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四离开梅垭,循着蜿蜒起伏的山路走了一程。火辣辣的骄阳在朵朵白云间时隐时现,没有一点风,成群的蠓蚊迎面扑来,爬在面部,贴伏在汗水上叮咬着,用扇子也赶不散,他不断停住步,用巴掌拍击,发出“啪啪”的声响。
他自言自语地诅咒:“龟儿好闷热,风跑到哪里去了?狗日的蠓蚊也欺侮起我金四少爷来了!”
他心中格外烦躁,使力拍击着脸上的蠓蚊,将自己的两颊拍击得泛红,巴掌上沾满了蠓蚊的尸骸和斑斑血点。他像得胜的英雄。自我满足地说:“看,是你蠓蚊狠,还是我金四少爷狠,龟儿子!”他嘴角露出的一丝笑意,带点苦涩味。
山路边上有一条小沟,淙淙的流水异常清澈,他走近小沟边蹲下;先洗净了手,取下草帽,双手掬起一捧又一捧的水从头顶淋下。清水沿着头发淌下,他感到十分凉爽,心头生出一股舒适的快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用衣袖擦干了脸上的水珠,站起身来,戴上草帽,又继续往前走。幸好沿途的一些树荫下,特别是有龙洞水的地方,都有卖凉水醪糟的农户,花不了多少钱便可以吃一碗;一碗醪糟冲过几次龙洞水喝过后,依然还有醪糟味,可以将肚子灌个饱。龙洞水虽没烧开过,但用来冲醪糟一起喝,也不用担心会闹肚子。在热天,凉水醪糟是赶长路的过客最喜爱的食品和饮料。
今天,金四已灌满了几次凉水醪糟,腆着肚子走一会儿,浑身汗水一出,鼓起的肚子慢慢便消了。
金四走上一个垭口,这里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洋槐树从陡坎的石缝中斜斜长出,然后再向上长。斜斜的一段树干正好可以坐一个人,树皮已被磨得光溜溜的。
金四实在走累了,卸下肩上挎的包袱,将草帽取下搁在包袱上,用扇子不住扇着,一屁股坐在那段光溜溜的树干上歇息。
一阵凉风吹过,头顶上的洋槐树像一把伞,撑开枝叶,迎风晃动,发出簌簌的声响。
金四将扇子放在一边,半眯着眼,赞美一声:“好安逸!”
为了更舒适一些,他背倚在向上长的一段树干上,居然闭上双眼,让阵阵凉风吹拂他的面颊,又说了一句:“真安逸!”
斜斜的树干很有弹性,金四的屁股稍一闪动,屁股下的树干就上下弹动起伏,很有节奏感,有一种催眠的作用。金四昨夜在梅垭与许驼子周旋了一夜,没睡好,这时不觉蒙眬地打起瞌睡来。
开初有人从路上走过,金四生怕别人偷走了他的包袱,还警惕地睁开眼看看;后来实在太困,每当有脚步声响过,他懒得睁开眼睛,只是身子微微动一动,表示自己并没睡着……
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吹过,洋槐树枝干在狂风中大幅度地摇晃起来,金四从蒙眬中惊醒过来,忙跳下地站住,抬头望天。天空中翻滚着黑压压的乌云,一轮骄阳早已无影无踪,天际已在扯火闪,响着闷雷。
金四晓得偏东雨马上要来了,忙拾起草帽戴上,刚松开手,草帽便被狂风掀走了,他往前追了几步,想抓住草帽,但草帽滚动着,飘荡着,已被吹下岩脚去了。
金四呆呆地向岩脚下望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终于放弃了寻路下岩去找草帽的念头,回头四顾,想找个躲雨的地方。
垭口上,除了这棵生长奇特的洋槐树外,光秃秃的,尽是嶙峋的青石头;在青石头之间的薄土上,种着稀稀朗朗的苞谷,泛黄的叶片在狂风中飘舞。这里没有一间茅房,也没有一间呈人字形的地篷。
豆大的雨点哗哗从空中洒下,金四再不能犹豫了。他挎上包袱,用扇子遮住头部,踏着乱石堆间的一条小路往坡上爬,想寻一个岩龛躲雨。
金四往上爬了几步,面前竟出现了一个山洞,洞口不大,他弯腰钻进洞口后,洞里却十分宽敞,抬头望不清洞顶。
金四松了一口气。他在靠里一根垂地的钟乳石边,找到了一块平坦的青石板;青石板上光洁无尘,显然经常有人坐在这里乘凉歇息。
金四在青石板上坐下,将扇子放在地上垫着包袱。他取出一支什邡雪茄烟点燃,默默地注视着洞口。
洞口被雨幕遮住,透进洞口的光线变得灰蒙蒙的,十分微弱。
金四回头看背后,见是一个陡坎,黑黝黝的看不清深浅;一股凉风从洞里吹出,说明这山洞通得很远,还有其他的洞口。要是十多年前,金四独自坐在这幽深的洞中,洞外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他会毛骨悚然,惊骇万状。但是如今他却悠闲地抽着香烟,舒适地伸展着四肢,要不是蓦地从洞外撞进三个人来,金四早打起了瞌睡。
首先进来的一个人,边收洋伞边跺着脚:“好大的雨!”
随后进来两个戴草帽的轿夫,抬进了一乘空滑竿。他俩将滑竿靠壁搁下,取下草帽甩抖着雨水。
金四已经看清手里拿着洋伞的那个人,穿着一套薄呢西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那张熟识的方脸,金四一眼就辨认出:“啊,朱佳富!”
