是个人称帝的吉祥之兆,于公元二十五年自称白帝,故此得名。这城并非刘备所建。
童经理晓得倪师长是行伍出身,历史知识有限,不易与他解说清楚,便点头不语。
站在倪师长身旁的黄参谋长,比倪师长高出一个头,瘦长的个子,面目清秀,是黄埔学生,肚里有点货色,想借机炫耀一下。他面向童经理说:“诗仙李白有诗《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我每过白帝城都是早上,并未见彩云;这里离江陵尚有千多里,轮船一天到达也要摸黑,何况轻舟乎!”
倪师长对于参谋长的这些议论不感兴趣,他蓦地问:“老童,滟滪堆在哪里?”
他们说话之间,船行甚速,早过了滟滪堆,快到风箱峡
了。
童经理指着船尾方向说:“师座,滟滪堆早已看不见了。”
“哦!”倪师长显出失望的样子。
天已大明,强烈的阳光被高山阻挡,峡内仍然比较阴暗。轮船好像在一条幽深的巷道内穿行,当空只露出一线天。
童经理见峡风太大,客气地说:“师座,这里风大,请上楼餐厅坐吧!”
他们上楼进了餐厅,餐厅里原有几个军官在闲坐,见他们进入,忙起身让座。
倪师长叫勤务兵重新泡了盖碗茶,给童经理面前也摆上一碗。
倪师长端起茶碗揭开碗盖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然后品了一口茶,望着童经理说:“老童,那次在巫山,承你用南川金佛山的云雾茶相待,确是好茶。”他指了指童经理面前的茶碗说,“这茶也不平常,不知童经理品出味来没有!我这茶是峨眉山华严顶上出的茶叶,也叫云雾茶,不知比金佛山的云雾茶如何?”
童经理听倪师长提起旧事,心中还觉可笑。当时的倪团副骄横的神态含有流气;现在的倪师长确有很大变化,不仅显得富态了,要不是两眼还缺少点神采,也称得上威武神气。他当时在茶叶上戏弄过倪团副,把普通茶叶假冒是金佛山的云雾茶,他不知此时的倪师长这样说,是不是有意报复他。这时童经理赞赏道:“啧啧,好茶。师座,峨眉山当然又胜过金佛山,这云雾茶既然产自华严顶,诚是上品!”
其实倪师长心中还没那么多道道,说的是真话。他听童经理赞不绝口,显出得意的神情,捻着胡子说:“老童,这华严顶上的云雾茶真不易得。兄弟今年到峨眉山受训,我们住在红椿坪,离华严顶还有七八十里山路。其中九十九道拐,以及十里坡、好汉坡之类真难走。兄弟利用休息日爬山,一天往返,连蒋校长也佩服。华严顶上那位老和尚说我至诚,与我抽了一支签,说我有升发之兆。我在老和尚的化缘簿上捐了三十块大洋,老和尚就送了我两斤云雾茶。哈哈,果然过了不久,蒋校长便委我当了少将师长!”
童经理未必相信倪师长这番话,蒋介石怎会夸赞他这个普通军官会爬山!这些都是经不起推敲的。不过,童经理依然凑趣说:“这茶叶果非凡品,倪师长又是亲自从华严顶带回,更其可贵。但不知师座求了一支什么签,签上又说些啥?”
倪师长异常兴奋地说:“兄弟记得是一支上上签,签上说:‘遇草而贵,见羊而安。’哈哈,龟儿真灵,句句都说中了。”
童经理一时不解地问:“师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能解释给兄弟听听吗?”
倪师长说忘形了,语中夹杂的粗话多起来了:“老童呀,龟儿老和尚硬是活神仙,老子算服了。‘遇草而贵’——明摆着军官训练团的校长是蒋委员长,蒋字有个草字头嘛,我是蒋校长委任的少将师长,岂不给老子应验了!”
童经理哦了一声,继续问:“那……这‘见羊而安’呢?”