金四差点吃惊地叫出声来。他心中有冷病,站起身做了一个退缩的动作,但想到身后是陡坎,一时手足失措地站在那里,望着洞口边的朱佳富发呆。
这人果真是朱佳富。他在重庆得到祖坟被盗的消息,心急如焚,丢下公司的事务,坐船回到涪陵。在荔枝园下船后,就叫涪陵办事处的主任给他雇了一乘滑竿,想连夜赶回石牛场。因为公司事务多,不能耽搁,他很快就要返回重庆,所以他如此匆忙,连一个随从也没带。抗日战争前,他就任涪陵轮船公司总经理时,曾回过石牛场一次,那时,这一带十分不清吉,到处有棒客抢劫,所以随身带了背枪的保镖。经过八年抗战,这一带开化多了,棒客都躲到大山里去了。往来的客商络绎不绝,很少发生棒客抢劫的事。朱佳富在去年抗战胜利后,回石牛场迁葬祖坟时,亲眼看见家乡的变化,所以他没带保镖,单身坐滑竿回石牛场,毫无戒备。据他猜测,盗墓人不过几个毛毛贼,绝非棒客所为,不用费多大力气,便可以捉到的。
洞口边有几块石头,虽不甚平整,也可以坐人。朱佳富坐在一块石头上,将洋伞放在脚边,一口小皮箱搁在膝头上。他对面坐着两个轿夫,各拿出一根烟棒,边抽叶子烟边望着洞外哗哗的雨水,沉默不语。
朱佳富坐着歇定了气,口里衔着一支香烟无聊地浏览着洞中的情景,他的目光慢慢移向了金四……
金四见朱佳富的目光向他身上移来,这时他已看清,朱佳富不像带人来捉拿他的样子,也是进来躲雨的,他已不感畏惧。但在这样的场合邂逅,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金四见朱佳富气度雍容不凡,而自己破落不堪,一身装束邋遢破旧,外表一定寒酸可笑。他不愿朱佳富看见他,本能地往后一退,忘了身后是一个不晓得深浅的陡坎,一脚踩虚,身子往后一仰,他两手往前挣扎了两下,惊惶而绝望地大叫一声:“哎呀,救命!”“砰咚”一声栽下坎去了。
朱佳富还没看清金四的身影,听见响声,只见一个人影一晃便不见了。他忙从身边取出一个备用的电筒,照亮着走到坎边,往坎下一照,原来这坎并不高,不过齐腰深,一个人躺在坎下动也不动,有气无力地呻唤。
朱佳富身后跟着的两个轿夫跳下坎去,将金四扶上坎来。
金四原以为这坎下深不可测,早吓得脸色灰白;虽是一场虚惊,他一时还不能回过神来,手软脚
地听任两个轿夫将他扶到靠近洞口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两眼直直地发愣。
朱佳富在光亮处看清金四的面孔,觉得十分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他坐下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是石牛场的人吗?”
金四一惊,他刚有了点血色的面孔又变成了灰白色,神态十分尴尬。他避开朱佳富投射过来的目光,答非所问地讷讷说:“我,我……我的包袱?……”他站起身,蹒跚着向洞里走去,到他原先坐的地方坐好,将包袱提起又放下,往脚边挪近一些,偏过头,背着洞口透进的亮光。
朱佳富觉得奇怪,惊讶地打量着金四,蓦地认出:“啊,你不是金家大院的金四吗?”
金四一震,因为他偏过头去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朱佳富眼看金四落魄的这副寒酸相,心中不由一阵痛快,把父坟被盗给心上留下的阴霾也吹散了许多。他脸上露出自得的微笑,迈着方步踱到金四身边,觉得已将金家整得如此破落,父仇已报,自己也算有为的朱家子孙,可以慰亡灵于九泉之下,顿时现出踌躇满志的样子:“金家四少爷,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你还认识我吗?”
金四的头垂得很低,没有回答。
朱佳富揶揄地说:“金家四少爷,你的随从,你的丫头侍妾,他们哪儿去了?怎落下你孤单单、穿上一双草鞋,背着一个破布包袱上路?记得抗战前,你第一次走出金家大院下涪陵,何等气派,何等风光!三姨太现关在上海监狱里,你不念旧情去看看她?哈哈……”
朱佳富的话像一把把利剑插进金四的心坎上,使他已麻木了多年的感情又恢复了知觉,埋藏在心头的回忆又被挑动开来,一阵阵痛楚在他心头扩散,连他的面孔也扭曲变形了。
朱佳富的笑声还没停住,金四蓦地站起身来,面对着朱佳富:“我认识你,你变成灰烬我也认识你!朱佳富,你不要太高兴,三穷三富不到老,我金四总有重整祖业的一天……”
金四的面孔十分可怕,阴沉沉地射出凶狠的目光,像要向朱佳富扑过来拼命似的。朱佳富很觉意外,不由退后一步。
金四脸上的表情变化极快,在朱佳富的气派面前,毕竟感到外强中干;他并没向朱佳富扑过去,而是像泄气的皮球,顿时木然地一屁股坐回石头上,蔫耷耷地垂下头。
朱佳富也感到在这样的场合说那些揄揶的话,有失绅士风度;金四要是不示弱与他硬干起来,也不体面。他淡淡一笑:“好,有志气!”
他转身回到原处,望了望洞外,见仍然下着雨,电闪雷鸣已止住,雨势减弱了。
他叫轿夫从滑竿上拿下一个纸盒,纸盒里装满了西式小点心。他递到两个轿夫面前:“吃呀,等雨停了就上路,今晚摸黑也要赶到石牛场。”
两个轿夫从没吃过这么精美的点心,客气了几句:“多谢,多谢!”各取了几块在手中端详一会儿,然后才吞食起来。
朱佳富吃了两块点心,不想再吃了。他偶然瞥了金四一眼,见金四露出贪馋的样子吞口水,于是缓缓走到金四面前:“金家四少爷,我们山洞躲雨,也算有缘;请吃点心,不用客气!”
金四凝视了朱佳富一会儿,见不像嘲弄他的样子,心有所动。他今天离开梅垭之后,走了几十里山路,不过吃了几碗凉水醪糟,下雨之后,骤然凉爽舒适,早已饥肠辘辘,想吃东西。他想拒绝,但这样精美的点心,香味阵阵袭来,踌躇了一下,终于禁不住美食的诱惑,装出斯文的样子,尖着五指,抓了几块在手中:“多谢!”
这句“多谢!”一出口,金四感到自己太无骨气,脸一红,眼膛下的肌肉颤动了一下,手中的点心像火石似的烫手,差点掉到地下。
每当这种时刻,金四总会自我安慰:“怕啥!三贫三富不到老……”
这时金四望着朱佳富,心中说:“哼,你害我家败人亡,我挖了你的祖坟,你也没占着
头
!”
他不仅脸上的红晕消退了,还现出自得的微笑,心安理得地吃起点心来。
朱佳富并没留意金四的表情,将盒子里剩下的点心连盒递给了轿夫:“吃饱了,好赶路!”
雨过天晴,太阳从一朵白云边露出,阳光斜射进山洞来。
朱佳富看了看手表,催促说:“躲雨耽搁了时间,要加劲赶路才行!”
两个轿夫收起了烟棒,抬着空滑竿先走出了山洞。
朱佳富紧跟在轿夫后面,走到洞口转过头来,彬彬有礼地向金四说:“金先生,再见!”
金四见朱佳富在山洞口消失了,这时才想到朱佳富匆匆赶回石牛场,一定与盗墓的事有关,脸上现出忧心忡忡的样子。
“管它那些!船到桥头自会顺。我金四反正已倒霉到极点,古话说:‘否极泰来’,不怕!”
金四站起身来,背上包袱,坦然地随后钻出了山洞。他走上大路,见朱佳富早坐滑竿走了。他的草帽丢失,只好用扇子遮住阳光,高一步低一步,往涪陵的方向继续走。
朱佳富在山洞躲雨耽搁了时间,离梅垭还有十多里路,天就黑尽了。
摸夜路的灯笼在涪陵动身时早已准备好,抬前肩的轿夫生得结实颀长,绰号叫“鸡脚神”。他将灯笼斜插在腰带上,长长的把子将灯笼向前方伸出几尺远,可以看清十步以内的道路。抬后肩的轿夫高大肥壮,绰号叫“胖和尚”。他将灯笼挂在滑竿上,低低吊在他前方几尺远的地方,正好可以看清脚下的路。他俩都是摸夜路的能手。朱佳富已说清楚,今夜鸡叫前能赶拢石牛场,每人加两千元的茶钱。为了得到这笔额外的赏钱,他俩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如履平地,将滑竿抬得很平稳。两根滑竿一闪一闪,发出很有节奏的咯吱声。“鸡脚神”不断在前报路,“胖和尚”在后接着应声。不外前头的人说:“月牙清亮亮”,后面的人应声:“地下水凼凼”之类。少数是即景编凑的四言八句,大多数是从学抬滑竿时便记牢的现成字句。今夜空中云层很厚,连星星也看不见,哪来的“月牙清亮亮”?“地下水凼凼”倒是实在的。白天下过了偏东雨,青石板路年久失修,到处坑坑洼洼有渍水,因此,他俩行进的速度大受影响。他俩一报一应,声音抑扬顿挫,很像唱歌,在荒漠的黑夜里传得很远,还可以醒瞌睡,忘记疲劳,也可以壮胆,让山上的虎豹听到人声,早早躲窜。
朱佳富坐在滑竿上,灯笼的光亮在眼前时隐时现,忽明忽暗,闪烁晃动;黑黝黝的山石和模糊的树影在四周旋转。一团团绿莹莹的“鬼火”,在远远的山间飘浮,若有若无。
走了很长一段山路,也没看见一家房舍,只是不时从远处传来低低的狗叫,在寂静的群山间回应。山里人节省灯油,睡得早,难得看见一点微弱的亮光。
朱佳富干脆闭上双眼,听任两个轿夫抬着他在盘山路上往前走。他在轿夫唱歌般的报路声中蒙眬起来……
朱佳富正在蒙眬之中,蓦地感到轿夫站住了,他睁开眼,看见一个驼背拦在滑竿前:“鸡脚神,前无村,后无店,就在我幺店子住一夜再走吧!”
许驼子擦黑就守在梅垭路口,想拦住两个住店的。他等了半晌,没有遇上一个过客。现在已近午夜,他正失望地想返回店中关门睡觉,蓦地看见远远的盘山道上有灯笼的光亮向梅垭方向来了,不禁振作精神,又存下一线希望,站在路口瞭望。
灯笼的光亮越来越近,已经听见滑竿闪动的咯吱声,他心中更是欣喜,绝不想放过这笔生意。
滑竿被抬上梅垭来了,许驼子一见抬滑竿的是鸡脚神和胖和尚,他们都是跳过兰交的弟兄,异常熟识,晓得要拉住这笔生意更有了把握。
鸡脚神换了一个肩抬着,回答说:“许驼子,坐滑竿的朱先生有急事要赶回石牛场,改天再给你送笔生意来!”
许驼子不肯放过,低声向鸡脚神叽咕了一阵,朱佳富断断续续听到了几句,他大多听不懂。因为这一带的人差不多都海过袍哥,朱佳富并不惊异,估计他俩说的是袍哥话——亮海底——办交涉。
鸡脚神微偏过头问:“朱先生,梅垭许驼子开的幺店子样样齐全,干净舒适,今夜路滑不好走,要在这里歇夜,鸡叫就上路,包你明天就赶拢石牛场,误不了你的事!”