倪师长越说越兴奋,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嘿嘿,这句更应得出奇。我现在成了杨森军长的部下,羊者——杨也!这老和尚真有点佛法!”
黄参谋长一向不把这位粗俗不堪的倪师长放在眼里,见他胸无点墨,尽说些愚昧无知的空话,自己坐在桌边,只顾拿着一副扑克牌算命,不愿插话。
童经理见闻很广,晓得倪师长说的并非全是假话。蒋介石到处办军官训练团,喜欢当校长,不过是拉拢收买杂牌军官的一种手段,一旦为师,是可以上人家的香火牌位的。蒋介石深知这些军官迷信很重,华严顶上的那位老和尚可能就是被戴笠收买,利用迷信以巩固这些军官对蒋介石的信仰。
童经理并未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假装附和说:“是的,这老和尚是活神仙。这次师座出川抗日,一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预祝师长步步高升。”
殊不知倪师长听了童经理一番奉承话,反而愁眉不展地说:“唉,兄弟这趟是苦差事,我这一师人尽是才拉来的壮丁,还要到宜昌后才发武器。唉,叫我带着这些没受过训练的新兵如何打仗哟!格老子我运气不好,没轮上留守后方。”
新兵每天吃两餐,这时在开上午饭,只听楼下一片人声异常嘈杂,筷子敲洋瓷碗声当当响。
黄参谋长蓦地将手上的扑克牌往桌上使力一摔,不满地说:“这些新兵个个像东岳庙里放出的饿痨鬼,那个馋相真难看……”
他话还未完,楼下传来了一阵怒骂声、扁担打人的噼啪声以及新兵的哀嚎声……显得异常混乱。
黄参谋长大声吩咐身边的勤务兵:“快去楼下看看,又在闹啥!”
一会儿,勤务兵回来,向参谋长行了一个军礼:“报告参谋长,军需官怕饭不够吃,叫特务长
守在饭甑旁边监视,不许新兵添第二碗饭。有一个新兵饿极了,硬要去添第二碗,特务长便抡着扁担打起来了。”
倪师长猛拍沙发扶臂,生气地问:“这些新兵怎么还在吵嚷?”
勤务兵迟疑了一下,说:“报告师座,新兵吵嚷说:上船时师座说过,船上要让肚子尽饱,所以他们与特务长争吵起来!”
黄参谋长唉声叹气:“唉,太不像话,太不像话。”接着又说,“不怪日本人敢于欺侮我们,唉,我们的国民太自私。这些乡巴佬个个像饿痨鬼,怎也填不饱。要是上了战场,还个个争饭吃,不但日本人会笑话我们,这种队伍如何能打仗。唉,我们的国民素质太差,不怪日本人要欺侮我们,唉……”他越说越有气,最后一巴掌击在桌上,“传我的话,再有人抢饭吃,格杀勿论。”果然,“格杀勿论”的威吓很有效,楼下顿时寂然了。
童经理晓得这些新兵的口粮被层层克扣,一个个饿得黄皮寡瘦,虚弱不堪,快死了。他当然不敢插嘴,在一旁沉默不语。倪师长慢吞吞地对童经理说:“兄弟素来待兵如子,但这些新兵很不识抬举,带兵不严是不行的。”
他喝了口茶润润喉:“兄弟带兵有经验,让当兵的吃饱了去打仗是不行的。孙子曾经说过……”
倪师长在峨眉山受训时听教官讲过孙子,想在童经理面前卖弄斯文,但一时又引用不出孙子的话来,他说:“孙子曾经说过……打个比方说,让猫儿吃饱了它是不会尽力去捉耗子的。”
说话之间,几个勤务兵进进出出,桌上很快便摆满了一桌丰盛的筵席。
倪师长邀请道:“老童,你们船上的厨师手艺高,做的川菜很有味道。来,就在这里喝一杯!”
童经理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借势告辞:“谢师座的盛情,我杂务事多,失陪了。”
倪师长也没深留,他先入了席。
童经理走出餐厅,暗暗觉得好笑——但不知倪师长吃饱了还会不会尽力去捉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