朱佳富晓得这类幺店子的住客不过是些挑夫、下力人,客房条件差,他倘若住下,被褥的汗气也要把头熏昏。他说:“不住店,摸黑赶往石牛场!”
胖和尚在后说:“朱先生,饭是铁,酒是钢,就是要赶夜路,也要等吃饱喝足才能走,你默倒送了几块点心给我们吃就饱啦!其实不够填我们的牙缝啰!”
许驼子趁机说:“不住店也不要紧,宵过夜再走,我这里有上等的腊肉,陈年家酿,大米饭喷喷香!”
鸡脚神边说边卸肩:“朱先生,歇息一会儿,宵过夜再走吧!”
朱佳富晓得轿夫说的也是实情,因为躲雨耽搁了时间,除了吃过点心之外,确实都没吃过啥东西。他虽不饿,也口渴难忍,只好说:“好吧!”
两个轿夫早将滑竿摆平,朱佳富站起,跨下滑竿,手里提着随身的小皮箱。
许驼子十分殷勤地要从朱佳富手中接过小皮箱来代拿:“朱先生,我帮你提进屋去!”
朱佳富犹豫了一下,终于让许驼子接了过去。
许驼子一手提着从鸡脚神手中接过来的灯笼,一手提着皮箱在前领路。他一脚踢开虚掩着的屋门,从屋内迎面扑来一股燃烧着的熏蚊子的艾蒿味。朱佳富皱着眉、捂住嘴,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许驼子先将小皮箱放在凳上,用衣袖揩了揩小皮箱旁边空着的一截板凳,将凳上的灰尘拭干净,堆着笑脸说:“朱先生,请坐!”
朱佳富只好勉强坐下。
许驼子点燃几支松油烛,然后将灯吹熄。
胖和尚没有吹熄手中的灯笼,将灯笼把插在门闩上,使屋内亮堂一些。
朱佳富见屋顶被柴火的烟熏得黑黑的,一长吊、一长吊的扬尘在上升的气流中飘动,有时落下一长吊来飘在他的西服上,他忙尖着嘴唇吹去。
鸡脚神渴极了,他抱起灶台上的一把瓦茶壶,噙着壶嘴咕噜咕噜喝了个够,然后用手一抹湿嘴唇,将茶壶递给胖和尚。
胖和尚喝够了,找了一只品碗,满满地倒上一碗,往朱佳富面前的桌子上一放:“朱先生,请喝茶!”
朱佳富望着紫酱色的茶里,还漂浮着几片像树叶一般的茶叶,又亲眼见两个轿夫噙着茶壶喝茶,虽然口渴,但他端起茶碗又放下,实在不敢喝下去。
许驼子铺排鸡脚神烧火,胖和尚在温水锅里用竹刷洗一块熏得像锅底一样黑的腊肉。
许驼子高绾着衣袖,走到朱佳富面前问:“朱先生,除了腊肉之外,还有鸡蛋,清蒸蛋、煎泡蛋——看你如何吃法?酒嘛,有陈年家酿,还有一瓶白沙干酒……”
朱佳富一见许驼子张口说话,露出一口积满牙垢的黄牙,他就感到恶心,哪里还想吃啥东西!他说:“我不饿。你给两个轿夫弄几个菜,腊肉、鸡蛋全可以,要快。少喝点酒,吃过还要摸黑赶夜路!”
他说完停顿一下,又补了一句:“这餐饭由我请客,吃过饭加把劲,早点赶到石牛场!”
因为按这一带的规矩,请滑竿是不供饭的,一切包括在轿钱里,故此,朱佳富才这样说。鸡脚神和胖和尚一听,不禁眉开眼笑,齐声说:“叨光,叨光!”
酒菜摆了一桌,不外腊肉、煎泡蛋、煮盐蛋以及家常小菜之类,反正朱佳富有言在先,由他请客;许驼子慷他人之慨,尽幺店子里所有,都办出来招待他的兰交弟兄,在这样的鸡鸣小栈里,可说得上十分丰盛。
朱佳富推说不饿,坐在一边没动箸,其实,他是嫌不洁净。
许驼子用一把锡壶送上一壶陈年家酿:“有好菜不喝酒,没这个规矩;这酒平和,朱先生也喝上一盅解渴!”
朱佳富皱着眉说:“还要赶夜路,酒免了吧。”
幺店子里由于有炉灶格外闷热,朱佳富恨不得他俩早点吃完饭便走。他说完后,见鸡脚神和胖和尚两个轿夫,贪馋地望着锡酒壶,显出不悦的神色。朱佳富怕轿夫认为他吝啬,忙补了一句:“到石牛场后,我请你俩喝个够!”
许驼子不管朱佳富如何说,在他们面前的酒杯里早斟满酒:“朱先生,我晓得你不是不饿,只是嫌我这幺店子做不出好菜。你朱先生在外开轮船公司发了大财,今天回到家乡,俗话说‘美不美,乡中水’,这家乡自酿的酒是该喝一杯的,虽赶不上泸州大曲,但你在外乡是喝不到的。这壶酒算我许驼子为朱先生迎风接驾,不收钱!”
许驼子早从鸡脚神口中探听到朱佳富的底细,他堆着笑脸殷勤异常。
鸡脚神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朱先生,许驼子既有这样的好意,你是要领情的。我们少喝点,保证误不了你赶夜路。”
胖和尚将酒杯端在手中:“许驼子,朱先生是我们家乡人,你也坐下来一起吃,反正叨他的光。”
要是以往,许驼子巴不得坐下一起吃,但是他却推辞说:“朱先生是贵客,我还要送酒加菜,不客气!”
朱佳富虽不饿,因嫌茶脏没喝茶,所以口中感到很渴。面前酒杯里的酒泛溢着浓郁的酒香,阵阵向鼻孔袭来,他几次想端起酒杯喝下润喉,但听见许驼子与鸡脚神的言谈中夹杂着一些难懂的隐语,且不时向他投过来一种异样的目光。朱佳富没海过袍哥,对袍哥中的海底并不熟悉;但他在涪陵轮船任总经理时,经常与罗天成一伙袍哥中的头面人物打交道,也懂一点儿袍哥中的规矩,晓得袍哥除拜码头时,需要亮海底、说隐语之外,一般情况下,平时是不说的,只有浑水袍哥
才是这样。“噫,莫不是进了黑店?”——朱佳富警惕起来,看样,两个轿夫也与许驼子是一路货色。在这荒山野岭,自己一个人,如何对付得了他们?朱佳富想到这里,不觉毛骨悚然。他晓得事已如此,惊惶无用,极力掩饰着自己心中的慌乱,装出从容自如的样子,面含微笑观察着事态的发展。他还侥幸地想,也许是自己神经过敏,不过一场虚惊。但是朱佳富克制住自己的口渴,始终没端杯喝酒。
鸡脚神与胖和尚,抗日战争前干过浑水袍哥,所以熟识许驼子。他们在涪陵已有家室子女,早就洗手不干。他们晓得许驼子也跟他们一样,也早洗了手。今夜看见许驼子蓦地拿出那把早已搁置不用的锡酒壶,都暗暗吃了一惊。因为他们熟识民成公司涪陵办事处的人,所以办事处雇用他俩抬朱佳富回石牛场。要是许驼子害了朱佳富,他俩回涪陵脱不了爪爪。他们用浑水袍哥中的暗语劝过许驼子,说朱佳富认识罗天成,在重庆势力大得很,将来会出事的。
许驼子没有肯定回答,鸡脚神和胖和尚惴惴不安。他们不住打量那把锡酒壶,喝酒和吃菜不是那么有兴味。要是许驼子干出来了,他们只好丢下家小,跟许驼子躲进深山老林去过那种危险的生活,这是他俩不愿意的。但劝阻不了许驼子,为了江湖义气,他俩绝不能坏他的事,只有听天由命了。
许驼子劝酒说:“朱先生,这杯淡酒你是要领情的!”
朱佳富实在渴了,见两个轿夫已喝了两杯不见异常,他端起酒杯……
这时许驼子正与鸡脚神斟酒,但锡壶却倒不出酒来:“噫,待我再灌一壶酒来,请你们喝够!”
朱佳富见状,心中一震,端起的酒杯没有喝就放下了。
许驼子拿着锡壶下去添酒去了,朱佳富望着他的背影沉思:他刚才看见锡壶倒不出酒来,马上犯了疑,偌大一把酒壶,为啥斟出五六杯酒便空了?朱佳富暗想,莫非这锡壶就是传说中的鸳鸯壶——这种壶有夹层,通过暗中的机关可以斟出两种酒来;读过古小说的人都晓得这种古老的器皿,朱佳富当然会晓得,但他从未见过这种壶,不晓得这锡壶是不是?
朱佳富想到这些,越感到自己处境的险恶,他暗自懊悔:自以为这条路近几年从未听说出过事,“大意失荆州!”连个保镖也没带,单身坐滑竿连夜回石牛场,是犯了天大的错误,这个许驼子……
许驼子拿着锡壶回来了:“朱先生,啷个还没喝,难道不领情!”
朱佳富将面前的酒杯端起,放到许驼子面前:“许幺师,我借花献佛,这杯酒敬你!”
许驼子立刻眉开眼笑,并不推辞,顺势在空着一方的板凳上坐下,端起酒杯一喝而尽,往亮一照杯。
许驼子将酒喝尽,很出朱佳富意外,难道真是自己神经过敏,疑心太重?……
许驼子给朱佳富重新拿来一只洁净的白瓷杯:“朱先生,这是我收藏很久,平时舍不得用的白瓷酒杯。”他向白瓷酒杯里斟满酒,然后才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上,“朱先生,喝!”
朱佳富见两个轿夫神色不自然,露出疑虑的目光望着许驼子,又望着朱佳富面前斟满酒的白瓷酒杯。他疑心始终不能消除,宁肯谨慎一些,婉言说:“许幺师,谢谢你!我不饿,也不想喝酒!”
许驼子晓得朱佳富不会轻易上钩,但他并不焦急。他已打定主意,决定用武力解决,不信三个人对付不了一个文弱绅士!
——本来许驼子已洗手十多年没干这种勾当,今夜遇上朱佳富,将他的小皮箱提进店里时,觉得沉甸甸的,并且发出银圆碰击的金属声。朱佳富的父坟被盗,许驼子虽没直接参加,但他与王疤子、齐姑娘素有交情,早已风闻是他们干的。这次朱佳富赶回石牛场,肯定是为了追查盗墓的事,万一被朱佳富查到蛛丝马迹,王疤子和齐姑娘他们就要遭殃,不如……
许驼子心中一动,觉得干掉朱佳富,既可为王疤子他们免除后患;自己也可以得一笔财喜。所以他拿出多年不用的鸳鸯壶来,想用下了蒙汗药的酒,将朱佳富醉倒再下手。许驼子是老手,在给朱佳富斟的第一壶酒中并无蒙汗药,试探一下之后,倘若对方并无警惕,然后才伺机斟上蒙汗药酒;这样做才会万无一失。
等这壶酒喝光,许驼子没有再劝酒。两个轿夫自行添饭吃过,朱佳富茶饭未沾,许驼子也没劝他。
许驼子心想,此时再不动手,就会眼睁睁让朱佳富走掉。他正要弯腰从脚杆上的绑腿里抽出匕首,准备动手,见朱佳富在笑望着他,目光冷冷的,好像已猜透自己的用意。许驼子不由犹豫地缩回手。他暗自打量着朱佳富,见他从容镇定,露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并且背靠墙壁,防范上很内行。
许驼子暗想,朱佳富不带随从,单身一人敢于摸黑赶夜路,至少他随身带有硬火
,咦!不可鲁莽动手,待我……
许驼子站起身来,从朱佳富身边走过,装作被绊倒的样子,往朱佳富身前一扑……
朱佳富在这一瞬间,感到许驼子用手在他腰间摸了一下,明明是在摸清他是否带有手枪,不觉一惊。这次回来,匆匆离开涪陵,他忘了在涪陵借一支手枪防身,是太麻痹,连想也没想到这件事,偏遇上……
许驼子的身子迅速离开了朱佳富,赔笑道歉:“朱先生,得罪了你!我绊到一根柴块,差点摔了我一扑趴。”
他在地上果真捡起一根柴块,在朱佳富面前亮了亮。
朱佳富从许驼子深邃狡狯的目光里可以看出,许驼子发现自己腰间没佩带手枪是十分欣喜的,眼看便可能对他动手了。
“许幺师,目前这一带清不清净,有没有棒老二?”朱佳富问得突然,犀利的目光盯在许驼子的面孔上。
许驼子一愣,神色有些慌乱,他想不到朱佳富会陡地问他这话!
霎时,许驼子的神色恢复了正常。他打了一个酒嗝,还伸了一个懒腰,装出漫不经心地回答:“民国世界,朗朗乾坤,民团清乡像篦子梳头一样,侦缉队也天天在这条官道上跑来跑去,哪来的棒老二!”
朱佳富意味深沉地一笑:“有棒老二也不要紧,看……”
朱佳富微抬右手:“我袖笼里带有硬火,就是遇上两个也不怕!”
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中,许驼子见朱佳富的左手半缩进袖笼,袖笼外面显出模糊的棱角,好像手枪的样子。许驼子凑近一点想看个真,但朱佳富已将右手缩回,被桌面遮掩住了。
朱佳富将右手拍了拍右胸:“这里还有一支备用的小东西。哼……”
许驼子一留神,果见朱佳富西服上装的右胸里面鼓起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心中一惊,信以为真,暗自感到庆幸,果不出自己所料,幸好没有冒失动手。
许驼子一时没有出声。但他并未被吓倒,而是在盘算如何顺利得手……
其实,朱佳富不过急中生智:既然许驼子想弄清他有无手枪,说明他对于硬火还是心存畏惧的;事已至此,别无其他办法!于是,他趁机来个空城计,想将许驼子镇住。他袖笼里不过一支电筒,右胸怀里不过揣着一只眼镜盒。
朱佳富见许驼子眼中露出的凶光消失了,一对眼珠不住转动,晓得他并不甘心就此罢手,又在打啥鬼主意……
朱佳富不让许驼子有思索的余地,见两个轿夫已吃完饭在烧烟,露出心神不安的样子,于是他蓦地掏出一沓钞票往桌上一扔,站起身来逼视着许驼子,想从心理上压倒他:“许幺师,承蒙你热情款待,这些钱足够这餐宵夜费,我们要赶路,告辞了!”
他不等许驼子说话,提着小皮箱,几步跨出幺店子,站在门外大声吩咐轿夫,将滑竿抬出赶路。
两个轿夫晓得,许驼子倘若干出来,他俩是脱不了爪爪的,只好丢下涪陵的家小远逃他方。他俩当然不愿再去过那种玩命的生活。心中虽然不愿,他俩又不敢破坏江湖上的规矩,坏许驼子的事,只是眼睁睁干着急。这时见朱佳富有手枪,许驼子有些犹豫没动手;朱佳富已跨出幺店子,在门外喊他俩出去抬滑竿,也巴不得早点离去。赶忙将烟棒收起,插在腰带上,取下插在门闩上的灯笼,抬起滑竿出了门,胖和尚拿着进店时吹熄的灯笼,也顾不上点燃。
许驼子没有想到朱佳富走得这么快,不等他想出主意,便一阵风似的走出了幺店子。
许驼子愣住了。等他回过味来,两个轿夫已将滑竿抬出门去了。许驼子忙走到门口,见朱佳富已远远地站在暗处,吩咐轿夫:“我走一段路,再坐滑竿!”
许驼子见朱佳富很内行地抢先站在暗处,而自己却站在明处;不说朱佳富有两支手枪,就是只有一支手枪他也难对付。他只好站在门口不动:“朱先生,慢走,以后路过小店,还望你多照顾!”
远远传来朱佳富的声音:“许幺师,多谢你了。”
许驼子眼睁睁望着朱佳富一行走下垭口去了……
朱佳富在前头摸黑走下梅垭,边走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看许驼子是否赶来,走了一段路,后面并无动静,他紧张的心情才稍微松弛了一下。
两个轿夫抬着空滑竿,跟在朱佳富后面往前走。在黑夜抬着人摸这样的山路很吃力,朱佳富甘愿不坐滑竿,只是将小皮箱放在滑竿上,自己空手走路,他俩巴不得如此,所以也没劝朱佳富上滑竿。
胖和尚已将灯笼点燃。鸡脚神见朱佳富摸黑走得很慢,说:“朱先生,你把我这只灯笼拿去,在前照路。”
朱佳富眼力本来差,在这连星星也看不见的黑夜里摸山路,确实感到吃力,有几次差点摔倒;但他对两个轿夫有戒心,刚才他俩明明与许驼子很熟识,说不定是一伙,所以他不敢坐上滑竿,怕被他俩将自己从滑竿上抛下岩去谋财害命。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从鸡脚神手中接过灯笼,站住回答说:“你俩抬着空滑竿走在前头,我在后面便可以看清路了。”
朱佳富往路边一闪,让轿夫抬着空滑竿由他身边走到前面,然后才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面往前走。
朱佳富心思多,不愿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是认为自己在明处,让轿夫在暗处跟在身后,对自己不利,他不能看清轿夫的情况,而轿夫却可以把自己的一举一动看得真切;要是让轿夫看出破绽,确认自己并无手枪,那,自己就有危险。
朱佳富走在后面,把轿夫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见他俩抬着空滑竿一心赶路,并无异常的迹象。他还一直保持着警惕,注意来路的动静,也听不到异常的声响。
摸黑走了一阵,要是许驼子赶来下手,早该来了,朱佳富这时才松了口气。弦一放松,他手软脚
,走路越来越感到困难。但他仍不敢冒险坐上滑竿,高一步低一步,强力支持着跟在空滑竿后继续走,幸好两个轿夫见他掉得太远,也放慢脚步等他。
朱佳富觉得自己刚才出了一身冷汗,把内衣也浸湿了。回想在幺店子中的情景,虽然彼此都没露声色,像捉迷藏似的暗斗,但也够惊心动魄啦!十多年来,他辅佐陆祖福办航运,周旋于巨商富贾和达官贵人之间,可以说已经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很少栽过跟头;但与许驼子这样的人较量,还是第一次。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要不是自己硬着头皮,玩了一个花招,恐怕自己此刻已到丰都报到去了。现在想起来还有余悸,自己闹的那套空城计其实并不高明,也是黔驴技穷,只好如此!居然能瞒过许驼子,实属侥幸!自己在大风大浪中都能步险如夷,眼看就要功成名就,要是死在许驼子店中,实在冤枉,也算一出悲剧了。
朱佳富穿着皮鞋走山路,脚后跟打起了血泡,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使他行走的速度越来越慢。
山脚下传来浪涛的拍击声:哗哗哗……奔流的咆哮声:轰轰轰……
朱佳富的精神不觉一振。他不止一次走这条官道,尤其在少年时期,下涪陵读书,每次都是步行。他从模糊的山势判断:山脚下就是石牛河流进长江的入口,下山过河走一段,便到黄桷树垭口,离石牛场就不远了。过河至石牛场那段路,人烟渐渐稠密,房舍渐多,不像这段路那么偏僻荒凉。但是,从这里到山脚河边的小路上,还有一道险恶的隘口叫石门。两块怪石夹峙,山路两旁,仅能容一人通过,倘若与上山的旅客在石门半途相遇,下山的旅客只好向后退出石门,让上山的旅客通过石门后,才能再进入石门下山——这是多年来不成文的古老规矩,叫作下客让上客。抗战前,由于石门地势险恶,经常发生抢劫案,这石门口上,住有团丁把守;抗战后,这一带很少出事,团丁早已撤走。团丁居住过的土屋,也早废弃无人居住,只剩下几堵颓垣,四周长满了荒草。
朱佳富已看见石门的怪影在远处影影绰绰地出现。他蓦地想到,倘若许驼子抄近路先在石门等候,肯定凶多吉少。他刚才的振奋消失了,忧心忡忡地放慢了脚步。
“朱先生,你走不动,快上滑竿,我们抬你过石门下山!”胖和尚和鸡脚神见朱佳富越掉越远,他们停住脚步,胖和尚回头大声说。
“半夜三更,大声阔气干啥!”朱佳富犯疑地说。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你们前面走,我在后面用手枪保护你们过石门。”
朱佳富只好再玩弄这一招吓唬他们。他对两个轿夫仍存着戒心。
“朱先生,你不用害怕,在石门已十多年没出过事,清吉得很!”这是鸡脚神在说话。
朱佳富宁肯摸黑走路,也没用电筒照路,一直将电筒放在袖笼里充手枪,他也怕用电筒照路,目标太大。
他迎着前面灯笼照射过来的微光看了看手表,离天亮还有一个多钟头,远山的房舍里已响起公鸡的啼鸣:谷咕咕……顿时,空谷回音,此起彼应……
朱佳富在暗影中叫道:“歇息一会儿,等天亮再走。”
两个轿夫没有再说什么,将空滑竿顺在路边,留下一盏亮着的灯笼挂在路边一棵野梨树枝上,各自找一块石头坐下烧烟。
朱佳富仍与两个轿夫保持一定距离,寻了一块石头坐下。他从没有受过这样的罪,脚跟一阵阵刺疼,两脚发酸,
软不堪。他顾不了这些,晓得尚未脱离危险,倘若许驼子在石门等他不着,也会回头寻来的。他连香烟也不敢吸,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因为他留在暗处,两个轿夫坐在灯笼摇曳的灯光下,打着哈欠,默默抽着叶子烟,一瘦一胖模模糊糊的影子看得很清楚。他看不出有啥异常,稍感放心。接着他观察身边一带的地形,依稀可以看出有一条毛狗路,通向山上一些乱石堆。他想,万一有啥动静时,可以在黑幕的掩护下,由毛狗路摸到乱石堆去躲藏。
朱佳富的忧虑不是多余的,因为以前在涪陵轮船公司当总经理时,他从罗天成的口中晓得一些浑水袍哥的情况。他晓得像许驼子这样的人,既然动念,就不会轻易让肥猪
跑脱。因为肥猪跑脱后,不但会在浑水袍哥中丢面子,而且反过来自己会暴露,有危险。刚才许驼子虽还没公开动手,但他已晓得朱佳富心里亮堂,绝不会放过朱佳富,留下活口,以招后祸。
朱佳富越想越感到害怕,认准许驼子一定在石门等他。这种人拼起命来,自己真有两支手枪也难保险,何况他……
朱佳富心头发冷,加之天亮前路边的青草已凝结上露珠,他的袜子和裤脚都被露珠浸透了;山风阵阵袭来,更有凉意,他竟然像打摆子似的寒战起来。
朱佳富心头感到懊悔。他懊悔不该回石牛场来,更不该如此大意,连随从和保镖都不带。但这种懊悔的情绪,只是从朱佳富心头一闪而过,他从来就是这样——认为懊悔、颓丧都于事无益,只有面对现实,迎着艰险,想办法化险为夷,才是上策。他想:他所进入和混迹的上流社会,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不过是用伪善的面纱掩饰起来的“浑水袍哥世界”。他凭一介寒士的资格,以他的权谋和机变,避过一个个暗礁,绕过一个个陷阱,躲过一支支暗箭,最终证明他是生活的强者。象许驼子这样的浑水袍哥,他认为比起那些大亨,没有啥了不起!他刚才不是略施小计,便安全从幺店子大摇大摆走了吗?也许认定许驼子会绕道到石门等他,完全是自己紧张过度产生的神经过敏,到头来不过一场虚惊,自己吓自己……
朱佳富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的胆子壮起来,不再寒战了。他甚至摸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想点燃过过烟瘾。在暗影中他露出蔑视一切的冷笑:“哼,管它那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为自己壮胆。
朱佳富刚想扭燃打火机,蓦地听到从石门方向传来令人生疑的声响,低沉、微弱,似有若无。他松弛了的心弦立刻重新绷紧起来,忘了一切,专注地凝神细听……
一阵沙沙声越响越近,越来越清晰,他已听清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一个光点陡地从转拐处出现,领头的一个人提着一盏灯笼,身后跟着几个黑黑的身影。他们的脚步轻捷,显然是摸惯了黑路的夜行人。
领头提灯笼的人陡地看见野梨树下的两个轿夫,很觉意外,立刻停住脚步,厉声问:“干啥的?”
鸡脚神懒洋洋地回答:“干啥的?抬滑竿的!你们没见路边的滑竿!”
领头的那个人提着灯笼走过来:“抬的哪个?”
胖和尚已经看清:来的几个人,腰上都背着连枪,个个穿着青布短衫裤,摸不清他们是清乡团还是侦缉队。他不敢怠慢,忙站起身回答说:“抬的是朱佳富——朱先生!”
领头的那个人惊喜地说:“啊,接到了!”
他接着自我介绍说:“我是郑区长家的孙队长。郑区长接到涪陵来的电话,叫我们来迎接他。”
孙队长举着灯笼照了照:“咦,朱先生呢!他在哪里?”
鸡脚神指了指:“朱先生在那里!”
孙队长提着灯笼循着鸡脚神指的方向找去,怎也没见朱佳富的影子!他迷惑地问:“轿夫,朱先生哪儿去了?”
胖和尚走了过来,也惊讶地叫起来:“噫,怪咧,刚才还听到朱先生坐在这里发出的声响,啷个一会儿就不见了?”
孙队长只好高声喊:“朱先生,朱先生……”喊声在黎明前的空山里回荡。
“听,先生在答应!”胖和尚指了指乱石堆。
“哎哟,我在这里!”
从乱石堆传来朱佳富的叫唤。
孙队长带着几个家丁循着上山的毛狗路找去,走了几十步,在乱石堆前找到了朱佳富。
——原来朱佳富虽然不断地替自己壮胆,但已成惊弓之鸟,他看见陡地出现了几个人,不觉吓了一跳,认定是许驼子在石门口等他不着,已循路找来了。他不顾一切,按原先看好的藏身之处摸去,黑夜中,他摔了一跤,再也走不动了;只好坐在乱石堆边观看动静。
朱佳富听明是郑区长派来接他的人。他认识孙队长,也听出是孙队长的声音无疑,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安定下来。他欣喜异常,晓得自己再不会有危险,本想自己摸下大路去,不晓得是摔伤了还是皮鞋后跟磨破了的血泡刺疼,踉跄了两步,又跌倒了,只好叫唤着,答应孙队长。
孙队长扶住朱佳富问:“朱先生,你啷个跑到这里来了?”
朱佳富迟疑了一下,回答说:“我……我解手……”
他晓得在这里不便多说,扯个谎掩饰过去。
孙队长见朱佳富走路艰难,问:“你,你啷个搞的嘛?”
朱佳富说:“跌了一跤!”
“伤着筋骨没有?”
朱佳富见问,站住活动了一下手脚,只是脚后跟被磨破的地方,疼得厉害,摇了摇头:“还好,还好……”
孙队长见朱佳富那副狼狈的样子,觉得他迂腐可笑:“哎,朱先生偏这么多讲究!在这荒山野岭,又是漆抹黑,绝不会有其他过路人,你不在路边解手,偏摸黑走这么远……”
朱佳富任孙队长埋怨,也不解释,由孙队长扶着走下坡来。
对江山顶已现出鱼肚白,朦胧的曙光洒向山脚下的江面上。这时已有赶早路的旅客响着杂沓的脚步结队走过。
朱佳富连一步也走不动了,自己也觉得惊异,从梅垭到这里起码二三十里,凭自己一副眼力不强的近视眼,居然摸黑走了这么远,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当他坐上滑竿,由孙队长带来的几个家丁簇拥护卫着往前行时,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